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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19年第6期|左马右各:明天我有事告诉你(节选)
来源:《当代》2019年第6期 | ​左马右各  2019年11月26日09:00

那一年,我在火磨街的饭店快支撑不下去了。但我还在硬撑着。我幻想着有一个突然到来的转机,那样我就得救了。在这道街上,像我这样规模的饭馆——内设三四个雅间,门厅里还能摆下七八张快餐桌的,有五六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条街上的人,都在苦苦撑着。也是在那一年,大街上像疯了一样在传唱一首歌,任贤齐唱的《心太软》。我隔壁阿雅美发店的音响,就日夜不停地播放这支歌。偶尔我会沉浸在这支歌的旋律里出神,想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仿佛是这首歌在某个瞬间给我的内心制造了短暂的错乱景象。这时,李洁就会捅一下我的胳肢窝说,嗨!傻愣愣的,又想啥呢?我也不答话,点上一支烟,让出吧台,起身走到店外的街路上去。李洁是我的店长。她管着两个服务员和一个厨师、一个配菜。店里的生意,基本也是她在打理。她有股莫名的爱管事的热情,这正好合我的胃口。我懒得管事。但我们心里都门儿清,饭馆是我的,她是在替我管事。

每天这时候,阿雅都坐在美发店外的一张藤椅上,眼瞄着远处的街口,和街路上匆匆走过的行人。她的店内,穿过门厅后边的两间按摩房里,正有着一波早晨的生意。有人愿意在晨光像水一样注满大街的时候,找个安静的角落消磨内心里盛不下的寂寞。我和阿雅会心照不宣地隔远相视一笑。偶尔,我也走过去,坐在她藤椅边的竹凳上,和她说闲话。

阿雅是个长着一张狐狸脸,喜欢穿一身黑衣的俏女子。她的眼,总像怕光一般眯着,很少睁开。又给人一种懒得睁开的假象。但她要是睁开眼了,就立马让人产生一种变了个形象的感觉。她黑眼仁饱满得很,眼皮撑开后,眼眶里就像嵌进去两个不停滚动的黑玻璃珠,它亮晶晶地旋转着,在你脸上滚来滚去。那情形看着,要是不在你眼里碰出点响动,就不会停下来。夏天里,她总是一个裸肩吊带,配一件短黑筒裙的打扮,要不就是一条紧身七分裤。不过,她穿裙子的时候多。冬天里,上身穿个高领毛衫,下身仍在一条紧身羊毛裤外,套个黑呢短裙。老是一身黑,这样,她肚脐上下沿腰裸露出来的皮肤就显得格外白皙。年轻嘛,皮肤也紧实细腻。

她的美发店,比我的饭馆晚开两个月。记得是前一年的春末,我有事回了一趟矿区,在家待了两天,等我回来,李洁告诉我,隔壁美发店换人了,小婷发廊变成阿雅美发店了。我没在意这些。街面上这种店面换手的事多了。就说火磨街吧,它老早是一条挤满磨面作坊的小街,彻夜不停地响着石磨转动的沙沙声和毛驴拉磨的蹄音。现在,整条街连个磨坊的影子都不见了。人们现今也只是对火磨街这个街名奇怪,而没有人去认真追问属于它的过去与历史。这就是岁月和变迁。人都知道,岁月践踏过人的生活之后,谁也不清楚会留下什么。

对于我的漠然,李洁有点怨愤,转过脸去不理我了。她不知道,美发店易手这事,等我到十字街口去擦皮鞋时,便会知道得一清二楚。这条街上资深的鞋匠老吴,是个万事通。这会儿,我们就已面对面坐在了一起。我坐在一张软面折叠靠背椅上,他坐在矮凳上。他仰脸一笑,接住我递过去的一支希尔顿,点燃,深吸一口,低下头,解下鞋带,围好防油护垫,边给鞋上油,边给我聊他探听到的内部消息。他说这个阿雅,是东边下县的女子,原来在劳动路上的一家美发厅做小姐,前段时间,傍上市郊信用社的一个主任,那人出钱,她就在火磨街盘下一家店,挑梁单干了。他像个内行似的说,美发店里有姿色的小姐,都在等这种机会,傍上大款,或是个有来头的人,趁年轻,自己开店挣钱。

现在算下来,我们已经做了一年多的邻居。阿雅也一直是我这饭馆的常客。我这里有客人喝高,或是有了想法,我也会把客人介绍到她的店里去醒酒享受。这是某种灰色的默契。街面上的人,做事都心照不宣,最会心里揣着明白装糊涂。我总结了一下自己离开单位一年多的经历,直接的感受是,那种黑是黑,白是白,表面看黑白分明的生活,早已从我内心消失了。而我的另外一个感受是:要想在街面上混下去,你得试着让自己先变成一颗不分清浊的“混蛋”。

其实,我早已堕落了。起初经营饭馆,我的心思还周正。毕竟,我下岗出来混,是想着闯出一片新天地来的。也想试着证明自己,离开单位这棵歪脖树,我仍能活,没准还会混出个样子来。或者——这么说吧,我还年轻,对生活的意义还怀着一股莫名的热情。再说了,接这个饭馆投入不少钱,我也不想让我的钱打了水漂。

饭馆开张半年多的光景,生意很顺,每天的利润,刨除各种开销,少说都在三四百元之上。好的时候,还上过千。那时,我懵懵懂懂勾勒过一个美好的前景,三五年之后,我就可以开一家美食城了。饭馆生意好,我的心思就如风吹树枝,飘摇了。火磨街对心思飘摇的人,最有引力。我开始偷偷摸摸地下水嬉戏。但不久,我就厌烦了自己。这样讲,像是我并没完全沦陷,内心还是个懂得羞耻的人。其实我早已是个没有道德感的人了,只不过是在形式上不想让自己太脏。脏得自己也无法忍受。可我心里有难忍的欲望。它像火焰在炙烤我。这时,我就盯上了李洁。像是她也对我有点意思。李洁虽姿色一般,可身材美妙,海拔和弧度又恰到好处,皮肤也出奇地好。尤其是她在你面前低下头做事时,绾起的发髻下,裸露出的一段脖颈,是那么修长圆润,充满性感。不是有句俗话说,肉都是烂在自家锅里吗。没多久,我们之间就放电了,眼神来往间满是火花和默契。这天午饭后,厨师和其他服务员走了,李洁准备走时,我在吧台后抱住了她。随后,我就把她裹进一个雅间,摁在凳子上,搞了。

她当时给我的感觉是,她和她的身体在很无辜地忍受着我。

李洁家在市里。她爸妈在贸易街开着一家门面很大的水产门市,是城里最早醒悟经商的一拨。他们就她一个女儿。李洁不太喜欢学习。但父母还是花钱把她送进本市一所大学,接受了在他们心中认为是完整的受教育过程。大学毕业后,又托关系把李洁送进雪驰公司营销部。那是一家生产羽绒服的著名企业,在本地,很多人打破头都挤不进去。李洁却不喜欢这份工作。没俩月,她就不干回家了。但老待在家里,又让她觉着寂寞咬心。她有一个不冷不热的男友。俩人从小一块长大,既是同学,又是邻居。初中时,他们俩就假模假样地谈恋爱,分分合合,谈到高中;等到了大学,各人又谈过几个异性朋友后,最终还是俩人谁也甩不掉谁,又黏糊在了一起。这时,爱情在他们眼里,早已褪去色彩,也没了坚贞忠诚,只剩下合适凑合。男友家条件更好,在阳光商城开着冀市最大的家具店。他也不想让李洁出来上班。但李洁腻烦闷在家里的日子。她老想着出来,边玩儿,边不断地换着方式活。她给人的印象,是那种自主意识特强的女孩。她去商场站过柜台,卖过首饰、箱包、衣服、鞋、化妆品,但都干的日子不长,多则仨月,少则俩月。有的甚至干不够半月,就跟老板拜拜了。她来我的饭馆,完全是意外。那天,她骑着精致小巧的玉河摩托,没事瞎逛,就逛到了火磨街。经过我的饭馆时,看到门上贴着招工启事,就抱着闹着玩儿的心态进来了。那会儿,我正在吧台后边看书,一本王小波的小说,《红拂夜奔》。正看到李靖脚蹬超长的高跷,甩开长腿通过泥泞不堪的洛阳街头。那一段描写简直精彩至极,我完全被吸引了。李洁进门,轻声喊了一句,谁是老板?我没听见。她就走到吧台前,用车钥匙敲敲吧台,又问一声:谁是老板?我这才回过神来,茫然地抬起头说,我是。我一抬头,就觉着眼前一亮。李洁的前额特别饱满,光洁,圆润。因为离得近,我感觉自己从看到她的那一瞬间,到她走出店门,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笼罩在她额头散发的光芒中。那时,我俩一个站在吧台外,一个在内。她简单问过我几句话后,突然说,你要是让我当店长,我就来你的饭馆干。我可能是还没从王小波的书中转回心意来,她这么一说,我就痛快地答应了。结果,她就留下来了。后来我想,我能答应李洁,完全就是被她的额头迷惑了。再说了,在这种小饭馆当所谓的店长,和服务员根本没啥区别。我不知道李洁为什么在乎这点名誉。我见过她的那个男友几次。人瘦高,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像电影里背气的八旗子弟。不过人倒是看着清爽干净。他高兴了,就会在某个夜晚骑一辆豪华版的川崎125到店里来接李洁下班。这种时候,我就会在饭馆关门时,把李洁那辆精巧的玉河摩托,搬进店里。

我也不知道她会在哪一天突然离去。这完全取决于李洁自己。她不再感觉我这里新鲜了,会拔脚就走。李洁自己说,她不是那种会留恋什么的人。虽然,我们搞在一起时,她像是也说过要死要活的既疯癫又痴迷的话。可我知道,那只能当个响听,一句也不能信。信了,就会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这年刚过九月,饭馆的生意就出现了缩减迹象。起初我也没在意。但半个月过去,生意就从树上跌到了地下。我以为就我一家这样,

等一圈转下来,就发现整条街上的饭馆,都这样。我开始有点紧张了。好在这时一个朋友,给我弄来一单生意。市供电局的施工队在我的饭店订下三个月的工作餐。午餐每人按20元计,晚餐每人按30元计;但晚餐要有酒,一桌两瓶(价位15元左右一瓶)。每天35人订餐。人多出预定数,按实际人数计收;少于预定数,仍按35人计算。午餐他们有车往工地送,晚餐就在店里。这一单生意看着不小,但算下来实际赚头并不大。可在这样的危急时刻,有单固定生意让你保本,无疑已是救命稻草。三个月眼看到头,经朋友提醒,借着过年的机会,我又塞给管事的人1000块钱,并往家里送了两箱酒,两条烟,一件饮料,一筐苹果。他答应,过完年后,再续订三个月的工作餐。这让我暂时稳住了心神。我暗下想,没准过年后,饭店的生意会好起来呢。

年前李洁就给我说,过完年后,她就不来了。那几天,我们带着就要分别的不舍,天天中午黏在一起。一天中午,我们缠绵过后,李洁说,要分手了,送我个礼物吧。我心生伤感,竟一时语塞,想不起来送她什么好。这时,李洁又说话了,就把你脖子上挂的那个工艺杏核送给我吧。那是个工艺品吗?我不这样认为。但有一样,我必须说明,这个被李洁称为工艺杏核的小挂饰,确实是我自己亲手制作的。之前,李洁问过我,这东西是在哪里买的?我告诉她,哪里也买不来,这是我自己做的。她不信。我就给她讲解了这枚杏核的制作工序。先在一堆杏核里,精心挑选出品相好、颜色正的一枚,进行修边打磨整形,之后,在一端打眼,固定好金属挂环。做完这些,便在杏核上描摹选好的图案,再按图形样式进行浮雕加工。这个过程很慢,要一个星期左右才能完成。一些精微的地方要特别小心,稍不留神,就会前功尽弃。等全部雕刻完了,再做一遍精细加工。然后上色。这上色也很讲究,主要是描出轮廓线,增强装饰效果和质感。最后,要在雕刻完成的杏核上,再刷几遍明漆,做抛光处理。这样,一个杏核挂饰就完成了。我记得,听我讲完这些,李洁再看我的眼神,就多出一些我所期许的内容。她还问过我杏核两面的装饰图案。我告诉她那是蝙蝠和乌。她说知道蝙蝠。问我乌是什么。我告诉她,乌是一种传说中的太阳鸟。随后,我指着刻有蝙蝠图案的一面对她说,这是古代经典的团形“五福寿”装饰图案。我做的时候,进行了一点小小的改动,把中间的“寿”字替换成了“爱”字。听我说罢,李洁把那枚杏核拿在手里,反复欣赏把玩了许久。

我觉得李洁能让我上手,也和喜欢我的这种小才艺有关。

别人家的饭馆都是过完十五才开门。但因为有供电局的订餐,我的饭馆必须初六就得营业。这让我很发愁。好在厨师和另外两个服务员家都在市郊,年前就给他们打过招呼,又谈好加薪的事,初五这天,他们都准时来了。等我从市场采购回来,我在店里见到了李洁。我进门时,她正站在吧台后。那是她经常出现的位置。见到我,她挥挥手说,新年好!然后,粲然一笑。她的脖颈下,蓝色毛衫外悬吊着系在一根红线上的那枚杏核。有那么个瞬间,我像是被感动般呆住,盯着她看了许久。李洁后来对我说,我的眼神,看得她心里软塌塌的。她差点因此爱上我。她还说,我那像冻住的水晶似的眼睛,瞬间亮起的光,让她想起她男友家养的一只猫。有一次,她和男友正在床上疯癫,偶尔扭头,看见在枕边安睡的猫。不知怎的,她就想伸手去抚摸它。她刚伸出手,那只猫,恰巧就在此时像忽然猜到她的心思似的睁开了眼。她的目光和猫的目光,相遇了。那只猫,长着一双水晶般的黄眼珠。短短几秒钟的对视,竟让她恍惚,仿佛经历了一生一世的漫长与沧桑。她的手就那么悬着,停在猫的注视下。而她的男友,此刻正闭着眼,全心全意在她身上做着蒸汽机般的推进运动。少顷,猫又闭上眼,睡了。而她内心却像被莫名注入某种神秘的物质,身体急遽兴奋起来。她觉得有一股力量沿着脊椎向上涌动,她在变轻;她就要无牵无挂地飞起来了。她害怕了。害怕了的她,伸手扳下男友的肩,一口咬住,直到生生把男友的肩胛咬出了血。她说,猫的目光看似超然、神秘、平静,但内里却有唤醒一切的火热和疯狂。那一晚,李洁留在店里没走。她没咬我的肩胛,却把我的后背抓出几道血痕。春节前,李洁男友一家去了云南,他们要过了十五才回来。那也是李洁唯一留在店里陪我度过的一个夜晚。

作者简介

左马右各,原名骆同彦。1966年10月出生。现供职于基层煤矿。2014年初尝试小说写作。在《收获》《北京文学》《青年文学》等报刊发表过中短篇小说、评论和散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