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长江文艺》2019年第9期|禹风:攻城(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2019年第9期 | 禹风  2019年09月11日09:24

内文摘录|

“不光有我父母,”樱桃在电话那头笑得高兴,“父亲安排了派对,要把亲戚全部请来。来吧。我陷在城堡里了,你快来攻城吧!我所有的表姐妹和堂姐妹们,她们都是和攻下城堡的人成婚的。来吧,你也来玩这游戏!”

谭自逸关掉照明总开关,室外清寂的暗黄路灯光投在窗帘上,只是一种模糊的蛋青色,像一个经不起推敲的乱梦。他坐着摇晃上身,膝盖也抖动着,语气温柔地对黑暗中的自己说:“别这样!挺好的。那就这样好了!”然后急切地伸出手,在黑暗中摸到酒瓶,就着瓶口喝了一大口。

烈日当头,谭自逸差不多提前一小时到了琪琪家楼下。

他确认公寓大楼外和门厅里躲开了暑热,一片宁静祥和,嗅到油脂在阳光炙烤中散发让喉头发钝的气味,就转身走开一百三十米,推开小街左边隆昌锅贴店玻璃门,进去点锅贴吃。这里的锅贴据说是大城中心区最好的,保住了老字号汤汁原味。

三两带金黄斑点和淡黑焦痕的锅贴送到谭自逸面前。除了锅贴,店家还送一海碗咖哩牛肉粉丝汤,另附一小碟如假包换的镇江醋。

谭自逸腹中饥饿,肠子咕咕叫。他赶了很长的路,倒了三回公交车,发烫的空气裹得他通身汗。现在吹着隆昌的立地电风扇,人缓过一口气,却还感到身上腻腻的。他叹口气,筷子搛起裙边翘翘的锅贴,泡进黑醋液。

他很饿,但又不怎么想吃。开始吃起来,好吃的锅贴大概才两三只,后来的吃在嘴里都没味儿了。

谭自逸眼前全是琪琪的身影。他的耳边也听不见别的声音,都被琪琪那副略带沙哑的嗓音环绕。连锅贴的香气都让他想起琪琪身上那股子好闻的气味。

他知道这下子自己麻烦了,自己的心毫无预兆地被琪琪拴住了,好似牛鼻子拴上了一根粗绳子,甩不掉,更不想甩。他是在高校舞会上认识琪琪的,如今,他若想往舞会上去看看风景,只要琪琪不乐意,他就老大难,去不成了。不过琪琪也一直热衷去学校舞会,现在为了表示不花心,要去只同他一起去,想想这毕竟也算是公平的。

谭自逸从前不是没追过女孩子、没甩过女孩子,当然也绝非没被女孩子甩过,但他被一个女生一下子迷到心惊肉跳,这还算是第一次。

一碗咖哩汤,到了最后,一口也没碰。谭自逸害怕咖哩在嘴角留下滑稽的黄颜色。他站起身,背对电风扇又凉快了三十秒,在别的食客想开口抗议之前,乖觉地走出了店堂。

热浪兜头又罩住了他,汗猛地从颈部滋出,简直像开锅的米粥汁。他低头看腕表,匆匆追逐着楼角和树冠的阴影,又到了琪琪公寓楼下。他注意看了看,琪琪还没下来迎接他。他掏出手绢,轻轻擦拭脸上和脖子上的新汗。一转头,看见有个阿婆在大法桐下卖绿豆棒冰。

还有没有时间吃棒冰呢?

又渴又热。热锅上的蚂蚁。

琪琪住公寓楼十八楼三室。同住的除了父母,还有个弟弟。

家里面积小,是爸爸厂里分的房,只一室一厅。里间卧室只可能是暗间,厅倒南北通畅,光线明亮。小套有卫生间但没厨房,烧饭要到走廊里,用煤炉子烧。

本来一家四口都在卧室挤着睡,现在弟弟上高中,到厅里沙发床上睡了。琪琪已经是大学生,回家日子也想在厅里搭铺位,不过,爸爸做主还让她睡在卧室里。爸爸说亘亘大了,男孩子在厅里自由,琪琪反正大多数时间住校,周末还不如保持原状。毕竟卧室更安全些,大楼里人杂,万一有溜门撬锁的,吓坏了反而不美。

今天恰好弟弟不在。每逢周六弟弟都要出去训练,他加入了区田径队,训练时间雷打不动,不吃过晚饭不回来。琪琪爸爸听说琪琪今天要把学校里交到的男朋友带回来,什么心理准备都没有,猛地愣了一愣,身体僵在空气里。

琪琪妈妈偷笑了一下,拍打老公:“做啥?舍不得小棉袄?受刺激了?”

琪琪借着妈妈解围哑然一笑,对准爸爸发嗲:“你不要吓坏我同学,人家也是娇生惯养的,吓不起!”

爸爸也不说话,皮笑肉不笑。

琪琪觉得自己聪明,一大早她就开始搞卫生,整顿好厅里的摆设。鲜花是昨天回家路上买的,插在旧花瓶里,放在不起眼的角落。她慢慢梳妆打扮,把自己弄得清清爽爽:白短袖上衣,血色长裙。爸爸看看她,夸一句:“进了高等学府,你真添文雅了。”

妈妈已麻利地换了出客衣裳,埋怨琪琪:“还好是大热天,方便些。你今后再搞突然袭击,别怪我见不了客!”琪琪笑:“最好他别来了!烦死我!”

爸爸最终也换了衣服,穿得像去上班似的:灰色麻纱短袖衬衣,蓝长裤,还穿上了皮鞋。妈妈抿着嘴,对琪琪递眼色。爸爸把手表校准,戴在左边手腕子上,拖过靠背椅子,坐到落地电风扇正前方风口下。

琪琪走进卫生间,对着镜子看自己。她眉毛淡淡,好比远山,眸子明亮,恰似远山出高湖。摸摸清秀的脸颊,她脸上一烫,想起了谭自逸亲自己时说的那些体己话。

谭自逸还是忍不住要了一根绿豆棒冰,等不及地揭开蜡纸,把有豆的一头塞进嘴里,大门牙咔嚓咬一口,爽。老婆婆看着他笑,他也露一嘴牙对婆婆笑:“救命的棒冰!”

伸手去西短口袋掏钱,一摸,他目瞪口呆,口袋是空的。他四处看,看不见有人像小偷。难道钱包掉在锅贴店?

老婆婆放他去锅贴店找钱包。谭自逸拔腿飞跑,再不计较烈日当头。他跑进锅贴店,先看桌子底下,但见纷乱的毛腿和脏拖鞋,哪里有钱包?问服务员,服务员笑道:“皮夹?这是捡皮夹子的天气吗?”一个食客笑他:“身上路边多找找,应该不会丢。这么热,小偷不肯出来吃苦的。”

谭自逸只好垂头丧气往琪琪家公寓走回来,一路还往地上瞄。钱包里钱倒不多,也没放证件,只拿什么付老太婆的棒冰?难道要琪琪代付钱?琪琪下来接他不会带钱,这一来,肯定上去拿钱,弄得没面子。

他闷胸闷脑回到公寓门口,琪琪还没下来。他刚要开口,眼光一长,看见自己的钱包好好地躺在棒冰箱子外侧,老婆婆立在那一头看不见。原来自己顺手先掏出来一放,才接过棒冰的。

刚和老婆婆自嘲自笑几句,付了钱,一回头,谭自逸愣在大太阳底下。琪琪这女子水仙似的正站在公寓门厅里,悄悄望着他,勾嘴角微笑。

他心旌乱摇走上去,举高手臂,用短袖口擦擦满额头汗珠,低声说:“你简直是块白冰砖。我好想咬一口。”

琪琪暗笑一声:“你找死!我爸在上头坐着,穿得跟个法官,你还有胆调戏我?”

“你爸?你爸爸很凶么?我没礼物。”谭自逸第一次想到礼物。

琪琪笑了:“谭先生,你搞清楚再梦呓。你是我同学,礼拜六来找我玩。礼物?你又不是毛脚女婿。礼物?你想得美!”

谭自逸笑了,他就爱琪琪这一调调。如果琪琪对别人这么讲话,他想自己会嫉妒死。

电梯里只他们俩,他看看她,她正在看他。他想凑过去亲她一口,她快手打了他一巴掌:“放肆!”

他消停了,拉拉衣襟,摸摸眼镜架子,还捋了捋梳理整齐的长发。夏天留长发,每天都得仔细洗。

门口已放了琪琪的珠光白拖鞋和一双天蓝色塑料大拖鞋。谭自逸跟在琪琪身后,眼睛落在琪琪苗条的腰身上。偶尔环顾四周,他只看见远处有镶着玻璃的墙花,能从雕花缝隙看见天空和附近的高楼。烈日刺目,让他有点眼瞎。

琪琪微笑着看他换好了拖鞋,对他甩个媚眼,笑吟吟推开门:“姆妈,阿爸,我同学来玩了!”

谭自逸眼睛还有点花,他一大步跨进门,手臂垂下来放在小腹前,拘谨地微微欠身,大声讲:“阿姨好,爷叔好,打扰了。”

琪琪姆妈笑着走过来,把房门拉到笔直:“进来,进来,大热天的,快来喝凉茶。”她好奇得了不得,把这高个子男生上下看。

但见一位微胖中年男子端坐高背椅上,正像蜡人馆里蜡像。谭自逸不敢大意,对准他又欠身,幅度大过第一次:“请叔叔原谅,打扰您午休了。”

“礼貌不用这么周到。”琪琪爸爸没表情地挥挥手,又像接着要讲什么,喉结蠕动。谭自逸耐心等待,可对方终究没再说什么,手一伸,似乎请谭自逸自便。

琪琪指给谭自逸沙发,等他坐下,从妈妈手里接过茶,递给他。递完茶,她往爸爸身边一站,小鸟依人,笑看房里所有人。

冬天,窗外栗树树枝全光秃秃,若不立马打开热汀,房里就冷得叫人发抖。谭自逸傍晚从蒙巴纳斯摩天办公楼回到阿莱西亚老公寓,没做晚饭。他吃掉一半半路顺手买的新鲜长棍子面包,喝了罐放水汀上暖了暖的酸奶,冲过澡,就躺下了。

他刚从日本商务旅行回来,生意上的难题平衡好了,他有点瞌睡。巴黎散发的气味对他有镇定抚慰作用。

这种时刻还要做什么呢?不需要。他渴望有难得的美梦像鸽子般降在他身上。

樱桃已回里尔去了,先去给她父母报信。

樱桃是出生在里尔的法国女郎,名字Cerise就是漂亮的小果子樱桃。她已习惯谭自逸称呼她“樱桃”,这中文听上去蛮好听,她喜欢。不过,谭自逸说等到了里尔的弗海希纳府上,最好还是以法语称呼她,免得造次得罪她父亲。一个比人家女儿年龄大一倍的亚洲人要到老法人家求亲,最好还是谨小慎微处处检点。里尔不是巴黎,里尔守旧得多。

谭自逸临睡前揽镜自照,样貌还好,晒干的橄榄未必不如青橄榄。只两鬓染银,他若不接受染发,到时候和未来岳父面面相觑,倒真有同龄人的尴尬。

终于克服重重心障,跋涉到婚姻的地标前了。

谭自逸此刻平静地想:看来上海那个地方是不会回去长住的。原来自己命里的城池竟是巴黎,好似一棵苗移栽到合适的土壤里,怎么也不能回到原来的花盆里去了。

更让谭自逸没想到的是,会有一个黑发褐眼的樱桃在这片土地上等他。

他打开卧室的热汀,床边推来小餐车,放上一瓶白兰地和三只红苹果。他一个人自己跟自己过了多年,养成一个习惯,就是边喝酒边翻阅报纸和书籍,看到好文字和难得的新闻就喝一大口。这样睡过去蛮舒服的,根本不会有梦,到第二天闹钟也叫不醒。而不喝酒的日子他天天必有梦,多数是碎片般无意义的思维图像。他今天隐隐约约盼着有梦,所以他不准备大喝白兰地,那白兰地只为让自己放松一下,也让苹果滋味带上酒意。

正喝得有点忘怀放不下酒杯,樱桃的电话来了:“我同爸爸妈妈说了,他们等你来。”

谭自逸没能立马回答这句话,他迟疑地含着一口酒,舌头浸在一股沉重的芳香里。思考一番后,吞了酒浆问:“他们知道我是谁了?”

樱桃挺轻松自在地笑了一声:“Oui(对),他们知道你是外国人。放心吧,这难道不是我自己的事吗?你就当成一次公关活动好了。”

“公关?”谭自逸沉吟道,“对你父母倒不应该公关。”

“不光有我父母,”樱桃在电话那头笑得高兴,“父亲安排了派对,要把亲戚全部请来。来吧。我陷在城堡里了,你快来攻城吧!我所有的表姐妹和堂姐妹们,她们都是和攻下城堡的人成婚的。来吧,你也来玩这游戏!”

谭自逸关掉照明总开关,室外清寂的暗黄路灯光投在窗帘上,只是一种模糊的蛋青色,像一个经不起推敲的乱梦。他坐着摇晃上身,膝盖也抖动着,语气温柔地对黑暗中的自己说:“别这样!挺好的。那就这样好了!”然后急切地伸出手,在黑暗中摸到酒瓶,就着瓶口喝了一大口。

下一刻,谭自逸茫然地站在大街上,周围行人都是和他一般的黄皮肤单眼皮亚洲人。他望见巴黎圣母院的钟楼,加快脚步,汇入了亚洲人的人群。他费力地想越过这些行走的人,走了好半天,人流反而把他吞没了。

他身体难受,像被吸入一个巨大的肉鼓鼓的袋子,眼看袋口向他合拢来。他透不过气,手脚乱蹬。呼的一下,袋子还是合拢了,纯正的黑暗吞噬了他。

惶惑加上恐惧,反倒让他一下子冷静了,他沉在黑暗的底部等待。

黑暗中有个灰色的点,他觉得自己的心神在向那个灰点竭力靠近。然后,他整个身体被一股力量吸入了灰色的打旋的圈圈。

谭自逸自天而降,落到一个过路天桥上。

他端详了一下四周,认出这是他幼年时居住的街区。他住过的老楼周围房屋都在,单单那飞檐走脊的老楼不见了。

他走过空无一人的天桥,车流在桥下通过,没有轿车,都是些三个轮子灰蓝色的乌龟车。推开天桥这一侧的玻璃门,里面是个布置成植物园暖棚般的咖啡馆。喝咖啡的客人隐在阔大的热带植物叶下,只闻到咖啡香气和一点腐土气息。

谭自逸上上下下观看了一番,这咖啡馆呈现一片寂然。他推开玻璃门,退回天桥,凝望桥下旧式车辆,越过马路走入对面建筑物,一下子,他毛骨悚然。

原来这个公寓他熟悉的!他看见了远处的墙花,用玻璃镶着,外面的云彩投射进来。

他觉得他应该往上去到十八楼。寻找电梯,没电梯。寻找楼梯,找不到楼梯。不过,那边有个公寓服务台,服务台上坐着几个衣着陈旧的妇女。

谭自逸彬彬有礼地上前问好,请教如何上去十八楼。一个老太婆抬起龙钟皓首,研究谭自逸的提问。谭自逸捂住自己的嘴,还是忍不住说:“您不卖棒冰了?”老太婆笑嘻嘻翻开一本陈旧的牛皮纸封面大本子,手指伸到嘴里沾沾口水,翻了几页,说:“十八楼?琪琪家?琪琪不住在这里啦。她妈妈和她弟弟在。”

谭自逸一层一层往上步行,螺旋形的水泥梯子像是要绞住人的脚。往梯子边上通气小窗口看出去,他看见一段黄浦江面,也看见流入黄浦江的蜿蜒的苏州河,两条河流一黄一灰都黏稠地流。

他明白自己又是在梦里。他知道梦里只有幻象。他知道十八楼是走不到的,走到了也枉然……

“阿爸,你说话呀。他名字叫谭自逸,他的法语是我们系最好的,比那些高年级生还好!”琪琪抓住爸爸的手臂,摇撼他。

谭自逸喝了一口茶,为了不接触琪琪爸爸的目光,脸凑到茶杯上。琪琪对他的描绘让他有了点能量,他坐直了,露出一个谦虚的微笑。看看琪琪妈,她正笑嘻嘻打量他。扭头看见琪琪,琪琪也正对他笑,比平时笑得更持久。琪琪爸爸就在琪琪身边,脸儿长长的,仿佛老僧入定,毫无表情。谭自逸注意到琪琪爸爸有点下垂的脸颊肉,下垂部分显得特别不待见人。

谭自逸自谦说:“琪琪过奖了。我爸爸是教法语的,我从小学了,不是我特别有什么了不起的能力。倒是琪琪学法语比我有天赋。”

“你爸爸是教授,你妈妈做什么工作?”琪琪爸爸急促又突然地问。

“妈妈?”谭自逸心里有说不清的狐疑,“妈妈是爸爸同班同学,当社科书翻译。”

每个人都竖起耳朵等待,等待琪琪爸的下一句话。

谭自逸没等到琪琪爸爸任何评价。沉默拖长了,就成了冷场。

“阿爸,这个和你摆弄精密仪表是差不多的。一个个字讲究过去,就是你一个个小零件摆弄过来。”琪琪嗲悠悠拉住爸爸胳膊。

谭自逸连忙站起身,对着琪琪爸爸恭恭敬敬说:“爷叔是工程师,巧手巧心思。”

只听那当爹的冷冷一句:“不敢当,我只是个老技工,不是知识分子。”

谭自逸慢慢坐回沙发上,捧起茶杯又喝了一口。琪琪妈马上伸手过来:“我给你加茶。”但听琪琪嘻嘻笑:“阿爸呀阿爸,你对的。工人阶级才是领导阶级。”

琪琪爸爸斜了一眼琪琪,身子动了动,在椅子上坐直,清清喉咙,终于喊一声:“谭自逸。”

像屁股上爆一个弹簧,谭自逸嗖地站起来,毕恭毕敬望着琪琪爸爸。

“小谭,”琪琪爸爸伸手示意谭自逸坐下,“我问你三个问题可不可以?”

“爷叔请问。”谭自逸骨头轻,心想有问有答,事情必有进展。

“第一个问题。”琪琪爸爸看见老婆给客人端茶来,略等了等,等谭自逸欠身接过茶杯。“假设一下好吧?假设我们家要和别家打群架,对方好几个大汉,我这边只有我和我儿子,你要恰好在边上,你怎么办?”

琪琪妈噗哧笑了:“老头子,奇出怪样。我们家怎么会跟人打群架?”

琪琪咯咯笑。

“我就是这么问个问题。”琪琪爸爸对老婆解释,“不懂少插嘴!”

谭自逸愣在沙发上,这个问题问得好,让他发现了自己的底线。

“爷叔,我从前没有打过架。我想我不会打架的,也打不过别人。除非有人欺负琪琪,要是有人欺负琪琪,我只好上去拼了。”他一五一十回答,一口气讲完了。

短暂的沉默。琪琪悄悄走过来,在谭自逸身边坐下,伸手搂住了他,头靠在他肩上。琪琪妈一拍大腿:“行了,行了。能这样还不是行了?”

琪琪爸爸往琪琪原来站的地方撩了一把:“说句你们知识分子的话:喜欢房子,不也喜欢房子上住的乌鸦吗?你不肯帮我们打架?”

谭自逸本来以为琪琪会笑话她爸,可是,奇怪,琪琪并没吱声。她埋头在他背后,只是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我想我不会逃开的,”谭自逸说,“我来劝架。”

“第二个问题,”琪琪爸爸不评论“劝架”这种选择,“第二个问题你听好了,很重要。琪琪是有弟弟的女人。弟弟么,有可能要吃姐夫一辈子的。受得了么?”

“阿爸,你不要这种样子好不好?”琪琪从谭自逸背后探出头,脸皱了起来,“人家同学来家里玩玩而已,你什么意思啦?”

谭自逸心疼琪琪,他搂住琪琪腰肢,对她爸爸说:“爷叔,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吧?我劝架是为了和平,不是不把您当自家人。我和琪琪好,我诚心诚意,我总会担当我的角色的。”

琪琪妈站起来,跑出房间,嘴里说:“我炉子上煮着绿豆汤,我要去看看。”

琪琪爸爸不动声色,又说:“最后一个问题问你,但不必回答我:你会喜欢一个工人的家庭吗?”

琪琪呜的一声哭了:“爸爸你有毛病呀?”

琪琪爸爸摆摆手,对谭自逸说:“你去帮琪琪妈看一看炉子,不要不小心烧起来。天热,着火不得了!”

谭自逸应一声,放开琪琪,跑出房间去。琪琪扭转身,不看她爸。

琪琪爸爸冷冷说:“现在我看过这小子了,细皮嫩肉小白脸,还架着金框子眼镜,你很会挑男朋友。喏,我也问你三个问题,你自己好好去想就得了。”

“我不要听。”琪琪抽噎了一下。

“很简单,一说就完。第一,男人这般嫩,又是书呆子家庭出来的,你希望他怎么成熟?男人成熟都得女人付代价,你知不知道?第二,阿爸是男人,自然了解男人。男人对女人总要腻味的,你魅力多大,能让他迷你多少年?现在就恋爱,将来没结果,再换人来得及?第三,恋爱应该先甜后苦还是先苦后甜?自己动脑子,你从小又不笨的!”

谭自逸跑出房间,看见绿豆汤还安安稳稳在煤炉上煮着,琪琪妈正在走廊一扇小窗边凭栏远眺。

“阿姨,要不要我帮忙?”

琪琪妈转过身,摆摆手。她撩开齐耳短发,露出一缕银丝,小而亮的双眼上下又打量一下谭自逸,压低嗓音:“乖囡,对不住你。老头子就是怪脾气,你不要被他吓着。下次他不在家,你跟着琪琪再来玩。我自己做冷饮给你们吃。”

谭自逸不晓得说什么好。他咧开嘴,傻笑笑:“我喜欢琪琪!”

琪琪妈就问:“你平时在家干活儿吗?我家琪琪可是啥家务都不会做,光会享福的。”

巴黎到里尔的高速列车滑翔了两个小时,谭自逸本想打个瞌睡,可他带的行李太多,身边搁着的包袋不算,车厢外行李架上还有两个大旅行箱,塞满了他全球采办来送樱桃家的礼物。他怕行李箱被人偷走,一直不肯合眼。晚上又没睡好,就有浅浅的黑眼圈挂着。

里尔火车站给人一种沉稳朴素的观感,相比巴黎,这里显出一种波澜不惊又睡意蒙眬的气氛。谭自逸出了车厢,有条不紊地把随身包袋固定到两只大行李箱上,双手各拖一只,顺人流往外走。途中他停下来仔细阅读了小旅馆“床先生”的灯箱广告:只要付三十九点九欧元就可以在单人房间住上一晚。樱桃说好到车站接他,住旅馆不在议题之内,不过他很向往能自己做主,至少把行李先寄存在“床先生”,以便轻松得体出现在她父母面前。

经过车站麦当劳,谭自逸推开玻璃门进去,把行李靠墙放好,想用一用洗手间。洗手间没锁,他一推,忽听一声惊叫,蹦出个金发矮个姑娘。谭自逸还没来得及说抱歉,那女孩已抢先说了声中文“你好”,下死劲看着他抛个媚眼,走开了。

谭自逸走进洗手间,锁上门,发现马桶没冲过,里面扔着带血的手纸。他皱着眉头冲了马桶,用完厕所,洗手出来,那女孩坐在高脚椅上,什么也不吃,目不转睛看着他。谭自逸怜悯地看她一看,去柜台上买了汉堡,放进大衣口袋,拖箱子出了车站。

一阵凉快的风吹走浅浅燥热。只见樱桃张开双臂笑着跑来,她的高个总让身上的黑大衣带上时装表演的风尚。他们两边吻脸亲热一番,各拖一只箱子走向樱桃开的雷诺车。

谭自逸吃着汉堡说想把箱子寄放到“床先生”去,樱桃笑:“何必‘床先生’?弟弟在爸爸家附近有个小公寓,他又不住。钥匙在哪里我知道,就扔他那儿去。”谭自逸迟疑:“那样妥当吗?”樱桃坐到驾驶座上,耸耸肩:“有啥不妥当?”

樱桃准备发动汽车,她转过脸,满脸都是明媚:“我很开心你来里尔,逸,你一定会喜欢我们家的!”

谭自逸带着汉堡气味亲吻了樱桃,不过他发现樱桃的快乐并没传染到他。他有些莫名伤感,摸摸樱桃和中国人黑得不同调的长发:“我自然会喜欢你家,樱桃,中国人有句成语叫做‘爱屋及乌’。”

里尔旧城镌刻着一种特别的历史感,有人说那是荷德英西历史上争夺里尔留下的建筑大杂烩造就的,不过这些老建筑相处得天衣无缝,默默地矗立了数百年。谭自逸迷恋地望着风景:“樱桃,既然里尔可以接受这么多风格的建筑,想必你家也能接受一个东方人?”

“你的法语说得比我还地道,你哪是什么东方人?”樱桃啐道,“你只是法国人当中长得比较蒙古的那一位。”

“‘两眼分开远,生性缺怜悯’。你说我是成吉思汗?”谭自逸摸摸自己鼻梁,“不是,我的鼻梁倒真不比法国人低多少。”

樱桃停车在一栋淡黄石灰石饰面的公寓前,他俩把行李拖到三楼,樱桃从门框上头摸到钥匙,打开了房门。弟弟葛萨维尔的公寓整洁得如同现代艺术博物馆展厅。樱桃打开书房把行李箱塞进去:“不用打电话给他,明天我们早点来取送人的东西。”

“应该留张纸条给他,万一他来这儿。”谭自逸不太踏实,“我得有点礼貌。”

“是啊,”樱桃笑着转身开门,“何不在纸条上再留一百欧元寄存费呢?绅士都这么做的。”

他俩跑下楼来,钻进暖和的汽车,搓着手。樱桃说:“不急着去见我爸妈,你还没见识里尔,如果你不是紧张到没胃口的话,我们先去吃东西,然后到戴高乐广场喝一杯?”

谭自逸忽然明白自己确是紧张的。年纪大了,早不需要考试,现在心理却像临试,还是决定性的大考。他笑了:“我怕我走进你家,就像一只狗走进猫咪窝。”

“哈哈哈,”樱桃花枝乱颤,“其实你错了,你走进我家,不可能是一只狗,狗在里尔一点儿不特别。你将意识到自己可能是一只熊猫!”

谭自逸拉住樱桃手,动情地亲吻她:“姑娘,你是我的阳光。我怕失去你。”

“放心吧,老熊猫。”樱桃挣脱他,笑道,“这里是自由世界,没有梅里美笔下的家族势力。”

谭自逸头往后一仰,吐出一口气:“我饿死了,我们去吃奶酪蒸贻贝吧!”

奶酪蒸贻贝?

记得很多年前那个下午,琪琪妈端着滚烫绿豆汤锅同谭自逸走回房间,琪琪正捂着脸哭泣,她的手绢湿得叫谭自逸心惊。

琪琪爸爸端坐在那张靠背椅上,不像一个老技工。像什么?谭自逸觉得他活像一尊木乃伊,像埃及法老。

“琪琪,你不要哭。”谭自逸心酸,“即使一切不如人愿,我永远都喜欢你。你知道这和天热一样的,是自然现象,改变不了。”他对着琪琪慢慢说这几句,却知道自己是说给琪琪爸爸听。

“你会变的,你不会永远喜欢我。”琪琪呜咽得更起劲了,“男人都一样的,男人没长性。”

谭自逸放开琪琪站了起来,他浑身止不住颤抖,恼得咬牙切齿。琪琪爸爸可以更礼貌一点,或仁慈一点,没必要这么对待一个陌生人。

自己有什么错呢,有什么罪呢,谭自逸想,爱上一个男人的女儿是罪过吗?他是大学生,难道不该恋爱了吗?

他觉得自己再也敷衍不下去,喉咙哽住了,一个礼貌的字眼也吐不出。他转身朝琪琪家房门走去,两眼发直,一只手捏住自己咽喉,一下子就到了走廊里。

谭自逸忍不住回望了一下,看不清房间深处,他被远处窗花外明亮的白云照射,白云之上的世界孤单凄凉。

他按了电梯,走进去。电梯正要合上的时候,他听见琪琪的声音。他赶紧去打开电梯,可电梯却往下坠落了……

公寓楼外,热空气不烫了,四周此起彼伏着大黑蝉的鸣声。老婆婆依旧站在树荫下卖棒冰,她朝谭自逸招招手,他走拢去。老婆婆扒开棒冰箱子上厚厚的深蓝色棉垫子,打开大保温杯盖,掏出一根棒冰:“你认识琪琪?我请你吃。”

谭自逸苦笑,接过棒冰:“谢谢阿婆,单吃一根不好,现在凑成一对!”

他背对着公寓楼慢慢吃棒冰,等棒冰融化在喉咙间。他把棒冰木柄放进口袋,回过头,琪琪并没坐电梯下来,留给他满目空旷。他低了脑袋,快步走向远处……

其实他并不知道琪琪一直在望得见楼下的十八楼走廊尽头俯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