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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山》2019年第6期|张新颖:新年祝福(节选)

来源:《钟山》2019年第6期 | 张新颖  2020年01月06日06:29

新年祝福

 

不需要谁告诉春天的一棵树

该如何生长

春天就是春天自己的赞美和祝福

而此时 冬天在阴霾里

仍然不需要谁教我们如何呼吸

沮丧堆积成波浪 推涌而至

但也会消退 消退之后

重来 像潮水重复噬咬

而海岸调整姿势 终能形成

怀抱的形状 蜿蜒安慰的幅度

新年总是出现在糟糕的季节 所以

祝福这包围着它的湿冷

祝福前前后后一个月的阴雨

祝福掉下来的眼泪和结成硬块的愁苦

以雨停间隙清越的鸟鸣

以儿童睡梦中含糊的呓语

以海岸上乌黑的枝干和泥土里盘结的根

以记忆里最澄澈的那一个时刻

以北方的大雪和雪的明亮

以赴约夜晚的酒杯和花束

我整理杂乱 剔除了一千册书

以这腾出来的空间和腾出来的心情

以保留下来的事事物物

你珍藏的贝壳 海螺和小石头传给孩子

以这承续的时间和时间纯净的纹路

以微暗的火

以受伤的美

以忍冬草简洁的图饰和图饰历史的丰富

以耐心和软弱和软弱中的勇气

以友人递过来的一支烟

以冬天的树和春天的树是同一棵树

二〇一九年一月十五日

这寂静的中心

 

那一年我二十三岁 走在远方的乡间公路上

脚下的细沙闪烁着夏日雨后的阳光

稻田里一个戴草帽的中年人仰起头

我看见三座塔柔和的影子掠过飞鸟的翅膀

 

没有期待 没有预感 没有原因

寂静降临

微风吹来内陆海和泥土的气息

蝴蝶停在青草尖上 彩翼开合

自然的声响 恰如其分的节奏和律动

此时 此地 这寂静的中心 没有名字的地方

 

平静的喜悦 不强烈 没有焦点

周流全身 更新这个形体 让它紧密而宽敞

我没有停下脚步 也没有停下来想一想

 

此后三十年 多少琐碎和重要的事情

堆积 堆积又成灰 却无法沉埋这个瞬间

它不占有空间 仿佛一个虚点 从中心辐射

在阴郁和枯索的时候 以寂静的丰盈和明亮

二〇一九年二月二十二日

春分三行

沉默的极少数坐在岩石上

阳光慢慢晒暖了他们的沉默

鼬鼠在喝苹果酒

这里是春分擦亮的生日

陈旧的失望枯萎了而草莓生长

鱼啊 游到这里来

星星在唱歌

小熊起舞

诗救出一些瞬间 安慰了我们

二〇一九年三月二十一日

 

这一刻

怀念四月的一个早晨

走出门 看见地上的阳光和树影

我惊讶 光和影原来如此分明

边缘清晰 如此交错又如此和谐

它们各自而又一起澄澈

我走进静穆的朝晖

洁净的石板路映出跃动的身形

一瞬间感觉我像我的影子一样轻盈

风吹来 树影摇曳

一个小女孩追逐一只白色小蝴蝶

伸出手臂 喊 蝴蝶 飞到我鼻尖上来

 

 

我没有来由地想象世界之初

却不该继而转念到这时代的习以为常

——光影含混 连光都有点儿脏

人世也习惯了以堂皇的乱和纷扰

蚕食我们的心力 直至完全消亡

——我不该分神 在此时的光影里

全身心 一直这样走

这一刻因为短暂而能持续长久

试一试 是否足以抵抗

 

二〇一九年六月二十七日

 

 

天上,地下

 

洗好的衣服晾在星空下

刷干净的蓝色球鞋斜靠着石栏

敞着窗子 细微的风低回

敏感的波纹从皮肤漾进睡眠的里面

半夜 浑茫的光把我照醒 月亮

此时没有节制 满溢 兀自高悬

 

从日出之前到日落之后

有许多事要做

有许多无所事事也要做

用不着规划一天 一周 一年

 

天空永在 云的变化无穷

不需要投射想象

不要干扰眼睛 空白的双眼

比大脑 比情绪 比语言 更懂得看

我摊开手掌里的沙 每一粒

自有硬度 形状 颜色

它们缺少变化 它们像云一样

足够丰富 不需要人为的增添

我看云 沙粒不看 而任由

天光云影潜入它们内部 隐而不现

 

一个不怎么幻想的少年 就这样

看见了许多平常 许多奇幻

二〇一九年七月二十七日 招远

    张新颖,男,1967年生人,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批评家、诗人。现居上海。曾在本刊发表多篇诗文,2017-2018年在本刊撰写“晴窗溪云”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