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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山》2019年第6期|王占黑:痴子(节选)

来源:《钟山》2019年第6期 | 王占黑  2019年12月30日06:25

四月里的柳絮是生眼睛的。河浜多冷多臭啊,万不能跌落去,只扯住野风兜几只爽圈子,一路跟进小区,身段灵巧地躲开围墙,穿过铁栏杆,顺楼道旋转而下,中途又被哄上半空。直到吃足油腻,自知难以动弹了,便一气往地面的洞眼扑过去,朝那些黑的,深的,安静得像坟墓一样的耳,鼻,口腔,或是被衣领遮蔽的脖颈里落下。

柳絮一扑,电瓶车跑不动了。平常的,打个喷嚏,骂一声赤逼,继续上路。触了霉头,一打一连串,像不识相的狗见了客狂吠,回声之大,惊得顶楼鸽棚也抖动起来,又是一阵落毛。有心的妇女早预备下口罩,糙人只管捏鼻子猛冲,快了快了,上至马路就好。马路上樟树多,老实巴交,小区靠河边却是柳树作怪,春里来细腰一划,几道口子漏尽了鸭毛。人们从这席羽绒被里挣出来,拼命拍身上的白点子,再回头看,风暴正从河边溢出,无声息地笼罩着近处印堂发黑的老楼,又止不住赤逼赤逼骂着,骂柳树,顺带骂门口泛味道的公厕,骂后头躺平的臭河浜。

这种苦头,嗡鼻头不曾吃过。

人们聚集在大铁门边,对着身后气象指手画脚时,嗡鼻头总感觉他们在围观一片火海。明明是幸存者,他想,隔手就讲得出风凉话。嗡鼻头自己在火场进进出出,向来片叶不沾身。他脸上竖着一个坟包。从生下来起,嗡鼻头所汲取到的,就是碰不拢的木门里溜进来的穿堂风,嘘嘘的,毫不猛烈,由于那两扇木门的遮挡,再刺激的气味也被冲淡了。鼻通耳喉,他所听见的统统磨去一层,吐出来的,是用棉布包住的闷榔头,一记记砸在口舌上波澜不惊,只泛起几阵粘稠的,浓重的鼻音。嗡鼻头自说自话,是柳玉啊,柳玉(1)。旁人或是无法察觉,或几番追问,你讲啥,讲啥啦你。

岁数上去,坟包越发壮大了。鼻头紧贴人中,肥大的双翼镇守塌陷的房梁,占据了半脸宽,一眼望去,红血丝从地角墙沿渗出来,铺满各寸巴掌肉。作孽,从前姆妈讲,不晓得前世叫哪个冤家点了。她让嗡鼻头相信自己是背了债来世上的,好弟,同姆妈一道念经,消了罪,就路路通了。嗡鼻头不肯,他的吐字本就同经文一样含糊。可姆妈道理是对的,此穴不通,什么生活都走不进来。

托这穴的福,这世上的诸多味道,嗡鼻头无从知晓,也便省去了相应的烦恼。人们夸,天天同茅坑坐一边,倒觉不出臭,嗡鼻头,这份生活只你做得来,真真福气。人们又说,你不懂,屋里养老婆多少吃力,养小囡又多少吃力,小囡再养小囡,还有得好苦。嗡鼻头摇头,似乎见到一些生着女人和小孩面孔的苍蝇在他眼前兜了个圈,盯住细细一嗅,又飞走了。他心里哼一声,无人察觉。死穴里永远发不出那种靠两排鼻孔的气力所推射的蔑笑,专门用来作践别人和自己的声音。

他想说,自己确实晓得点做人家的苦,比如姆妈得了老年痴呆,老赵如何端茶送水,把屎把尿,一根绳子系在两人腰杆里,带出去,带回来。可是听嗡鼻头讲话太吃力了,那声音要把人闷死在被子里。他开口,姆妈命勿脑(2)。几个字嗡嗡一散,听者也便散去了。嗡鼻头只好将言语收进肚中,独自消化,姆妈命不好,就等于赔出去老赵的性命,老赵手一松,姆妈跑掉,老赵就活转来了。

两年前春里,雨水细密叫人滞便,老赵蹲到腿脚发麻,走出来,绳那头的人没了。老赵跑下楼,一路寻问,嗑瓜子的说,往铁门外头去了。老赵讲,吃准是我老家婆?瓜子讲,错不掉,头上戴只透明浴帽走出去,这种蠹头(3)会有几个?老赵发急,碰着还不帮忙拦牢!瓜子隔手回骂,凭啥,吃你回扣了啊!老赵不响,电话打给嗡鼻头,赵益民,下脱夜班来看生意,碰着姆妈同我讲,径自出去寻了。正是那日,整晚没睡的嗡鼻头呆坐报亭,竟毫不觉困,一心想验证个道理,当局者迷。报亭和车站不过隔了十来米,他目迎,目送,像部监控头,不放过任何一部逗留的公交。这并非为姆妈,只有嗡鼻头自己晓得,他是想看另一个人,看她是否如驾驶员所说,你跑远点,就晓得人家是啥路道了。他想知道,那人当真是各人鼻头上都要盯的吗。可这身影没捉到,也不见姆妈回来。

那时节雨水旺得很,墙上的杂志吸足了潮气,纸页发卷,愈加沉重。嗡鼻头想起前日姆妈吃着夜饭,忽说起新婚里乘船旅游的事,便认定姆妈出去散心了。人老了,总想做点久违的事。直到老赵扑过来,打乱了报亭的节奏,手包一摔,万事不讲,先取一叠草纸冲进隔壁。老赵大鸣大放了一泡,松出一口气讲,到底走了一天,涨牢的东西总算滑落来了。关了店,回家路上,老赵神情激动,他讲,赵益民啊,我么,也辛苦这许多年了,姆妈跑开,是我不好,下趟我天天出去寻,这桩生意就归你了,你看好吗?嗡鼻头发觉老赵浑身洋溢着一种远超退休返聘的奇异的兴奋。他点头,向来避讳发出那个世上最难听的,沉闷又拖沓的“嗯”。心里却知,老赵身上落掉一泡屎,也落掉一只沉重的包袱,看那双眼睛泛出亮光,是一切都想明白了。往后老赵日日提着手包,里面夹一张姆妈的放大相片,早出晚归,做了十来年的报亭生意不管不问。

有人上前漏风,你老头子么,哪里是去寻人,闷到城西女人开的茶室里来牌呀。嗡鼻头不响,想姆妈好时不许来牌,坏了又没工夫来,积久不用,这趟算是返利。春过了夏,一部面包车开过来,抬出个赤膊的人平放在地上,说输了还装中风,不要面孔,扔下那只手包就开走了。值班人走过来敲敲嗡鼻头的卷帘门,引他过来认领。等老赵再从医院回来,眼痴口愣,小区僵尸部队又添一员新兵。报亭仍由嗡鼻头打理。

僵尸老赵终日坐在底楼水泥长凳上,如同从前坐在报亭里。报亭里的老赵闲不住,各样杂志都要翻,翻完,还要写工作笔记,这个爱好早在印刷厂就培养出来了。倒着看,斜着看,字还是那个字。嗡鼻头读书时常被老赵痛骂,鼻头不好,脑子也不灵啊,要讲我自学多多少少,真一点不像我。直到后来在五斗橱翻出一刀小簿,嗡鼻头才晓得老赵的书好看在哪里。蹲下读了几页,只觉浑身发痒,发酸,却不愿保留下来。他去送饭,顺手扯出几张来垫,老赵见了,两只浑眼珠要掉出来,啊啊大嚷着,饭从嘴里滚落,正叫纸头派上用场。嗡鼻头拿它给老赵擦鼻涕,擦下巴,然后扔进垃圾桶。他讲,生意不好了,报纸少进点了。读书不如老赵,嗡鼻头心里却总有几粒算盘珠嗒嗒拨着。

如果老赵够格写个墓志铭,嗡鼻头觉得,应当是:成也一泡,败也一泡。入了冬,还是在茅坑里,老赵出了事,胀得太吃力,马桶还没来得及冲,血管先决堤了。嗡鼻头去派出所帮老赵销户,朝配偶栏看了半天,索性报了案。手包里相片递过去,民警大骂,隔出一年再来寻人?有也没了!相片没接,登记还是照流程办了。姆妈被追认为本市失踪人口。嗡鼻头回家整理,衣服和笔记烧给老赵,姆妈相片留着,挂在报亭内壁,也算遗照。有时看久了,又觉相片里的鼻翼一张一合,轻微出着气,他就当作姆妈还活着。在一只梦里,大约是姆妈出门的那个时辰,她罩着千层酥一样的透明浴帽回来了。一天一只,她讲,好弟,你看我走出几天啦?姆妈将浴帽依次摘下,套在自己相片外面,层层叠叠,直到五官全部遮瞒,她将它捧回了家。醒转来,嗡鼻头不再为众人的羡慕而回嘴。人们常说,嗡鼻头好福气,投胎投到赵家作儿子,五十不到,一根扁担两头落掉。又亏大哥早走,无人夺财。嗡鼻头暗下决心,等姆妈回来,还是要拿绳子拴牢,老赵吃的苦,他也预备吃起来。

老赵走后,嗡鼻头的算盘珠拨起来交关生脆。旧账一清,不好销的杂志撤掉,报纸减量,空出来的位置,叫粽子玉米进来,瓶装饮料进来,再过一阵,小人玩具到了,冷饮柜和烤香肠机器也到了。路过的人来一根,来一瓶,报亭仿佛比从前闹猛(4)了,但它还是被叫做报亭。嗡鼻头做生意这样喊:

弄子要吗,鲜肉弄子(5)。那鼻音给食物增加了紧实的味道。

来客将错就错,嗡鼻头,来只鲜肉弄子。

皮要摸掉吗。

摸掉摸掉(6)。

注释:

(1)鼻音:柳絮。

(2)鼻音:姆妈命不好。

(3)方言:傻子。

(4)方言:热闹。

(5)鼻音:粽子。

(6)鼻音:剥掉。

柳絮拐进小区,最怕两样,雨水同油烟。尤其清早,有人扒开眼珠就要开火灶,油锅微微作响,加料,沸腾,加水,转而收敛了。过一歇,脱排机呼呼拉响,各式气味从窗里漏尽,嗡鼻头走在路上并觉不出。直到柳絮被油腻扯住,嗡鼻头才同旁人一样,伸手抓两下。这一天,嗡鼻头感到后背发痒而停下来抖动领口时,恰好被人群挡住了去路。

小区里吵架同开火灶是一种道理。几人停下,围成一口锅,看两滩油在中心跳动——时而朝外溅出一些油星,引更多的人来,时而倒向失控的危险,叫火苗急切窜动着——一股热望几欲穿透锅底,却没见谁真的出手,双方不温不火地僵持下去。

我保证,一刀落去,两声尖叫。

哎哎,覅瞎造好吗。

滑稽,你见着了啊。

我不见,所以我不讲!

几回合来去,众人落得云里雾里。

嗡鼻头听出了,油锅是由一桩事情的不同观点而沸起的。他随两人几番手指转移去河边,救护车正从人群中开出一条道,带走尚未回过神的眼睛嘴巴。楼梯口淌着血迹,如两条灵活的蛇游向地面,嗡鼻头看不出是从几楼流下的。

来了民警,河边静络络,人群中稍有商量和转答,也必压低了声音。一旦加了新柴,骚动几下,民警大叫,吵啥!这口锅就闷上了盖。前一栋却还沸着,那两个人,嗡鼻头记得是一粗一细两只喉咙,叫骂声曲曲折折传过来。只听细喉咙讲,人家事体,要你管啊!粗喉咙讲,嘴巴生我身上,关你卵事!细喉咙也粗起来,瞎讲就要管!听下来,早已和最初的争论脱了关系。他们的硬撑,嗡鼻头明白,是为了等河边有人冲回去,指着某一方大声说,你是对的!那人便可扬起头来,潇洒退场。可是谁也吃不准到底有没有粗喉咙所说的儿子砍老母这桩事。只知担架抬进楼道,野猫却好端端走了下来,而野猫儿子美中,没能如大家所期盼的那样,沾着血迹,被民警按着头押出来。没人看到美中。

警车开走,一些人回过神,匆匆上班去了。顶楼一桶水浇下去,血迹淡开,顺着楼梯流向低处,冲散另一些人。一口油锅关火了,第二口也难以维持温热,前后人群陆续向大铁门移动,粗细喉咙在脚步中渐渐喑灭。嗡鼻头瞄了眼手表,捂紧夹克一路小跑,他要赶在人群之前抵达门口,电饭锅应当已跳到保温了。

跑得快,柳絮扑上来,嗡鼻头面孔少许触痛。入春了啊,他算了算时间,粗喉咙所言并非没有道理。这一点上,嗡鼻头是知晓先机的。前一天下午,美中过来买可乐,嗡鼻头就觉出日脚到了,美中又要变了。

美中大手一拍,赵益民,来瓶咳嗽药水!美中好时,从不直呼大名,他总是笑嘻嘻来一句,嗡鼻,你好呀。

对面药房里去。嗡鼻头讲。

美中指柜台底下一箱可乐说,有生意为啥不做!快,来一瓶。语气很不耐烦,两只手着急往身上口袋里摸。等嗡鼻头拆出一听可乐,见美中皮夹子里立着一排被压扁的香烟,滤嘴朝上,一开一折,烟丝窸窣作响。很快,一根塞进嘴巴,像咬碎的塑料吸管,随着美中嘴里的话上下乱晃。

娘?菖,今朝热来,冷柜好开了。美中顺手抄起玻璃台面上一只打火机。

嗡鼻头想想自己身上,夹克里还有两件毛线衫。他讲,两样一道三块五。美中毫无反应,吐几只烟圈,留下一句,来吃我喜酒噢,走开了。嗡鼻头望着那件薄消消的衬衫在风里飘,心晓得,美中不对了。

秦美中每年春来要发,小区里大多有数。日子是定的,俗语讲,菜花黄,蠹头忙。运河把小区划成一东一西,西区拆了十年毫无用场,荒地里就起了大片野菜花,开起来极凶,衬得阴天也亮堂堂,出了太阳,好比装了连排浴霸,照得对岸睁不开眼。东区的人散步上桥,满面金光,回头看自家地盘,像一团腐烂的香蕉皮,黄斑锈迹。该拆的不抓紧拆,拆完又不擦屁股,桥上总响着泼皮的怨骂。

有人讲,美中住六楼,天天照浴霸,脑子里几根灯丝就容易电压不稳,一歇亮,一歇暗。幸而大多是细事,比方踢翻楼下的盆栽,对着猫狗肚皮死踹。比方四月里穿短裤汗背心出门,买一袋五十斤大米沿路撒回来,叫人围观发笑。唯有一趟惊扰四方,是傍晚朝前一栋大喊,来啊!后山火烧啦!拎起两桶水就要泼对面的灶间。野猫上门道歉,讲美中是想大哥了。廿年前,秦苏中死于郊区木材厂一场大火。人家无话可说,只好吃准活人骂,晓得养只疯狗,平常绳子牵牵牢不会?

这趟再变,总不好拿老娘出气啊。人们聚在铁门边闲聊,把美中各种洋相盘点一通,拍手跳脚大笑,然后撇嘴,想不着蠹头坏到这一步噢。嗡鼻头只远远地听着,不讲。

吃过中饭,嗡鼻头见野猫回来了。她独自走,右手腕绑着几圈绷带,肘上套一只药袋子,远看和平时买菜差不多。门口的人多数站着不响,也有胆大的问道,还好吗。野猫点头,不要紧。她没提起美中,问者便不继续。走到报亭,野猫照例朝赵家妈相片拜三拜,两个人从前要好。野猫讲,益民啊,碰着美中同我讲,说完径自走回去了。小区里很多人把报亭当成等消息的地方。

野猫从大门口走到自家楼下,如同一趟宣告,大家便晓得早上的事情没那么严重。野猫回来,既不能证明儿子砍了老母,也不能证伪,粗细喉咙无话可说,不再露面。那天下午,野猫照例出来喂了一圈小区里的野猫,摆弄楼下几盆花草。小区里风平浪静,唯独不见美中来去。

傍晚,油锅又响起来了,这趟是为停车的顺次。嗡鼻头早晓得,粗细喉咙是一对冤家宝货,自楼上吊篮砸中楼下空调挂机起,万事皆要作对。他不停留,一趟厕所回转来,却见报亭后墙上贴了张打圆孔的纸,相片里正是美中。方脸寸头,神情老实,约是从身份证上印的。正常的时候,嗡鼻头觉得,美中看起来就是个正常人。底下却无落款,只写:

秦美中,47岁,家住东区1栋603,如见到此人,请回电。

嗡鼻头恍惚听得有人大喊一声,不得了啦!接着一群嘴巴将报亭团团围住,在他身后吵来吵去,问东问西,就急得一把将纸扯下来,收进店里。背面的饭米粒还没发硬。他对着那串号码翻了翻手机,不是野猫。姆妈出走时,他同野猫常联系。照着拨过去,没人接。又看了几眼,总觉这几个字同他熟识,越看越要相认。

嗡鼻头照出售吃食的数量回想白天来过报亭的人,只可惜后脑勺不生眼睛,要硬生生看自己同这张纸失去联系了。可又总觉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也许因为美中昨天来过,也许是字迹眼熟,也许单纯是这启事贴在了他的地盘。想来想去,自己和一个蠹头有什么牵扯,男人,残疾,所以做光杆司令。讲起来气,残疾人市场分三六九等,哑巴寻哑巴,斜眼找歪头,断手断脚拼一拼,嗡鼻头总也等不来一趟内部消化。现在叫美中先走一局,顶好是瞎造!他望着手里的纸,那笔画抖来抖去,确实蹩脚,好像手里捧了一杯热茶,烫得随时要松开。嗡鼻头觉出那几个字所透露的信息不是寻美中,是你来寻我呀。熟,还是眼熟。

美中的字,嗡鼻头倒是见过的,一笔一划如同篆刻,领工资签名,两个人在表格上离得不远。几年前在同一爿私人厂里,讲起来,美中还是秦美中的时候,一点没毛病,做活认真做,吃饭认真吃,不好讲的话一句不讲,到手工资也不追究,人才中介讲,比断手断脚的省心多了。除开每年春里两个月,美中当蠹头去了,再回来,人们见美中笑嘻嘻,晓得他又是一条好汉。当初还是竹器厂,后来搬至郊外,改制不锈钢带,一批人就此丢了饭碗。这笔账嗡鼻头算得出,老板雇残疾人打的是免税算盘,换了场地,手脚不灵光的还要包车,划不来。至于美中,野猫不许离家太远。嗡鼻头照常,脑子快,到新厂直接划给财务,做不长远,又叫老赵喊回报亭。他心里一算,收入略少,却省得两个钟头来去,不亏。何况那时,他正害怕乘177,怕车上的一个人。

嗡鼻头明明在想美中的事,竟把自己从前到后捋了一趟,他的历史是一本账簿。捋到今朝,进账二十来只粽子,十来只玉米,香肠却不动,旁边小学又搞什么安全教育。索性大方点,做做人情,传达室一只,水果摊一只,还剩一只,多走几步,拿给剃头店。阿胖正忙,叫放桌上,抽出一刀纸来垫,上面几行地址。碰上老客生了病,阿胖时常要上门刮脸。

嗡鼻头见纸就明白了。他却问,这旁边为啥要打一排孔?

这叫活页纸,阿胖讲,阿姐厂里新搬来的,你要,随便拿。她指着楼梯尽头一只箱子。嗡鼻头凑近去看,笑出了声。阿胖讲,笑只卵,岁数大了,写不出正常的。只见鸳湖公寓写了鸟湖,郁金香花苑的耳朵挂错了边,不对,字不对,他朝后退。阿胖吹干一只老太婆头,停下来吃香肠,点头,味道蛮好。作为回礼,她顺手一推,拿一刀去记呀。昨日来剃头汰头的,统统见者有份。

嗡鼻头又提起神。

喏,小店老板娘,她指着一栋楼,后头送奶工,再后头翘脚也讨去了。

嗡鼻头想起来了,一道给老板打工的还有瘸脚阿兴。他想不起阿兴的签名,却立刻认定这几个发抖的字就是阿兴那张瘦到豁进去的面孔了。冲回报亭,手机滑一圈,并没存阿兴的号码,他甚至想不起阿兴的大名,也不知他还在不在厂里上班。冷静下来,只好发条短消息给那个号码,阿兴吗?

没人回。

嗡鼻头又当起了监控头,看一部部177进站停下,人头从车里倒出来。天黑了,下班的人里没有阿兴。也是两年前,老娘死后,阿兴独住在老房子里。上次见到,还是过年那夜,他戳着气球,背影单薄。嗡鼻头突然大笑,小区里残疾人全是一根吊死啊,蛮好蛮好。但他仍坚持自己同美中、阿兴不是一类人,他是小问题,他们是大问题。虽然美中不发病时也算正常人,阿兴瘸了却有卖相,大家都被前世的冤家点了穴啦。嗡鼻头晓得自己生得不好看,他情愿把一切怪罪给鼻头。年纪大起来,这只酒糟鼻还要拖累卖相,像面团越揉越松,塌下去,扁下去,叫眼睛看上去更小,嘴巴更薄,形同虚设。他只有鼻头了,鼻头是他的肿瘤,繁殖成他肉身的全部,人们对于体内看不见的肿瘤施以无尽的怜悯,对于这个外部的肿瘤却不留情面地嘲笑,谁还记得赵益民三个字,好多人当他姓翁呢,翁美玲的翁,主人翁的翁。这个割不掉的毒瘤,洗脸的时候,嗡鼻头总喜欢将它遮瞒,上半头细细的,眼睛虽小,还带点神,等毛巾一收,下半头铺开,显出一只鸭梨的形状,两眼的光便黯淡下去了。

难怪粟凤来要离开。名字真大气啊,好比女皇帝。这个姓,他想起粟凤来第一次同他介绍的时候,手指着两片胸脯中间晃荡的工牌,曹益民啊,这个字不读力,读素,大将军粟裕的粟,记牢了吗?眉眼里都是笑。嗡鼻头点过头,也指出,我不姓曹操的曹,是赵子龙的赵。两人用名人相互印证,嗡鼻头觉得彼此是知音里的主人公了。那时他们在177上,粟凤来收钱开票的时候,嘴巴从不能停下。

第二天醒来,嗡鼻头收到了回音:你是谁?再过一会,嗡鼻头微信里跳出一个新的通讯录联系人,他点了添加。益民向兴兴向荣发出了好友邀请。

……

王占黑,女,1991年生于浙江嘉兴,已出版小说集《空响炮》《街道江湖》。现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