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贺绍俊:沙滩北街2号

来源:文艺报 | 贺绍俊  2019年09月18日08:18

我是1983年到文艺报社的。记得那一天文艺报社专门开车来学校接我,我在北大的南门等着。于江开着文艺报社的吉普车过来,车停在大门口,老顾跳下车抢着为我搬行李。后来我才知道,老顾和于江都是文艺报社的中层领导。那时候,《文艺报》的领导都没有架子,互相之间都是同志关系,毫无隔阂,也从来不以官衔来称呼,年纪大的就被称为老某,年纪小的就被称为小某,显得特别亲切。我一去文艺报社自然就被大家称为“小贺”。我在北大读书时是班上年纪大的,被大家称为“老贺”,一直叫了4年,听老贺都习惯了,没想到现在降格为“小贺”。我在文艺报社干了小20年,小贺也叫了20年,如今,见到《文艺报》的老同事,无论是比我年长的,还是比我年轻的,仍然是爽爽地叫我一声“小贺”。

文艺报社当时办公的地点是沙滩北街2号。沙滩北街2号应该是作家们很熟悉的地方,不仅文艺报社在这里办公,中国作家协会也在这里办公。这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有几幢庄重的砖石大楼,但文艺报社和中国作家协会不是在这些大楼里办公,而是在院子里搭建了几排简易楼房作为办公的地方。文艺报社是一座单独的简易小楼房。上到二层的梯子是悬在一面外墙上的,踏在梯子上咯吱咯吱直响。但那时候并没觉得它有多简陋,每天踏着梯子跑上跑下的觉得特别欢实。二楼是一个会议室,中间摆了一张乒乓球桌,开会时大家围坐在乒乓球桌四周,也没有主次之分,想坐在哪里就坐在哪里。报社经常要在这里开会,编前会、务虚会、评刊会,还包括一些编辑部策划的文艺座谈会或研讨会等等,都安排在这个会议室举行。那些在全国有影响的理论家、批评家、艺术家们也踏着那架简陋的梯子咯吱咯吱地爬上来。有一次开音乐座谈会,李谷一也来了,我们是湖南老乡,我特别想和她套套近乎。可是那次会议安排我做记录,还要整理出一个综述,我忙得不亦乐乎,竟根本没顾上单独和李谷一说上几句话。顺便说一下,那时候,不仅楼房简陋,一切的工作条件都是简陋的。我们没有录音机,更别提采访笔了,因此要靠编辑认真地做记录。会议室也没有空调,夏天就靠电风扇呼呼地摇着,冬天简易楼房四处透风,则必须穿着棉衣来开会。尽管简陋,但大家似乎都习惯了,从来没有谁抱怨过。许多重要的文学活动和文学选题以及一些重要的文章,就是在这个简陋的会议室里酝酿诞生的。

我那时候单身一人,没有家室负担,常常不分白天黑夜地泡在办公室里。报社对我也放心,下班后就将办公室的钥匙都交给我,随我使用。因此这里也常常成为一些年轻人聚集交流的地方,颇有些沙龙的味道,只不过是十分寒酸的沙龙。好在大家本来就不是奔着享受来的,聚在一起就讨论起最热门的话题。资料室的臧小平对我格外照顾,她悄悄给了我一把资料室的钥匙,下班后我就把自己关在资料室里学习。资料室里有一个书柜锁着,里面放的是一些台港期刊。当时政治还没有完全放开,这些期刊必须有一定级别的人才能看,文艺报社不在意这些规定,我们年轻人通过这些期刊打开了眼界。

潘凯雄是与我同时分配到文艺报社的大学毕业生(凯雄到文艺报社就被大家称为“小潘”,“小潘”的称呼也一直伴随着他),我们俩都被安排在理论组,他当时也是单身一人,在一起的机会就更多了,因为对问题的看法常常能够取得一致,所以就说不妨合作一起写文章吧,这一合作就成为了一对固定的“双打”选手,一起合作了七八年之久,后来因为大的文化环境发生了变化,感觉不适宜写文章了,我们俩的合作才终止。当时不只是我们俩合写批评文章,文学批评界至少有七八对“双打”呢。80年代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多的批评“双打”,也许与当时的时代精神有着某种契合吧。我曾在一篇文章里分析道:“那时候,我们被各种新奇的理论所震撼,这些新奇的理论也激活了我们的大脑,各种‘奇谈怪论’由此应运而生。我们聚在一起,就愿意‘高谈阔论’,每一个人都有新的想法和新的见解。相聚和讨论,成了80年代的文化时尚。‘沙龙’一词在当时并不流行,可那时候在我们的身边其实有着大大小小的‘沙龙’式聚会,或者在我们的单身宿舍,或者在下班后的办公室,或者在某一个周末的郊游,或者在某次会议的间隙。我们当时还年轻,旺盛的青春荷尔蒙却甘愿挥洒在相聚和讨论上。我们讨论的话题固然从文学出发,但不时却会扩散到政治、哲学与历史,而扩散开去有时就收不回来,有时又回归到了文学。我们的讨论是热烈的,有时甚至争得面红耳赤,但心态则是平和的,谁都可以反驳他人的观点,谁同时也会认真倾听他人的申辩。当然那毕竟还是乍暖还寒的时代,我们的耳边不时还会听到政治的警钟在敲响,但这并没有太多地影响到我们的相聚和讨论,在这样的小环境里,我们感受到了心灵最大的自由,思想的激情在自由地释放。现在回想起当年的场景,才体会到那种心灵的自由是一种多么难得的精神享受!……还得说说我们在讨论中的态度,在刚刚经历了一个知识荒芜的年代后,我们开始参与到文学批评时,备感自己知识储备的不足,这样的条件客观上带来了一种良好的讨论风气:相互尊重,相互学习。于是在讨论中,我们多半都愿意听到补充、修正、甚至反驳的意见,通过对这些意见的听取和消化,忽然就觉得自己的思想更加完善和成熟。批评‘双打’就是在这样一种良好的讨论风气中悄然形成的。行文至此,我们有理由认为:批评‘双打’就是那个时代的必然产物。在当时自由平等的讨论中,想必会有其中的某两位发现互相之间更容易理解,思维方式相对接近,两人通过互相之间的切磋总会将思想观点变得更完美。于是他俩便说‘我们一起合作吧’。由此看来,促成一对又一对的批评‘双打’的外在条件是:自由的意志,平等的讨论,真诚的对话和互补的思维方式。这一切,应该同时也是80年代文化精神的重要内涵。”现在回想起来,我和凯雄的大量文章就是我们俩在沙滩北街2号反复讨论,然后趴在简易楼房的办公桌上一笔一笔写出来的,沙滩北街2号是安置我们心灵自由的地方。

沙滩北街2号的南端就是北大红楼的旧址。再往西去,便是故宫、景山、北海。老舍先生当年曾说过这一线是北京“最美丽的大街”。但当年在沙滩北街2号时,竟没有顾上好好欣赏这条大街的美丽,每天想的就是《文艺报》的选题和文学的风起云涌。后来文艺报社搬走了,中国作家协会也搬走了,我们在院子里的房子也不让保留,说要恢复这里的历史旧貌。有一天我又走进了沙滩北街2号的大院,想看看它的历史旧貌。哪有旧貌,完全把它修饰成了一个休闲的绿地园林。人们大概不会知道,这片绿地园林曾经是当代文学风起云涌的聚焦点。从这个角度说,沙滩北街2号毗粼北大红楼旧址是一种缘分,因为北大红楼旧址曾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一个聚焦点。可惜的是,北大红楼旧址仍然矗立在那里,而见证上世纪80年代文学复兴的沙滩北街2号,只能存活在一些人的心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