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2019年第10期|韩东:玻璃镇纸
小朱这人有个癖好,逛商店的时候喜欢让售货员把柜台里的商品拿出来,放在手上左瞧右瞧。一面瞧,一面还叽叽咕咕。这时他的身边有必要站着一个人,听着他发出惊异、感叹以及种种议论。这个人往往是我。我是小朱的好朋友,经常陪他逛商店。有时,他也陪我逛商店。
我说这是小朱的一个癖好,是因为他从来不买东西,只瞧不买。瞧了还不过瘾,还要拿在手里把玩。这就显得有些奇怪了。反正我没有见过小朱在商店里买过什么东西,尤其是那些经过他把玩以后的东西。摩挲一番后,小朱将商品交还售货员,然后转向另一截柜台,另一截柜台里的另一件商品。
他的这个习惯让我神经紧张。
一次,在夫子庙的一家古董店里,小朱放下一个铜质镀金的弥勒佛,正欲离开。店主说道:“我有正经的古董,要不要看一看?”小朱当即停了下来。店主从柜台下拿出一只颇为考究的雕花木盒,从里面取出一个碧绿古怪的玩意儿。我认出来,是一只玉如意。小朱毫不犹豫地接过,在手上把玩起来。一面把玩一面漫不经心地问店主:“这玩意儿卖多少钱?”店主说:“一万。”我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我很想提醒小朱,又怕反倒惊动了他。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欣赏了个够,将如意交还店主。整个过程中我没有说一句话。是的,我记得事情就是这样的。
三天后,我们去了周庄。周庄是旅游胜地,可两个大男人跑去旅游怎么说也是怪怪的。原来最近经人介绍,小朱认识了一个女孩。他约女孩去周庄旅游,已经说好了,车票也已经买了。那女孩突然临时有事,去不成了。小朱于是便拉上了我。他说:“不能让一个女人坏了咱们的兴致。”“咱们的兴致”?这话说得好生奇怪,去周庄旅游本来就没有我的事儿。但如果我不去,倒真的会让小朱扫兴。谁让他是我的好朋友呢?就权当陪他去散散心吧。
周庄的确不错,古屋民居,小桥流水。我们去的时候旅游旺季已经结束,但仍然有不少游客。经常可以看见一对对的外地情侣徜徉在水边桥头,这不禁勾起了小朱的心事。“我们不是没有女人,而是我们的女人待在家里没有来。”他强调说:“是的,是的。”我回答。我的女人,就是我老婆,她的确待在家里,需要上班带孩子,所以没有来。而小朱的女人,就是那个临时变卦的女孩了。
为证明这一点,小朱百般寻觅,他要买一件礼物(纪念品)带回去送给他的女人,也就是那个女孩。
周庄遍地都是卖旅游纪念品的店铺,小朱又有如此充分的理由,于是,他的癖好发挥到了极致。我们哪里都没有玩,一家接一家地逛着卖纪念品的小店,甚至都没能顾得上拍照。每到一处,小朱便东摸西瞧,拿起那些美不胜收的小玩意儿逐一欣赏。开始的时候我还有所戒备,后来,到底被拖垮了。我在河边的一张石凳上坐下来休息抽烟,看着小朱的身影在店铺门前出没。直到完全看不见了,我这才走上一段路,换一张可以看见小朱的石凳坐下。
突然,我听见一声惊叫,是小朱发出的。等我跑到跟前,看见小朱正弯腰从台阶上捡起一物,是一只玻璃镇纸。那镇纸烟盒大小,呈扇形,边角上被摔裂了一小块。“哎呀,哎呀!”小朱叫道。还没等店铺里的女人开口,他便说道:“我买,我买,我买下来。”
“多少钱?”小朱问,一面忙不迭地去摸他的钱包。他将玻璃镇纸递给我。我掂了掂,之后仔细地打量起来,努力估计着它的价值。
“不是说过了吗,六十块。”女人说。
“哪能呀,哪能呀,”小朱说,“我还没有还价,你看你……”他慌张得有些词不达意了。
“实价也就五十,不能再低了。”女人说。
“二十,二十,就二十。”小朱说,一面抽出一张一百元的钱塞给那女人,生怕她不收似的。
女人并不急于收钱。“五十,不能再低了,这是成本价,我们进货也得这个钱。”她说。
“二十五,二十五,就这样啦!”小朱说。他将钱硬塞到女人的手里,似乎这样一来就算谈妥了。
女人收下钱,放入钱箱,从里面拿出一张五十的递给小朱。这回,轮到小朱不肯收钱了。“再给二十五,再给二十五,二十怎么样?再给二十。你说说看,我们又没有赖账,又没有说不买。再给二十嘛……”
但是,不可能再有二十了。
我出了个主意:将五十块钱收下,也不再要那二十了,但镇纸不拿走,就搁在那儿,让那女人再卖一回。
始终都很镇定的女人被我的建议激怒了,从柜台后面站起身,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东西是你们的,就是把它砸了也不关我屁事!”
我说:“那就砸了吧。”
可小朱拒绝了我的建议。他接过五十块钱,拿上玻璃镇纸拉着我离开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小朱买了一件东西,而且是一件他把玩了好一番的东西。
现在,小朱终于有了一件可以随便把玩的自己的东西了。
“我要把它送给崔晓莉。”崔晓莉就是那个爽约的女孩。小朱又说:“这个礼物还不错吧?”
我说:“不错不错,就是有一道裂缝。不过你可以打磨一下,就看不出来了。”
我本以为就此可以摆脱那些卖旅游纪念品的店铺了,找个地方喝喝茶,或者乘船在周庄众多的河汊里荡漾一番。可是我想错了。自从买下那块玻璃镇纸,小朱更是心无旁骛,专拣卖纪念品的铺子钻。现在,对其他的纪念品小朱已没有兴趣,专盯着玻璃镇纸,尤其是扇形的,大小如一个烟盒的,上面勾勒了几笔水墨山水的。也就是说,小朱要找的镇纸和他买下的那块是一模一样的。
这样的镇纸有很多。实际上,几乎每家店铺都有出售。小朱问:“卖多少钱?”有说六十的,也有说五十的。小朱拦腰一砍,对方先是不卖,看小朱欲走,便说:“卖给你吧,卖给你吧,谁让这时节生意不好做呢!”当然,小朱不会再买第二块镇纸,于是招来店家的一阵斥责。
我们走了七八家店铺,最后,玻璃镇纸的价格被砍到了十块。小朱再也不敢往下砍了。只有我心里清楚,店家越是把价格抬高小朱就越是高兴。反之,就灰心丧气,以至于连路都走不动了。
我安慰小朱说,这样的事早晚是要发生的。这次还好,是一块玻璃镇纸,不过花了五十块钱。我说起三天前逛夫子庙的事,那玉如意店主开价一万。要是失手被摔在地上,至少得付八千块钱。小朱那还不得倾家荡产啊!我说我当时的心情很紧张,想提醒他,又怕他因此受到惊吓。
小朱说:“当时你的确提醒我了,我才把那玩意儿放回了盒子里。”
我说:“我记得我没有提醒你,只是心里是这么想的。”
小朱说:“你提醒了!”
他明显和我过不去。也难怪,除了我,他能向谁发泄这一腔怨气呢?
当天下午,我们就乘车回南京了。晚上,小朱给崔晓莉打电话,告诉她给她买了一块玻璃镇纸。他说起买镇纸的经过、种种滑稽可笑的情形,以博取对方一笑。崔晓莉很严肃,她说:“你就不能从旁边的铺子里买一块赔他们吗?”小朱一愣,他没有想到这一点,于是大夸崔晓莉聪明。他说:“要是你跟我一起去那就好了。”崔晓莉咕噜了句:“真是一个笨蛋!”然后就挂断了电话。小朱再打过去就没有人接了。
第二天、第三天,不死心的小朱又给崔晓莉打了几次电话,还是没有人接。他的玻璃镇纸到底是没有送出去。
再次见面时,小朱对我说:“你不是说我破财消灾、会有好运的吗?”他在责备我,但我不与他计较,谁让我们是好朋友呢?
现在,这块玻璃镇纸就搁在小朱的书桌上,如果你有机会去他的宿舍准会看见。说话的时候小朱会不时地拿起镇纸,在手上把玩。然后放回去,然后再拿起来。
他听从我的建议,已经将那道裂缝磨平了,磨出了一块小小的平面。那平面折射着窗前的阳光,竟然像钻石般地闪烁起来。
小朱信誓旦旦:“我一定要把它送出去,送给一个女孩。谁接受了它,就是接受了我。这是我的定情之物,就这么定了!”
韩东,1961年生,毕业于山东大学哲学系,现居南京。中国当代最重要的作家、诗人之一,为“第三代诗歌”的标志性人物。写作诗歌、小说、剧本,导演电影、舞台剧。著有诗集、小说集、长篇小说、剧本、随笔集等40余种,执导的作品有电影《在码头》、舞台剧《妖言惑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