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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山》2019年第6期|朱辉:如梦令(节选)

来源:《钟山》2019年第6期 | 朱辉  2020年01月07日07:19

五岁的男孩头脑里有雾。那些额叶、顶叶、枕叶、颞叶之类的结构或许已经成型,但是它们不明晰;那些凹凸不平的灰质层,如雾里的风景,影影绰绰。房子,庄稼,树,还有蜿蜒的河,全部笼罩在浓雾之中。隔了三十年回望过去,首先看到的,就是那条河,河水弯曲着从远方来,分岔,从庄子两边分流而去,再汇合时,已绕过了这个几百户人家的庄子。你可以看见明晃晃的河水,雾气升腾而上,逐渐消散。天阴着,软弱的阳光照在一艘小轮船上。轮船漆成蓝色和白色,水线以下是蓝的,你能看到的是白色的船身。

船舱上竖着一杆旗。旗子被雾气浸湿了,无精打采地抬不起身子,像一把垂下的破伞。男孩跟着父亲,在轮船码头等了很长时间,船还是没有动静。水面上大雾升腾,白茫茫一片,即使你瞪大眼睛,也只能看见对岸的轮廓。轮船的船头是尖的,后头是平的,朝船头的方向看过去,河水和雾白漫漫混在一起,你看不清分界。幸亏船尾的跳板还是看得清的,父亲抱着他上船。他不敢朝下看,甚至不敢睁开眼睛。但他感觉到了跳板的颠动,大概是走到中间了,父亲故意脚下加了劲,他在父亲怀里上下颠簸起来。父亲停住脚步,哈哈大笑着享受着自己的恶作剧。待颠动稍小,父亲三两步就蹿到了船上。

你疯啦?你不怕,孩子不怕么?岸上送行的母亲大声责怪自己的丈夫。父亲问:你怕了吗?

男孩点点头。父亲说过明年就教他游泳,可他不是还没学会么!他当然怕。跳板下白漫漫的河水就像噩梦,他突然掉下去,飞速下落,耳边风声呼呼,却总也不落底。这样的噩梦间或出现,持续了好几年,要等他真正学会游泳而且成了水中高手,这个梦才改变:他脚一滑落下了,耳边也有风,但落下的速度越来越慢,他张开手臂划动,身体居然漂起来,像一条鱼。这是游泳的姿态。可是五岁的男孩承认他在跳板上害怕了。父亲拿手点一下他的额头,笑道,有我在,你怕个啥哩?就你这胆子,还能去看海么?

他的额上有一点红斑,豌豆大小。他不知道那是父亲点多了点出来的,还是正因为有斑,父亲就喜欢在那里点。船上人很少,差不多就是一艘空船,几乎就只有他和父亲,又或者,他只记得他和父亲。父亲抱怨着船还不开,跑到对面船窗那里,朝母亲挥手,让她回去。男孩站到长椅上,透过窗户,他看见高高的河岸上,母亲只是一个朦胧的影子。母亲朝他们说着什么,突然船身一震,机器响起来了,母亲的声音有如被突然惊飞的鸟群,在浓雾中消失了。

汽笛长鸣。开船了。船身与河岸间涌起了浪,使劲冲刷着河岸。母亲在移动,河岸越来越远,终于,天地间只剩下东西南北的水和这艘船,还有笼罩四野的雾。

起得太早了,他开始犯困。父亲要抱着他,他不肯,自己躺在长椅上。等醒来的时候,发现是父亲把他叫醒了。父亲把他带出船舱。雾已经小多了。太阳出来了,像一只鸭蛋黄。他能够看见稀薄的雾气中大片的河水,泱泱的从船尾逃离开去。一只老鸦船出现在远处,不久又是一只。老鸦们在抓鱼。它们在河里钻来钻去,突然,两只老鸦钻出了水,水面上闪出一片泼喇喇的红色,那是一条红鱼,被两只老鸦合力叼出了水!男孩高兴地叫了起来。那鲤鱼太红了,它鳞片的闪光透过薄雾,比太阳还要耀眼夺目。

船尾的烟囱突突突地喷着黑气,一刻也不停,轮船破浪前行。男孩一直盯着船尾翻涌的河水看,这是他此生第一次从轮船上看到水如此的翻涌。他有点头晕,幸亏父亲一直拉着他。父亲双脚分开,扒在铁板上,简直比壁虎还要厉害。父亲当过海军哩,他说他经过滔天巨浪,这点风浪算个屁。他们回到船舱,父亲问,你知道现在河水向哪里流吗?男孩说,朝后流。父亲哈哈大笑,说不对,这条河的水朝南流,父亲手指着前方,那个浑浊广阔的所在。

男孩眨巴着眼睛。他的手伸进口袋,摸出个圆圆的东西来。他把那东西托在手上看,抬头对父亲说,真是朝南哩。那是个指南针,父亲给他的。指南针曾告诉他,他们的房子是朝南的,大河也朝南流。父亲说,你收好了,别丢啦。父亲说,要是这河朝东流倒好了,那我们就可以一直坐船,一直坐到大海。可是我们还要再换汽车。男孩连连点头,表示他懂了。他以前连轮船都没有坐过,只坐过木船到外婆家;汽车他是坐过的,大货车,父亲把他抱到驾驶室里,可没等车开动就把他抱下来了。很快他就要乘上汽车了。更让人激动的是,父亲告诉他,下了汽车他就能看到海。大海是蓝色的。大海看不到边。大海里有无数的鱼,最大的鱼比船还要大,它会喷水柱。他已经等待了很久,像一辈子那么久,这是多么让人盼望的事情啊。

轮船在薄雾中穿行。它老是要拐弯,拐弯的时候,旗子飘了起来,还抖几下,声音湿重而响亮,像风中父亲晾绳子上的海魂衫。父亲有两件海魂衫,是他当兵带回来的。也许在他出生前,就已被穿破了,肩膀那里有两个洞,一边的洞大些,另一边小些。他喜欢用手指去抠那两个洞,手指可以直接摸到父亲结实的肌肉。父亲被他一轻一重地抠得痒痒了,大声冲妈妈喊:要死了,吃不消这小爪子,你还是帮我补起来吧。不知道是父母亲后来谈起过这事,还是他自己本来就记得,他印象里,父亲的海魂衫曾经被补好过,另一件被当成了补丁,补得看不出补过。于是父亲就只剩下一件海魂衫了;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最后一件也不见了。父亲和他玩闹时,曾把破烂的海魂衫套在他身上,像件袍子,他刚迈出一步就跌了一跤,父亲哈哈大笑。

父亲喜欢跟他说海。于是他知道了大海是蓝色的,与他们这里绿色的河水不一样;也知道了海里有很大的鱼,有老鸦船大,最大的跟轮船一般大,眼睛像窗户;还知道了海里有一种鳗鱼,带电,能点着一只电灯泡……小男孩还不识字,父亲带他看小人书。好多的小人书哩,里面有好多本都是关于大海的。小人书被口水弄得脏兮兮的,既有父亲的口水,也有他的。父亲搂着他,结实的手臂仿佛椅圈,父亲边翻边解说,说一页就沾着口水翻一页。他也学会了,自己沾着口水翻。父亲的前胸贴着他的背,汗津津的海魂衫,父亲的胸膛厚实而潮湿。小人书大部分不带彩,但有一本是彩色的,他看到了蓝色的大海!他不知道海有多大,但是那蓝色是那么蓝,像晴天的颜色,梦的颜色。

可是他想不出大海是什么样。他和父亲站在庄子边,大河在这里分岔。三河交会的大河水声激荡,河面宽阔。波浪中,有鱼儿跃起来;鸟儿贴着水面飞翔,突然扎进水里,再出水时,嘴里已叼了一条鱼。那里总有好多渔船,可是,比船还大的鱼,谁能捕到它们呢?无边无际是什么意思?他问父亲:大海没有边是吗?

父亲说是的。你看不到边。

他挠挠头,实在不明白没有边是什么样子。父亲其实也说不清吧,他突然一指瓦蓝瓦蓝的天,说,天就没有边,就是这个样子。

他还是不明白。父亲得意地说,想不出来了吧?

嗯,他说,爸爸我想看大海。

父亲皱着眉头不说话。他问,大海远吗?

父亲说:远。

男孩说:我不怕远。我要去看海。

父亲沉默。他挠着头皮,突然眼睛一亮说,其实说远就远,说近倒也近的。他猛地抱起男孩,一亲他额上的红斑,好,我带你去!

他们的庄子可真是偏僻。庄子四周环水,只有两条小桥与外面相连。据说天下所有的河都跟大海相通,可除了父亲,没有人见过大海。让男孩朝思暮想的大海在远方,在汽车的终点。男孩坐在船上,简直等不及了。他不断地掏出指南针看,那指针晃晃悠悠,左摆右摆,男孩觉得是自己在开船,很带劲。近中午时,轮船到达了县城的码头。码头好大呀,也很乱。青石板湿漉漉、滑溜溜的,父亲索性将他扛到肩上赶路。还没走到汽车站,男孩就闻到了清冽的汽油味,他喜欢这个味道。

县城应该能给男孩留下深刻印象,可是五岁的男孩熬不了夜,也熬不得路程。他只记得县城湿漉漉的,飘荡着雾,青石板路上像是刚下过雨。他能记得这些恐怕还是因为他们这是要去看海,他们在这里中转。他还记得汽车的车轮很高,跟他差不多高。父亲在车站给他买了米饼夹油条,他只吃完油条就睡着了。

他躺在父亲的怀里,颠簸的汽车仿佛摇篮,他迷迷糊糊,睡睡醒醒。他的梦境中有田野和小山掠过,一群羊在上坡上吃草。汽车逐渐平稳了,他的梦中出现了蔚蓝的大海。他仿佛是在船上,轻轻摇晃着漂向远方。等他再醒来的时候,他们已经下了汽车,父亲抱着他在走路。是不一样的颠簸把他弄醒了。他腾地挺直了身子,问,爸爸,大海到了吗?

父亲说:快了,过了这个小山包就到了。

他推开父亲的肩膀,跳到地上。周围是蔓延的灌木和小树。鸟儿被他们惊扰了,呼啦啦飞到天上,并不飞远,很快又落下来,围着他们叽叽喳喳地叫唤。两只白色的大鸟,嘎嘎叫着,追逐着,掠过头顶远去了。海鸥!我看见海鸥了!男孩兴奋地跳了起来。他追着海鸥远去的方向,往前跑去。父亲跟着他,让他慢点跑。

雾气早已散去,可太阳还是浑浑的。男孩使劲往山上爬。这还是他第一次爬山哩,他家那里只有土包子,这座山全是石头。石阶有点滑,他灵便得像只猴子,一时间父亲还真爬不过他。父亲大喝一声,加快了步伐,三步并两步赶到了男孩前面,拉住了他的手。

山势平缓了。山顶是平的,茂密的树,各种各样的树,高的矮的,参差着向前延伸。秋虫在鸣唱,完全不理会他们的惊扰。山顶有风,也有雾,不知什么时候,雾又起来了,薄纱一般在树林间飘动。他们身上都出了汗。路边有不少石头,引诱他们坐下。男孩不知道还要走多远才能看到海,回头看看父亲。父亲坐下了,从包里摸出油条烧饼来,朝他摇摇。还真饿了。他们坐在石头上吃了个精光。男孩突然想起了他的指南针,他要瞄瞄大海的方向。

他掏口袋,却找不到。他把口袋拽出来,口袋里掉出个吸铁石,捡起来时上面倒吸上了一根锈铁丝,可是,指南针不见了。爸爸!男孩失声叫道,指南针没啦!父亲说,你在船上不是还玩的吗?父亲也找。两人身上和包里都没找到。父亲摇头叹气。男孩撇撇嘴要哭。父亲说,哭能哭回来吗?哭不回来就别哭!父亲说,算啦,你拿指南针还不就是要找海的方向。走吧,再走一段,我们就能看见海啦!

男孩其实已经哭了,只不过没出声。他抹抹泪,跟着父亲往前走。太阳更浑了,已经偏了西,露出下午的光景来。父亲一把抄起他,让他骑到了肩上。他扭着屁股说,爸爸我能走的,不累啊。父亲说,我扛着你,你高一点,比我还高,站得高看得远嘛,你马上就能看见海!

其实男孩已经感觉到了海。水乡的孩子,对水格外敏感,何况是那么大的水呢!他似乎嗅到了水汽,隐约听到了水的声音。很快,他们到达了平地的边缘,一片巨大的水,出现了!

我看到海啦!男孩欢呼起来。

父亲也欢呼起来。

一幅巨大的画卷展现在他们面前。混沌的雾霭笼罩四野,茫茫苍苍,阳光散漫地映照着水面,波光粼粼,碧波万顷。野风迎面而来,在男孩的耳朵里旋转而去,他听到了呜呜的声音。他说,爸爸,我的耳朵像螺号!父亲曾经告诉他,把海螺靠在耳边,静静地听,就能听到大海的声音,可是他一直只有螺丝和河蚌壳。男孩问,爸爸,我们能找到海螺吗?父亲说,运气好的话,能的。

可是男孩又疑惑了。他说爸爸,你不是说大海没有边吗?可是那里,那里——他两只膀子分开,朝左右的前方一指——那不是边吗?父亲说,我们现在是在海边啊,海边就是这样的,你只朝前方看,你就看不到边,不是么?男孩使劲看着前方,他瞪大眼睛,最遥远的正前方,果然看不到边。他催促父亲,快点到海边去。

下山很快。山本来就不高,比家里的土墩子高不了多少,男孩等不及父亲,飞快地走在前面。山下,是高高的蒿草,还有芦苇。芦苇比他高,也比父亲高,它们像一堵厚厚的墙,挡住了他们的脚步,挡住了他们的视线。幸亏这个墙也有尽头,他们往前走了好一段,终于绕开了芦苇。

首先看到的是海水。它浑浊,混杂着枯枝败叶,一浪接一浪地拍打着岸边。男孩有点疑惑,这里,怎么跟家里的大河有点像呢?大河拐弯的地方,也是这个样子。他问父亲,海水不是蓝色的吗?像天一样蓝。父亲说,边上看不出蓝色的,要到大海深处,大海才是蓝的。男孩有点失望,他看到一条死鱼,被浪推着,一晃一晃的,男孩叫道,那里有一条䱗子鱼!爸爸你不是还钓到过的吗?父亲说,这怎么是䱗子鱼,䱗子鱼有这么大吗?男孩点点头,䱗子鱼是比这个小一点。他朝水面张望寻找,问,爸爸,为什么还没看到大鱼啊?你说有船那么大的鱼,在哪里呢?父亲说,那是大鲸鱼,这里水浅,鲸鱼过不来啊。男孩觉得爸爸说得有道理。爸爸!男孩突然说,我要看军舰,军舰都到哪里去啦?父亲说,军舰都在军港停着哩,这里又不是军港,他们就是出了港也是在大海中间啊,这里看不到的。

男孩不说话了。不过他很快就看到了熟悉的东西,一条渔船,老鸦船,摆动着双桨,缓缓进入了他的眼帘。老鸦架子是空的,三只老鸦在水里,不不,是四只,但是它们不钻水,赖在水上悠闲地游。渔民抓着篙子的中间,嗷嗷的叫着,左右击打水面,他这是在催促老鸦钻水捉鱼哩。老鸦狡猾得狠,往远处游游,就是不钻。这一幕是那么熟悉,男孩迷惑了。不等他问,父亲就说,海里有大鱼也有小鱼,小鱼也要用老鸦捉。男孩说,那大鱼呢?像船那么大的鱼呢?父亲说,那要用鱼炮,用鱼炮打。男孩问,什么是鱼炮?父亲说,就是炮弹上栓一根绳子,砰,打出去,扎在鱼身上,然后把它拖过来。

这超出了男孩的想象,但至少,他不再问个没完没了。但是男孩说,爸爸,我还是想看军舰。就是你开过的军舰!

父亲叹口气摇摇头,一屁股坐在路边的石头上。他认真地说,我带你来看海,可是,我不能保证能看到军舰,还有大鲸鱼。他说,就像爸爸出去钓鱼,你说一定要钓个大鲤鱼,可不一定能钓到啊,这要碰运气啊。

雾气渐浓,太阳已经偏西了,水面上雾气弥漫,无涯无际。父亲带着男孩继续沿着水边往前走。父亲说,这里是港湾,我们往那边,就可以到大海中间去。他指着远处隐隐约约的一条长堤。

男孩高兴了。他撒开脚丫就往前面跑。蒿草中有一条土路,弯弯曲曲,跟他们庄子上的路差不多。男孩一蹦一跳地奔跑,不时躲开挡在面前的蒿草。一不小心,他踩到了烂泥里,他叫一声,使劲往外拔。父亲呵呵笑着看着他拔。脚拔出来,可鞋子陷在里面了。父亲弯腰拔出鞋子。好臭啊。好臭的淤泥!父亲说,现在我们说好了,你不许乱跑,只能跟着我。他弯下腰,把男孩扛到肩上说,走,到了大堤就可以洗鞋子了。

大堤看起来不远,其实很远。男孩骑在父亲肩上,东张西望。很快,芦苇和蒿草都少了,不见了。他们可以清晰的看到水面。一排渔船,个个底朝天,扣在水边的空地上,底下撑着木架子。男孩知道这是在修船,只不过他没有见过这么多船齐排排地一起在修。他挣扎着下来,跑向渔船,从这条船下面钻到另一条下面。父亲紧赶几步跟上来,让男孩快出来。男孩探出头问,这里为什么不是沙滩啊,你不是说沙滩是金色的吗?

父亲一愣,但他立即就有了答案,这里是黄海啊,东海和南海才有沙滩,黄海只有泥滩。你再长大些,我带你去看沙滩。

男孩顿时泄了气。他耷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了。多年以后,他会明白,父亲的这句话是真的,黄海没有沙滩;他当然也会明白,他那天看到的点点白鸥也是真的,只不过,那不是海鸥,只是鸥鸟,只有飞在真正的海面上的才是海鸥。

看海的行程恍若梦境,好多细节或许源于他想象的补充。但可以确认的是,他的父亲,确实在他五岁左右带他出过门,说是去看海,他们早晨出发,中午前后到达了海边,第二天就回家了。他年长后轻易就知道了端底:从他家到海边,仅靠船和汽车,半天时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抵达真正的大海。在这个距离内,只有一个著名的大湖。但他一直本能地维护着这个梦幻之旅。

如梦的行程还在继续。天色向晚,在太阳消失前,他们到达了大堤的起点。父亲跑到水边,去洗男孩的泥鞋子。忽然他啊啊大叫,跳起来抖着手说,电到了!我被电鳗电到了!好家伙,厉害!男孩赶紧跑过去,什么也没有看见。父亲说,它早跑啦。男孩指着水里游着的野鸭说,鸭子不怕电吗?父亲说,鸭子有毛,不怕。把鞋子给他穿上。男孩走几步,觉得好玩,因为脚在鞋子里滑。这么一滑一滑地走,让走路也变得好玩了。

雾气越发浓重,宛如早晨的景象,如果不是因为累和饿,男孩根本分不清早晨和傍晚。大堤蜿蜒向前,伸向水中,消失在远方的迷雾里。堤上有石块铺路,两边是野草和小树。风很大,男孩被吹得有些发飘。父亲紧紧抓着他的手说,我们走到哪里算哪里,你走不动了我们就回头,好吗,我抱你回。男孩点头答应。马上又说,可我要看大鲸鱼,我还要看军舰!父亲无奈地摇头,点一下他额上的红斑说,你呀。他牵着男孩,边走边说,你看,是不是一望无际?

男孩说嗯。

他四处张望。除了脚下的大堤,四处全是水。水面黑沉沉的,有一些小岛,它们像是飘在雾中,浮在水上。男孩说,爸爸,那里有人哎。他指着远处的岛上的一星灯光。父亲说,那里有人守岛。突然,父亲手朝前面一指,看!那是什么?男孩转过头去,他看见一艘船的影子正在悄然移动,船上有红色的灯光,看起来比他坐过的轮船大不了多少。男孩欢呼起来,军舰!那是军舰!父亲愣了一下,连说了几个对,呵呵笑了。

男孩死死地盯着军舰。天太黑,他没有看见大炮,只看见船头巨大的光柱。父亲告诉他,那是探照灯。军舰正向大海深处航行,男孩恨不得能拽住它,但是军舰离他们越来越远,一声长笛,慢慢远去了。尾灯闪烁。

我看到了,我看到军舰了!男孩拽着父亲的手,跳了起来。

父亲问,这下高兴了吧?

男孩大声说,高兴!

父亲说,天太黑了,鲸鱼是看不到了。正说着,黑沉沉的水面上忽然泼喇喇一声响,那是鱼,很大的鱼,它跃出了水面。可等男孩找到那个方位,却什么也看不见了。鱼又落回去了。他不知道那是不是大鲸鱼,应该是的吧,也许只是小一点的鲸鱼吧。

没看见的鲸鱼其实更神奇,更漂亮,它足可以成为日后梦中的主角。男孩心满意足了。他们这时已看不清水面,只听到有水浪哗哗地冲击着脚下的大堤,越往前走浪越大,他们的脚下已有了微微的颤动。大堤上有一线路灯,浓雾中,它们一团一团的照不远,只能让水面更显得阔大和神秘。有三两个行人路过,他们急匆匆地往岸的方向走,投来诧异的目光。

男孩站住了脚。他冷,还饿。浩大的水声环绕着他,周围是无边的不可测的世界,他有点害怕。浪头越来越大了,哗的一声巨响,海水从大堤的边缘掀起,飞溅到他们身上。男孩被泼了一头。海水沿着他的额头流了下来,流到他嘴里。他舔舔,有点甜,有点碜牙。就是他们庄子里河水的味道,不咸。

父亲曾说过海水是咸的,像咸菜汤,但他想不起海水咸不咸的问题了。此时的男孩眯着眼睛,被父亲牵到路灯下。父亲从包里掏出毛巾给他擦脸。他眨巴着嘴,看着父亲。路灯的圆晕仿佛聚光灯,照着这对父子。夜雾茫茫。

透过迷雾,男孩先是听见了车轮滚动的声音,像是来了一辆滑轮车。慢慢的,他看见了,那是一辆轮椅。坐在轮椅上的是一个老人,一个小伙子在后面推。轮椅缓缓过来,每经过一个路灯,他们都会亮一下,然后又暗了。夜雾中,一切都看不真切。父亲抱上他,往路边靠靠,等着轮椅过去。轮椅继续靠近,在附近的路灯下停住了。

小伙子很健壮。轮椅上的老头,头发花白,他兴致勃勃地左顾右盼。

夜雾中,两个相邻的光圈下,四双眼睛彼此打量。

小伙子朝他们咧嘴笑笑。他仔细地推动轮椅,小心避让着地上的坑洼。小伙子说,这么晚了,你们才回去啊?男孩大声说,我们来看海的,爸爸带我来看大海!小伙子咧嘴笑笑。男孩觉得这个叔叔仿佛在哪里见过,这个老爷爷也有点面熟。轮椅继续靠近,他们站到了同一个光圈之下。

老头看见男孩,兴奋起来,他手指着前面,结结巴巴地说话,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突然又清楚地脱口而出,这是大海,你们知道么?他慢慢回过头,对小伙子说,海生啊,你不知道吧,这是黄海,白天你才能看出它是黄的,我们来晚了,它就黑乎黑乎的啦。他得意地哈哈笑起来。男孩的脑子里好像有雾,浑浑沌沌,一片迷茫。他使劲把父亲拉低,贴着他耳边说,叔叔也叫海生哎。父亲悄声说,老爷爷病啦,老年痴呆。男孩悄悄问,什么是老年痴呆?父亲不答。那叔叔说,他闹着要来,没办法。他话还没说完,那老人喊道:小家伙,你过来!男孩看看父亲,走近轮椅。老人伸出手说,这个东西,给你。男孩接过来。那是一个指南针,温温的。男孩仰头看看那个叔叔,又看看父亲。父亲微笑,叔叔冲他点点头。叔叔的额上有一块红斑,挺大的,像是眉毛往中间耸起来,比自己的可大多了。男孩摸摸自己的额头,听见老人说,出发!

轮椅继续前行。片刻间,无边的浓雾就遮住了他们的背影。

……

朱辉,男,江苏兴化人。出版有长篇小说及小说集多部,为江苏省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曾获汪曾祺文学奖、《作家》“金短篇”小说奖、《小说选刊》年度短篇小说奖,多次获得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2018年荣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现居南京。在本刊曾发表过小说《白驹》《七层宝塔》等多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