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风刮过
来源:西安晚报 | 黄朴  2019年11月04日15:55

说好的八月十五呢,父亲突然就变卦了,他对牛贩子说,再等几天吧,我还有一块地没有犁呢,那地里要种麦呀,那地可好了,种啥成啥。他讨好地给牛贩子递上烟并亲自给他点上火说,这块地小梅熟悉,每年都是她犁的,边边角角都能犁到,她犁的地,种啥成啥,简直神了。牛贩子嘴里吐出一口口烟,烟像灰尘一样在眼前飞来飞去,他看到牛贩子脸上显出一层层讥讽的笑。父亲便大声吆喝母亲做饭。这大清早的吃啥饭啊?牛贩子的屁股都跨上那辆红色的摩托了。荷包蛋,父亲大声说,早上才下的,新鲜得很,打四个荷包蛋。

牛贩子便坐在摩托上抽烟,间或向远处观望的牛吐几口痰。你这牛我还不想要呢,牛贩子说,你看它都老得成了啥了,拿人的年龄套,六七十了吧,你说,六七十了还有啥用,就是那牛皮还有些用处,肉柴得不能吃,不像那些年龄小的,口感好,也能卖上价。我这是帮你呢,看你家里紧张的,万一哪天不小心死了,你连一分钱都得不到。

你不要瞪我。牛贩子看着拿高粱秸扎笤帚的父亲说,牛老了和人一样,说不定哪天就悄无声息地死了,你没见那些七老八十的人吗,说死就死了,正吸着烟,头一歪死了,睡一觉,天没亮死了,他们谁能想到自己好端端地转眼间就死了呢,牛也是一样啊,说死就死了,死了,还不是白死了,你一分钱都落不到。你把牛用得太扎实了,它就和你结下了仇,它把自己死后的好处让你一点都得不上,它每天怨恨你,它的皮就脆了,它的肉就有毒素了,你说,你敢吃吗,你吃了它,不是自杀么?

父亲将一把扎好的笤帚在石墩子上摔打着,扭头冲着灶房说,是叫你下蛋啊,大半天了还没做好。

母亲应着说,好了,好了。

我把碗端到牛贩子的手上,牛贩子拿筷子搅了搅,眉头皱了皱,喝了一口,惊叫一声,就把碗搁到地上说,走了。

还没吃呢就走啊?父亲站起来说。

牛贩子骑着摩托车突突地下了我家门前那个陡坡。

父亲端起地上的碗,他拿筷子搅了搅说,这是荷包蛋啊,这连鸡蛋花都不是。他尝了一口,噗噗地朝外吐着口水说,盐是不是不要钱,死命地放。

母亲在围裙上搓着手,说,不晓得咋了,四个鸡蛋打到锅里就散了,我明明记得放的是白糖,放一点不甜,放一点不甜,哪晓得最后放的是盐呢。

牛贩子不吃你吃吧。母亲揉着被烟熏得流着眼泪的眼睛说,可恶得很,牛犁了一辈子地,老了老了还要被卖了杀了卖肉,还有没有天理了。

我不吃。父亲把碗递给我。

我稀里哗啦喝完了那碗鸡蛋汤。当时不觉得咸,最后咸得简直要人的命啊,母亲是不想叫人吃嘛,一晚上我就不停地喝水,不停地撒尿。

父亲正在和小梅说话呢。

他抚弄着小梅没有了毛的头说,咱们明天要去县上卖笤帚啊,你晚上好好睡一觉,养好了精神,才有力气呢。

小梅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

这条路只有你熟啊,其他的都不行。小石头太痞,偷奸溜滑的,小兵子没力气,连蟒岭都上不了,小平娃更不行了,路上要不停地吃,小虎子脾气暴,看见别的牛就要打架,把两只角都打断了,只有你合适。父亲摸着小梅头上断了半截的犄角说。

小梅似乎听懂了父亲的话,哞哞地叫了几声。

父亲将一捆青草放在她跟前说,吃吧,吃得饱饱的,明天咱们要一起上县城卖笤帚呢。

小梅的舌头撩起一根青草,身子往后退了退,小石头就冲上来,一张嘴将草卷得乱纷纷的,它到底是奸猾啊,专挑嫩绿的草叶吃。小兵子个头小,头从小石头的腿缝间伸过来,捡小石头嘴上掉下来的草杆,小平娃可不管那些了,拿尖锐的犄角顶开小兵子,也将嘴插在小石头不屑吃的地方,小虎子从另一个方向突袭,与小石头面对面,偶尔晃动一下它伤残的犄角,似乎是为了示威呢。这几头牛里,只有它偶尔和小石头叫叫阵,其他的都懦弱得不像样子了。嫩格生生的草被小石头抢先吃完了,剩下的草里含有荆棘树叶和泥土,小石头转过屁股,哗啦啦撒了一泡长尿,小兵子没防备,头被浇得水淋淋的,它低低地吼了一声,嘴里衔了几根草,躲到墙角里了。站在门口的小梅长长地喊了一声。

我拿棍子戳了戳小石头肮脏的屁股说,太欺负人了。

父亲说,动物世界和人的世界是一样的,谁要强,谁就占上风,谁可怜,谁就吃亏。

这不公平。我拿棍子抽打着小石头圆鼓鼓的肚子说。

小石头慌忙向墙角蹿去,我手里的棍子重重抽在了小梅的身上。

那天不知道是啥时间,月亮还悬在天空,水一样的波光覆盖了整个村庄。行走在白亮亮的月光里,像是无所凭依地浮游在水中,地上漂着黑黑的影子。车已经等在路上了,小梅的脖子套了轭头,她的身子被两根粗绳控制在车把旁。全靠你了,父亲摩挲着小梅发秃的脑袋说。小梅摆了摆头,两只耳朵抖动着,似乎听懂了父亲的话。

你把牛笼头牵着,父亲说。

小梅的鼻子上穿了一个竹环,我把它抓在手中,她热乎乎的鼻息喷得我的手背痒酥酥的。鼻子上长年累月穿这样一个东西不舒服吧,我问肩膀上勒着绳子双手抓着车把的父亲。

当然了,谁鼻子上拴这样一个东西都不舒服,但牛不拴笼头,你就没法管教它。父亲试了试肩膀上的绳索说。

走吧,父亲说,趁天还没亮,车少,路好走些。到了县上,能赶上早市,笤帚也好卖些。

我看着牛和我们的影子在地上飘来飘去的。一会儿飘到了树上,一会儿飘到了水边,忽而爬上了砂石,忽而就漫上了陡坡。

去蟒岭这段路一直都是上坡,小梅垂着头,身子绷得紧紧的,父亲嘴里吆喝着,我和母亲在车后用肩扛着,车子扭扭曲曲地在路上艰难地爬行。

小梅,加油。那段路的坡度越来越大,车子直往后滑,父亲嘴里吆喝着,身子竭力朝前绷着,牛和人身上套的绳子曳得笔直。我和母亲虽然肩膀抵着车子,但依然挡不住架子车的下滑,父亲嘴里骂着,手里的枝条频频往小梅身上抽去。小梅的脑袋几乎低到地面了,身子拉成一条僵硬的曲线,在父亲的鞭笞下,小梅嘶哑地叫着,我觉得那缰绳几乎要断了,架子车颤动着,就是不肯往前移动。用劲,父亲声嘶力竭地喊着,枝条不断地往牛的脊背上肚子上耳朵上抽去。我们处在盘山公路的悬崖处,若任由车子滑下去,被缰绳羁绊的小梅和父亲都将被车子拖下悬崖,这一车笤帚报废了不说,父亲和小梅将会跌到崖下看不见底的沟壑。

车子的后轮已滑到了悬崖边,父亲喊道,你两个让开,这时,父亲已经做好了坠悬崖的准备,他的肩膀逐渐脱离了缰绳,小梅被车子坠着往后退。她突然嘶哑地吼了一声,猛地发力,车子像是被施加了魔法,猛然向陡坡冲去,父亲抓着车把,我们几乎是被车子拖上了坡。

小梅嘴里吐着白沫,身上湿漉漉的。父亲解了她脖子上的轭头,卸了绑缚在她身上的绳子,她的舌头舔了舔父亲的手,前蹄跪下去,身子软软地趴在父亲的面前。父亲割了一捆青草,往草上尿着尿说,歇歇吧,你吃点草,路还远着呢。父亲也喊我往草上尿尿,父亲说,尿里有盐,牛吃了带盐水的草会有劲的。我就努力地尿着,遗憾尿很少,没有给那捆青草增加更多的盐分。父亲摸着小梅身上一道道枝条抽过的伤痕说,刚才打你太狠了,对不住啊。要不是你,这一车子笤帚和我们两个就都完蛋了,你是大功臣呢。小梅似乎听懂了,耳朵摆了摆,眼里滚着晶亮的泪珠。

牛伤心了还会像人一样流眼泪么。我第一次看见牛的眼里涌动着大颗大颗的泪珠。我蹲在她面前,手抠着她身上的牛虱,看见在她眼里我变得那么微小,在那个晶亮润泽的世界里,我像一粒微尘,她的泪珠不停息地跌着,大颗大颗地跌着,我把脸贴近她的脸,那泪水就顺着我的脸,大颗大颗地滚动着。

你好狠啊。母亲责怪父亲说,你不怕把她挣死了,那么死命地抽她。

父亲啃着干馍说,你以为我愿意啊,刚才多危险,再差一点,车连带人和牛就跌到悬崖底下了。

母亲说,她毕竟年龄大了,刚来咱们家那会儿,还是一个才出生的小牛犊子呢。

那会儿啊,她可怜得很呢。父亲抽着烟说,她母亲生下她就死了,她可怜得没有奶喝,整日整夜地叫,连叫的力气都没得,像是小羊羔子的叫,眼看着就活不下去了,还是你的奶水好,喝着你的奶水长大了。

母亲拿树枝赶着小梅身上的蚊蝇说,那个时候幸亏有奶水,要是放在现在,哪来的奶水啊。小海喝不完,多余的奶水都给小梅喝了,她原先不会喝奶瓶,还是你硬掰着她的嘴,让她学会了吃奶嘴呢。再后来我的奶水没有了,你就给她熬稀米汤,拿勺子一口一口给她喂,慢慢她就习惯了,你把碗一敲,她就咚咚地跑过来,主动张开嘴巴呢。

你记得清楚得很么。父亲掰了一块干馍塞给小梅说。得亏你的奶水呢,也得亏小海饭量小,要是小海肚量大,哪还有小梅喝的奶水啊,你的奶水救了她的命呢。她小的时候没有住过牛圈,一直跟我们住一起,就是一家子人呢。她也爱和小海玩,小海骑在她身上,趴在她身上,揪她的耳朵,揪她的毛,有时候拿手指往她嘴里塞,她也不恼,像含糖果一样含在嘴里,有时候还拿舌头舔小海的脏手脏脚丫子,舔得好干净,像是水洗了一样的。她很小的时候,冬天你还搂着她睡,把她放在热炕上,盖上被子,真的像个人呢。外面人都觉得怪,以为咱们养了一个怪物呢。

你比我记得还清楚么。母亲抚摸着小梅说,她稍大一点了,还不想回牛栏,一直住在家里,每天和小海玩,上坡下河,跟小海成了好玩伴呢。

我插嘴道,小梅那个时候可乖了,就像我姐姐。有回我们在河边玩,不小心踩上了一窝野蜂,蜂嗡嗡叫着,吓得我就跑,小梅冲上去,用脚踏烂了蜂窝,蜂呼啸着全往她身扑,把她的眼睛鼻子嘴巴都蜇肿了,她就这样消灭了那窝野蜂。她回家的时候,身子肿得像个发胀的面团。要是我叫蜂蜇了,都不晓得成啥样子了。

土蜂的毒性还不算大。父亲嘴里嚼着一截草茎说,要是叫葫芦蜂蜇了,恐怕就没得救了,每年因为这个,都死个把人呢。

父亲嘴角流出了青色的汁液。母亲拿纸给他擦了擦说,小梅大了,该回到牛栏了,但她起初不愿意回去,不是拿头撞门,就是跳起来翻栏杆,搞得头破血流的,好长时间,她才习惯住在牛栏了。

人家自己后来也明白了,她是牛,不是人,咋能一直和人住在一起呢。父亲揉着小梅脖颈处隆起的肿块说。

小梅给我们家立了大功了。母亲摩挲着小梅的脊背说,她成年后几乎每年都生一个牛娃,目前为止一共生了四个吧。

不是四个,应该是五个。父亲抽着烟说,第五个生下来就死了,她还不晓得,还不停地舔着它,用鼻子拱着,想让她的牛娃站起来,她的嘴里不停歇地叫着,想把她的牛娃叫醒过来。她是很称职的母亲啊。前几个牛娃生得都很顺,每一个生下来,她都在第一时间舔干净它们的身体,小牛娃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就要寻奶吃,每个小牛娃都要吃很长时间的奶,即使有些牛娃长大了,也偶尔钻到她的肚子下,吃几口奶呢。有时候也许没有奶水了,那牛犊子的脑袋就咚咚地撞击她的肚子,你们有没有注意到,牛喝奶的时候,它的脑袋撞击它妈妈乳房的力度可大了,我站在旁边都能听到咚咚的声响。有时候我看得都忍不住了,实在想把它从它妈肚下拉出来。小梅的身子被吃奶孩子撞得几乎站不稳了,但是呢,她一点也不恼,脾气好得很。我有回见牛娃撞击她乳房的力度太大了,担心把她撞坏了撞疼了,便将那头不懂事的牛犊子扯出来了,谁知道啊,人家小梅一点也不念你的情,她瞪着眼睛,冲我大吼大叫着,鼻子喷出粗重的气息,脑袋来回摆动着,护着她的牛娃呢,我还能把她的牛娃咋样啊,我还不是怕她的牛娃吃奶把她伤了啊。

你没当过妈,咋能晓得当妈的心思么。母亲给父亲捶着背说,在爱娃这方面,所有当妈的都是一样的啊,不管是人还是猪牛羊,都是一样的啊,都是天性吧。

那它们也不能用那么大的劲啊。我有些不满地说,小梅的年龄越来越大了,生的娃娃那么多,一个个都这么吃奶的话,还不把她的肚子撞坏啊。有些牛娃都长那么大了,看着比小梅还壮实,草吃着吃着,不知道发了啥神经,就突然冲到她身边,头钻到肚子下,好像炫耀它们长大了力气大呢,拿脑袋咚咚地撞击它妈妈的肚子,它妈妈身子被撞得东倒西歪的,这么大个子了还要吃奶,一点也不晓得害臊,一点也不晓得羞耻啊。

你还说人家啊,母亲说,你还不是和牛犊子一样么,到了六岁还要吃奶,我都没有奶水了,你还动不动就钻到我的怀里,掀起我的衣服,就叼着奶头吸,我都老了,哪里还有奶水啊。你直到上小学才断了奶呢,你还笑话人家牛娃啊。

我嘟囔道,我是人啊,它们咋能和我比呢。

有些人还不如畜生呢。父亲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

月光突然消失了,黑暗从四面八方压过来,风有些冷,树林里响起了哄乱的虫鸣。

天快亮了,父亲说。

我靠在母亲身上打着盹。

你们回去吧,天亮了。我听见父亲说。

睁开眼,天真的亮了,小梅站起身,她的脖子上套了沉重的轭头,绳子重新将她固定在车把边,她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蟒岭过了就好了,父亲的肩上已套好了绳子,他说,翻过岭就一直是下坡路和平路,你们回去吧,我和小梅就够了。

母亲将一袋子干粮挂在车把上说,该吃就吃,不要为了省几个钱,瞎凑合,你的胃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父亲双手抓着车把说,我晓得了,我都去县上十几次了,哪一次不是好好的啊。

母亲继续叮嘱说,路上慢些,你也年纪大了,不是年轻的时候了,小梅也老了,不是年轻时候力气大得用不完。

你还啰唆得没完了。父亲往手心里唾了一口唾沫说,熟门熟路的,怕啥啊,笤帚卖完了就回家,回来给你们买好东西。

母亲攥着车把说,该吃饭的时候就吃饭,饭店吃一碗面总还能吃得起吧,晚上就住店,大通铺也行,不要睡在车子上,啥东西都不要买,你和小梅平平安安地回来就行了。

你们快回吧,回去还能再睡一觉。父亲扔下一句话,嘴里吆喝着,小梅嗒嗒的脚步声响在坚硬的土路上。

往回走就容易多了,一直是下坡路,感到有一股力量推着你,你的脚步越来越快。

你爸抠得很,母亲边走边说,他在县上卖笤帚从来不去饭店吃饭,饿了就啃从家里带的干馍,有时候从小店里要一碗开水,晚上也不住店,就睡在没有卖完的笤帚上。

那小梅吃啥啊?我还是关心我的儿时伙伴。

每回车上都装几捆青草。母亲说,他卖笤帚,小梅站在旁边看着,他啃干馍,小梅吃青草,有时候他也给小梅要些水喝。

我每次想跟着他去县上,他都不让去,丹凤我还没去过呢。我拉着母亲的手抱怨说。

我都跟了他大半辈子了,我还从来没去过呢。母亲说,不过,他每次回来,都给我讲得仔仔细细的,哪条路上新增加了一个市场,哪条街道上新设一个路灯,县上的人吃啥饭穿啥衣服留啥发型,他都给我讲得清清楚楚的,我虽然没去过,也跟去了一样,我现在也能给你讲讲丹凤县城的样子呢。

我不听。听来的哪有亲眼见过的好啊。我说,我还不如小梅呢,小梅跟着我爸都去了好多次了,我还一次都没有去过呢。

你早晚都会去的,你肯定会去的,你不可能和我们一样一辈子待在柳庄啊。你不但要去丹凤,还要去比丹凤更远的地方呢。母亲抓着我的手,走得越来越快。

县上花费大啊。母亲说,你爸说了,等以后有钱了,带我们风风光光地去一次丹凤,看看船帮会馆,爬爬凤冠山,游游丹江河,好好享受一回。

爸爸老是骗人呢。我在心里悄悄顶撞着母亲。

然而这一回爸爸却差点出事。

那天回来的途中,就起雨了,路上的水哗啦啦地奔流着。车爬上蟒岭,路就一直往下走着,弯弯绕绕的,像一个怪物盘旋在山腰间。不承想一块滚石砸中了低头行走的小梅,父亲啊呀惊叫了一声,就见小梅摔倒在地,那石头压住了小梅的身子。父亲费了好大劲才将小梅身上的石头掀开,但小梅的腿开始流血,流了很多的血,小梅的腿断了。在路人的帮助下,父亲将小梅弄上车,小梅趴在架子车上。她的身子抖着,身上湿淋淋的,父亲将上衣脱了,盖在小梅的身上。她的眼里流出大颗大颗的泪。

父亲将小梅拉到了柳庄兽医站。

这头牛太老了。兽医掰开小梅的嘴巴看着她嘴里的牙齿说。

她是我们家的功臣呢。父亲说,地里的活哪一样也离不开她,她就像我们家里人一样。

兽医瞪了父亲一眼说,哪一家的牛不是这样的啊,它来到人间的任务就是耕地干活,又不是来享受的。人养牛为了啥,就是为人干活的啊,好像你家的牛不是牛似的。

我家牛就是和别人家的牛不一样。父亲和兽医争辩道。

兽医又挖了我父亲一眼,给小梅的断腿复位,上夹板。

好了估计也干不成活了。兽医说,趁着还结实,赶紧卖了,还能卖个好价钱。

父亲拉着小梅往回走,他对车上的小梅说,我怎么会卖你呢,就是再高的价钱,我也不会卖你,你不要听那个兽医胡说,简直是胡扯八道么。

你以后不用再下地了,我养着你,你老了,我们该养你了。父亲说,你想吃啥吃啥,想喝啥就喝啥,我们会把你养得好好的。

几个月后,小梅走路还是一瘸一瘸的。

这个烂心的兽医给你手术没做好,这是医疗事故啊。父亲给小梅喂着青草说。

小梅舔了舔父亲的手,低沉地叫了一声。

母亲带我去看望外婆那天,牛贩子的车又停在了门口,绑在铁栏杆上的牛悲凄地叫着,它们在车厢里甩着尾巴,咚咚地挪着步子,车身一震一震的,它们的屎尿一次次地喷出车外。

老黄,这回你要再不卖,我就再也不来了。牛贩子嘴里叼着烟,朝父亲吐出一口烟雾说。

不卖,永远不卖。父亲扭过头,看着堆在门口的苞谷说。

牛贩子手指头蘸着唾沫数着脏兮兮的钞票说,老黄,看你日子过得恓惶的,小海上学要花钱,小海他外婆得了不好的病,你东挪西借的,也没有借下几多钱吧?你吃胃药要花钱,你以为现在的钱好弄啊?

我要是不收,就永远不会有人收你的货。牛贩子说,看你的牛老成啥了,上次来还好好的,这回还残疾了,成瘸子了,再不卖,就死到你手上了,趁早卖了,还能弄几个现钱。

不卖,父亲看着牛贩子伸出来的五个手指头说。

我就不信你和钱过不去。牛贩子把几张脏乎乎的钞票拿一个苞谷棒压着放在门墩旁,他揪着牛笼头,手里的鞭子啪啪地抽打着小梅的屁股,就将小梅拉到了搭在卡车上的木板边。

牛贩子拍着小梅的脑袋说,走吧,到城里享福去,你在这里早晚会病死的。

小梅被牛贩子扯着笼头,她的鼻子被扯得变了形,但她的身子像是钉子似的,钉在木板边,仿佛雕塑,她拧过头看着父亲。

父亲从她水汪汪的眼里看到了自己。

父亲小声说,不卖,不卖。

牛贩子扯着牛笼头说,你要是懂事的牛,就应该上车啊,老是这样僵着,让主家为难呢,你乖乖地上车吧,你主家等着用钱呢,能给主家带来钱的牛才是好牛啊。

小梅拧过头看父亲。

父亲的头垂得更低了,嘴里咕哝道,不卖,不卖。

走吧,看啥啊看。牛贩子扯着笼头,拍了拍小梅的脑袋说。

小梅的目光再次扫过父亲的脸,她发现父亲的脸不见了。

小梅就踏着木板上了车。

卡车哐啷哐啷地开走了。

小梅看着房屋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了。朦胧的泪水中,隐约听到有人嘶喊她的名字。她看见三个人挥着手,从后面撵上来,他们边跑边喊。

小梅的泪水再次奔流而出。她觉得车子跑得越来越快了。她长长地应了一声,四蹄攒劲,身上的毛绽开,像是张开了无数的翅膀,她飞了起来,她看见脚底下金灿灿的麦田,她闻到了泥土馥郁的芬芳,她看见那三个人飞到她身边,他们一起飞着,越飞越高,渐渐就看不见地上的树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