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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李立:蟑螂(节选)
来源:《小说界》2019年第5期 | 周李立  2019年10月24日07:47

单位附近是著名的北京妇产医院,有时午饭后散步,我会经过那里。在密集的城市生活区中间,妇产医院就像城市汪洋中一块极具密度、体积硕大的礁石,它的存在意义对我而言是造成这一片道路永远的拥堵。因为种种原因,人们在此聚集、等候或被迫滞留……这片拥堵的小区域凝聚着关于生命关于爱关于悲喜交集的种种存在,毕竟是妇产医院,唯一能让人们满心喜悦走出来的医院。我在这里看见了那对父女,我希望他们是父女,不,在我心里,那么只能是这样的一对的父女。写小说的人最幸运的便是有这样的权力,可以把自己一厢情愿的猜测变成白纸黑字的小说。

——周李立

我出来的时候,在等候区没看见老欧。

老欧不在刚才的座位上。他们说的“等候区”,其实只是手术室不锈钢的大门外那几排固定的蓝色椅子,其中有几张坏掉了,因为椅背椅面都被拆走。只有几根拆不掉的黑色钢条,还突兀地立在本应是椅子的地方,像一些简易十字架,但凡出现就饱含深意,提醒人们既然在这里,就不可避免总会撞见各种残破和缺失。

早晨我们到这里的时候,等候区已经坐满了人,我领到十八号的小纸条,是今天最后一个。我提醒过自己要早一点来,但每个人大概都这么提醒过自己。老欧比我来得早,但必须我们两个人都到场才能领到小纸条。

“十八号,挺吉利的,至少。”我跟老欧说,其实更多是说给自己听。

老欧不应,几分钟后,他突然说,“对啊⋯⋯你就是十八号出生的……挺好的……”

这会儿,等候区只零零散散剩下了几对,十七号、十六号……没有交谈,各自心事重重。总之大部分人想必都应该了结了各自的恩恩怨怨,也很顺利,然后迫不及待回到某处去了吧,谁也不想在这里停留。现在还待在这里的,情况大约跟我一样,是最后一批进手术室也是最后出来的。这些人也许是几对,也许不是。到这里来的人被要求“必须有成年人陪同”——在医生护士们口中,这位陪同人员被称作“家属”。我当时觉得这称谓虽然像是可以有很多种理解,但包含着不必揭穿的慈悲,至少对我来说,算是领受到这种慈悲了,因为尽管大部分人都默认“家属”是丈夫或男朋友,但显而易见“家属”也可以是姐姐、妹妹,或者母亲、父亲,倒不太可能是哥哥、弟弟——如果真是,他们应该也会伪装成丈夫的样子吧。

不过现在,这些都结束了,不用去想了。

我挪到角落那张蓝色椅子上,慢慢坐下来,等着老欧。有那么一瞬,我觉得他不会出现了,尽管我该明白,这种情况不太可能发生。也许是麻醉药剂仍残留在我的血液里,才让我产生一些莫名的幻觉。

为避开各种让自己重新陷于恐惧的念头,我努力让自己把注意力放在周围那些人身上。在我前排,是那对皮肤都白到发青的小情侣,始终把头靠在一起,我从没见它们分开。在他们右边,这一对,是决不接触对方身体的中年夫妻,他们疲倦的又对彼此投射出隐忍的怒意的样子,足够证明他们的夫妻关系。我想起早晨等候的那段时间里,他们也是坐在我前面的。男人看手机,头垂得很低;女人双手紧紧抱着一大卷卫生纸。为什么需要这么大一卷卫生纸?当时这个念头突然就让我无比焦虑。

我想给老欧打电话,才想起我的手机也在老欧那里。我不能带任何东西进手术室,于是我把所有东西都交给老欧,除了我自己。手机、首饰、假牙、假睫毛、假指甲……一切身外之物,统统不得进入那扇不锈钢大门。那扇大门威风凛凛。

我昨天晚上才匆忙卸掉绿色的长指甲,用小剪刀撬下来的,让自己疼出了眼泪,我很可能是故意把自己弄疼的。它们很好看,只是也是假的,塑料片,卸下来就不能再用了,不值钱的一次性用品——倒可以用来形容我的爱情——现在还留下大块大块地粘在我真的指甲上的指甲胶,用热水也洗不掉。不留心摸上去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个小怪物,有一双指头生得奇形怪状的爪子。

我远远看见老欧的时候,他正急匆匆地朝我走过来。他还背着双肩包。今天是我第一次见他背这种包,对他来说过于年轻了。于是刚见面的时候我还拿它打趣。我印象中就没见他身上有半点多余的东西。他一向是那种男人,想要清清爽爽的,无牵无挂,对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冷酷到无情,绝不让自己的人生受到不必要的羁绊,无论这羁绊来自身外之物,还是某些人。

他解释说包是新买的,运气好,赶上了京东的折扣日,当天送货上门。因为他以为来医院总是有很多东西需要装,可能还要楼上楼下跑,有个书包会方便很多。其实也没什么东西要装,一叠票据,现在都被老欧叠成整整齐齐的一个小方块,几张卡,后来他又去领了几盒消炎药,也装了进去。

“你出来了已经?”他惊讶地说。

我点头,发现自己没力气说出一个字来。麻醉药剂还在我全身的血管里循环吧?它们要循环多久呢?我觉得自己是很敏感的人,对药物或者爱情都是,于是它们在我身上的作用,都是来得快、去得慢,残局难以收拾。老欧可能也是,看吧,他到现在这么多年后都还在收拾我这个“残局”——简单说,我身上有一半血液是他的。

老欧刚才是去交费了,又在窗口排了长队,才离开了这么久。我想起在手术室从麻醉中醒过来的时候,听见护士在门口喊我的名字,接着又问家属在吗。我没在里面听见老欧答应的声音,他那种人不太可能在这样的时候高声应答。

我进去之前,问老欧:“我会不会出来之后找不到你?”

老欧说:“怎么会?我还会去哪里?”

“不知道,我从来都不知道你会去哪里。”

老欧又不响,过了好久,他一本正经说:“不会,这次不会。”

周李立,1984年生于四川,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出版小说集《安放之年》《黑熊怪》《丹青手》《八道门》《透视》《欢喜腾》。现居北京。

周李立的自问自答

《蟑螂》的素材是怎么来的?

单位附近是著名的北京妇产医院,有时午饭后散步,我会经过那里。在密集的城市生活区中间,妇产医院就像城市汪洋中一块极具密度、体积硕大的礁石,它的存在意义对我而言是造成这一片道路永远的拥堵。因为种种原因,人们在此聚集、等候或被迫滞留,有人在路边买块烤红薯打发午饭,有人的午休就是在街边花台上抢个空位坐一会儿。孕妇和婴儿随处可见,家属们则开着车,在停车场入口处排着令人焦躁的长队。这里的空气中除了烤红薯的香气,还夹杂着消毒水味和孕婴的奶香,偶尔有孕妇和我擦身而过,我便察觉出某种兴许是荷尔蒙的气息。这片拥堵的小区域凝聚着关于生命关于爱关于悲喜交集的种种存在,毕竟是妇产医院,唯一能让人们满心喜悦走出来的医院。我在这里看见了那对父女,我希望他们是父女,不,在我心里,那么只能是这样的一对的父女。写小说的人最幸运的便是有这样的权力,可以把自己一厢情愿的猜测变成白纸黑字的小说。

《蟑螂》中的“那件事”其实从始自终没有出现?

对,没有出现流产的字样,没必要。《蟑螂》中的父女关系决定了他们的情感只能隐而不发。打蟑螂是一次歪打正着的小小爆发,但很合适这位父亲。

《蟑螂》写完了你还会去妇产医院附近散步吗?

偶尔还会去,吃烤红薯也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