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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19年第12期|张好好:像大橘一样活着

来源:《长江文艺》2019年第12期 | 张好好  2019年12月24日08:10

1

大橘者,小男猫。

是三次回头,结了的缘。

说贾雨村当日落魄时,娇杏丫头三次回头。脂批言:无儿女情长,方有夫人之份。

这话令人肃然。

大橘幼小时候便悟性极好,知道三回头这个理,于是不费吹灰之力得了我这个忠心耿耿奴。

其实它是三不低头和三不回头。

将将满月了的一只小黄猫。它的母亲不知所踪。它一人流窜到解放公园路边小商店好心的老奶奶这里,寻个夜里能睡觉的小缝隙。这小商店不过十平米大,里面收容了十数只东西南北中到来的混不吝流浪猫儿。白天商店门口猫儿进进出出好不热闹,夜里全都收拢进商店,大门紧锁,它们在里面安度波涛汹涌的黑夜。要知道,有多少流浪猫活在汹涌波涛命悬一线中呢。

我那时日日去给它们送饭。在正午时候,单位里剩下的鱼骨汤渣,热水冲洗干净,认真捧去。新猫总是有,这一日,幼小如巴掌那么大的大橘出现了——是端然或者恍然——亮在了我的眼眶里——框住了它的小样子啊。

众猫汹涌,挤挤挨挨在饭盆前,鸡飞马嘶。唯有它在他处端坐如旧钟表。我轻轻拍它肩膀,唤它也混迹到众人中抢饭。它鄙视看我一眼,并鄙夷看众人一飞眼,继续用后背对着我们一干欲望盛大的家伙。

我肃然离去。一回头多看了它一眼。自此记住它。

如此画面重复了三次。每次我到来它都是小肩膀端着,眼望大街,岿然不动。要知道,这可是一只小奶猫啊,手掌心那么大,气场却大如海豹。

商店老奶奶给我说,不用管它,它每日这样不混迹猫群的。

我们聊着它的时候,它冷不丁又给了我一个回头,但马上转头,不肯多给我一个眼角的余光。

我心事重重过红绿灯回单位。每当我面临攫取的时候,心就提前沉重下来。心一沉重,我就知道我的攫取念动了杀机。过了路口,又过一个路口,我立定住,五秒钟后返身。过一个路口,再过一个路口,我箭步到商店门口的草坪里一把抱住它,它那么小的肩膀和身子,那么小的爪子,那么小的嘴巴,那么清亮而小的双眼看着我,唇边却有大智慧者的微笑。

老奶奶目送我。她很是开心,又一只猫儿脱离了苦海。我抱着小黄猫过一个路口又一个路口,从此我愿它和我相依为命,永生为伴。

大橘初来时候我给它取名是小吉。小吉,小豆丁,小小的,总是睡在我的枕上,小脸埋在我的乌云头发里。我的手扬起在它的柔软身上,就这样我们一起睡着了。三个月后叫它大橘,因为此时的它已经大如黄老虎。橘猫的威力我和家中诸成员三宝五宝金宝怦然见证了,大橘的腹部和臀部比脑袋和肩膀滚圆两三倍,抱在怀里就是一个大石头,卧在地上,是橘猫特有的趴伏样子——两只后腿撇开成为八字,屁股和尾巴扁扁地在正中,巨大如一只圆盘奶酪。奶牛猫三宝和五宝从来是微微侧卧的,比大橘清雅好多。

2

窗子朝东,整个院子都是三层的小楼,金灿灿的太阳很容易在上午一滑身贴在我家的玻璃窗上。

我拉开窗帘,玻璃窗上密密一层小水珠。我拉开玻璃窗,合上纱窗,三个大猫儿和我一起趴在窗户上向外看。金色的阳光真好看啊,尤其是在隆冬,这是我度过青年时代以后最温暖的一个冬天吧。三个大猫儿则心想,刚才飞过去的那只小鸟儿若捉住该有多好。猫儿们的眼睛圆睁着,亮亮的,院子里的树,翻飞的叶片,楼下弯腰做事的女人,累累摞摞的杂物,花坛上晒太阳的小豹和大狸猫,都出现在它们的眼睛里了。

这个院子里的房子都是三层楼带露天走廊的那种样子。多少年了呢。对面的老奶奶告诉我,是五十年代初的房子。我就去看那些闲闲仿佛随便落地长出来的大梧桐树,那么它们也有七十年近百年了?梧桐树长到天空上就成了密密的大伞,整个院子被梧桐的枝叶覆盖住了。我吃早饭的时候看见窗子外面的粗壮树身和树在天上织的大网,也是欢欢喜喜的。

窗玻璃上的金光,穿射温暖进来,简直可以令我的面庞热烫。我们在很温暖缱绻的黑夜退潮的时候,起身,迎接新一个光亮的日子,洒扫,吃细碎的食物,喝金色的茶水,思索。小狗金宝一个扑身,就去到了古老梧桐树的大院子里。大橘猫腰穿过长长的水泥走道,下楼梯,那里有个黑黑的小空间,它必得在里面潜藏一会儿,大丈夫相机而动?我穿过长长的水泥走道,下水泥楼梯,到黑洞洞前唤它,它就滚躺蹭到我手边,身上沾上了灰土。

它伏在我的肩头上,眯起眼睛看这个明亮亮的大世界:我的朋友在哪里呢。

3

猫儿们是能够喊出麻麻这个发音的。大橘看夜色已深行人罕,决定猫腰夜探梧桐大院和院角小杂屋里的小黄美眉,遂请我给它开门,在门边说一串话:麻麻……麻麻……麻麻……

大橘总想扒开纱窗跳出窗子或者挤出门,出去找朋友?我请它慢慢来,我把它抱在怀里教育:出门是可以的,那么怎么回来呢?出门是为了回来啊。

说出这样深刻的话,令我自己吓一跳,反复想其中的逻辑,醍醐灌顶。

我怕它出门迷路受冻,决定不理它,但风幡心俱动,令我不得心魂回到书本的要义里。五宝也焦躁起来,四蹄踯躅,但并不阻拦达令另外的风花雪月。

大橘闪电穿过长长的走廊,奔下黑色水泥台阶,扑入老梧桐风中。我们剩下的同志决定聊以宵夜显得生活是多么的充实而愉快。

我在三宝的授意下取的是鸡肉和三文鱼混合口味的罐头。三宝怎样授意呢?它长长的白身子跳上整理箱,略一思索,面对各种大小的罐头,用白爪子拍拍其中一种,有时是妙鲜包,有时是罐头,有时是狗罐头,是的,猫儿也吃狗儿的大颗肉粒罐头。

我的声音果真这么大么?还是墙不隔音,它们三个等待着我一勺一勺地将肉汁罐头分到一排小碗里的时候,有人捶打门。

是方才扬长而去的大橘先生——它猛地听见金色灯光屋子里传来罐头二字,于是迅速打道回府来。

这天晚上大橘没有出门。它吃了罐头后突然感到困乏,斜倚着热水袋在毛毯起伏的地势里睡下。五宝来到它的身体的起伏里,也卧下。五宝仔细地为大橘先生清理干净面容和耳朵,于是家里的大橘看着真是体面,耳朵白净粉红,五官无半点渣滓,俊朗逼人,逼得我看一会儿书就要俯身去摸一下它们的圆脑袋。

4

咪啊?咪啊!咪啊?!

五宝发出的这一连串追问的意思就是:大橘哥,你要去哪里?你又要去院子里浪么?

大橘头也不回就走了。其实五秒钟之前它还和五宝拥抱在一起酣睡着。大橘到了大门前就飞跳起来抓门把手,用力向下一压,门就可以被它打开。无奈我已反锁之。于是它便用飞跃一百下弄出来的动静威逼里屋的我。

我在深夜三点半打开门,它去了老梧桐大院子。

大橘一直不回来。五宝去大门口绕了一圈又一圈。大橘不回来,我和五宝都睡不着。金宝和三宝已经蒙头大睡多时了。五宝对我说,麻麻,大橘怎么还不回来呢?我拉开台灯,侧耳倾听是否有大橘呼唤开门的叫声。五宝去了大门口侧耳倾听。它再次去到窗户上,立着身子手扶窗沿瞭望。

梧桐大院里有各种猫儿,不属于任何一个人家,但是它们有好心的八十九岁老奶奶在小杂屋里给它们每天放下的猫饭和清水,还有软垫子铺的一个一个小窝。有深夜不睡觉的大猫儿,去屋檐上浪。这一天正好是大月亮,虽然冷雨已经下了两天两夜了,但是猫儿吃饱了,心情又愉快,便是不怕冷的,爬上一个黑瓦的屋顶,在月光下拉开唱嗓。

我伏在枕上,听它唱。这一定是一只女猫,大可不必中规中矩蹲坐着唱。那就手托着香腮,拉长身子跷起腿来,唱啊唱,月光总是会完全地笼罩住一只猫儿,新龙门客栈里的张曼玉——女猫儿一唱,天下的男猫就都听到了。于是大橘从温柔富贵乡中起身,坚决要去月光下,与女猫儿对视。梧桐大院里的人们同我一样在将睡未睡中听见了猫的歌唱,但是没有一个人推开窗子大喝或者扔出去一个石头样的粗鲁的东西。

五宝真是遵循着诗经里的准则:温柔敦厚,怨而不怒。它不多时就平静如常了,躺在我的弯臂里,就像这个世界上从未发生过一起又一起的“弃妇事件”。

叫大橘的书生猫腰前行,绕过一棵又一棵湿淋淋的老梧桐,它要确保不会遇见一只体格硕大神情粗暴的武夫猫。如果遇见了呢?某天大橘回来额头上有血痕。我抚着它说,这可真就活成了一只男子汉猫了,从前我们小时候家里的猫儿,可不都是清早回家一头一脸一身的伤口。

猫架大约不会为了一口饭,只是为了一只女猫吧;狗架似乎都只是为了一只光溜溜的骨头。所以狗是直男,而猫总是婉约派,纳兰性德之姿。

四点三十五分,天光是淡淡白淡淡青淡淡灰的混合,像寂寞了一亿万年的宇宙深处浮出的一艘小白船的颜色。窗外梧桐树上第一只鸟在此时抖擞极了地叫了起来,啾啾啾,啾啾,啾,叽叽,佳佳,咳咳,咔咔,咕咕,啾咔啾咔……许多鸟都立刻醒来了,都在叫,远远近近,除了叫还是叫,就像是对一夜平安的酣睡的感激,也像是被设计出来的时候就携带着的责任基因所驱使——必须叫,让世界看起来不是荒凉的,尚且有希望,爱和平安依然在人间。

然而到了五点十分,它们突然一齐地不叫了,又是暗夜里那种静悄悄,一丝儿声音都没有啊,它们又睡着了?

五点五十分,清洁工用大竹扫把扫地,落叶堆聚的声音划破宁静,鸟儿的声音又在大树顶上迸射了出来,小金光那样,又亮又干脆,火花四溅,溅到每一个认真倾听者的心灵上。

朝阳的光芒也是金色的,突然就刺穿了整个人世。

大橘会在清晨五点半之前准时叩门。大橘的小手手有多淡定呢。它身披着星光的冷,穿过古老大梧桐的大花坛,钻进黑魆魆的单元门,跳上水泥台阶,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了家门前。它不过是闲闲伸出手把门轻拍了两下,里面一个猫奴和一个小美猫就已经扑到大门口,给它打开了大门。

再过会儿赶早出门吃热干面的人也出现了,猫儿们掐准了时间躲过他们的身影。

大橘一回来就直奔饭盆,发出咔咔的咀嚼动静,又来我枕边非要喝我的玻璃杯里的白开水。然后它轻身一跃,就到了睡在床边的金宝身边,挨着金宝温热的身子睡去了。它大约暂时不太好意思回到乖巧堪忍的好女子五宝身边。

我们在清晨都彻底醒来的时候,大橘依然在睡,而且是酣睡的模样,身子伸得长长的,眼睛眯得紧紧的,呼吸深深的匀匀的。和它一比,我们一屋子的家伙都显得人生略有些苍白无趣了。

5

这天夜半三点,大橘吱溜回来。

那五宝每次跳下床去门边迎候。三宝只欠一欠身子,半睁开眼睛,知道是大橘回来,悠悠然觉得了放心。金宝在毛毯底下香甜熟睡不问猫事。

方才大橘在院子里的鬼叫真令我们害羞。那是怎样的声音啊,端坐在高高的黑瓦片上,使劲地喊,连音律都不要的,就是扯着嗓子喊,喊一百次一千次。到底在喊什么呢?我静默看书并思考——它们的喊春无非就是一句话:啊,啊,啊,苍天啊,大地啊,活着和去爱,是多么好。

虽然大橘的小女友、那只寸步不离开小杂屋的小黄猫,就在小杂屋里,日日夜夜闲闲等它。然而大橘依然要在深更半夜大发老夫兴,到高高的梧桐枝叶披撒的黑瓦屋檐上喊春。

之后院子就安静了下来。一轮大雪覆盖万物,也解除万灵的雄心。说“巧”这个字其实是带着凶险的、雄心这个字眼也是带着凶和险的。

现在,大橘在我的似梦非梦似花非花似雾非雾夜醒中,端坐床头柜,而不卧榻。我问它有甚么事情需要夜半思考。它委委屈屈看着我,并不挪动脚步到我的枕上、它的地盘来。于是我闻见它身上的异味。五宝终于决定不按捺住厌烦之心,它一个箭步到床头柜来,左右一嗅,挥手便打。

大橘委委屈屈不知道从哪里坐到了糊涂的异物。现在它一定觉得自己的样子比一只落水狗还差。

我在冰窟窿一样的夜半屋子里,起身取来剪刀,除去它后腿上的一干物质。又用小毛巾蘸着热水为它擦拭。它摇身一变复又成了自尊的大橘行者。

敏感傲娇的猫儿们,生来就被上帝钦准配备一个贴身猫奴。我心满意足睡去——甚么雄心,甚么耀祖,甚么要强,全都被一轮一轮的大月亮和大雪、一个一个的猫宝宝,歼灭。

6

如果我去亲,亲住大橘的脸,它会一动不动,不躲避我,不偏移半毫米。它让我的唇结结实实贴在它的面颊上,我们靠得更紧密些,它微闭着眼睛,我的脸颊一片温暖,我的呼吸里是猫的芬芳。

错。大橘自从做了白日和半夜在梧桐大院里浪来浪去的猫,它的身上就总是扑扑的尘土的味道了。它的脚掌是粗糙的,眼角常常挂着渣渣,皮毛早已不光滑明亮。但是黑夜里,我能摸出来哪一个是大橘。大橘是家里最小的猫儿,只有半岁多点,它的皮毛再蒙尘也是极其柔软的。而且它的身姿是极其驯服的。我一摸,多么柔软,我再一摸,它并不躲避,那就一定是大橘了。

它有时睡在我身边的被面上,有时去到床脚,和金宝或者五宝搂在一起睡,那是三九四九天。过了九九,猫们就很少搂在一起睡了。大橘睡到凌晨会到我的枕头上来,和我一起睡。其实是要出去浪的前奏。它任我轻轻抚摸,并假装已然沉入了最深的酣眠中。然而,当它觉得厮摩的享受我已尽然享得了,便突然起来去大门边叫门啦——精密的谋划,掌握了我的心。

它的声音甚至是甜美低调的。它虽然是一只公猫。它在门旁努力地说服我:开门吧,来开吧,开开吧,快点哦。

它在凌晨出门去。天亮之前回来。又是甜美低调的声音:我回来了,开门吧,来开门啊麻麻。

爬檐摔瓦的大橘这一日害了眼疾,左眼蒙了一层粘稠物。我和金宝去药店给它买药。我对店员说,要眼药水。店员问,大人还是小孩。我说,小孩。店员又问,几岁小孩。我只得说,哦,其实是一只猫。

店员大笑,取来性情温和的眼药水给我。原来店员家里也是有猫有狗的,所以会这么喜滋滋接待我和金宝。

此药甚灵,十多天后大橘的眼睛恢复了正常。橘猫的眼睛总不如黑白奶牛猫的眼睛那般如黑宝石。橘色的眼睛,有点无精打采的样子。黑白奶牛猫是静待的闺秀,橘猫是大喇喇的小混混,非要看看外面的世界里有何许猫们。

大橘。我有时在心里轻轻喊它一声。我生怕某天它浪着浪着就不再回家来。

我见它在我的视线里睡得正酣,我的手和脸颊密密地贴过去,它就回赠给我密密的温暖。

7

大橘先生在2017年夏天被我抱回家,初初的日子里它每晚睡在客厅门边的猫粮碗旁,几乎要环抱住碗,那里面是满满的豆,它须得闻着饭香睡,才踏实。我夜里起来,它这小豆丁就在光地板上自如躺着、酣畅安稳如船深,爪爪搭在碗旁,令人心酸一小下。而那时,三宝和五宝一定睡在我的枕边,我们面对面,或者脸颊拥靠住,一夜一夜,乐此不疲。

大橘从幼年就是更善于独处的猫。它一日一日长大,终于长成真正的橘猫该有的体型,依然是温存小心的,从不出击任何一只猫,哪怕是游戏。它常常的样子就是四足并着,安静蹲在窗边,门边,桌沿,抬头看我,眼角羞涩,但是忍不住再多看我一会儿。它发出的喵声也极温柔、甚至是过于情怯了。我抱起它,我们的面颊又拥靠在一起了。

我几乎很难相信,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关系,会有我和一只猫的关系这样亲密信任依恋,地老天荒。

我住在这简陋的屋子里,几乎重现我青年时代的艰涩生活。但是我满足到沉醉,因为朴素是有清辉的,是荣光的。大橘是这简陋生活的最大受益者,它抬腿就去了梧桐大院,和它的爱人小黄一起消磨时光,;它抬腿就奔窜回二楼家里,进来大吃二喝,储备精力再次出发,浪迹自由而安全的梧桐风。

点点的妈妈说,其实啊,我最爱的是大橘,因为它温柔极了。

一位极其温柔的猫先生,多么令人敬重。一位泼悍的猫小姐,如五宝,也是令人敬重的。正如尼采先生的建议:每一位去找女士谈天的男士都应该带上一根请女士管教自己的鞭子。当小狗金宝追着大橘啃咬的时候,五宝就会大步走过去,对着金宝扇好几巴掌——原来世界果真是女人创造并管理的。

大橘先生!我在心里这样喊它。它黄色微倦的眼睛,长久地打量我,渐渐就估摸出我这样一个生命,怀着的灵魂里爱世间的分量,究竟有多少。

8

春天来了,最明显的标志是一清早起来,大地极其明亮,风黏稠温暖,鸟儿不知疲倦地一直到正午还在密密地叫。此时的猫,脸上突然有了笑容,它们在太阳的金光里热热地打个大滚,力量和淡定就全回来了,活着,并优雅愉快安静,强者和悟者的独家本领。

爬树的本领,大橘盛春第一日大脑一热决定执行。我如一个标准的北疆哈萨克族妇女,认真打扫门前花墙下的空地,听见大橘在梧桐大院里叫,一声又一声,探身去寻,蓦然看见对面水泥楼身上有猫尾巴光影在晃,原来大橘正在古老大树的半途。

你下来呃。我为它指明道路。

它说好呃。于是调转身子,头朝下尾巴去到空中。但是它很快就发现,虽然有铁爪,但倒栽葱依然是一件很危险的活儿。

我去到楼下接它回家,它已经顺着古老大树飞身一路攀爬,登上枝桠,再一跃,已然站在三层楼顶的平台上。

现在,它变得很小很小,一颗小小圆圆的脑袋对我声声嚎叫。回到大树上去,我指导它。它表示那是不可能的,绝不可能。

于是正午还在院中花盆里如盛世乞丐富足的大橘,到了金色傍晚时,已经变成一个去到西北有高楼的孤零零绝望之猫。

我绕楼三匝,希望大橘能鼓足勇气从楼顶跳到楼下的小平房屋顶,大约六米射程。我又进到楼里,去到顶楼,渴望有一条通往天空的幽径。无果。

夜里点点和她的妈妈来吃饭。泡菜肥牛炒饭,百合猪蹄汤,我们吃得魂不守舍,因那大橘在楼顶身披星光声声嚎叫。

睡前我和金宝去院中瞭望楼顶小圆脑袋,它当然在,几乎是一颗我够不着的星星。小平房顶蹲着一只仰望大橘的猫儿。是小黄。大橘的女朋友。对面89岁老奶奶养的猫儿。

夜里大幻想。比如在小黄的鼓励下,大橘跃下六米;比如大橘脑洞大开,回到古树伸到楼顶的枝桠,原路返回,拍打家门,终于回家来。

然,天亮,金宝闹着要出去,而家门口并没有大橘蹲坐的身影。金宝去到院子,大橘睡了个胡乱觉,听见金宝叫声,复又嚎叫起来。

淡定的我开始打电话。119。那边说如果是搬走马蜂窝这样的活儿,才可以接,猫是活物,即使去了楼顶也不一定能捉住。家政公司。我们不接这样的活儿。寻觅抢险公司。114接线员小姐说,呃,没有这样的公司来登记。

也就是说,大橘如果不自救,它的未来就是在楼顶变成一具干尸。

我出马了,拿出田野调查的本事,询问了院中遇见的五个居民。他们或者在修理自行车,或者在晒衣服,或者在倒垃圾。去楼顶?不知道怎么去!这是四个一样的回答。干尸。我的心里多沉重。第五个人告诉我,进到三楼过道正中,有个天窗。

我用一把现成的木头梯子攀上了天窗,那里遮挡着一块秘密的铁板。我用一根棍子大力拖开它,探出半个身子,喊出大橘的名字。我的大橘奔跑过来,若骄阳似神兽,被我拎起,与我一同下木梯,并在下到一半的时候潇洒扔到地上去,以示全胜。

点点后来问我,那小黄第二天清晨依然守在平房屋顶等大橘下来么?我说是的,小黄一直在屋顶静静地等待,我在清晨一出门就看见它了。

大橘回到家,和三宝五宝金宝打过招呼,吃喝一通,就去了院子,把平安落地的消息知会女友小黄。很快它又回来了,与三宝拥抱在一起,补昨晚的觉。昨晚凄惶的它。昨晚忧愁的我。

9

如果大橘和我同时在清早出家门,我朝梧桐大院的大门走去,它一定会跟上来,拿出狗的架势,快步的,认真的,对世界无所畏惧的,跟上我,那认真的劲头简直可以一直跟我走到单位,进到我的办公室,然后一整天陪伴我。

但是这样不行。于是我在大院门口停下脚步,转身告诉它,你得回去。

它就钻进了汽车下面,探半个身子看我,躺倒,仰起肚皮,让我摸摸它。

我去到它身边,蹲下来,摸摸它,它的眼睛一直凝视我。

然后我就出了院门,向左边一拐弯,大橘看不见我了。

半个白天它就在院子里晃荡,和另外一些猫打招呼,比如大狸猫,小黄,小豹。院子里的猫并不多,它们是命运和岁月固定下来的流浪猫,而几乎没有新来的流浪猫。

大橘在院子花坛的花盆里晒着太阳,蜷成一团,睡着了。梧桐叶子一直在落,夏天几乎就要到来了,而去年的枯叶还在落,刮风,下雨,落得更多。我的大橘在落叶美好的身姿里,睡着了,这是我们共同拥有的古老的梧桐大院送给我们的静谧之美。

我午休时间回家里看它们,大橘从某个汽车底下、某个花盆里起身,朝我走来,那懒洋洋的步子,身子拉得好长,几乎不美丽,它跟随我进到单元门,上磕痕斑驳的水泥台阶,走过长长的水泥楼道,在我的腿边走着轻快的八字舞步,回家了。

它有时也喜欢蹲坐在家门口的花墙上看院子,而不下到院子里。它很安静、很长久地蹲坐在固定的位置。我敞开着家门,金宝进进出出,三宝进进出出,大橘望着院子,终日在小平房里活动的小黄看见了大橘、小心翼翼爬楼梯上到二楼找大橘。

那么,小黄终有一天也会做妈妈吧,而且孩子的父亲正是我家大橘。我要不要负起责任照顾大橘的亲生孩子们呢?这个问题真是令人快乐令人忧愁。

大橘在院子里某个废弃的花盆里睡了一个很长的下午觉,就摇摇摆摆回家来了。它有时敲门进来,有时在卧室的小窗外敲玻璃。它一敲玻璃,三宝和五宝就凑过去,恨不能给它拉开纱窗。

大橘的腹部和尾巴沾着枯叶、带回家来。床上落下,地上也有。我清扫床单,擦拭地板,这些小小的枯枝败叶我触着,就仿佛大橘是一个小小的孩童。

10

我回来了。大橘说。它的肚腹上沾着枯草叶,尾巴上也有。

楼下安全么,那里究竟都有些什么?三宝问。

我敞着门,花墙的风和客厅小窗的风对吹,窗帘飘飘,初夏清凉。五宝永远藏在卧室里,窗帘后或者薄毯子里。蒙头大睡,遗忘世事。

我擦地起身,发现花墙下的三宝不见了。大橘在花墙上假装不知情,呆呆看梧桐树。那么三宝呢?我去三楼找,未果,又去一楼,也无。对着院子叫了十数声,哪里有那个大胖白猫的身影呢。天已湛蓝,半月金黄,空气中炊饭的香味、底色却是植物叶脉的芳香。

我早已被它们锻炼得淡定,兀自做饭洗衣沏茶,夜深沉路灯大放温柔光的时候心里凛然一动,下楼去,月亮清影流动的花坛边,一个白胖子和一个橘胖子坐得端正,似在闲聊,又顺便观察院子里是否有别的小生灵突然现身。

它们认真端坐,冷不防被我一手一个抱起来。那么,回家睡吧。

下一次我还要去院子里玩儿。三宝发出心语电波对我。我用心语电波回答它:可以。

下一次门依然敞开着,三宝如滑溜的鱼,下楼一转不见了。

我哪里就能放心呢,尾随而去,上下翻找,楼后也去了,那里喜欢大叫的小个子白狗立刻仰脸叫起来,几乎把天空戳出一串窟窿。

三宝会去哪里呢?这样一个老练的大坏猫,定能顺着原路回家来,况且我们这老梧桐大院幽静、民风淳厚,院子里的大狸猫小豹小黄每日都是大摇大摆来去,并无凶险事情发生。

三宝在一个小时之后轻轻抓门,闪身进来。

三宝热爱的花墙,蹲坐在上面,和自由的空气融合在一起。

11

猫君认为我搬着一只三米高的木头梯子,去把天窗用一根铁棍子推开,钻出天窗,去到三层楼的屋顶上,抱起大橘……一定是自己想生活更忙更惊险,于是觉得充实,而心满意足。

我被这谬论支配得脑筋顺从,哈哈大笑,虽然知道自己并不是这样一个作女。我的人生指路明灯:凡事发心乃真诚明确,平朴顺应尽心,便是心安。

那个初春日的深夜几乎凌晨,大雨黑亮瓢泼,我和三宝五宝金宝守着电暖气对又一个渐走的冬天悠然说再见,却不小心听见大橘的嚎叫——它只有去到屋顶才发出这样的撕扯状嚎叫。我的心里一惊,众宝也竖起耳朵面面相觑,这样湿冷的夜晚,难道要我去搬梯子?去爬天窗?去把头发和身体放在冰冷的大雨里?

大橘不放过我。它顺着古老大梧桐、皮毛被暴雨打击,一路高歌上三楼屋顶,然后嚎叫,等待我去接它。它知道我定会从天窗爬出救它,于是干脆坐到天窗的位置大叫。

像大橘一样活着。那天猫君看见大橘在春光流金的院子里闲闲乱走,假装谁也不认识、也不愿任何人来认识它,于是猫君叹曰:像大橘一样活着。

这样的活法就是去到暴雨的屋顶,命令人来救它,并假装不知道爬木梯的事情既危险又辛苦。

三米的老木头梯子,曾刷着棕红色油漆,那漆早已剥落得只剩下油亮木头的光,我将它支在天窗下的墙上,颤颤巍巍向上爬,若梯子成心向左或者向右或者向后滑去,我滚下楼梯或者趴伏在地的巨大重力,会有多大呢?

雨瓢泼而下把天窗的铁皮板拍打得噼啪作响,铁棍子推开天窗,雨水就汤汤而下令我的眼睛无法睁开,大橘发出表示吃惊和喜悦的叫声,短促清亮,还有一点小小的疑问——呀,你怎么来了!或者,呀,你这么快就来了!

这个浑身湿漉漉的橘色大猫儿,被一个愤怒的英雄一把拽住皮毛,揪扯到自己的怀里,然后我们一起下陡峭滑溜的木梯,下到一半,我将它扔到地上。

金宝等待我们多时了,它们俩并肩小跑,回二楼的家里。而我还需用铁棍子把天窗板推回到原处。许是那夜的雨太黑太冷太大,我再没有任何力气将天窗合上。雨水顺着天窗涌灌入三楼的楼梯口,抵达二楼的楼梯口。愤怒的英雄渐渐变成悲伤的英雄。她在半夜的电暖气边无法入睡,渐渐听到楼道里有男人低语和走动,天窗被推上的声音,关门的声音。

大橘小小圆圆的脑袋,如果没有出现在三楼的楼顶,便是我们的太平盛世。四月的梧桐大院,梧桐枝叶蓊郁,整个屋顶都被新来的绿色覆盖。在一个好春光的正午,我去救大橘,钻出天窗,屋顶阳光的金色和新叶的繁茂,令我心里发出大大的一个惊讶的泡泡。

大橘仰身假寐,我去到它的身边,抚摸它炙热的皮毛,也仰躺下来——天这样蓝啊!静谧无人!暖风芳香!像大橘一样活着吧。

12

一楼有屋檐,二楼三楼有灰色的水泥露天长廊,楼顶是千条万条梧桐枝桠的覆满,无论阴晴天,绿叶都如宝石闪耀,无论清晨还是白日,鸟儿闲闲的几声叫就会荡来,没有车轮滚滚,只有洁净的被单和衣物展开在梧桐树下晾晒,这是我和大橘,三宝五宝金宝居住的地方。

屋檐下敝旧但依然结实的大椅子,屋檐下的夜灯亮着,我的大橘在深夜睡在这把大椅子上,安然极了。若一楼人家里的人开门出来看见它,会驱逐它么。显然从未驱逐过,所以大橘会如此坦然悠然地睡着。它睡着了,一个柔软的团。

那天我在凌晨从机场回来。进到院子里,满院好空气,清凉温软,纹丝不动,花草馥郁,我对着花坛轻轻喊一声,大橘。这个时间里大橘总是在外面的。然后我就看见一只大黄猫儿正在一楼屋檐下的大椅子上酣睡。它睡得实在太香了,既没有听见我喊它,也没有感觉到有人正在靠近它。

屋檐下黄黄的灯光笼罩着它,就像世界温情的眼睛。我在大梧桐树下恍然觉得这应该是三十年前的中国。

我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抱起大橘,它软软的,热腾腾的,一丝儿也不惊慌地半睁开眼睛,看清是我,立刻又睡去,就在我的臂弯里,保持着蜷成一团的睡姿。

那之后,我常常在深夜里下楼去接它回家,而它正在屋檐下敝旧结实的大椅子上昏然睡着。一楼人家进进出出,没有人去惊扰它。

回到家的大橘吃喝好,又被我勒令着梳毛,梳下乱毛和草叶,这才跃上床去,继续睡。它睡在哪里呢?我的枕头上,它长长地伸展开两个胳膊,一个枕头被它覆盖满,豁出两颗小白牙,睡着啦。

我的长长的黑头发在夜里就在它的全部的身体旁散开着。它的呼吸,它的清凉的唇,它的热腾腾的身子。

三宝很是羡慕枕头这地盘,于是也占领过好几次,用身子覆盖之。至此,我的头发边每夜每夜都是和猫儿们在一起了。

13

谷雨到立夏这段梧桐树叶疯长的时光里,三宝在某夜和大橘并肩闹开大门,出去。我半夜里开门去望,门前空空。清晨五点多,鸟儿们欢叫时候,它们两个捶开大门,并肩回来啦。这是开端,之后的三宝就来去从容,终于从家猫成长为了一只散养的猫,且心中有数家门是几楼哪一个,严格要求自己不能跑到院子外面去,清晨一定要回家。

这夜,它们俩又并肩出门去,消失在了梧桐大树的夜色里,看客心里很是安全。人们都睡了,没有慌乱和喧嚣,没有车水马龙,没有凶恶的人用脚或者棍棒或者石头投向小生灵。我简直舍不得睡去,就和金宝去花坛那里走走。蓦然听见大橘在叫,我仰起头,楼顶虽夜色枝叶浓重,但它的小小圆圆脑袋正对着我大叫,一定是它。也就是说,它和三宝和我不过就是前后脚下楼到院子,而它立刻飞窜上大树直奔楼顶,并立刻呼救。

如果你爱一个人,那怎么会有什么原则呢,不过是柔软的一大片、蔓延蔓延,容纳容纳。于是我温情满满上三楼,扛三米高的木梯,推天窗,接住大橘。这可是凌晨一点的时间啊。

清晨六点,大橘表示它已经睡了一夜了,时不我待,它得赶紧出去浪,方对得起生而为猫的正确举止。我和金宝晒被子,五宝去窗沿吹风,三宝在花墙上观察大狸猫的出没。

我正将被子搭在院子的晾衣杆上,楼顶蓦然传来求救声。大橘正在天窗的位置看着我。我能不救它么?当然不能。

我当然这次又是扛起梯子又上了天窗。而猫儿不肯从天窗跃下。我决定爬上楼顶看个究竟。

我这被大橘训练得灵巧的身子,很麻溜地就上了楼顶。那里草虫飞舞,枝繁叶茂,遮天蔽日,野草青青,大橘就地仰躺。在地上你不会感觉到二十几棵百年梧桐树交织合拢构成的整体气势。而在三楼顶,当我钻出天窗,站立在小腿那么高开紫花的野草丛中,瞬间就被鸟巢般围拢我的树梢和树梢的牵手,这阵容,所憾然。

更高的蓝天,金色橘红的太阳,绿色的大的叶片,粗壮的枝干,叶子在精干的来风中簌簌闪亮,老楼在浓荫的遮蔽中,露出黑檐顶和红砖墙身。全然的安宁。所有的喧嚣浮华荒诞,梧桐枝叶是铜墙铁壁,我不由的在大橘身边坐下来,抚着它温热的皮毛。

如果我没有和大橘偶然相遇,如果大橘没有随我入住梧桐大院,如果大橘没有以攀爬梧桐树去楼顶玩为猫生乐事,如果我不曾开动脑筋从天窗那里去接不敢下楼的大橘,我不会在这一天,在梧桐四合、野花丛生的楼顶坐下来,静静地感觉大橘每个白天的陶然,它与阳光和绿色的全然融合。

14

为什么人人爱大橘?

大橘既不状若宝石熠熠闪光,也不正大仙容,更不娇气滴滴。它几乎就是一个混混,一个痞子,一个低调的浪子。

浪子其实是有环保心灵的,他们不扎堆名利场,不羡慕主流,不爱慕虚荣和金钱,不沉湎一天四顿酒局(据说有的男人真的是一天四顿的,加上宵夜,美其名曰为了事业而奋斗)。浪子只要有自由的理想,一口饭,有一个遮住半个天空星星的小屋檐,有稍微温软的被褥,有一个乖巧的小女朋友,就很美满啦。

问题是,为什么大橘都长成这样了,人人还都甚爱它。

它的眼睛几乎二十个小时是闭着的,因为要睡觉。三个半小时懒洋洋到落拓懈怠的份儿上。大约只有半个小时突然来了精神,圆溜溜起来。比如罐头的发音从我口中出,比如点点夜里突然推开门进来啦,比如它推开窗户回家啦,那一个瞬时里,它难得地虎气侧漏。

我每天进家来,把小朋友一个一个点数一下,若大橘在,那真是惊喜,因为它常常不在。尽量掩盖住激动,看着三宝和金宝的脸色,还是忍不住抱起了大橘。它的皮毛柔软,身体温柔,发出四声的喵儿的声音也轻柔,它虽然也不大喜欢人抱,但不会奋力挣扎,它就用呆萌的表情,诧异地看着你,那意思是:你什么意思呢?你这么抱着我准备抱到何时呢?

若是抱抱金宝,它就几乎抽搐,仿佛被宠溺到癫狂。若是抱抱三宝,它会四个爪爪一起推开你,厌弃啊厌弃,转身就溜开了。若是抱抱五宝,它那受过伤的小脊梁骨把紧张传达到四个爪子上,于是你的衣服就被勾丝了,甚至胳膊和脸上也划出血痕。

只有大橘哦,温柔甚至是怜悯地看着我们。它几乎就懂得我们多么不安全,多么孤单,多么冷漠,被世界的冷漠包围,自己的心里也去除不干净那冷漠;它几乎就知道我们多么奋力地想要相信爱,付出爱,而不是无休无止的猜疑和彷徨,虚度年华。

所以我说,大橘你来。它就来了,向着我,带着真理和爱,伏卧在我的枕头上,那就是在呵哄我受惊的小心脏。

我问点点,你为什么爱大橘呢?点点回答,它好温柔。我问点点妈妈,你为什么会爱大橘?点点妈妈说,它爱自由,勇敢,情感含蓄,特立独行但不失温存细腻。

天啊,原来要想得着别人的最爱,首要的质地,就是要温柔。这无异于一个不好的消息——我何尝温柔过呢?也就是说,我何尝会被一个人深深地爱着呢?

于是,特别羡慕大橘。却学不会它拥有的所有品质。

大橘,突然走了,满院子和满屋顶都不见它的身影,那么就是在院角小杂屋里和小黄午觉呢。大橘,突然回来了,我醒来,在黎明的淡蓝色光里看见床脚睡着一个舒展开长长身子的大黄猫。大橘,久久地蹲在猫抓板上看我,因为它在等罐头,吃了罐头它才会出去浪。

张国荣台词:别留恋岁月中我无意的柔情万种,别问我是否言不由衷。

若大橘把这句话扔给我们一干爱它的人,那真是令人心碎。爱上浪子,究竟是危险的。危险中才有的美丽。

张好好,1975年生,2001年开始文学创作。鲁院第九届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文学院签约作家、湖北省作家协会第七届全委委员。曾获2006第三届上海文学征文新人奖、2010第二届汉语诗歌双年十佳奖、2010第三届新疆青年文学奖等。已出版诗集《布尔以津》《喀纳斯》《也儿的石河,流过布尔津》,长篇小说《布尔津的怀抱》《布尔津光谱》《禾木》,散文集《五块钱的月亮》《最是暖老温贫》《宅女的宅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