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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好小说》2019年第10期|周鸣:失联(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好小说》2019年第10期 | 周鸣  2019年10月17日09:02

内文摘录|

战备坑道蜿蜒曲折,呈螺旋式下降,从伪装口进去,穿过道道厚重的屏障,下到最深最底处才能到达工作地点。进入的过程就像土行孙遁地,进去后就与外界失联了。人们都把到坑道执行任务叫作进洞。衣红豆多次进洞,早已适应洞内的与世隔绝,唯有这次她是那么渴望与外界相通——在法律上已经不属于她的儿子壮壮令她放心不下。

拖着疲惫的身子穿过幽深的通道回到房间,衣红豆一头倒在床铺上。白晃晃的灯光刺目,啪的一声按下开关,房间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从枕头下摸出手机开机,屏幕在漆黑的背景下很亮,却没有一丁点儿信号,时间显示是中午十二时四十五分。她生气地把手机扔到一边。在资讯如此发达的当今社会,除了发生意外,怕只有特殊群体在特殊环境从事特殊工作才会与外界失联。比如军人。

战备坑道蜿蜒曲折,呈螺旋式下降,从伪装口进去,穿过道道厚重的屏障,下到最深最底处才能到达工作地点。进入的过程就像土行孙遁地,进去后就与外界失联了。人们都把到坑道执行任务叫作进洞。衣红豆多次进洞,早已适应洞内的与世隔绝,唯有这次她是那么渴望与外界相通——在法律上已经不属于她的儿子壮壮令她放心不下。

离婚是衣红豆提出来的,前夫家抓住这点不放,要求她放弃孩子。她咽不下这口气,办完手续后就没跟前夫家的任何人联系过。当然,壮壮除外,但他们只通过手机和网络。衣红豆的前公公是原舰队航空兵副司令员,有资格选择退休安置地点,住进了东港市海军干休所。东港是大城市,教育条件好,名牌大学多,本地生源有优势,壮壮小学毕业,前夫家就以此为由将孩子带到了东港。婚倒是协议离的,前夫家也没限制她到东港探视孩子,但离婚后,那个家就不再是她的家了,不方便。衣红豆的部队驻地在明州。东港距明州两个小时高铁车程,不算远。壮壮上高一了,个子比她还高,出门已用不着大人陪伴,她跟壮壮商量,每个月到明州跟她过一个周末。壮壮答应了,但半年只来过三次,衣红豆已经两个月没见到孩子了。上个月壮壮还推说功课忙,这个月干脆明说不想来,也不主动跟她联系,有时候电话打过去还不接。衣红豆感觉血肉相连的儿子正一天天疏离,心里没着没落的。进洞的事不能跟壮壮明说,她怕失联后壮壮找不到她误会,打算把任务推了,临了却又开不了口——等儿子每月两天、还有可能等不来的相聚,实在不能成为一名军人留守后方的理由。

这次实兵实弹对抗演练规模大、层次高,战区内所有军兵种,包括民兵预备役部队全兵员、全要素参加。实战化演训要求,导演部从部队大院搬到了战备坑道。旧时打仗,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现代战争,兵马未动,信息先行。联合气象水文保障专家组先期进驻,研判演练期间的战场气象海洋环境,为导演部首长提供决策依据。衣红豆出发前一天上午,派她进洞的机关业务处处长接到通知,说司令员半小时后到气象值班室,给衣红豆高工壮行。都明白,说是壮行,其实是提要求。他立即通知气象台台长,召集相关人员行动起来,大家截图的截图,打字的打字,二十分钟,图文并茂的多媒体汇报材料就做好了。处长让衣红豆做准备,由她来讲解。所有人坐到会议桌前,挺直身板,静等首长莅临。

战区海军航空兵司令员在参谋长的陪同下进来。处长喊起立,双手握拳,提至腰际,跑步至司令员面前,立正敬礼,朗声报告,司令员同志,气象台正在会商演练期间的天气,请指示!

司令员回礼,继续进行。

处长答,是!

坐下,都坐下。司令员哈哈笑道,看来你们提前进入状态了,好!

谢谢首长鼓励!处长带头鼓掌,值班室掌声一片。

你们接下来的任务很艰巨,我今天来呢,一是看望大家;二是给衣高工送行。他把视线转向衣红豆,衣高工,你的任务更艰巨。

明白!衣红豆站起来,我会努力的!

处长说,司令、参谋长,我们的会商结论基本形成了,下面由衣高工给两位首长汇报一下吧。

司令员说,好啊,我正想听听。

衣红豆对着整面墙的大屏幕,讲解演练期间影响任务机场、航路、空域的主要天气系统,影响程度的预判,航空气象保障的重点难点,趋利避害的措施建议等等。司令员听完,问了几个影响兵力行动的问题,有些忧心地说,天气不怎么样啊,海上还有台风活动。他顿了一下,不过,刚才听了衣高工的讲解,我还是充满信心的。衣高工已经成竹在胸了嘛,她一定能完成好这次任务的。

处长说,这些年的重大任务,只要上级有要求,我们都是派衣高工上前线。

嗯。司令员赞许地点点头,对衣红豆说,空中战场环境对航空兵兵力行动影响大,你是我们派去的航空气象专家,到了导演部,要和其他军兵种的专家一起把天气搞透了,确保航空兵安全高效地完成演练任务。

参谋长补充,衣高工,司令的意思,必须想办法为航空兵撑起一片蓝天!

明白!衣红豆感觉一股无形的压力袭来,身子不由往后挫了挫。

家里都安排好了?司令员关切地问。

衣红豆点头。

工作上的生活上的,有什么困难就打电话回来。他点处长和台长的名,方方面面,你们处里,你们台里,都要全力以赴支持衣高工。

处长、台长双双站起来,郑重回答,是!

……

晚上,衣红豆给壮壮发了一条微信,说等她出完差回来就去东港看他。壮壮没回,衣红豆忐忑不安。等了一夜,还是没回,衣红豆的心悬了起来。不到周末,壮壮的手机也许被爷爷奶奶收起来了吧,她自欺欺人地想。爷爷奶奶溺爱,从来就控制不住壮壮的手机,但不这么想又如何安抚自己呢?下午出发,还有些资料需要准备了带到洞中。保密要求,手机不得带入指挥楼。衣红豆上班后先到南大院气象台宿舍换军装,把手机放在便衣兜里,再到北大院指挥楼气象值班室准备资料。

梅雨期还剩个尾巴,窗外,若有若无的雨丝儿一直在飘,天地间仿佛立着一张网,远处的楼房、近处的树木、营院中央的升旗台都被罩住了,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壮壮不时闯入衣红豆的脑海。孩子大了,不再是那个一眼能望穿的小男孩了,又正处于逆反期,也许不该在这时候跟他爸爸分开。

衣红豆心里惦记着壮壮有没有来消息,资料准备好就急着往宿舍赶,出了指挥楼才发现雨下大了。顾不上回值班室拿伞,衣红豆一头钻进雨幕,几乎是跑着回到宿舍,从便衣兜里取出手机,哆嗦着输入解码,点开微信,长舒一口气——壮壮头像上那个可爱的小红点被她盼来了。

先是一条长文,充满怨气,大意是他万万没想到衣红豆会不要他,所以不打算认她这个妈了。文字后面紧跟着一个卡通少年微信表情,少年火焰般飘扬的红发间竖起一对金色的犄角,嘴角挂着嘲讽的笑,朝她摆手,边上是张牙舞爪的两个变形汉字“再见”。好不容易盼来的消息像把刀,刺中了一位母亲的心。她赶紧给壮壮打电话,通的,却不接。看表,十点二十分,正上课时间。壮壮一定设静音了,或者根本就没敢将手机带入教室,学校有这方面的要求,虽然壮壮从来没有遵守过,总是偷偷地带进去。好不容易挨到中午,赶紧打,这回总算是接了。衣红豆在电话里对壮壮说她看到微信了,理解他的感受,嘱咐他乖乖跟爷爷奶奶在一起,她出差回来就去东港跟他谈。壮壮哼道没必要,就把电话挂了。又打,不接。再打,关机。“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听着这句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语音提示,衣红豆泪如泉涌,抹去一层又涌出一层。

不行,必须立即去东港跟壮壮沟通,否则不只是在法律上把儿子弄丢了,情感上也找不回来了。

再回北大院办公楼找处长请假,一路疾行,泪眼模糊。这个样子去见处长,非把他吓着不可。南北大院隔着一条双向六车道的大马路,由一条地下通道连接。通道内,衣红豆停下脚步,擦干眼泪,稳住心神,上到地面时,情绪才没那么激动了。

处长比衣红豆小三岁,军衔也比她低,她大校,处长上校。作为专业技术大校,高级工程师衣红豆没有行政职务,很多事情她得听这位上校处长的。当然,由于业务上的优势,处长对她非常尊重,见衣红豆进来,连忙招呼她坐。

呀,怎么没打伞,都淋湿了。处长递过一沓纸巾,快擦擦干。

没事,有帽子挡着。衣红豆摘掉迷彩帽,用纸巾吸干脸上、鬓角上的雨水。

喝点热的。处长给衣红豆沏了杯红茶,看衣红豆衣服上挂了一层水珠,忙说,把外衣脱了吧,小心感冒。

衣红豆听话地脱下迷彩外衣,抖抖,搭在椅背上,心里想着怎么把撂挑子的话说出口。进出指挥楼的作战勤务人员着迷彩服,机关干部着常服,处长穿的是一身白的短袖夏常服,他从办公室衣柜里把自己的迷彩上衣找出来,说,披上吧,海魂衫怕是顶不住。

还真有点凉,衣红豆又听话地披上处长的外衣,撂挑子的话到了嘴边却换成这样,伞忘在值班室了,回来取,顺便过来跟你坐坐。首长的要求好高啊,压力挺大的。

所以,只能派你去,红豆姐,帮兄弟一把吧。处长的身子朝衣红豆倾了倾,家里有事尽管开口,我帮你搞定。

她的家事千头万绪,自己都搞不定,还能指望单位领导?衣红豆摇摇头,表示会尽最大的努力。

壮壮的手机一直关着,衣红豆就这样揪着一颗心出发了。

衣红豆进洞,和其他军兵种派出的专家一起收集整理作战区域气候背景资料,滚动制作航空天气预报和陆地、海洋水文预报。这个季节天气系统活跃,偌大的演练区域,这么多的参演部队,不可能都满足条件。演练原定于下周实施,经初步研判,专家组给导演部首长汇报,全兵员全要素参演的目标肯定实现不了,建议推迟到下下周。下下周,演练区出梅,台风的影响也结束了。首长说实际使用武器需要多方协调,不可能往后推,指示尽可能找一个兵力出动最多的演练窗口,因天气原因实在出动不了的兵力不动实兵,用模拟目标替代。

演练时间不可更改,意味着某些兵力将失去上战场的机会。荣誉是军人的第二生命,谁不想在战场上露脸争雄呢?其他军兵种专家和衣红豆一样,都是背负着自己首长的重托来的,都想争取到有利于自己军兵种行动的天气,大家表面和和气气,其实心里都在较劲。导演部要求专家组尽快把演练气象窗口确定下来,以便下达预先号令。今天上午的会商会议,火药味儿就上来了。按照会议议程,先由各位专家分别讲解天气形势、影响任务实施的气象水文要素、预报结论和据此提出的作战日期和作战时间建议,再综合考虑,最后确定一个能最大限度满足任务实施条件的演练窗口,由专家组组长拍板决断,上报导演部。意见不统一,专家组组长宣布休会,下午再议。

能不能在演练中为航空兵撑起一片蓝天,下午的会商至关重要。眼见午休时间已过半,衣红豆不敢再想壮壮的事,闭上眼睛,强制自己进入睡眠。

睡梦中,衣红豆回到了家乡。

云贵高原阳光明媚,却不热辣,朗朗地照进大山深处的一座小坝子。坝,并非拦水之坝。家乡山多,有平地的地方就叫坝子。坝子有大小,大的成百上千平方公里,小的一平方公里都不到。小坝子方圆只有半平方公里,藏在横断山脉东北部川滇交界四川一侧的山旮旯里。不仅小,还偏,离最近的县城一百二十公里。坝子周边全是群山峭壁,至今不通公路。又小又偏的坝子能留住人,缘于西山顶上的一座堰塞湖,当地人叫海子。湖水从山顶流下,穿过坝心,形成一条终年不涸的河。祖辈们依西山山势挖地筑埂,造就出一大片梯田,种植水稻。梯田引海子流灌溉,就算最差的年景,也能养活居住在河两岸的山民。早先,坝子被密密匝匝的云南松和各种灌木环抱,是绿色的,留下个极美的名字——绿林坝。坝子里所有美好的存在都被冠以“绿林”称谓,海子叫绿林海,小河叫绿林河。绿林坝山高水远,极少有外人进出,山民们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家乡太闭塞了,衣红豆小时候总梦想着有朝一日能走出绿林坝,走出大山。后来真的就走出来了,一直走到了大海边。走出大山的衣红豆见识过山外的各种繁华,却时常梦回故里,梦中见到的都是绿林坝世外桃源般的美好。

梦中,她还经常见到将她送到山外大世界的祖父母。

衣,很少见的姓氏,如村名一样美。村里没有读书人,娃娃生下来取名字是件头痛的事,实在想不出,就按顺序随便加个尾字来取。西山脚下绿林河东头家的三娃子,惊蛰天炸雷声中落草,于是就叫衣三雷。“老大傻,老二奸,家家有个坏老三”,听村里的老人讲,小时候的三雷顽皮得像只猴,长大后劣性不改,总想往山外蹦。十六岁上,家里正张罗着给他定亲呢,他却顺绿林河一路向南远走高飞了。二十岁时骑一匹云南矮马,穿一件羊皮褂回到绿林坝,不用问,村民们就知道他这些年在马帮里混。马帮,就是按民间约定俗成的方式组织起来的一群赶马人的称呼,在没有现代交通工具的年代,骡马驮运是大西南地区特有的一种运输方式。古代南方丝绸之路从县境南北贯通,跑马帮是成年男子的主要营生。马帮线路,自然环境都异常危险艰苦,风霜雨雪,大山大川,野兽毒虫,瘟疫疾病,随时随地都能置马帮于死地。不知有多少赶马人就这样弃尸荒野,死于异国他乡,有时甚至连收尸的人都没有。所以,生计无着的人才会跑马帮。绿林坝依山傍水,只要手脚勤快,温饱没问题。村民们把三雷跑马帮归罪于出生时的炸雷——他的脑子被雷劈坏了。

三雷回来,除了云南矮马和羊皮褂,还带回来些洋玩意儿,男人用的打火机,女人用的搽脸油,以及村民们无从想象的奇闻怪事。绿林坝太偏僻,女人不肯嫁进来,娶亲不易。二十岁的男人早该独立门户了,家里人来不及听他这些年在外头的经历,忙着给他张罗媳妇。外面的女人嫁不进来,村里的媳妇差不多都是衣姓女子,媒人和长辈把关,出了三服即可嫁娶。世世代代生息繁衍下来,基因相克的厄运时不时就被某户倒霉人家撞上,生出个痴呆傻儿,称作瓜娃子。二十岁的三雷已经老了,只能娶个瓜娃子媳妇。比来比去,媒婆帮他挑了个相对不瓜、会做饭的女子。见过世面的三雷不肯认命,定亲当天又跑了。过了五年,村民们都以为他跑马帮死在外头的时候,他居然活着回来了。这回没骑马,没穿羊皮褂,但肩膀上扛着一杆枪。凭这,村民们就猜到他这几年没在马帮里混。山民没有不打猎的,打猎的山民都有枪,但三雷扛的不是绿林坝人打猎用的火铳,而是打人用的洋枪。这只猴一定是当兵去了。三雷往外跑的那些年,兵荒马乱,生计无着的男人除了跑马帮,还有一条当兵的路。也有马帮被土匪打劫,被迫入伙当了匪的。家乡话把“生计”叫作“活路”,“谋生”就叫作“做活路”。在村民们眼里,兵匪一家,做的都是打家劫舍的活路。

三雷这次回来,除了那杆不同寻常的枪,还带回来个女人。村民们对女人的兴趣远远大过枪,不管三雷当的是兵还是匪呢,不管这个女人是他劫来的还是捡来的呢,能带回个女人就是本事。家里人更是兴奋。在绿林坝,二十五岁的衣三雷已经很老了,老得连瓜娃子都娶不上了。家里人顾不上追究女人的身世,高高兴兴地把她迎进门。

这个女人就是衣红豆的祖母。

据村里的老人说,祖母年轻时很美,绿林坝的女人没一个有她好看。不仅美,还识文断字有见识,绿林坝的女人没一个有她聪明。不仅美丽聪明,还会生养,嫁给三雷后,一口气生下四男三女。三雷的这些儿女都比村里衣姓男女结合生出的娃儿机灵,村里人都说他家祖坟冒烟了。这样的女人肯嫁到山里来,一定是有原因的。女人说话能听懂,但不是本地口音。若说是三雷当兵当匪从外地抢来的女学生,不可能跟一个大字不识的山里人踏踏实实过日子。那么多半是家里突然遭灾被迫嫁到有钱人家做妾,或者不得已落到窑子里为娼,逃出来无路可走,被三雷这只猴捡了便宜。不管村里人怎么眼红三雷,把女人的命运猜得多惨,都不妨碍三雷和三雷嫂——绿林坝人也不关心女人姓甚名谁,按习惯称她三雷嫂——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到了孙辈,这家人开枝散叶发展成几十口子的大家庭。儿女辈在绿林坝长大,没能逃脱衣姓相互嫁娶的命运,生下的子女大多数资质平平,但毕竟父母有一方基因优良,孙辈中也有几个聪明的男娃女娃,衣红豆就是聪慧过人的一个。她是三儿家的二女儿,出生时漫山遍野的豆金娘红得正艳,三雷嫂抱着初生的婴儿放声大哭,哭完后说,这女娃就叫红豆吧,我跟她有缘。孙辈出生,三雷嫂从没这么激动过。三雷在家人疑惑的眼光中接过襁褓,看了又看,然后抚着三雷嫂的肩,深深地叹口气。三雷嫂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和三雷对望一眼,什么也不说。红豆跟祖母有什么缘分,家里人不知道,只知道两位老人对红豆格外好,给予她超越所有孙辈的护佑。

豆金娘春天开花秋天结果,熟透的果子颜色深红,扁圆如豆,可食用。困难时期,绿林坝人家家都要采些来晒干了度春荒。粮食够吃后,也有人家晒,给娃儿们当零食。忘不了儿时的味道,衣红豆长大后专门到图书馆查绿林坝人叫作豆金娘的植物,才知道它的学名叫火棘。它还有段故事:相传诸葛亮领兵曾因缺粮被困山中,后发现山野间有一片片低矮植物,上结成簇成簇红彤彤的圆粒状果实,经尝试,无毒,可供果腹。于是大量采集供食用,终使军队度过艰危,转败为胜,事后便将它称为“救军粮”。衣红豆想,豆金娘应该是“救军粮”的谐音吧。

祖母是第一个走进绿林坝的女人,衣红豆是第一个走出绿林坝的女人,相隔了六十年,整整一个甲子。小时候,祖母的身世一直是个谜。祖父衣三雷不说,祖母更不说。关于他俩的传奇,衣红豆都是从村里老人那里听来的,真假莫辨。每每听来一星半点,她就回家向他们证实。他们不说是,也不说不是,问急了就拿“你娃儿不懂”一句话遮掩过去。

没有老师肯来大山里任教,绿林坝办不起学校,娃儿要读书得翻越八十里山路到山脚下的平坝村上学。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小学义务教育还没普及,村人们也没认识到读书和不读书的区别有多大,没有哪家肯花人力财力把娃儿送下山读书。红豆是个例外,到了该上学的年龄,祖父把她扶上马,赶着马上路了。这匹马是祖父第一次回绿林坝时骑回来的云南矮马经过数代杂交后的后代,比它的祖上高大许多。祖父把红豆送到平坝村小学,寄养在一位老师家,让她好好跟着老师读书,长大了也像祖母一样识文断字。

小学毕业,衣红豆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县重点中学。家里供她读完小学已是不易,到县城上中学是万万供不起的。祖母说了句,你娃儿是个会读书的人,闷在山里头屈才了,我来想办法。然后,祖母就出了趟远门。衣红豆清楚地记得,一个雷鸣电闪的雨夜,从山外回来的祖母坐在火塘边的草墩上,跟她讲她的前世今生。也许是怕吓着她吧,祖母是搂着她讲的。祖母讲得波澜不惊,火苗将她的脸映照成酡红色,慈祥而美丽。隐瞒了半个世纪的身世之谜从祖母的嘴里娓娓道来,如山里的炸雷一样,把衣红豆惊得目瞪口呆。祖父三雷也在火塘边,嘴里含根长烟杆,时不时咂上一口,鼻孔里喷出两股烟。祖母讲完,他把烟灰往鞋底上一磕,起身去给马添草料。

第二天,祖母给衣红豆做了一碗鸡汤火腿丝饵块,那是家乡最美味的食物,过年才能享用。吃完饵块,祖父把她和祖母扶上自家的高头大马,在村里人惊羡的目光中又一次赶着它走出大山。祖父把祖孙二人送到县城。祖母带着衣红豆乘汽车换火车一路北上,将衣红豆送到省城,交给她故事里的一个人,说了句,从今往后,你娃儿的路靠你自己走,我回绿林坝了。

衣红豆自己走,走到了今天。

祖母只上过私塾。在祖母的时代,读书的女人少之又少;衣红豆上过大学,在衣红豆的时代,上过大学的女人仍旧少之又少。衣红豆总觉得她和祖母气韵相通,今生相遇是前世注定的缘。如若不是,她人生的每一个关口怎么都和祖母相关呢?祖父母长眠山中后,衣红豆遇到纠结的事,在梦中依然能见到她那有着谜一般身世的祖母,和一心想走出大山而不成功的祖父,得到两位老人的些许暗示。

半年前,衣红豆的婚姻解体了。对于她和前夫来说,是一种解脱,可是对于十六岁的儿子壮壮来说,却像是遭受了晴天霹雳。壮壮以他十六岁少年特有的叛逆个性报复他的父母,令他们不堪承受。

还是那张慈祥的脸,还是坐在火塘边,不同的是,梦中她是和祖母并排坐在火塘边的草墩上——成年的她坐不进祖母的怀里了。祖父依然在火塘边,嘴里含根长烟杆,时不时咂上一口。她给两位老人讲壮壮的事,向他们讨要主意。他们静静地听,听完后祖母说,娃儿小,不懂事,他会慢慢长大的,你放宽心。祖父不说话,把烟灰往鞋底上一磕,衣红豆明白,这是他表示同意祖母观点的意思。

衣红豆于是就放宽心了,就醒来了。

还有点时间,她临时起意,从床上一跃而起,到洗漱间洗把脸,回房间化上淡淡的妆,重新盘了发;把迷彩上衣内腰带往紧里抽了抽,不让它看上去松垮;把上午穿的迷彩胶鞋换成高帮作战靴,再把裤脚仔仔细细塞进靴帮里;最后戴上迷彩帽,用黑色发夹把鬓角的碎发一丝不苟地夹好,这才满意了。

收拾清爽,做个深呼吸,衣红豆出门开会,路过生活区尽头的整容镜,停下来整理着装。这块整容镜还是她提意见后才装上去的。开始,负责生活保障的部门嫌麻烦,敷衍她,说洞里没那么讲究,好些男同志一身迷彩裹到任务结束,忙的时候脸都顾不上洗,还有心照镜子?高工您爱美,专门给您带块大点的化妆镜进来好不好?衣红豆说,不好。衣红豆不服气,又去找某领导。领导说,你这意见提得好,军人的仪式感很重要,任何场合都应该保持军容风纪。领导把那负责人叫来批了一顿,说,洞里的一切按战时标准要求,但毕竟炮弹还没落到眼皮底下嘛,还没到缺胳膊断腿流血牺牲的时候嘛,连形象都顾不上了?这批进来的好几个,邋里邋遢,跟吃了败仗似的,一点精气神都没有!领导发话,部门落实,整容镜很快装妥。效果是潜在的,至少那些个邋里邋遢的人收敛了不少。衣红豆在她争取来的整容镜前驻足观望,镜子里的女军人状态不错,很有些英姿飒爽的样子呢,自信心不由添了几分。

衣红豆抖擞精神上会场,率先发言,有理有据地陈述理由。舰艇和陆军部队专家轮番发言批驳她的观点,火药味比上午更浓。舰艇部队专家为了确保所有参演舰艇都能出动,一再强调台风的影响,寸步不让。陆军部队的专家附议,并透露特战旅没做机降和伞降的备份方案,出发前领导给他下了死命令,必须抢到登陆舰投送的好天气。远程导弹的发射阵地在内陆腹地,下周天气很好,七天都是发射窗口,降水只是影响末端落区的射击精度。下雨打不准算是客观原因,只要导弹发出去就算参演,争取不到好天气家里首长也不会过于怪罪。火箭军部队专家慑于舰艇和陆军部队专家咄咄逼人的气势,态度模棱两可。这时候,专家组组长的意见就很关键了。

上午的会商,专家组组长申亮站在裁判员的位置上,没表态。下午的会商是要下结论的,他不得不选边站队。申亮是战区气象海洋领域最具权威的高工,出身海洋水文气象,衣红豆想,他一定会偏向有利于舰艇行动的天气,心下已经认输,没想到申高工却说,如果气象窗口选择不当,导致空中力量缺失,或者只是部分缺失,我们这些人都难辞其咎。他的视线从专家们脸上一一扫过,我们科技人员最可贵的品质就是讲科学说真话。再给大家一天时间,希望各位从整个战役出发,而不是基于本军兵种,把天气分析透彻了,客观公正地得出预报结论,提出合理化的保障建议。

衣红豆钦佩地看了申高工一眼,重新燃起“为航空兵撑起一片蓝天”的希望。

……

选自《人民文学》2019年第8期

《长江文艺·好小说》2019年第10期

 

周鸣,四川会理人,毕业于成都信息工程大学,现供职于海军某部。著有长篇小说《天语》,长篇儿童科幻小说《可可西里惊魂》《厄尔尼诺诅咒》,中短篇小说《晴天暴》《航母故事》《穿越浓云雨雾》《孕雪》《明月千里》《台风眼》《风雨情缘》《同一片心海》等。曾获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