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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0年第1期|晓航:天外(节选)
来源:《江南》2020年第1期 | 晓航  2020年01月15日07:42
关键词:晓航 江南 天外

老周和小李是宁城刑警支队的搭档,老周四十多岁,为人温和,经验丰富。小李刚刚分来没几年,他大学毕业,虚心好学,做事认真勤奋,颇得同事好评,两人关系很好,总是以师徒相称,合作起来算是顺风顺水。

老周有个习惯就是看报纸,这个时代纸媒已经大不如前,但是他还是爱看。平时忙起来常常连轴转,偶尔闲的时候,老周会把单位订的报纸一股脑拿过来,别管几天前或者几周前的放在一起看,一边喝茶一边饶有兴趣地关心着世界上的大事小事,娱乐新闻。每每小李从他身边匆匆走过时,都会忍不住揶揄地说:“嘿嘿,老同志,去网上看吧,那上面什么都有。”

老周听了总是不紧不慢地一笑说:“报纸有报纸的好处啊——”

“啥好处啊?”小李扭过头问。

“它慢,正好适合我。”老周怡然自得地说。

“切,这只能说明你老啦。”小李笑着撇撇嘴说。

这一天,忙了很久的老周终于能闲上半天,他照例拿来堆了很厚的报纸看。他漫无目的却心满意足地翻着,所有的事情对他来说似乎就是上一刻发生的。看了好一会儿,一个社会新闻引起了他的注意。报纸上说,一个做琴的大师被揭露出来,他涉嫌造假,仿制那种很老的古琴。

“古琴值钱吗?”老周问对面忙碌的小李。

小李抬眼看看老周,摇摇头说:“不清楚,那是一种老掉牙的东西吧?”

“有多老?”老周问。

“你问问周围的人,看谁知道?”小李指了一下四周,周围的同事都在忙,没人理老周。

老周没说什么,摸着下巴沉思起来。他想起一件事,前些年有个不起眼的小案子,支队一直没破,有人一直在偷古琴,每一次都得手,这事儿每隔一段时间就发生一次。

“怎么了?”小李这时问,老周看似随意地提起那个案子,小李的脑子非常快,马上想起来,他看过队里的很多老档案,确实有这么一件积案,那个贼来无影去无踪,作案时间没什么规律,一直逍遥法外。

“师傅,你想说啥?”小李注意起来。

“很简单,按照报纸上的说法,好的古琴是很值钱的,我们之前可能都疏忽了这一点。”老周点点桌上的报纸说。

“好的,我明白了,我马上去查资料。”小李说。

两天之后,小李收集了有关这个积案的所有资料,他和老周分析对比之后,得出一个明显的结论,这个贼一直在宁城的周边区域里活动,小李又扩大材料检索范围,结果发现了另一个事实,宁城具有悠久的古琴传统,曾经是各种古琴门派辈出的地方,那个贼也许是很看重这件事?但要说他这么有文化,也真是太稀罕了,这得是个什么样的人才?

好巧不巧,不久,老周和小李得到了一个新消息。在宁城的郊县,有一个大型的考古现场,在发掘古墓时,出土了一张珍贵的古琴,据考古人员推测,也许之后还会有古琴出现。老周和小李立刻驱车前往,他们初步问了一些情况,就换上便衣,在那里不声不响地等着,他们猜想,既然那个贼喜欢古琴,他也许会来看看。可惜,他们猜错了,在那个宽阔而荒凉的现场,从早到晚,除了考古人员,没有别人再来过。在回去的路上,师徒俩一边开车一边闲聊,快进城时,小李对老周说:“师傅,看样子,我们得换思路。”

“是的,我也这么想,咱们还是没有摸清他的脉。”老周说。

丁离裳的那份工作还算不错。她任职的公司是一家贸易公司,专门做出口家具,她是这家民企的财务总监,公司的总经理是丈夫前妻的儿子,她的老公是董事长,近几年一直在国外的公司坐镇,主要打理对外业务。

丁离裳长得很瘦,她容颜寡淡,笑容有些模糊,时时让人觉得若有所思。这些年企业确实不好做,也许是工厂欠钱或者被欠钱的次数太多了,她早被锻炼得情绪稳定,处变不惊。没人知道,在她淡定的外表下,内心还有孤独而伤感的一面,她有很长一段时间睡不好觉,一度觉得自己有些抑郁,她一直犹豫是不是要去看医生,可有一回都走到医院门口又回来了。为了治疗失眠,她想了一个办法,就是去练习钢管舞,她对那种近年刚刚兴起、一打眼看起来不那么正经的舞蹈很感兴趣,她觉得这件事应该对她有好处,似乎只有在跳舞的时候她才能面对自己,才拥有真正的自我。

夜晚,当警察们找到丁离裳时,是在一个异常喧闹的夜总会。九点多一点,丁离裳正在舞台上表演,她衣着暴露,紫色头发,紫色嘴唇,舞蹈时她的动作刚劲且灵活,赢得了观众们由衷的喝彩。走下台之后,警察们在演员的化妆室外拦住了她,反复问了两次,确认她是丁离裳后,小李给丁离裳递上一颗烟,三个人就边抽烟边攀谈起来,两位警官没有绕圈子,他们直接谈起了手中的案子,他们谈到那个贼,说起他的行动,他们坦率地向丁离裳承认有些事儿搞不清楚,比如,他们奇怪地发现,那个贼似乎是按照古琴的门派在偷,而他的下一个目标,按照他们的推理,很可能就是壶瓶山丁氏。

“丁女士,我们想问您一个问题,你们的门派有没有一张或者几张价值连城的古琴?”老周问丁离裳。

丁离裳抽着烟想了想说:“不知道,那种东西现在还值钱吗?”

小李听了说:“应该挺值钱的,我们做了调查,古琴的价格最近越来越贵,这些年经济形势好,大家有钱了,而且古典文化复苏,所以搞收藏的人很多,过去那些老东西都开始涨价了。”

“是吗?”丁离裳不大相信,“也许,古琴的涨价会有通货膨胀的原因,这些年通胀也很厉害的。”她按照自己财务总监的思路想。

“您的父亲在离世前给您留下过什么吗?有没有古琴?”老周又问。

丁离裳听了老周的话,仰着头又想了想,然后慢慢地摇摇头。

“他会不会留给别人了,如果您不了解,能帮我们问问吗?”小李说。

在壶瓶山,有个关于壶瓶世界的悠久传说。据说,世界的一切都肇始于一个仙人。

仙人一直在一个混沌世界中旅行,他带了一个瓶子,瓶子中装满浑浊的水,水中有一半是沙子。某一天,仙人来到一个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地方,他坐下来,把瓶子放下。

这一坐就是几百年——

仙人等水安静下来,让瓶中的沙土一点点沉淀下去之后,他才把水倒出去,不紧不慢地开始创造瓶子中的一切,空气,阳光,河流,山峰,森林,草原。为了美观,仙人还在瓶子四周刻画出各种迷人的云,又在地上种植花朵,最后,他开始细心地建造丝丽川小镇,他把它当作一件工艺品来完成,小桥流水,白墙灰瓦,巷陌人家,歌舍酒肆,一应俱全。小镇完工后,如果从瓶子外面看进去,整个壶瓶山就像一个鼻烟壶里的世界,那个世界应有尽有,美丽无比。

从古琴的造诣上来说,丁秋山应该是那个时代的绝顶高手。

他自小家学渊源,跟父亲习琴十载。成年之后他走遍各种名山大川,求师学艺,访亲问友。由于虚心好学,又天资聪颖,他颇得各位古琴名家青睐,所学甚为广博,各种门派的经典之作几乎都一一参研过。

丁秋山游学有年,思考徘徊了很长时间,决定走自己的路。他遍寻大江南北,某一日来到壶瓶山,此地风景如画,他信步走入山中,在云雾之中偶然发现了丝丽川这个桃花源一般的所在,丁秋山于是在此定居下来,他立志在这里终身习琴,参悟人生大道。

丁秋山一住就是几十年,偶尔他会去山外,跟各位琴家谈琴论道。虽说各个门派各有优势,且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但是丁秋山确实是不世出的高手,他的领悟能力、参研能力、以及创新能力都非同辈所能及,多年潜心钻研之后,丁秋山的琴艺如大鹏展翅一般一飞冲天,众人只能仰望,再有傲骨再嘴硬的人也都在心下服了,自此江湖上公推丁秋山琴艺天下第一。

丁秋山年轻时琴风刚劲,琴音如奔雷激荡,嘈杂迅疾,年纪渐长,琴风变得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如同江流广布,绵远徐延,老年时丁秋山则谨慎了很多,每每弹琴,都是先沐浴焚香,在琴前枯坐半晌,方才入手。他的琴声与过去决然两样,时而沉郁,时而喑哑,时而跳跃,时而残破得只剩弦外之音,令人深思又令人犹疑。

丁秋山后来收了两个徒弟。一个叫施与尘,一个叫涂笑。施与尘自小温和老成,为人品行端正,颇有名门正派的风范,涂笑则丢三落四,不拘小节,却异常聪明,往往能理解弦外之意。两人在老师的栽培下,都慢慢成为了青年高手,他们不时出山比赛,两人因技艺绝佳,不断斩获各种比赛的大奖,名声逐渐为山外众人所熟知。

丁秋山曾复原过许多古代名曲,到了后来,他不满于复古,开始进行独立创作。他写的曲子并不多,但是首首精彩,既得古人之意,又有现代风采。他这一生中有一首最钟爱的曲子叫作《天外》,这是一个大部头的作品,一共有九章,那是在他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里创作的。那个曲子的曲谱,他从来秘不示人,徒弟们也只是约略知道个大概。师父曾经告诉过他们,《天外》每一章的开头是固定的,其余部分则很多来自于即兴,他每一次弹都会有新的版本,只有那些很精彩的版本才会被记录下来。丁秋山创作《天外》时身体已经相当不好,一般白天的时候他都在睡觉,到了晚上,在夜深人静之际,他才搬一把椅子出来,坐在院子当中极慢极慢一点点地弹出来。夏秋之际,山中已显凉意,虫儿不停鸣叫,丁秋山佝偻着身子,在星空下侧耳倾听,他边听边弹边记着什么,那种情形让人看了既觉得有点高深莫测,又有点替他心酸。

很可惜,丁秋山最终没能完成《天外》的创作就撒手人寰了。

对于丁离裳来说,她并不太愿意回首过去。父亲丁秋山一生严谨认真,勤奋坚忍,在古琴的道路上孜孜不倦地求索。丁离裳的母亲本也是古琴世家出身,年轻时很看好父亲,觉得父亲前途无量。但是很可惜,父亲所处的时代令人颓丧,它世俗而商业,没什么人讲求理想,倒是成天到晚都在谈论利益。丁秋山为人清高异常,他选择无视这一切,主动逃离了自己所在的大城市,搬到壶瓶山里的丝丽川小镇居住,两耳不闻窗外事,潜心钻研创作。

丁离裳的母亲却不以为然,她和丁秋山一样都在经历一个不断变化的世界,她对世俗生活很有兴趣,而对于古琴,她却经历了从信仰,到怀疑,再到动摇的整个过程,经过认真而痛苦的思考,她认为时代是对的,丁秋山是错的,古琴终将没落,她必须要过更现代的也更现实的生活。

就这样,丁离裳的父亲和母亲在思想上分道扬镳,他们发生了无数次冲突,她小时候最常见的情景就是父母两人大吵之后互不理睬,这种冷漠与相互憎恨的场景给了她非常负面的印象,因此她养成了一种自己独处的习惯。后来母亲再也忍受不了父亲的一意孤行,毅然出走,嫁给了一个现代艺术家,去追寻那种她渴望的生活,而父亲则一直在山中默默坚守,他在清贫之中越来越寡言,只是更努力地投入到古琴研究中。

父母离异无疑对丁离裳造成了很大伤害,丁离裳被母亲无情抛弃之后,一度非常恨她,她觉得她太冷漠太自私了,而母亲走后,父亲也好不到哪儿去,他每天都是心无旁骛地做自己的事情,对她不管不顾。父母的不负责任,造就了丁离裳的孤独和冷静,她必须事事自己想清楚,因为无人可以依靠。

丁秋山离世之后,丁离裳离开了丝丽川,她放弃古琴,走上了一条独特的生活道路。

丁离裳上了大学。大学中,她的朋友不多,很少跟别人出去玩,唯一的爱好就是自己出去画画,在一个湖边支开画架自在地待上一天。她小时候就常常这样,父母那时总是悄悄观察她,甚至在背后议论她到底像谁,他们最后的结论是她谁也不像,就像她自己。

丁离裳顺利地大学毕业,由于她学的是财会专业,就在一个公司做了会计。她的入职完全是偶然的,面试那天,公司总经理在座,他先问了她一些基本情况,比如计算机能力、英语水平什么的,她都回答说,还行吧。总经理又问她,你成绩怎么样?一般,她回答,他又问,那你有什么特长吗?丁离裳想想,摇摇头说,没有。总经理一愣,说,小姑娘,你很诚实啊,你这么应试,能找到工作吗?丁离裳听了淡淡一笑,说,我最大的优点是能在一个地方一直待着,直到把每一件最小的事儿做到最好,总经理听了有些意外地笑了,他恰好需要这样的人。

丁离裳得到了一个会计的职位,她果然是一个特别踏实的人。她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不声不响地在这个公司度过了五年,她租的房子离公司只有五分钟,每天除了上班,就是回家给自己做饭,偶尔独自去看看电影,她还是没什么朋友。

一个夏天的晚上,由于雷阵雨,丁离裳被耽搁在办公室里。她加了一会儿班,雨一直没停,半途,总经理回来了,他明显是喝了酒,从他乒乒乓乓稍显鲁莽的动作中可以看得出来他喝了不少,总经理走到自己的座位,仰躺在椅子上,丁离裳看了他一眼,隔了一会儿,起身倒了一杯水,给他送了过去。

那天晚上,他们两人搞到了一起。

这一切不是无意中发生的,是丁离裳想好的。她做事要比她父亲实惠得多,总经理是个离了婚的男人,比她大不少,但总体上看来,这家伙算是一表人才,相当优秀。丁离裳早就暗暗看中了他,可他周围环绕着众多女性,相比之下,她的条件太一般了。为了在竞争中获胜,她想了一个办法,就是加班,总经理这人是个工作狂,她想,如果多加班就能创造更多跟他独处的机会。果然,这一步棋她走对了,而总经理从内心里也看不上那些叽叽喳喳、相当虚荣的女孩儿,他更喜欢沉稳和安静的性格,所以两人就这样顺水推舟地彼此接纳了。

不久,丁离裳和总经理结了婚,很快他们就有了一个女儿。

很多年后,丁离裳过上了一个相当富足的生活,本来岁月足够静好,可由于业务发展的需要,她老公在国外开起了分公司,外面的事情不好搞,他只好身体力行,自己去国外分公司盯着,把国内这摊儿交给她以及他前妻的儿子来管理。可不妙的是,丈夫由于长期在外,身边慢慢有了人,丁离裳得知后,起初也是心里起急,可后来她想,他在异国他乡拼得这么狠,有一个人来照顾也不算坏事,况且她知道他的为人,他不会那么不负责任地抛弃家庭,这里边既牵扯到女儿,也牵扯到财务问题,他不会傻到让他的财产分去一半。

可是,两地分居的生活确实孤寂,实在寂寞时,丁离裳也会悄悄去夜场玩。她遇到过一些男人,不是乏善可陈,就是特别饥渴,有一回她被一个男人的粗俗给气哭了,对方还觉得她装,骂了她一句,起身走了。某一天,她在一个俱乐部里看到了有人在跳钢管舞,她一下子喜欢上了它,不由分说地练了起来。这种舞很快让她彻底沉浸其中,完全不想其他事情,她的男朋友就是跳钢管舞认识的,他比她小几岁,是她练舞时的舞伴,他英俊帅气,充满着青春的活力,而且还异常喜欢她的身体,她后来开了一家西餐厅,让他来当帮手。

让丁离裳没有想到的是,警察的到访成了一个契机,它好像一只打火机点燃了屋子当中的唯一一支蜡烛一般,把过去的时光都照亮了。

一天上午,当她处理完公司财务上的事儿,脑海之中忽然回想起学过的一个古琴曲谱,那首曲子她早就忘了,但是不知为什么那一刻却突然完好无缺地回到她的记忆中,就如同从未消失一般。丁离裳坐在窗前,看着窗外慵懒的阳光,她端着一杯茶,茶的热气在阳光下缓缓升起,她觉得这是生活在暗示她什么,但到底是什么呢?

也怪了,那天上午尤其安静,十点之后,既没有电话,也没有人再找她来办事签字,丁离裳很偶然地有了一块空闲时间,那种无所事事的状态让她有一种隐隐的幸福感。在喝第三杯茶时,丁离裳想起了她的母亲,有一个情形她一直记得,大概是在她五六岁的时候,母亲抱着她坐在院子里,她睁着眼睛好奇地看着外面的世界,而母亲正陶醉地哼着一首外国歌,很久之后母亲告诉她,那首歌叫作my way。

就是在那一瞬间,丁离裳决定去看看母亲。

丁离裳动了身,她坐高铁去了不远的一个城市。高铁速度很快,到站之后她打了一辆车,直奔母亲的住所。她来到一个老旧的小区,小区环境很差,甚至有点脏,连门卫都是懒懒洋洋的。她找对了楼号,上了四楼,对着一扇没安防盗门的敲了几下,一会儿,房间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门没锁。”

丁离裳推门而入,那是一个一室一厅的房间,房间中的陈设相当简单,一张桌子,一张床,两个柜子,窗台上似乎还有土,显然是好久没打扫了。

“我在阳台上——”丁离裳的母亲喊道。

丁离裳来到阳台,阳台很小,放了一张小桌和两把椅子。桌上有一个烟灰缸,母亲正在抽烟,手边放了半杯洋酒。

“离离,你来了?”母亲向她扬起笑容问。

丁离裳盯着母亲看,她黑了、瘦了,身上披了一件灿烂的披肩,耳边吊了两个硕大而夸张的耳环,不过她的精神显得很好,母女俩有着一模一样的笑容,那笑容显示出遗传的神奇力量。

丁离裳的眼中忽然涌起泪水,她想说什么,又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母亲看到她这个样子,就扬扬手说:“别,别那么多愁善感,你妈我很好!”

丁离裳听了,不得不笑起来,虽然眼中还带着泪花,她有点泄气地说:“妈,你还这么直白?”

“那怎么了,我不一直在寻求真我吗?”母亲说着,指着另一张椅子说,“坐吧,喝点吗?”

“不。”丁离裳摇摇头,她坐下,拿起母亲的烟点上。

“我刚从非洲回来,去看了乞力马扎罗山,那是非洲最高的山脉,它既是火山也是雪山,真美啊——”母亲神清气爽地说。

丁离裳耐心听着母亲唠叨。母亲后来又离了婚,离婚之后,也有几段情感但都不了了之,目前她是什么状态靠什么生活,她一无所知。

“你来得正是时候,过几天我还要走。”母亲抽了口烟说。

“去哪儿?”丁离裳问。

“去南美,看看热带雨林,看看潘帕斯高原。”母亲说。

“你就这么一直走下去?”丁离裳不解地问。

“当然,就这么走下去,这种生活适合我。”母亲说,丁离裳在这一瞬间看到了母亲的白发,她的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滋味一闪而过,她想,是不是只有孤独的人才无法停止脚步呢?

“你怎么样?现在。”母亲问。

“我很好,女儿上学了,老公在外面挣钱,我们过得不错。”丁离裳抽了口烟说。

“那太好了。”母亲宽慰地笑了起来,她伸出一只手,握住丁离裳的手,她的手很有力,但是相当粗糙。

“找我有事儿吗?”母亲这时又问。

“有个小事儿,”丁离裳说,“我想问问,我爸有收藏古琴的爱好吗?”

“有啊。”母亲肯定地说。

“那他收藏的古琴后来去哪儿了?”丁离裳问。

母亲想想说:“你父亲确实收藏古琴多年,但是他有一个习惯,只收藏最喜欢的一张琴,其他的都交换出去。他手中最后的一张琴在哪里我不知道,你得问问最后时刻在他身边的人,比如你的两个师兄。”

丁离裳回到了家,她觉得这一趟是去对了。这些年,她和母亲的联系很少,她的心中从少年时代起就带有对母亲的种种抱怨,怨恨她不负责任的离家出走。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岁月是那么有力量,时间可以使人们变得宽容,不知道从何时起,她把那些伤痛慢慢遗忘了,直到有了女儿之后,她才完全平静下来。这一次她和母亲相谈甚欢,这是很少有的,她第一次以一个成年人的角度重新审视母亲的人生,其实,母亲是个敢作敢当的人,敢于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而她到了现在,依然对自己的生活充满迷惘。分别时,母亲如同一个小孩子一般紧紧地搂着她,并且由衷地说出“谢谢”两字,她于瞬间就被触动了,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她终于知道了这次出行的意义,与母亲和解,与生活和解,与过去和解——

在高铁上,丁离裳又想起了她的两位师兄,当年与他们朝夕相处,是那样的亲密无间。但是离开丝丽川之后,她很少与他们联系,顶多是逢年过节相互问候一下。渐渐地,她与他们变得隔膜,之后是遥远进而陌生。丁离裳猜测他们可能还在过着那种不可思议的生活,没有物质基础,只有坚持和信念,她的内心对他们既佩服也疑惑,她不喜欢那种清贫而孤独的状态,那是父亲一生的道路。

几周之后,在一个傍晚,丁离裳决定奔赴一个遥远的当年之约,他们几个人曾经约定,在离开丝丽川之后二十年再相聚。二十年弹指一挥间,她本以为这二十年之约只是说说而已,但是没想到,它如同一颗埋在她心中的种子,虽潜伏很久,却一直活着,遇到一个合适的时机——母亲的一句话,它就发芽、生长开来。

丁秋山最终没有能完成那首对他最重要的《天外》,他临去世之前,把两个徒弟以及女儿分别叫进房间,与他们长谈,并嘱咐他们未来一定要分道扬镳。

丁秋山去世之后,他被葬在了壶瓶山中他最喜欢的一个潭水之畔。那里有一块瀑布,从半山腰落下,瀑布下形成一汪碧玉般的深潭。丁秋山当年很喜欢坐在潭水不远处或抚琴或沉思。如今密林深处的一块空地上有丁秋山的一块墓碑,墓碑上写着:听琴人丁秋山,然后是小字的年月日,听琴人三个字显然颇具深意。

三个人就此分手,分别离开了丝丽川小镇,天各一方。

二十年白驹过隙般很快就过去了。壶瓶山的世界却几乎没有变样,依然是小镇宁静,溪流潺潺,白云缠绕,青山永驻。

在山中的那口深潭旁,一个人走入密林深处,在那块写着“听琴人”的石碑前站定,深深地三鞠躬。山林静默,微风拂动,他回忆着悠悠岁月,眼中不禁泛起泪光。他是施与尘。

他比原来胖了,面容依然白净。这些年他先在一个音乐学院教书,后来自己出来创办了一个古琴研究会,培养了很多弟子。施与尘不仅古琴技艺精湛,而且为人谦和,很善于和人打交道,他与各门各派常常共同切磋,取长补短,时间一长,施与尘周围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他隐隐有了领袖风范。

不多久,林中的脚步声再次响起,一个家伙背着旅行包,长发披肩,脸上胡子拉碴地走过来。他是涂笑,手里拎着一瓶酒,走到丁秋山的墓前,他先是三鞠躬,然后打开酒瓶,咕嘟咕嘟把半瓶酒倒进了土地里。

涂笑蹲在地上看着老师的墓碑,长久之后才说:“老师,我来看您了,您忙不?要不,您先喝两口?”

“你确定老师爱喝这种酒?”施与尘站在一旁问他。

“不确定,这是我住的那个小山村里一户人家自酿的,是好酒,想让老师尝尝。”涂笑回过头说。

涂笑站起身,施与尘走过来和他并肩站着,面对着老师的墓碑。

“你只差三分钟,没想到,你还记得这个死约会。”施与尘看看表说。

“喝酒误事啊,不然我会比你早,这酒,烈——”涂笑晃动着酒瓶说。

“师妹会来吗?多年没她的音信了。”施与尘叹息一声。

“随她去吧,来也好,不来也好,只要她过得好就好。”涂笑说。

“师弟,还弹琴吗?”施与尘这时转过头盯着涂笑问。

“一天也不敢忘。”涂笑说。

“太好了,看样子,我们有必要切磋一下了。”施与尘笑着说。

“愿意之至,我一直等着这一天呢——”涂笑笑嘻嘻地回答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