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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19年第12期|文非:乡愁症患者陈自福

来源:《长江文艺》2019年第12期 | 文非  2019年12月31日09:39

1

时隔三年,乡愁症患者陈自福再次返回多瑙镇时,他爹躺在床上已经气若游丝。

陈自福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旅行包,在有些梦幻的薄雾中走着。他看不清迎面走来的人,为此省去了许多不必要的招呼和麻烦。快到多瑙河,遇见了两个抄手赶路面目模糊的人,其中一个认出了陈自福,大声催促说陈自福快点,你爹已经不行了。陈自福下意识地应了一声,他并不知陈丰收病成这样,这次回多瑙镇,也不是因为陈丰收。

“可怜可叹,被一个老寡妇榨干了……”

“花下做鬼也风流么。”

人已远了,但声音如水面行舟,晃悠而来。

意外而来的消息并没有影响陈自福的心情。他摘掉耳套,周遭的声音嘤嘤嗡嗡、嘈嘈切切、窸窸窣窣、长长短短、远远近近。这些大地生灵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滋润着他近乎麻木的耳膜和神经。他侧了耳,在近处绵延不绝的流水声之下,听出有鸟啁啾,开始是一两声,如雨滴落入深潭,后逐渐热闹,叽叽喳喳,纷纷扬扬。

对岸林子雾气在消散,金色光束中有薄雾升腾。陈自福掏出手机拍了几张发到乡愁症患者群,引来赞声一片。

乡愁症患者微信群病友众多,有流水线工人、酒水仔、哭丧师、医生、教授、白领、外卖小哥、泥水匠和菜贩子,当然还有暴发户和洗头洗脚妹等等。陈自福很少在里面说话,也不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但不少人认得他——一个会写口水诗不太说话的保安。偶尔,他也会参加群里的聚会,并认识了一个女病友,对方很欣赏他所谓的诗人气质,他们同居了两年零三个月,陈自福为她写了十六首诗,带她回过两次多瑙镇。他们差点成为夫妻,但最后是什么原因让两人分了手,陈自福到现在也没弄明白——他一直不愿意承认是自己耳朵的问题。

陈自福一路走一路拍,在通往自家的路上,一阵恶毒的诅咒先于清冽的斧声抵达耳膜。

说来也奇怪,陈自福回来后,陈丰收慢慢见好——第三天开口说话,第六天居然能拖着一只跛脚下地。在院里“嚓嚓嚓”刨着寿材板的木匠,抬头看见日光里一颠一颠走来的陈丰收,犹如撞见了鬼一般讶异。

叔,寿材还打不?木匠颤声问。

打好了你背回去,背着寿材不怕走夜路。暗影里躺着的陈自福说。

木匠色变,匆匆收拾好家伙走了。陈丰收责备陈自福不该把木匠赶走,今年不死明年也得死,明年不死后年也得死,打好了寿材心里不慌。还未完全活转过来的陈丰收,声音听上去喑哑浑浊,像一块压在箱底失去光泽的老绸缎。

陈自福啐了一嘴,跛佬,想早死?我来的路上,老远听见木匠在咒你呢。

陈丰收暗自一笑,早死早好,我死了,你就在外头过着,不用再回来。

陈自福很响地翻了一个身,背朝着陈丰收说,我病了,打算不出门了,不然要死在你前头。

陈丰收一声叹,他听不懂陈自福的话。陈自福说有病,但横竖都看不出有病的样子,他要是不出门,没有了收入,将来的日子怎么过?

相对于陈丰收莫名其妙的“死而复生”,人们更关心陈自福的双耳。但陈自福回来后一直躲在屋里摊尸睡觉,好像永远也睡不饱,鼠子爬上床也懒得动一下。人们只得拽住陈丰收,陈丰收也闹不明白,他曾趁陈自福睡熟,摘下他的耳套仔细端详,并不见有何奇异之处。这个结果令人失望。

有好事者为探究竟,决定黑下去陈家走一趟,当他们刚刚接近土屋,纷乱的石子从黑暗中“噗噗”飞出,众人只得缩了头,作鸟兽散。

击退了不速之客,陈自福回屋继续埋头大睡。洞中鼠子凉酸,哀鸣四起,一声叠一声。这几天,他基本搞清了屋里有几只鼠,几大几小,还有一只三条腿的,跑起来趔趔趄趄,声音完全不一样。

鼠子的哀鸣稀落下去后,陈自福钻进了隔壁陈丰收的屋,伸手往被窝里摸了摸。和往常一样,陈自福没有走院门,而是翻墙而出。

夜晚的村庄,远比白天热闹。人类的噪音隐去后,千万种生灵的声音慢慢浮上来。陈自福仿如置身声音的集市,在青蛙、蛐蛐、夜狗、野猫、蝙蝠、秋虫纷乱的声音中穿行。他掏出巴掌大的“黑匣子”,边走边录下周围的声音。眼前不时蹿出一两只惊慌的鼠子和刺猬,一只大肚着地的游猪,漫无目的一摇一摆地走着。夜里出来觅食的山兔支着耳朵,似乎发现了异常。两只呆鹅,迷茫地站在路中间,把陈自福当作寻来的主人一摇一摆地跟了上来。

陈自福犹如夜游的动物,在白天不愿接近的镇子里,走得神清气爽,走得轻松自如。耳旁不时传来细娃的啼哭,大人的磨牙、呓语以及起夜的人绊倒瓶瓶罐罐发出的响动。这些声响模糊而短促,犹如幽深的湖里泛起的细小水泡,转瞬即逝。

陈自福一路走,一路留心镇子里的变化,谁家翻新了院墙、茅厕,谁家刷白了屋,种上了树,谁家刚刚办过红白事……在某条巷子尽头,他差点被人发现,好在闪得快。对方贴着墙滋完尿,摇摇晃晃拐入旁侧小巷。

不知不觉摸到了下水巷邱玉兰家。陈自福为自己这种潜意识的目的感到一丝羞愧,他掐掉了“黑匣子”贴近院门。屋里传出陈丰收和邱玉兰的争吵声,邱玉兰嫌陈丰收给少了钱。陈丰收压低声音安抚邱玉兰说你别嚷,陈自福那小子听见了多丢人,镇子里的一举一动可都在他耳朵底下。邱玉兰提高了嗓门道,少吓唬我,我可——邱玉兰的嘴巴被捂住,陈丰收哀求说,姑奶奶,明儿个,双倍,给你送来。

接下去,没了声息。

男盗女娼。陈自福骂。

2

转日傍晚,陈丰收觍着脸向陈自福讨钱。陈自福气极,好你个跛佬,我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只图自己快活,不顾别人死活——今儿个找人喝酒,回来再说。

陈丰收虽没讨到钱,但心里高兴。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是回来后陈自福第一次出门。

武三几个来找你啦,一脚走。陈丰收说。

陈自福脸皮也没抬,找我作甚?

矿上死了人,赔偿僵着,想找你摸摸矿上的意思。

陈自福怔了怔,想起被永远埋在井下的陈留。

我已经应下了,别让你老子作难。陈丰收对着陈自福已经拐出院门的背影喊。

饭馆三楼,陈自福专门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稍稍侧身,便可以看见整条老街。还没到饭点,倒是静得很。只听得楼下下水道被污水塞滞,“咕咕”地响,冒肚皮的鲶鱼咧了嘴喘息,水面泡发的蘑菇一颗一颗倏然入水。陈自福在这些隐秘的声音中微微闭了眼,一副微醺享受的样子……一只丑陋的虫子振着翅子汹汹而来,状似瓢虫,声如雷动。陈自福捂住耳,痛苦地将它扇走。

不多时,兰峰、孙礼、老田都来了,独少了陈留。兰峰以前干泥水工,跌断腿后在镇上开了一家五金店糊口;孙礼无业,他爹在镇政府掌勺,一把勺子养活全家;老田开着一间洗脚店,仰仗矿上当领导的姐夫,混得不错。

席间,聊天的焦点自然是陈自福的耳朵。孙礼说,镇上早就在传,顺风耳陈自福回来了,这段时间少干坏事少说坏话。陈自福苦笑,刚想申辩,兰峰打趣道,我们前院两口子,女人听说咱老同学回来了,嫌男人动静大,拗着不肯同房,两口子晚上常为此干架。

众人笑。

扯。陈自福说,只是听力敏感一点,厂子里常丢东西,夜里睡觉也得让耳朵醒着,久而久之,就这样了。

这是好事。老田说,好好琢磨,等着挣大钱哪。

快赶上下水道了,到哪里都灌满乌七八糟的声音。陈自福自嘲。

这是耳福——要不,你现在给兄弟听一个?老田好奇心上来了。

陈自福笑笑,努了一下嘴,你去提醒一下老板,鱼出了盆,快没气了。

老田半信半疑,噔噔下楼,果然见后厨一条鲶鱼在地上“噗噗”弹跳,动作黏稠无力。

围绕如何开发利用陈自福这种特异功能,大家脑洞大开。陈自福觉得有点无厘头,但又不好扫了大家的兴,只得低头看手机,顺便回了几条信息。昨夜里手机录的几段虫鸣的音频发出去后,群里砸开了锅,都开始集体怀旧。尤其是重症患者吴教授,激动得发了一连串流泪的表情。

后来,说到不久前的那场矿难,说到了遇难的陈留,大家陷入了沉默。陈自福有些伤感,在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当中,陈留是和他最投缘的一个。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去年六月,陈留带儿子去城里看病,在他值班的保安室挤了一宿。他们在细脚蚊轰鸣声以及噼里啪啦拍打声中,聊起了许多往事。第二天陈自福送他们,在火车站请他们父子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后来想起陈留,陈自福脑壳里总是浮现父子俩满头大汗嗦牛肉面的样子。

这一顿酒喝得有些闷,饭馆打烊前,众人醉醺醺离开,各自散去。

陈自福出门后不辨东西,撞入曲里拐弯的街巷里怎么也走不出来。后来,怎么到了下水巷,怎么推开了邱玉兰的院门,怎么歪到了邱玉兰的床上,他浑然不知。醒来后,他连割头的心都有了。

婶,我是……来给陈丰收送钱、钱的。

陈自福丢下几张票子,在邱玉兰怪异的表情中掩面而逃。

此后的两个礼拜,陈自福一直未出门。来找他的人一拨一拨,他们抱着不同的目的,都想亲眼见证奇人陈自福的特异功能。这些人无一例外被陈自福拒之门外,陈丰收气得跳脚。你还是走吧,陈丰收摆手说,走了自在。陈自福隔着门回击,跛佬,心疼了吧,要不把我圈起来卖门票吧,多好的事。陈丰收自知理亏,深重的褶子里爬出一丝笑,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该出去走走,窝在屋里要发霉长毛啦。

陈丰收并不知道,陈自福这段时间一直昼伏夜出。相对于多瑙镇白天的嘈杂、闷热,他更喜欢夜晚的静谧、清凉。那是一个人的世界,大地、房屋、树林和人们都在沉睡,只有他和那些属于夜里醒着的精灵。他无所顾忌,在镇子里随意游走、自在呼吸,用“黑匣子”录下此起彼伏一递一递的鸡鸣声;他蹲在墙根,数着老房子里老式摆钟发出的“铛铛”的钟声,声音老迈悠然,仿如从上个世纪穿越而来;他捕捉深夜起来小解的人们尿液冲刷尿桶发出的声音,这声音已近乎消失,多瑙镇的人大都用上了抽水马桶;他钻进河边的树林一梦到天明,梦里花尾狐娶亲,树蛙、山鼠、刺猬、野兔组成的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最近的几个晚上,陈自福摸进了矿区。相对多瑙镇,矿区的夜晚显得陌生。巨大的探照灯将半个矿区照得犹如白昼,陈自福躲着白剌剌的灯光走着,不时撞见下井归来满脸乌黑的矿工。在某个井口,还来不及撤走的帐篷发电机以及满地的垃圾,提示这里不久前发生过一起矿难……

这天清早,陈自福将梦中的陈丰收喊到床前,他让陈丰收去找武三,告诉他们明天的谈判,矿上赔偿的上限是每人二十八万元。另外事故原因非矿上所称的矿工井下违规操作,而是地面安检员玩忽职守,安检员已经被矿上藏匿。

陈丰收听得一惊一乍,胡乱穿上衣服急忙出了门。陈丰收一颠一颠跑出去的身影看上去有些踉跄,有些艰难,需要努力平衡才不至于摔倒。他边跑边大声“啾啾”地喊叫,很兴奋的样子。

3

矿难赔偿谈判结束后,更多的人找上门。他们提溜着一匣一匣点心或食物,满脸愁容诉说自己的遭遇。陈家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门脸给挤歪了,陈丰收干脆找来斧头,将原本狭窄的门脸给加宽了一倍。

找上来的自然是闹心事,听上去有点头疼,却又无法推辞。

后来,陈自福走出了蛰居的土屋,决心改一改多瑙镇的风气。

走出土屋的陈自福成了一个受人尊敬的人。陈自福觉得并没什么,并不是所有人都欢迎他的出现。借着处理各种纠纷的机会,他顺手录下了各种他认为值得记录的声音。人们不知道陈自福在录什么,有些担心,有些疑惑,凑上去。听到“黑匣子”尽是些鸡零狗碎的声音,便又笑着释然。

陈自福把每天出门得来的声音分好类编好号,偶尔也将声音分享到群里。

建个乡愁声音博物馆。吴教授这句话点醒了陈自福。听起来是一个不错的主意,是千万乡愁症患者的福音。陈自福变得兴奋起来,他开始琢磨更为细致的计划。

事与愿违,陈自福的计划还未实施,便遇到了孙礼那一档子闹心事。孙礼的父亲前几天夜里给镇长做夜宵,镇长久不来,便端了过去,老人手上端着托盘,不便敲门,随即用胳膊拐推开门。谁能想到,镇长不是在伏案工作,而是在沙发上和一个一丝不着白得刺眼的女人虬枝一般缠绕在一起。老人在一阵杯盘跌落声中落荒而逃。事后,老人躲在家里打起了“摆子”,吃不好睡不香。

孙礼说,你去给我看看,编个谎让老爷子宽心,你的话老爷子自然信。

陈自福面露难色,天下第一难的事就是说谎了,谎话成真自然好,若被戳穿岂不罪过。

要不,你去探探镇长的底?

陈自福摇头,听镇长的墙根,割头的事。

孙礼黑脸离去。陈自福自觉惭愧,以为事情就此打住,不料几日后,传出孙礼的父亲深夜在食堂煤气中毒自杀的噩耗。陈自福好一阵愕然,满怀愧疚前去吊唁。孙家怀疑老人死得蹊跷,可又拿不出证据。陈自福目光越过纷乱忙碌的人群,看着黯然坐在角落里的孙礼,觉得自己该干些什么。

陈丰收大骂陈自福不仁不义,朋友有难当出手相助,畏畏缩缩贪生怕死让人瞧不起。陈丰收说到激动处,把端到陈自福跟前的面条又端了回去,直接倒进了鸡食盆,还吐上一口。

陈自福睨着陈丰收,他最看不惯陈丰收这副嘴脸,背后瞒着他到处伸手,嘴里还假惺惺义正词言满口仁义。

跛佬,管这种事是要死于非命的……我搬出去,自在逍遥,别再来恼我了。

陈丰收被镇住,有心下两句软话,可嘴上还犟着,你敢撇下我,看我怎么把你的丑事宣出去……老子的女人,哼!

陈自福暗暗叫苦,邱玉兰那张嘴就是一个粪坑。当然,他也只是吓唬吓唬陈丰收,没想过真要搬出去。这几天他录了不少陈丰收的声音——打呼噜、磨牙、咳嗽、骂鼠子、漱口、走路、修镢头、掘鼠洞……这些看似无聊的声音,若干年后却是无比珍贵。

来找陈自福帮忙的人有增无减,陈丰收的屋里堆积的食物因得不到及时处理,开始腐败发霉,异味弥漫了几条巷。那些尚未变质的也遭鼠子肆意糟蹋。陈丰收看着心疼却一筹莫展,他决定不再下厨房,要求陈自福一起来消灭这些慢慢变霉的食品。

4

夏天快要过去的时候,多瑙镇的风气慢慢变得好起来。本镇的居民,四处看看仔细想想,觉得很多地方不一样了,具体哪里不一样又说不清。

几个公家人吹吹打打给陈自福送来了锦旗,动静很大,半个镇子尘土飞扬。赶巧陈自福去集市了,集市上的声音他已经录了很多遍,每录一遍都有不同的感觉。陈丰收喜笑颜开地接过锦旗,央人念一念,那人一字一顿:好人陈自福。

陈丰收笑,露一嘴黄牙。

公家人临走,打量着陈家低矮破旧的土屋,痛心地说,不能让好人吃亏。说完话的第二天,便带人拉着砖头水泥来了,但被陈自福挡在了院外。

我不是什么好人,陈自福说,也不需要你们的帮助。

陈丰收大骂陈自福糊涂,不知好歹。

人得意的时候,要想到倒霉的那一天。陈自福懒洋洋回道。

鼠子越来越猖獗。全镇的鼠子都来了,它们占据地盘拉帮结派,堆满食物的屋子成了它们拼杀的战场。陈自福听出来了,最先盘踞在家中的几只酸鼠不争气,早已被撑得大腹便便失去了战斗力,如今面临被驱逐的危险。

陈丰收穷尽了各种办法发誓要把鼠子赶尽杀绝,投放鼠药、放置捕鼠器、喷烟灌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除了那只滚圆的行动不便的三脚鼠成为碗中肉,很长时间里他再也没有任何收获。

锦旗送来不久,镇长悄悄来到陈家。那会儿陈自福正呼呼大睡,陈丰收撅了屁股在奋力掘洞,身后堆满了被扬上来的泥土。听说镇长驾临,陈丰收连滚带爬爬出坑,热情地伸出在衣服上搓干净的双手。镇长没看见似的,径直钻进了陈自福的屋,另一人把门。陈丰收溜进隔壁的耳屋,耳朵贴上蜂子洞。

镇长:深夜造访,想请你去做保安队长。

陈自福:政府的门不好看。

镇长:你只管竖着耳朵睡大觉。

陈自福:镇长怕是遇上烦心事了吧。

镇长:省上的巡视组这几日就要下来了。

陈自福:怕不只这一桩吧。

镇长:你是聪明人。

……

门哐啷一响,镇长沉着脸出来了,低了头匆匆消失在夜幕中。

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被陈自福三言两语打发了。陈丰收气咻咻准备好好教训一番陈自福,却见陈自福扯下墙上的锦旗,三把两把往鼠洞里塞,直看得陈丰收翻白眼。

作死么!把他给得罪下了。陈丰收骂。

早得罪了。陈自福打着哈欠,看不出他这是在堵我的嘴?

你是说……陈丰收骨碌转动双眼。

怎么,怕了?陈自福冷笑了一声。

一股莫名的恐惧爬了上来,陈丰收脸上笼了一层灰色。

又过了些日子,来找陈自福的少了。陈丰收坐在院子里,看着微风无聊地翻动树叶,日光从院墙东头一点一点移到墙西头,一天天就这样过去了。

陈自福依然在为收集、记录多瑙镇的各种声音而忙碌。白天的记录变得越来越艰难,人们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陈自福的身影,尤其是夜里撞见在街巷里游走的陈自福,更是避之不及。尽管陈自福再三解释,但依然无法彻底打消人们心头的疑虑。

有人找到陈丰收,要他管管陈自福,再这样下去早晚会出事。尽管对陈自福百般不满,在外人面前,陈丰收还是愿意替他说话。

他病了么。

什么病?

谁知道。

病了就吃药。

他倒腾的那些声响就是药。

毬。

看对方一副不解,陈丰收也懒得解释,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这段时间,他彻底和那些鼠子较上劲了,锹挖手刨,他从里面扒出了不少被糟蹋的食品,他决定乘胜追击扩大战果,直捣鼠子老巢。陈自福看不下去了,挖到鼠子老巢又能怎样,鼠子早跑光了,用不了几天它们又会在别处掘洞扎寨。

要不,你把吃食挑到寡妇家去吧。

陈丰收对陈自福的提议嗤之以鼻,就她那张嘴,再多的东西也填不饱。

后来,陈自福为自己的这句话懊悔不已。陈丰收虽然嘴上不情愿,但最终还是将那些食物装满六个箩筐,肩挑手提,来回三趟运到寡妇家去了。只留给陈自福一些过期的或者从鼠子洞里捞回来的食物。两人为此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听着陈丰收挑着最后两箩筐食物“咚咚”远去的脚步声,陈自福心里突然难过起来。

5

天气陡然冷起来,从湖面上刮来的风凛冽而坚硬,直往人的裤脚里、颈脖里钻。陈自福开始记录多瑙镇的风声,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多瑙镇的风就像一个巧舌如簧调皮的孩子,见着什么人说着什么话。比如,它吹过田野、卷起落叶、掠过树梢、越过屋顶、穿过弄堂,脚步和声音完全不一样,它撞见门窗、草垛、院墙、树干,发出的声音也完全不一样。陈自福就是要记录这些不一样的声音。

整整一天,陈自福都在风中忙碌。人们看见陈自福,神情紧张地绕开或走远。那些曾得到过他帮助的人,也开始躲着他。陈自福感到困惑,想凑过去解释,但人们根本没有给他靠近的机会,仿佛,曾经受人尊敬的陈自福成了洪水猛兽。

陈自福去找陈丰收。他在下水巷大叫,可院子只有风撼动窗户发出的“嘭嘭嘭”的声响。陈自福知道他和寡妇在屋子里鬼混,他们一定是以为他为那些食物找上门来。

没有人帮忙,多瑙镇的风声记录得很糟糕,更令人感到沮丧的是,人们不再是一味避着他,开始有人抱怨并阻止他这种“愚蠢而荒唐的要给多瑙镇带来灾难”的行为。

焦虑的情绪在蔓延,多瑙镇变得越发聒噪,陈自福被迫停止了计划并重新戴上耳套。即便如此,议论和指责依然没有停息。陈自福像在城里一样,用厚实的皮料缝了一个头套,把头结结实实包裹起来,只露出鼻孔和嘴巴。同时,为最大限度隔离声音,他用泥浆封住墙缝和蜂子洞。这一切似乎徒劳,依然不能够阻挡那些利箭一般的指责。更令陈自福感到害怕的是,一些情绪激动的人在四处游说煽动更多的人要将他赶出多瑙镇。

绝不可能。

他不想成为吴教授那样的人,少小离家,半辈子奔波,如今病床为伴,等着化为一缕青烟飘回老家。

陈自福开始储存食物,将有限的钱买来一堆方便面和压缩饼干。不料刚走出便利店,店主便遭到人们的谴责和洗劫。

后来,人们看见陈自福戴着怪异的头套冒着严寒推着斗车,从多瑙河运来鹅卵石和泥沙加固土屋。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那个被加宽的门脸也被严严实实封死,不留一丝缝隙。

低矮破旧的土屋看上去成了一个坚固的堡垒。

陈自福可笑之极的对抗行为惹怒了多瑙镇的人们,他们推选了十多个精干的年轻人,决定夜里趁其不备将这个“像狗一样从窗户里爬进爬出”的人抬出多瑙镇。但计划遭遇失败,在翻越院墙时,墙头噼里啪啦掉落的鹅卵石叫醒了陈自福,随即,石子雨点一般从狗洞大的窗户里射出,年轻人抱头鼠窜的熊样令人大失所望。

后来的一次强攻也同样以失败而告终。人们携老扶幼,人叫马嘶,浩荡而来。早有准备的陈自福居然盘腿闭目在屋顶上打起了莲花座,身后,一面写满血色大字的龙虎旗迎风招展:

割下我的舌头

挖走我的心肺

举起你那被黑夜玷污的手

让耳光

来得更响亮

埋伏在院外的汉子被几行大字给唬住了,他们搞不清陈自福的把戏,个个成了缩头乌龟。

赶不走就咒死他、困死他。有人不甘心。

这一招果然狠毒,在人们喋喋不休的谩骂声中,陈自福像被念了紧箍咒的孙猴子抱头打滚。为减轻痛苦,赶走不绝于耳的“毒蜂子”,他往耳朵里塞满棉花,戴上耳套、头套,再戴上一个笨拙的电动车头盔。陈自福感觉自己这样子一定像个了不起的宇航员,只可惜他不但不能飞离地面,还得像个笨球一样小心翼翼,稍有不慎便摔个人仰马翻。

水缸里的食物渐渐见底。一切的罪陈自福都能忍受,但来自身体的本能需求无法拒绝。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躺在床上减少体能消耗。

这天夜里,陈自福感到自己快要死了,肚子往外直冒酸气。在向无意识状态滑去的那一刻,他听到了静谧的多瑙河响起成群的“棍子鱼”破水声。每年冬汛刚过,从上游下来的形似棍子的鱼成群结队,而且一年比一年厚。多瑙镇的人们几乎毫不费力就能捕获那些笨拙而愚蠢的鱼儿。陈自福想象着陈丰收烤的“棍子鱼”的美味,舔着干裂的嘴,似乎听到有犹疑慌张、一高一低的脚步声接近土屋,紧接着,“噗”的一声响,有什么东西应声落进院子。

此后每天深夜,陈自福都在等待那一声响。一串香蕉、一个饭团、几块薯饼……变着花样的食物落入院子,刮风下雨,从不间断。

刺骨的寒冷将陈自福赶进了陈丰收掘出的地洞,桌板盖住洞口的那一刹那,耳边的聒噪顿然消失,世界瞬间安静下来。陈自福为这个意外的发现欣喜若狂,他卸下沉重的头盔,摘下头套、耳套,扭动着酸痛的脖子,撸起袖子,决定将逼仄的地洞挖大一些。不幸的是,掘进不到锄把长,头顶突然传来一阵轰然坍塌声……

陈丰收干瘪的嚎声招来了许多人。尘雾散尽,曾经像钉子一样戳在人们心里的陈家土屋变成了一堆泥土瓦砾。

6

多瑙镇的这场雪,肥。一夜间,世界被积雪覆盖。惊喜之际,有人意外发现雪地上一行模糊、蜿蜒的脚印。

这行最终消失在陈家土屋废墟前的脚印,令人骇然。

…………

雪幕中,几台橘黄色的挖掘机和压路机从镇子的不同方向轰隆隆驶来,目标是镇东陈家白雪覆盖的废墟。也就是一盏茶工夫,那一堆高高耸起的废墟被彻底推平,变成了一个稍稍隆起于地面的土包。似乎还不够,有人用簸箕或手推车运来积雪,倾倒在土包上,这个举动被越来越多的人仿效,人们纷纷肩挑手提运来积雪,一点一点倾倒在土包上,然后压平再倾倒,如此反复。附近的雪铲完了,人们不辞辛苦把自家房前门后的雪运来。很快,废墟上耸起一座洁白的雪塔,它的高度超过多瑙镇任何一座建筑。人们站在塔下,需昂了头,才能隐约看见高耸的被风雪迷蒙的塔尖。

文非,江西进贤人,青年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2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杂志,并入选《21世纪年度小说》等年选,出版小说集《周鱼的池塘》(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2017年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