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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19年第10期|林为攀:藓

来源:《长江文艺》2019年第10期 | 林为攀  2019年10月28日08:50

一 草疯长

我吃饭时不喜欢有人打扰,但这几天却经常被人打扰,许多人都向我打听一个叫林泉隐的人。这些人来自全国各地,身上带了许多他们当地的土特产,他们向我打听林泉隐的时候,会用这些东西贿赂我。几天下来,我收到了一大堆从没见过的东西。

我把能吃的东西全部吃下肚,然后拍拍肚子,把不能吃的全挪到屋檐下,最后一屁股坐在门槛上,乐得哈哈大笑。我的笑声吸引了花蝶的到来,她是我们这最漂亮的女孩子,但没有一个男孩子能让她发笑。一个不爱笑的女孩总是让人有些害怕,现在这个高高在上的女孩却主动来到了我面前。

她问:“你在笑什么?”

我没有理她,继续坐在门槛上拍着肚子大笑。花蝶在我旁边坐下,盯着我发笑的脸。我笑得越大声,花蝶就越好奇,我笑饱后,才把自己的笑因施舍一点给她。

我说:“我收到了很多好玩的礼物。”

花蝶问:“哪里?”

我站起来,把那些东西推到花蝶脚边。她穿了一双红鞋子,里面的白袜子还饰了一只蝴蝶。我把这些东西的来源告诉她,没想到她拍拍屁股从门槛上站起来,一句话都没说就走了,又像以前那样冷冰冰地走了。我看着她高傲的背影,立即把脸上的兴奋切换成难过,然后拿起这些破烂使劲地砸到路上。

只听见“哎呀”一声,一个男人捂着额头气冲冲地走向我。我赶紧掉头就走,没想到被他一把拎了起来,我连连求饶。

“这不是独眼林吗?你干嘛用东西丢我?”对方说。

我听出了对方的声音。他就是那个人不在家却有许多人上门找的林泉隐,对他的突然消失和突然出现,我感到又惊又喜,但他出现的第一句话却让我对他恨得牙痒痒,因为他像其他人一样说我“独眼林”,而不是像我母亲一样叫我“捣蛋鬼”。

于是我噘着嘴,懒得理他,对他的转变感到一头雾水,想起他消失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他要走,还一走就是好几个月,只记得当时他像平常一样对我说:“嗨,小林,再见。”

第二天我去找他时,没能再见他,接下去的几个月里,还是没有见到他,就在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他时,不断有人问我他的下落。本来他回来后我会马上把这件事告诉他,但他的话让我伤心难过,所以我决定把这件事烂在肚里。

“有人找我吗?”他把我放下来。

“鬼才会找你。”我整了整自己的衣领。

他看出我不高兴,马上向我道了一个一百斤重的歉,我马上也用百分之百的大度原谅了他。衡量一个歉意是否真实,最好的方式就是用重量形容,这还是林泉隐自己告诉我的。

他说:“只有一百斤重的道歉才能挽留一个人。”

我问:“怎么看出歉意有多少斤?”

他说:“看对方的眼睛。”

只要对方的眼睛像一颗饱满的丑橘,歉意就够分量,相反就是一个大话王。我看到此刻的林泉隐真像一个大丑橘,所以我很快忘了他刚才伤我心的话。

我说:“你走的这几天,有很多人找。”

我能说出每个找他的人的姓名样貌,还有他们所带的礼物。我的记性不好,怕他们在我脑海里待不久,等林泉隐问起的时候,他们早已从我脑中逾期不候,所以我把他们都记在了一张纸上。

林泉隐看到纸上密密麻麻的名字,也像我刚才那样哈哈大笑起来。我看到他在笑,又想起了自己刚才的笑,第一次觉得有人能理解自己,马上也跟着笑了起来。我们笑出了共同的声音,一大一小的笑声又吸引了花蝶的到来,但这次她没有跑过来,而是站在远处,抚着自己的长辫子疑惑地看着我们。

林泉隐招手让她过来,她这才长辫子一跳一跳地跑过来。林泉隐从兜里掏出一枚糖果给她,这是一颗会令人感到快乐的糖,花蝶把糖果塞进嘴里后,也跟上了我们笑的步骤,笑得就差满地打滚了。我也分到了一颗糖,含在嘴里直到那天傍晚才舍得把最后一口甜唾沫咽下肚。林泉隐一手拉着花蝶,一手拉着我往他家走去。

林泉隐的家门口堆满了那些土特产,挡住了那扇大门。他松开我们的手,把这些东西搬到一边,把空间留给大门,然后掏出钥匙。锁孔生了锈,霸占了本属于钥匙的位置,林泉隐只好爬上围墙。我和花蝶听到他跳到院子的声音,还是一声“哎呀”,等他把门打开让我们进去时,我发现他的左脚崴了。

那天我跟花蝶累得满头大汗,因为我们要帮他把门外那些东西归类,还要用嘴巴帮他试验哪些东西可以吃,哪些东西不能吃。吃到好吃的,我们会贪嘴多吃一点,吃到不好吃的,我们会同时往地上吐口水。

傍晚的时候,东西差不多分好类了,林泉隐把能吃的东西拿到厨房,我们很快闻到了香味,口水像泥石流一样往喉咙翻滚。

我们坐在他的饭桌上,每人面前摆了一副碗筷,花蝶欢快地用筷子敲碗,被林泉隐制止了,说是只有乞丐才用筷子敲碗。但说完后,林泉隐自己也敲起了碗,还对我们说:“尽情敲,管他呢。”于是敲碗声在他的屋里此起彼伏。

林泉隐给我们每人盛了一碗汤,夹了几片香肠。吃饱喝足后,他对这碗汤和这几片香肠命了名。

他说:“西双版纳鸡枞和金华火腿真是绝配。”

我这才知道我们刚才喝的汤汇聚了原始森林的精华,我们刚才吃的火腿原来是从猪身上萃取的美味。

这顿饭打开了我的味蕾,让我变得挑嘴,母亲做的饭显然无法再满足我。眼见于此,她没检讨自己的厨艺,反而觉得我肚里生了绦虫,忧心忡忡地前去县城买药。此时已经距我和花蝶去林泉隐家吃饭过去了一个月,这一个月来,我茶饭不思,整日都往林泉隐家跑,但林宅大门紧闭,我跟花蝶次次无功而返。

母亲走后,我又一次兴冲冲地从家里出来,看到花蝶也从她家再次蹦蹦跳跳出来。我站在原位等她,等她快靠近时,我迫不及待地先往前赶,还不忘把手往后伸向花蝶,就像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些接力赛运动员一样。花蝶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听到背后她的喘息声越来越粗,只好稍微放慢脚步,花蝶握到了我的手,我没来得及摩挲她充盈着香味的手心,就马不停蹄地牵着她来到了林泉隐的家门口。

我们看到关上的大门,也想像林泉隐上回那样翻墙而入,但想起他崴的脚,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花蝶松开我的手,上去使劲敲门,但徒留空旷的擂门声,并无人过来给我们开门。

我看着花蝶低着头,试图透过门缝看清里面的一切,她低垂的长辫,让我想起自己手心还留有她的香味,我悄悄闻了闻自己的手,一阵扑鼻的香味让我的五脏蜕变成一群蜂蝶。花蝶回过头冲我喊道:“院子里长满了草。”

她喊了两遍我才回过神来,我本想走过去跟她一样把眼睛贴在门缝上,看清里面疯长的草,但那天的阳光刺得我后背发痒,我抬头看到院墙上也长满了草,但我没叫她过来看,而是看着墙头草好似内心深处也有草籽在生长。

“你怎么啦?”花蝶跑过来拉了拉我。

我看到她额头渗出的汗珠,赶紧用手捂住自己的左眼,说:“有蚊子叮我。”

“现在快冬天了,哪还有蚊子?”花蝶识破了我的谎言。

“我要回去了。”我说。

我遮住自己的左眼一步一步地往回走,头也没回,路上许多人冲我打招呼,我谁都没理。这条走惯的路突然变长了,几分钟后迎来一辆颠簸的大巴,大巴在我面前停下,身后涌出一股遮天蔽日的灰尘。我听到灰尘里有咳嗽声,灰尘散去后,母亲一边咳嗽,一边拍打身上的尘埃出现在我面前。

“捣蛋鬼,你怎么出来了?吃饭了吗?“母亲关切地问。

我没说话,在母亲面前还是用手遮着自己的左眼。母亲从篮子里掏出一个瓶子,从里面倒出几颗黄色的药,说:“这是驱虫药,赶紧吃。”但我却紧闭着嘴巴,母亲看到我用手捂住左眼,问我怎么了。我把手放开,冲母亲大喊:

“以后别叫我捣蛋鬼,叫我独眼林。”

母亲一听,眼泪立马下来了,她还来不及擦拭,大巴就重新启动了,又掀起一股灰尘,把母亲的眼泪搅拌在灰尘里。

我义无反顾地钻入灰尘里,留下母亲独自在原地饮泣。回到家我也像林泉隐一样,把自己关进房间。我从抽屉拿出一面镜子,放到自己面前,我先捂住自己的左眼,让自己看起来顺眼一点,然后慢慢露出左眼。我的左眼像被人用胶水粘起来了,打破了整张脸的平衡,我第一次无法直面自己这张丑陋的嘴脸,将镜子往地上一摔,镜子被摔成了无数片,照射出更多残缺的面庞。

母亲推门而入,踩到了地上的残镜,发出吃沙子一样的声音。我背对着她,不让她看我只能用一只眼睛流泪的脸,空气凝固住了,从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也无法让空气重新流动。母亲默默地看着我,我默默地看着墙壁上镇宅的八卦镜,母亲在八卦镜里像变小数倍的蚂蚁,我看到这只不知所措的蚂蚁轻退出房间,拿着扫帚和畚箕悄无声息地扫净地上的镜子碎片。

我搬起一张凳子,将悬挂在墙壁上的八卦镜摘下来,就在我即将摔碎八卦镜的时候,母亲放下扫帚和畚箕冲过来,抢过我手上的八卦镜。

“你要出气就冲我来,千万别摔这镜子。”母亲说。

“留着它能让我的眼睛复原吗?”我瞪着母亲。

母亲很信鬼神,总以为家里有面八卦镜,就能保佑阖家平安。她找过许多人打听,终于被她得到如今这面背面錾刻着八卦、形状为八边形的镜子。八卦镜挂起来几天后,我抬头看到自己的脸在镜中变形,好奇地搬起一张凳子站在上面,突然看到自己的脸在镜中成了一具骷髅,惊吓地摔下凳子,左眼磕到了床角。从那以后,上天就用胶水粘住了我的左眼,使我只能用一只眼睛欣赏这个世间的一切。

“没有它我的眼睛怎么会坏?”我喝问道。

母亲哑口无言。她把八卦镜覆盖在掌心,拿上扫帚和畚箕离开我的房间。房间由于一时之间丧失了两面镜子,使空间变窄不少,但我却感到体内无限广阔起来。我躺在床上,准备借助睡眠使自己陷入一片混沌,窗外的鸟声却一阵紧过一阵,好似要在我心里筑巢。我从床上爬起来,前去关窗,突然看到一张脸出现在我面前。

这是一张涂满彩妆的脸,我一时认不出究竟是谁。对方好像意识到我的疑惑,用手一把抹掉脸上的彩妆,露出那双我熟悉的大眼睛,我很想冲她大声说一句:“嘿,花蝶,你怎么来了?”

但我只是低着头把窗户一关。

花蝶推开窗,我又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

“你找我干吗?”我返回去冲她叫道。

“你怎么了?”花蝶委屈地看着我。

“你来找我为什么不走大门?怕别人知道你找我玩丢你的脸?”我的话越来越伤人。

她眼里噙满泪水。

花蝶的母亲叫花玫,很会唱戏,她来我们小镇后,已经不唱戏了,不过还是会往脸上涂彩妆。有一天,花玫看到花蝶站在镜子前上妆,扮相酷似年轻的自己,大喜过望,立即着手培养女儿。但花蝶天生一副公鸭嗓,唱不了戏,嗓子越吊越粗,经常让树上的夏蝉不堪其扰,纷纷另择别处鸣叫。

直到花蝶的嗓子肿得像个电灯泡后,花玫才作罢,而花蝶虽然唱戏不成,却爱上了化妆,有事无事就爱往脸上涂那些彩妆。刚开始,手艺生疏,化的妆经常让夜游犬大吃一惊,后来随着技艺的精进,只会吓唬到人,吓不到狗了。当她此刻趴在我的窗口时,她脸上的彩妆已经挺像那么回事了。

“这个妆我是为你化的。”花蝶含泪说道。

她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我当时不知道一个女孩为一个男孩化妆意味着什么,只知道我不能让她看到我这副样子,于是我转过身去,不再看她。

“不好看吗?”花蝶在身后问。

我转过身去刚想夸她好看,就看到她在照那面八卦镜。我吓坏了,看到她变成一具揽镜自怜的骷髅,忙关上窗户。

我不知道花蝶是什么时候走的。傍晚的时候,我将窗户打开,看到林泉隐家的大门敞开了,赶紧冲出去,就像双眼健全之人那样,试图在夜晚到来之前捕捉到天边最后一抹晚霞。花蝶在屋檐下洗脸,脸盆里装满了从她脸上卸下的颜料,她端起脸盆,把洗脸水泼到了我身上。

我是跑到林泉隐家门口的时候发现异样的。我身上沾的那些颜料吸引了许多不知名的蝴蝶,它们追随我奔跑的身子飞入林泉隐的房子。甫一进入,我就看不到天了,整个身子都隐没在了茂密的草丛里。我大喊大叫,头顶的蝴蝶在兀自盘桓,很快又往屋顶飞去。此时我听到林泉隐的笑声从屋顶传来,我拨开眼前的草丛,看到他赤身裸体站在屋顶上,手里拿了一个网兜,在捕捉误入网中的蝴蝶。

他将捕捉到的蝴蝶摘去翅膀,让它们重新回到蛹的时刻,很快他脚边就停满了许多折翼的蝴蝶。我使劲钻出草丛,来到屋顶下面,看到他光滑的身子在夕阳下熠熠生辉,他见到我没有说话。一月没见,他的脸庞长满了胡须,头发也跟花蝶的一样长,要是在路边看到,一定会以为他是从哪里游窜而来的乞丐。我用那只完好的右眼认出了他的双眼,他眼波流动,正是一个人最为坦诚之时。

“你来啦。”他看到了我。

“我来找过你好几次,但你每次都不在家。”我说。

“你错了,其实我每次都在家,只不过你误以为我不在家而已。”他说。

他让我沿着旁边放的竹梯爬上去。我爬上去后,发现瓦片纷纷破碎,就像电视里的雪崩巨响,我害怕屋顶崩塌,就撅着屁股准备沿梯而下。林泉隐叫住了我,他让我握紧他手上的网兜,试试将整个天空捕捉到网的感受。我担惊受怕地站起来,两尻像挂了千斤坠,而且林泉隐还故意使劲踩碎旁边的一片瓦,我立马一屁股坠在瓦片上,尿了一裤子。

“脱了。”林泉隐说。

林泉隐见我不敢脱,粗暴地褪掉了我的裤子,就像剥香蕉皮那样。我用手捂住裤裆,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他鼓励我站起来,站在这个即将入夜的屋顶上,享受晚风轻柔的抚摸。

我战战兢兢地站在他身旁。远方的地平线已经模糊了,但院子里的草丛还是那么茂盛,里面传来的蟋蟀叫声,更是加深了这个秋天的凉意。

林泉隐让我挥动网兜。我挥了几下,没有捕到一只蝴蝶,那些蝴蝶突然间像空气一样消失在空气中了。我只好把网兜放下来,坐在瓦片上,林泉隐也坐了下来。

我用衣服盖住自己的身体,问这个此时已经满脸悲戚、无人理解的林泉隐:“你为什么要在家里种那么多草?”

“我想种出一片天空。”他说。

我这才记起林泉隐曾是画家。据我所知,他画过世界上最壮丽的色彩,在他消失的那段时间,他去了许多地方,看了许多美景,但却再也无法将它们画在纸上。当他发现自己紧握画笔的手忍不住颤抖时,他就知道是时候跟心爱的绘画告别了,于是买惯画笔和颜料的林泉隐第一次去买草籽。回到家后,他就像种稻一样把草籽种进院里。

“你就不怕那些人找你算账?”我问。

林泉隐离开的那几个月,许多手拎礼物的上门求画者络绎不绝,按理说,收了人家的礼物就要答应给他们作画,但林泉隐现在把那些礼物或用完或吃完,答应他们的画作却一笔未动。

他非但不担心那些人找他算账,还滔滔不绝地跟我描绘如何种出一片天空。我仰头看着天空,奇怪他嘴中的天空到底有何不同,他也抬头看向天空,发现没有装饰物的天空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背景板。他用网兜套住我的头,让我用两只眼睛透过网眼观察被切割成一块一块的天空,他好像忘了我只有一只眼睛,忘了我对天空的理解与他有极大的出入,但我还是照做了,并装作顿悟般对他竖起了大拇指。

他受到感召,将网兜套进自己头上,我看到他像电视上用丝袜套头的抢劫犯一样滑稽,忍不住哭了。他看到我哭,用手指捻去我的泪,然后从旁边找出件裤子,从里面掏出一块石头印章,当着我的面给天空盖了个戳,然后将他所看到的天空告诉我:“天空多像一幅捞鱼图,我们给它盖个章,它就永久属于我们了。”

二 白眼鱼

林泉隐有个神奇的裤兜。他走路时,裤兜就像两块巨大的补丁,当他把裤兜翻出来时,裤兜又变成两条舌头,从舌头上吐出一大堆他帮别人所购的商品。在他还没放弃绘画时,他的裤兜只装画笔和宣纸,肩上背块画板,走到湖边,将画板支在跟前,然后把宣纸铺展其上,接着掏出画笔,把那些颜料摆在一旁。垂钓者的侧脸像个托腮沉思者,林泉隐将其画在纸上后,这个垂钓者就有了不一样的意味。

每次画完一幅画,除了白色的宣纸上会留下大自然五彩缤纷的色彩,林泉隐的舌头也会变成彩色的,因为他爱好用口水蘸画笔。一天下来,林泉隐一般只画一幅,他收起画板,将画作卷起来跟画板一样背在肩上,像个身上挂满猎物的猎人一样走回去。

他走在路上看到屋顶上有个女人穿着戏服,衣袂飘飞,就如当空一朵倦云。林泉隐看呆了,不惜打破自己的习惯,第一次在一天里画了两幅画。这个屋顶上的女人一直被人忽略,经林泉隐作画后,许多人都慕名而来,但那个时候,这个女人已经不太出现在屋顶上了,而是在院子里教她的女儿花蝶吊嗓。

他们皆被咿咿呀呀的噪音吓跑,有人建议林泉隐画一幅花蝶吊嗓图,但他早已金盆洗手多年。漫长的永夜数次让林泉隐重拾画笔,但越来越不受控制的左手最终让他作罢,多年来,他将画作抛售一空,只留下两张,一张是“垂钓者”,另外一张是“云图”。在睡不着的夜里,他掌灯细细观看这两幅在同一天里画出的作品,还是对其惊叹不已。既然无法再用左手作画,他就改用右手,就像林家的儿子一样,用一只右眼走路也不会撞到电线杆。

想到这,他难掩兴奋,找出那些尘封的画笔和结满蜘蛛网的画板,然而,只画了第一笔他就知道此举纯属枉然。他第一次没用舌头蘸笔,怅然若失地盯着那两幅画,最后从嘴里嘟囔出一句:

“这是借助上帝之手完成的,无法复制。”

林泉隐放弃作画后,身价倍涨,所有人都在打听他的画作,甚至连他年轻时的练笔也搜罗一空。这些人嗅觉灵敏,行动迅速,市场上林泉隐的画作很快所剩无几,他们知道林泉隐不重金钱,便另辟蹊径用那些土特产诱他重新作画。他们数次从别处去到林宅,回回碰壁,只好又将土特产背回去,最后一次他们学乖了,直接放下东西就身轻如燕地返回故乡。

有两个女人同时发现自己被侵犯了肖像权。一个是我那个喜欢钓鱼的母亲,另一个是早已放弃唱戏的花玫。说起我母亲钓鱼的嗜好,着实令人发笑,我的双眼完好时,她并没有这个爱好。她是在我的左眼彻底瞎了之后喜欢上钓鱼的,说是多吃鱼眼可以让盲眼复明。

所以她老是动不动就往湖边跑,在别的季节还好,但在秋冬冰霜冻住大地时,还提着一个蓝水桶和自制的鱼竿。她每走一步,就要停下来往手上哈气,让僵硬的双手暂时舒筋活络,她就这样靠不停地往手上哈气坚持到了湖边。

这是一湖在秋冬两季还会流动的水,母亲那个时候没用蚯蚓作鱼饵,其实是她不知道哪里有蚯蚓,以为蚯蚓跟夏蝉一样都生活在树上,所以好几次往花家跑。花蝶在一旁吊嗓,我母亲就在那些树上睁大着双眼,但一只蚯蚓都没找到。

“你在找什么?”花蝶停止了吊嗓。

“我在树上找蚯蚓。”我母亲说。

花蝶听到她的回答后,笑疯了,并首次发出了作为一个花旦所需的尖细嗓音,在屋顶上摆动裙摆的花玫及时捕捉到了这个天籁之音,激动地从楼梯上滚落下来,跌跌撞撞地跑到花蝶身边,使劲摇晃着她的肩膀叫道:“成功了,终于成功了。”

花蝶问:“什么成功了?”

花玫说:“你的嗓子终于行了。”

花玫忙不迭地让花蝶再喊几声试试,但从她嗓子里发出的声音还是像吃夹生饭一样,充满沙沙声。

花玫这才明白自己刚才出现了幻觉,失魂落魄地爬回屋顶,行云流水的衣袂也像坏掉的单车链子,拖了一地。我母亲看着这对神经不正常的母女,急急走开了,从那以后一直坚持用炒熟的肉钓鱼。

母亲来到湖边后,看到只有湖水四周还繁花一片,心情大好。她没有立即开始钓鱼,而是坐在一块瘦石上,解散辫子,让一头秀发倒映在湖面。她掬水擦拭头发,等头发闪现晶莹的亮光后,再拢在两耳,然后开始钓鱼。那个时候,她不知道自己这副样子永久地留在了一张纸上。钓鱼的她很安静,从湖面飘来的鱼鳞风吹起了她的头发,让身后的林泉隐灵感迸发。

她那天垂钓到黄昏,还是收获寥寥,往回走的时候,看到一片空地上沾了颜料,并未多想,小心地越过那些颜料来到路面。林泉隐当时在路边画花玫,我的母亲没多看一眼,直接从他旁边走过,回到家后,先将那条只有巴掌粗的鱼养在缸里,然后悄悄打开我的房门,看看躺在床上的我在干什么。当时我的左眼刚受伤不久,蒙上了一块能带来黑暗的白纱布。

母亲看到我睁着右眼在望天花板,推门而入,准备帮我换另外一块干净的纱布。我躺在床上不为所动,任她将纱布揭下。我是在她发出一声惊吓声后有所反应的,我从鼻子里冷哼一声:“碰到鬼了?”

母亲捂住了嘴巴,眼泪簌簌而落。我一脸嫌弃地从床上起来,拿起桌上那面镜子,照在自己的脸上,看到自己的左眼后,我也被吓了一跳。我一直以为自己的左眼会蒙上一层翳,但最后的结果却是左眼眼皮像被人用夹子夹起来了,再也无法睁开。

我把镜子掼到桌上,躺回床上。母亲这个时候已经及时流完了泪,她二话不说返回厨房,将养在缸里的那条鱼开膛破肚,等她再次出现时,我已经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鱼香。母亲用勺子将鱼眼挖出来吹凉,送到我嘴边。

她说:“快吃,吃完你的左眼就会好了。”

我没有说话,她见鱼眼快凉了,又将其探入汤中,然后重新捞起来。我右眼的余光瞥见惨白的死鱼眼,腹部一紧,喉咙一腥,呕了一地。母亲吓坏了,赶紧放稳鱼汤,去拿扫帚清扫。

从此,母亲想遍法子让我吃鱼眼,不是将其裹在米饭里,就是包在馄炖中。她很相信一些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事物,她觉得当代医学医不好我的眼睛没关系,自有神秘力量能够治愈我。求取八卦镜如是,用鱼眼治我眼睛亦如是,这两样都属于神秘力量的范畴。

然而,借助神秘力量需要大量的金钱支撑,常规的医疗手段耗尽了母亲所有的积蓄,她的余钱已无法再满足日常开支,这势必会影响她每日的钓鱼仪式。为了节省每日所需鱼饵,那些可怜的蚯蚓又被母亲忆起。

她向别人打听到蚯蚓的住址后,不邀自来,冒昧地翻起残垣断壁处的破瓦烂砖,然而翻开瓦片后,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只大蜈蚣。这只蜈蚣扭着身体火速离开她的视线,我那苦命的母亲还不知道蜈蚣已逃,愣在原地连心跳都吓没了,过了好久她才缓过来,又大胆地去翻旁边的砖块,这回没有大蜈蚣,只有密密麻麻的大头蚂蚁正在搬家。这群蚂蚁停下搬家的步伐,用触角往空气中探了探,发觉没有危险,又继续扛着几粒米饭忙碌起来。

就在此时,她听到从不远处的屋顶传来声响,原以为是花玫在屋顶教花蝶吊嗓,但转身一望,发现不是,而是两个赤身裸体的人在屋顶捕蝶。她对这幕不感兴趣,只对那个院里长出的草倍感亲切,听人说有草的地方就有蚯蚓。她转身直奔这些翠绿的草尖,跑掉了扎头发的橡皮筋,使头发像条尾巴那样荡了起来。那天傍晚许多人都看到一个素来胆小的女人狂奔在路上,身后扬起的灰尘弄脏了许多人家的大门。

我母亲来到林宅门口时,我还在咂摸林泉隐说的话。当时我躺在了隆起的瓦片上,那些瓦片成功支撑起了我的身体,没有一片破碎,但我不敢乱动,而是看着天空,想着自己这生亏大发了,所看的东西永远只有别人的一半。

与此同时,我母亲已摸进林宅,误将院里的草当成了野草,蹲下身用刚剪完指甲的双手掘土。很快她就拔掉了许多草,草根上的泥块像石头一样沉重,但她却能直接将其甩至身后。只听一身闷响,草根重重地掉在了林泉隐所站的瓦片上。

林泉隐躲闪一旁,看院子里豁了一道口子,却一点也不着急,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这种幻觉在他尚能作画时经常不请自来,在他的手发颤如狗尾巴时每每苦等不到,没想到现在却不期而遇。他兴奋坏了,放下手中的石刻印章,专心观察豁出的院子一角。

他看不到我母亲的身影,她当时整个身子都隐在草丛中,不断地将那些草连根拔起,就像弯腰割稻的农夫将整片苍穹驮在背上。拔出草根的土壤并未发现蚯蚓的踪迹,她不得不直起身子擦汗休息,不经意地猛一回头,在黄昏的光线下,她突然看到大厅流光溢彩。她忙用衣角擦净双手,就像每次做完饭用围裙擦手那样,走到门槛边时,她才意识到发出光芒的原来是一幅画。

而画上的正是她自己。

她盯着画中人一动不动,画中的她侧对着现实中的她,鼻尖之上一轮红日高悬,她顿时感到惊讶不已,接下来的一幕更是让她长久难以忘怀:现实中黄昏的光线突然大量照射进画中的晨曦上面。

我母亲当时双颊绯红,低着头飞快地逃走了。在逃离的过程中她一直低着头,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撞了一个人,但她没来得及理会,径直跑进厕所看着镜子里心跳加速的自己。

她不为人知的一面原来早已被人窥破,羞怯的同时伴随一股足以压垮双肩的罪恶感。她突然发现自己的胳膊酸痛难忍,这才想起刚才撞了人。

她走出大门,并未看到所撞之人。那人早已骂骂咧咧地走了,正往林宅走去。她就是花蝶的母亲花玫,她这次露面与自己的女儿有关,其实严格说起来与林泉隐有关,归根到底则和他那个神奇的裤兜有关。

我母亲没将八卦镜藏好,而是将它挂在了大门上,这让上次来找我玩吃了闭门羹的花蝶顺手牵羊,将它带回了自己家。她连蹦带跳地走出我家,回家路上都在看镜子里的自己,爱美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她能在镜子上看到许多看不到的东西,比如那具隐现的骷髅。

这是一具涂了口红的骷髅,堪比美人配上蛇蝎,令美人坯子花蝶着迷不已。回到家后,为了看得更加清楚,她前去厨房洗镜,越洗镜子越明亮,最后跟真正的现实世界毫无二致。从那以后,她不再往脸上涂彩妆,因为镜中的她已经上好了妆,甚至比她自己化的妆还妩媚妖娆,她逐渐抱着镜子不撒手。花玫很快从女儿越来越苍白的脸上看出了异样,当她发现花蝶原来是被一面镜子控制了心智时,花蝶全身已经没多少血色了,她吓坏了,赶紧掰开女儿和镜子,但她和它好像长在了一起,再也无法分离。

花玫想了很多办法都没用,终于舍下自己的老脸寻求外援。她虽然长年累月待在家里,却也知道这面八卦镜是从林泉隐的裤兜里掏出来的。林泉隐放弃作画后,他那个之前装画笔和宣纸的裤兜就成了其他人的篮子,几乎认识他的人都喜欢让他从别处帮他们捎东西回来,有些人甚至一管牙膏都要托他带。林泉隐当时正发愁如何寻找草籽,没来得及拒绝他们,当他发现自己的裤兜装满了柴米油盐时,他已经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由于顺利找到了那种见风就长的草籽,所以他没有将这些东西丢在半道,而是全部带回。很多人知道林泉隐回来了,都上门找他要东西,他不负众望,仅凭一双裤兜就让所有人满意。他最后从裤兜里掏出的是一面八卦镜,当我母亲向他伸出双手时,林泉隐想都没想就把它交给了她,甚至没让她花一分钱。

我母亲对他感恩戴德,在我左眼意外失明后,还对他充满了感激。这些事花玫早有耳闻,不过她从没想过这面镜子也会给她女儿带来灾祸,想起这些,她加快了脚步,迅速钻进林宅。她跟我母亲不一样,没有被院里那些草吸引,而是一进门就看到挂在大厅的那幅画。她看到的画和我母亲看到的不是同一幅,因为走路带风的她将风引到了大厅,顺利地吹起了那张关于我母亲的画作,从而露出了第二幅关于花玫的绘画。林泉隐将这两幅画放到一起挂,有时候是我母亲在上面,有时候是花玫在上面。

当花玫看到那幅画后,并不知道上面画的是她自己,她要完全走进大厅,才会知道原来自己穿戏服的身姿竟比当年还美。

林泉隐已在屋顶着完衫,穿好裤子,此时正撅着屁股下竹梯,他误以为失去已久的灵光回来了,激动之余在竹梯上滑了下来,把他的腹部蹭得像擦热的火柴,即将燃烧起来。下到地面后,他直奔厅门,却突然往后摔去,他撞上了正在看画的花玫。这是花玫第二回被撞,她旋即将思绪拉回现实,转过身去,凤目圆睁,想看看究竟谁瞎了狗眼竟敢撞当年名满天下的花仙子。这一转身就看到了躺倒在地的林泉隐,他衣冠不整,并首次在乎起自己的邋遢形象,他将刚才的灵光当成此女所赐,立即从地上爬起,欲回房整理容貌,最后却阴差阳错爬回屋顶,来到躺在瓦片上的我面前,对我说出一句似曾相识的话:“没想到我现在还能从一个女人眼里看出柔情。”

他一个劲地怂恿我下去问那个女人:“你来找林大画家干什么?”这个不要脸的林泉隐,作画时从不称自己为画家,也不让别人叫他画家,现在画不出来了,却让一个有可能才第一次见的女人叫他大画家。我不乐意,依旧躺在瓦片上,林泉隐见我不买账,发小孩脾气让我把上次吃的鸡枞汤和火腿抠出来还给他。“早就变成屎拉了。”我没好气地说。

林泉隐想想也是,但他显然没打消妄念,双眼死盯着我,最后一拍脑袋叫道:“只要你帮我这个大忙,我就能治好你的眼睛。”“用什么治?还是吃鱼眼睛?”我当然不信。

不是,我的方法一定比你妈的管用。”林泉隐神秘地说。

这话怎么听都像在骂人,我没再理他,看到霞云变幻了一种形状,有点像额头撞伤的淤青。“我帮你画一只眼睛。”林泉隐到底性急。

“我一听,一个激灵站了起来,踩坏了好几块瓦片,差点掉下去,拽住林泉隐的裤子才站稳脚跟。我与他击掌为誓,倘若他背盟,就让他永远看不到颜色。林泉隐思虑许久,终于被迫点头同意。

我沿着竹梯爬到地上,这才发现原来这个女人是花蝶她妈,这完全出乎我的预料。我爬回梯子,对正在等待消息的林泉隐悄声吹口哨。他以为我不负所托,忙开口问道:“快说,她找我做什么?”

我说:“你小声点好不好?”

他说:“好,好,快告诉我。”

我说:“我还不知道,她是花蝶的妈妈,我说不出口。”

他说:“你小子是不是对花蝶有意思?”

我说:“没有的事。”

这句话让我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为了证明我和花蝶就是普通的朋友关系,甚至连朋友都还算不上,我只好回到花玫身边,问她:“你来找林大画家什么事?”

花玫把我的声音听成了林泉隐,赶紧答道:“姓林的,你那面八卦镜从哪买的?”

我说:“花阿姨,看清楚,我是谁。”

花玫终于看清我的面孔。她把手搭在我的双肩,用长指甲掐进我的肉里。我疼痛难忍,让她把手松开,她松开手,看到自己的长指甲,不好意思地笑了,这回她终于想起了正事,忙问:“我家花蝶拿的八卦镜是你家的吧?”

我点点头。

“快说,那面镜子从哪来的?”她又掐住了我的胳膊。

我用手指指屋顶。花玫马上明白过来,来到竹梯前,仰头看了看梯子的高度,有点发怵,我忙过去帮她扶好,她慢慢往上爬,爬到最上面的时候,看到一双肮脏的脚,把头仰起后才看到站在屋顶上局促不安的林泉隐。

他听到声响,以为我上来了,赶紧蹲下来将头凑过去,没想到碰到的是一张女人的脸,花玫也快挨到了他的鼻尖。可他们还没来得及看清彼此眼中的内容,就有人咋咋呼呼过来了。这人往四周睃了一眼,看到我后,急急忙忙将我拉走,拉到一半,又折返到梯子旁,冲花玫大喊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闲心王八对绿豆,你的女儿花蝶快不行了。”

我说:“花蝶不行了,你拉我干嘛?”

他说:“你妈的情况更糟。”

三 金羊角

他就是托林泉隐捎牙膏的那人。据他所说,当时他正在屋檐下刷牙,并将牙膏泡沫吹得像气球一样大,在硕大无朋的气泡中他看到一个女人神智不清地出现在路上,他从她赤足散发这点判断她异于常人,于是将那个早已刷秃的牙刷放回搪瓷杯,用手背揩净嘴边的泡沫跑过去,发现是我的母亲,跟她说了一大堆话,但我母亲没回一字,依然双目失神地往湖边走去。

发现情况不妙,他马上去叫人。他从每一家门口进进出出,最后都无功而返,那些人均作壁上观。他没有办法,只好去花家,在某些时刻,女人比男人管用,但他在花家没有找到花玫,反而发现她的女儿消瘦得像一根火柴梗,手里抱着一面镜子冲他发出邪性的笑声。他吓得连连后退,看着被鬼上身的花蝶缓慢地迈过门槛,径直往湖边飘去。

当我们随他跑到湖边时,林泉隐也从身后跟来了。我们惊讶地发现湖边有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并肩而站,大的女人披头散发,小的女人嘴里咿咿呀呀。我忙跑过去抱住母亲,不让她往水里蹚,但她挣脱了我的怀抱,往水里扎了一个猛子,很快消失不见,湖面只留下她那头秀发,像条水蛇一样游动。林泉隐看我想入水救母,赶紧出手制止。

他说:“慢着。”

我看到母亲此时从水里探出了脑袋,怀抱着一大堆石子回到岸上,身上的湿衣服凸显了她的身材。我连忙将自己的衣服脱下来披在她身上。她冲我微微一笑,把石子放到地上,眼睛一直瞟着地面。

“你在找什么?”我问。

“桶哪儿去了?快找桶装鱼。”她说。

母亲不等我回答,看着自己的裤子就拍手鼓掌,不停地说道:“原来桶在这里。”她将那些石子从地上捡起来,然后扯松自己的裤腰带,将那些石头一股脑地丢进裤管,还不忘用草绑紧裤腿,以免那些石头掉出来。

做完这些,我的母亲兴高采烈地回家了,她的双腿像怀胎十月的肚子,但丝毫没阻碍她的脚步,反而越走越快。我跑过去冲母亲大喊:“妈,你怎么了?”

喊得我口干舌燥,可她还是没认出自己的儿子。林泉隐忙将我拉到一边,对我说:“这件事太怪了,我们得静观其变。”

“敢情不是你妈。”我说。

“相信我,我一定有办法让你妈恢复理智。”林泉隐从未如此严肃。

就在我母亲慢慢消失在眼前时,旁边突然传来一阵尖细的吊嗓声,比夜莺叫声还动听。我与林泉隐忙转身查看,发现并不是花玫在吊嗓,声音是从她女儿花蝶喉咙里发出来的。我们在动人的吊嗓声中热泪盈眶,皆被带到一种神奇的幻境之中。

我发现自己的左眼复明了。我的左眼让很多小伙伴都羡慕得直咽口水,因为这是一颗奇妙的眼珠,它可以细察渺小之物的纹理,也可尽览庞然大物之踪迹。更特别的是,我的左眼可以随时摘取,要用的时候才嵌进眼眶,这些同伴甚至抠掉自己的眼珠,只为一试我的眼球,我最后收获了无数颗眼珠。

林泉隐在幻境里看到自己恢复了作画,而且比之前画得还好。经他手画出的鲲鹏,甚至能从纸上飞出来,载着他遨游于天地之中。眼见于此,他不再花钱购买物品,而是通过作画取得所需一切。从此,他身上不带画笔和宣纸,因为他的手随便在地上一画,一顿珍馐美馔就都有了。他的本领被人发现了,这些人将他点石成金的手指斩下来,以为能复制他的奇迹,但他的手指一旦脱离身体,就变成一截截朽木。也是因祸得福,林泉隐丧失了手指,非但没有饿死,反而苦苦追求的化境也在这刻实现了:他终于可以通过意念作画。他没有给自己画上失去的手指,也不再出门,而是待在一个洞穴里,在脑海里遍览世间奇趣,纵观宇宙万物。

如果不是突然从湖里跃出一条无人垂钓却主动上钩的大鱼,我们都会被困在幻境里虚脱而亡。花蝶的声音经久不息,不仅让我们身陷困境,也让湖中大鱼不堪其扰,跃上岸的大鱼将身上的鱼鳞甩到了花蝶手中那面八卦镜中。花蝶忍不住浑身颤抖,看到手中镜子模糊了,伸手去擦,已经从虚幻中清醒过来的林泉隐见状,赶紧抢过八卦镜,将其揣进怀里。

花蝶发疯似的寻找八卦镜,林泉隐让花玫去抱住她,这一抱就让她泪眼婆娑,因为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女儿已经瘦得像一粒尘埃,就如刚怀上她时,她在花玫的腹中还不被感知的头一两个月。

“现在怎么办?”花玫对他完全没了恨意。

“花蝶暂无大碍,只要恢复进食,很快就能痊愈。”林泉隐内心的柔情也逐渐消散。

我问:“那我妈呢?”

他答:“让我先看看她为何会如此。”

林泉隐让我当他助手,将那面八卦镜覆盖在他掌心,然后他用手指轻扣八卦镜的八个方位,接着从大鱼身上扯下七片鱼鳞,让我们把鱼鳞盖在眼上。

我们依计而行,看到了我母亲丧失理智的那刻。

我母亲当时在门口没发现人影,便转身折回。起初她没有发现门上悬挂的八卦镜不见了,只觉得奇怪大门上怎么会有一块疤。其实这并不是疤,而是大门原本的颜色,只不过挂了一面镜子,让这块地方免受灰尘侵扰,变得干净而已。

她用指甲刮它,想让它与它们保持一致,却越刮越干净,甚至还能闻到树木的清香。她停了下来,一股穿堂风吹起了她的发梢,她这才发现八卦镜不见了,旋即脸色大变,不安地用手指缠绕头发,然后笔直地往门外走去。我母亲脱掉鞋,赤足出现在路上,最后停留在花家。她抬头看了看花家的屋顶,发现有一块瓦片将要掉落,走进花家后,她跪倒在花蝶面前。

花蝶拿着那面八卦镜像手握一根权杖。她一手拿着镜子,另一只手盖在我母亲的头顶,我母亲浑身颤抖,重新从地上站起来,然后走出花家,刚离开花家院门,屋顶上那片瓦片就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我母亲头也没回,直接往湖边走去。她走得很慢,但看起来很快,一路上没碰到一个人,四周甚至连风声都没有,只有当她到达湖岸时,空气才恢复流动,湖面也像鱼鳞般,被一层一层地剥离。

我母亲没有坐在那块瘦石上,而是一直盯着湖面,似乎在等什么人。终于,花蝶也出现了,我母亲回头冲她弯腰致敬。花蝶坐在瘦石上,两人谁也没说话,只有花蝶照镜子的动作。我母亲立在一旁,像插在地上的一根筷子。

“她们在做什么?”我忍不住开口问。林泉隐没有回答我,我只好继续观看。

过了一会儿,我母亲突然蹲了下来,手不停地将那些草连根拔起,很快她的身边就垒起一个小土堆。花蝶伸手碰了碰泥土,放进嘴里品尝,我母亲一直虔诚地看着她,看到她点头认可后,就像一个得到夸奖的小孩那样欢呼雀跃。

“花蝶太过分了。”我愤愤不平。

“她估计是被谁控制了。”花玫道。

我那个擅长钓鱼的母亲转眼之间学会了泥塑。只见她捧水将那堆泥土搅拌均匀,然后塑了一张精致的脸孔,并捏了两颗眼珠安在这张脸上。我以为这是母亲为我塑造的脸,为我打造的眼,但我仔细一看竟是花蝶的脸。

“为什么要给花蝶塑脸?”我终于忍不住了。

“还不清楚。”林泉隐让我继续看。

“把我的脸塑好了,你才能下湖为你的儿子抓鱼。”花蝶在对我母亲发号施令。

我母亲没有说话,继续在打磨这张脸。阳光越升越高,很快晒硬了我母亲捏的鼻子嘴巴和耳朵,一旦晒硬就定型了,但五官还没让花蝶完全满意,所以我母亲好几次都得推倒重来。最后终于赶在太阳晒干之前塑好一张完美的脸孔。花蝶随意扫了一眼,没再挑刺,我母亲大喜过望,洗净双手,说着就要往湖里跳,及时赶到的我将她死死抱住。

“可以摘下鱼鳞了。”林泉隐说。

我们将鱼鳞摘下,回到现实中的湖边,花蝶还在她妈怀中挣扎。我来到瘦石旁,真的发现那张泥塑脸,将其拾起,戴在自己脸上。刚一戴上,就与我的脸长在了一块,再也无法摘下,我的脸颊瞬间被烙得生疼。

林泉隐将那面八卦镜对准太阳,将阳光引入我崭新的面孔上。这张泥塑面孔很快在阳光的照射下,像融化的巧克力,可我却扭过头去,拒绝林泉隐的帮助。

“怎么了?”他问。

“这张面孔让我的左眼也能视物了。”我说。

林泉隐顿觉惊奇,但他还是要融化泥脸,并表示相比于整日经受面具所带来的不适,失去一只眼睛好像也没那么难以忍受。然而不管他怎么说,我还是固执地保留这张泥塑面具。

他对我的变样忧心忡忡。我明白他所忧何事,严格说起来,现在的我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我,而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真正的我则躲于面具后暗中窥视一切,就如影武者一般。

林泉隐最后将希望寄托于花玫,他叫她松开花蝶,看看能否让花蝶揭下我脸上的面具。花玫也正有此意,但看着气虚体弱的花蝶不禁担忧起来。林泉隐眼看天快黑了,如果不抓紧时间处理此事,怕夜里又无故生出别的事端,这时他也管不了那么许多,突然从裤兜掏出一支金笔和一张银纸,咬破食指,在银纸上立即画上一张面具,然后将这副面具放到我眼前。我看到这张面具比我戴的还好,马上摘下脸上这副,去抢纸上那副。

林泉隐赶紧将银纸面具丢给我,夺我手上那张泥塑面具,然后将其丢至湖心,让它化成泥水复归自然。而我拿到银纸面具后,刚想戴上,就发现银纸面具变成空气消失了,纸上的金线也变成黄昏的光线,融于晚霞之中。

揭下面具后,我恢复了神智,但我没有感谢林泉隐的出手相助,反而质问已罢画的他为何又拿起画笔作起画,而且用的还是我未曾见过的金笔银纸。

林泉隐在我的质问声中,久久没有说话,末了抬起他的双手。我这才发现他的双手青筋立现,惊讶得张大嘴巴,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金笔和银纸都是我师父传给我的,我本打算在死前用它们画最后一幅画,现在看来不可能了。”林泉隐说。

“为什么会这样?”我问。

“这支金笔和这张银纸只能画一次,画完后不仅作画之人会折寿,金笔也会折断,至于银纸,则会随风消失。这是凝聚了古今所有画家心血的纸笔,我师父本想让我用来画一幅能包含整个宇宙的画作,但我最后却拿来救人,不过我不后悔。比起虚妄的宇宙,人才是最为重要的。”林泉隐看着北极星升起的地方说道。

“哪里还能买这种金笔和银纸?这辈子我哪怕什么都不做都要帮你重新买上一副。”我问。

“你以为这是平常纸笔?告诉你吧,整个世间只有这么一副,你小子可真有福气。”林泉隐此时又变得漫不经心。

“用什么做的你总要告诉我吧。”我说。

林泉隐此时背对着我,过了许久才从嘴里幽幽地吐出一句:“金笔用羊角所制,银纸则用全天下最伤心的一滴泪做成。”“伤心泪难找,但羊角可到处都有。”我笑了。“你错了,这种羊角比眼泪更难找,传说只有金角羊身上才有。”他说。“金角羊?羊角不都是灰褐色的吗?”我越来越糊涂。

林泉隐训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所谓金角羊就是一种活了上百年的羊,这种羊上了年纪后,胡子皆白,仅有头顶弯曲羊角像金盘一样明亮。相传作家要是得到这种羊角,就能写出令鬼神为之哀嚎的大作;画家要是得到这种羊角,便能画出包含宇宙万物的神作。总而言之,这是一种人人都想要,却极少有人得过的圣物。

“你的师父不是一般人吧?”我问。

“你说对了,我的师父就是那个给我八卦镜的道士。”林泉隐说。

这时,不单是我,就连花玫也急了。我们火冒三丈地靠近他,准备将他生吞活剥。“你们听我解释。”林泉隐慢慢往后退。“姓林的,你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花玫叫道。“就再给他一分钟,看他还能说出什么大道理。”我说。

本来我以为林泉隐又会酝酿许久才会开口,没想到他很快就说出了原因,只有寥寥几字:“看来我师父那个老不死的在存心考验我。”“考验你干嘛?”我问。“考验我在艺术和人命之间到底会选择哪个。”他说。“那你认为你的师父希望你选择哪个?”我问。“当然是艺术,在艺术面前,生命如草芥,任何东西都可以牺牲。”他说。“可你却没听你师父的话,而是选择了救人。”花玫此时怒气大减。

林泉隐点点头。

此刻夜幕已至,天边彤云密布,惊雷响起,湖边朔风不断驱赶我们。突然发现前方出现了许多亮光,就像天上被挤落的星星。这些亮光越靠越近,原来持光者竟是那些之前找林泉隐的索画者。我忍不住笑了,这下林泉隐纵有一百张嘴,也不能凭空浇灭他们的怒火。“姓林的在这里,快把画给我们,否则结果了你师父的狗命。”这些人威胁道。“我师父在哪?”林泉隐问道。

“那老头人呢?”这些人往后一看,哪还有他师父的影子,看样子早跑了,气势便弱了一半。林泉隐放了心,单独过去与他们交涉。

他向来不擅俗务,但这次却处理得井井有条,他麻溜地先跟那些索画者道歉,再用几句假话哄骗他们。

他说:“你们的画我还在画,这次比任何时候都好,只要成功脱手,你们每个人都会大赚一笔。”

这番话哄得他们个个笑逐颜开,他们握着发光的手机原路返回,做着发财梦回到家里坐等林泉隐将无价之宝寄过来。

“我们没抓你师父,刚才是骗你的。”他们回过头笑道。

此时天降豪雨,四周却无凉亭躲雨。我们奔跑在雨中,无法赶超大雨的速度,最后所有人都变成了落汤鸡。花蝶经大雨一浇,很快清醒过来,她看着眼前的一切,诧异地望着我们。

“我不是在家里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花蝶问其母。

花玫看到女儿完全好了,激动地将花蝶拥在怀中。我看着雨中这温馨的一幕,大为感动,想起理智不清的母亲,又不禁悲从中来。林泉隐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对我说:“不要担心,你妈已经安全到家了。”

“你怎么知道?”我惊喜地问。

“不过你以后再也吃不到鱼了,你不知道你妈对鱼过敏吗?”他回避了我的问题。

“咦,你的胡子怎么变白了?”我指着他的头发。

原来林泉隐的头发早就白了。他的黑发是用墨水染的,如果没有这场大雨,没人会知道他的头发全白了,因为染得太自然了,大雨浇白了他的头发,也浇灭了他的精气神,此时他变成了一个气喘吁吁的老头。我们所有人都对其退避三舍,反倒小女孩花蝶对其关怀有加,不是扶他起来,就是帮他挡雨。

林泉隐这时将手伸出,将八卦镜照向自己掌心。我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挥动双臂,用食指蘸上闪电,然后利用闪电撕碎夜幕,缝隙中隐隐露出一道光。

这是一幅即画即无的作品,存活世间的时间甚至还比不上朝菌蟪蛄,但我们所有人都沉浸在这幅画中内心久久无法平静。林泉隐看了我一眼,然后将导入闪电的八卦镜照耀我。良久过后,我的左眼终于能睁开了。

我发现豪雨初歇的旷野,视线像望远镜一样清晰。林泉隐累得在扶腰喘气,刚想收起镜子,就看到镜面长满了潮湿的藓。他将藓除去后,所有人都在镜中见到我母亲端坐在侧,而年轻的林泉隐正给她作画。

林为攀,90后青年作家,福建上杭人,现居北京。先后在《香港文学》《青年文学》《大家》《西湖》等刊物发表小说。出版有长篇小说《追随他的记忆》《万物春生》等。《万物春生》获得第二届福建好书榜十大优秀图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