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猞猁学派

来源:文艺报 | 双翅目  2019年09月02日08:04

双翅目 哲学博士,青年科幻作者,豆瓣阅读“小雅奖”最佳作者。曾获第四届豆瓣阅读征文大赛科幻组首奖、“银河奖”读者提名奖。作品发表于《科幻世界》《小说月报》《科幻立方》等杂志。2018年出版科幻小说集《公鸡王子》。

猞猁学社徽章

猞猁学社创办者费德里克·切西

1616年冬天,他第一次接到来自伽利略·伽利雷的私人信件。狭窄有力的签名首字母证实了信件主人的意志与身份,下面印有漂亮签章,月桂枝条环绕一圈,支撑着知识桂冠,桂冠之下,绿叶之中,一只介于花猫与猛兽的动物,伸展四肢,扭动脖颈,双耳尖端的毛发张开,双目有神,异常锐利,似乎穿透纸面,盯着他的心脏。签章一侧,伽利略用更加耐心的字迹标注,“猞猁学派成员”。

1603年春天,他躲在货船中,从开罗启程,抵达罗马港口。上岸时他衣不遮体,只护紧怀中的大包裹,一心想找有识有财之人,让千年的奇物有个好估价。他失败了,罗马人什么都见过。尘土飞扬的市场,每一位驻足客都认识埃及的猫类木乃伊。一位缺了左眼、右眼外突的乞丐甚至凑近他,告诉他,如果撬开纹样华丽的硬壳,里面会有一只猫骨架,埃及人献给来世的魂灵,会通过它返回此世。他歪歪脑袋继续说,但罗马人拥有全世界所有的买家,猫的木乃伊会满足邪恶教派,也是橄榄树与葡萄藤的上佳肥料。他被不同人连推带搡,赶出罗马。他踯躅于笔直的道路,入夜时分,忍不住大声哭泣。他的声音止住了夜归都城的一架马车。车上跳出一位年轻人,不过十七八岁,声称自己的父亲是阿奎阿斯巴达的公爵,只是他更喜欢自然,热衷植物学与动物学。年轻人说自己是一位自然主义者,显然,他也见过猫的木乃伊。他称自己为塞西,一边借助月色,一只一只将小木乃伊分门别类,一边解释说自己想建立学派。终于,塞西翻到包裹底部,用两只手臂,捞出最大的木乃伊。他轻轻感慨,露出首次见到珍宝的眼神,用手触摸蚀刻的古老文字,有字母,也有鸟和一只明亮的眼睛。这是古埃及语,塞西解释。这是古希腊文,他让仆人点上油灯,照亮斑驳的木乃伊表面,念出古希腊单词,如咒言一般。而他站在一旁,知道这是他能带给欧洲的最宝贵的东西,但他不知那是什么意思。他终于忍不住,问了塞西。

“猞猁。”塞西告诉他,“上面说,它的目光异常锐利,能洞悉自然的奥秘。”

第二天,他被视为上宾,请入罗马城。一个月后,塞西的友人相继抵达。一位是塞西表亲,一位正翻译古罗马诗人佩尔西乌斯的诗歌,另一位自荷兰周游至此,懂得药学。他们都比年轻的塞西长8岁。一个新月之夜,他们带来了一只真正的雌性猞猁,他们将猞猁的木乃伊放到猞猁旁边。猞猁盯着2000年前同类的尸骸,从胸腔内部滚出深沉的声音,震得人骨节发颤。他知道,轮到他了。罗马人眼中,他那被北非太阳灼烧过的黝黑皮肤,同时勾连了野蛮与神秘,理应成为驯兽师。他小心靠近猞猁,打开笼门,将猞猁的木乃伊抱入怀中,利用自己部族古老的技巧,学着猞猁,禁闭双唇,用胸腔与喉咙震动发声。仆人都退下了,他与塞西等四位年轻人屏息等待,等待猞猁扑向他,撕烂他的脸,咬断他的喉咙,或是直接越过垣墙,逃回属于它的平原与山谷。很长时间,它都没有动,他们也没有。它谨慎地审视他,仿佛透过夜色,一层一层检视了他漆黑皮肤深处的灵魂。终于,它厚实的四肢与柔软的肩胛骨活动起来,悄无声息,跳到他肩头,直接把他压垮在地。他被它踩着,很久爬不起来。它嗅着木乃伊与他的鬓角,蹭着他的脖颈。它喜欢你,猞猁喜欢你。四位年轻人欢呼雀跃。 于是,格里高利历8月17日夜晚,猞猁学派建立。

短时间内,猞猁学派声名鹊起。1611年,伽利略正式加入学派,更让猞猁纹章进入教皇保罗五世的私人图书馆。但少有人知道他。猞猁接纳他的夜晚,签署誓约,将世世代代寻找适合的驯兽人,养育猞猁和它的子孙。按塞西的说法,学派受制于世俗,知识取决于教会,他们需要一个真正的、通向自然的连接,永远游走于自然与人类的边缘。猞猁既是象征,也是必然。他作为猞猁守护者,需拥有猞猁一般的行踪,变为永远的流亡者。他接受条约,第一次选择了自己的命运。他很高兴。他不仅将自己永远和一只动物绑在一起,也会成为猞猁学派的真正见证人。

他开始学习通用语、拉丁文、希伯来语。塞西和猞猁学派的其他成员寄来信件。他移居古奥斯提亚旁的一座小圣方济会教堂,按指导来整理猞猁学派知识的枝枝蔓蔓。很快,他便了解到伽利略的名望。1604年,夜空出现超新星,持续18个月,伽利略在威尼斯宣讲哥白尼的日心说。塞西在信中第一次表达欣喜之情,说伽利略拥有洞悉自然的视角。1609年,《星空信使》出版,他收到一本,他已看得懂伽利略的理论了,他念给猞猁听。猞猁刚产下四只小崽,他告诉它,木星有四颗卫星。他对它说,千百年来,人们称行星为“流浪者”,因为同永恒的星空不同,它们时而加速,时而逆行,在穹顶中画出扁扁的椭圆。但按照《星空信使》,流浪者自有其更简洁的归宿,就像你和我。他对猞猁喃喃低语,它发出温柔的呼噜声,总能听懂他的意思。1611年,伽利略发现太阳黑子,同年,正式加入猞猁学派。他听闻后,欢欣鼓舞地抱起一只小猞猁,赞美:“你的眼睛能穿透岩石与垣墙,伽利略更在光芒中发现斑点,自然的万物之灵,我将见证你的历史与奇迹。”

然而历史不是太阳,历史劣迹斑斑。“1616年禁令”颁布,教皇禁止伽利略宣传日心说,同年冬天,他收到伽利略的第一封来信。自此,他发现一直以来备受敬爱的学者诙谐幽默,真挚且聪慧。信中伽利略称他为猞猁的守护者而非驯兽人,他说猞猁拥有真理之眼,而人类的目光总被黑暗蒙蔽。猞猁学派内,诸人平等,只有猞猁高人一筹。伽利略说很羡慕他,说自己命中只能做真理的斗士,却更希望做守护者。他是守护者,他一封一封展开包裹中附来的一沓信件与两本卷帙。他花了两个月仔细比对,确认这是未经伽利略修饰的原本。对哥白尼体系的压制与日俱增,伽利略的公开发表都做过虚与委蛇的修改,原本中则存有他完全真诚的声音。五只猞猁悄然靠近,一点一点蹭着书卷与纸张,留下它们的气味,标记这些都为猞猁所有。他思索再三,还是没去罗马。

自那以后,猞猁学派一蹶不振,只有伽利略的信件只字不提绝望,他说他搞了一组镜头,能让蚊蕤看来大若公鸡。1630年,塞西突然猝死,早逝于城郊。他带着猞猁们来到下葬的教堂,远远聆听牧师祷告。最年迈的猞猁第一次张开喉咙,哀伤地鸣叫,缓慢伏入杂草,再没起来。伽利略也来了,这是他第五次抵达罗马。有一瞬间,他们四目遥遥相对,认出了彼此。小猞猁们发出宏大而此起彼伏的声音。他不得不尽快离开。同年,伽利略拿到出版许可,两年后,关于托勒密和哥白尼两大世界体系论辩的《潮汐对话》出版。教廷震怒。书中伽利略借古人之口,俏皮地挖苦了托勒密和亚里士多德,赞美了哥白尼的洞见。而伽利略很早就将书寄给了他,他才是最早读到《潮汐对话》的人。他将《潮汐对话》的初本贴上心口,度过五个夜晚,里面的句子真切隽永,有如关于永恒定律的诗歌。“五”象征整全,他祈祷伽利略拥有自然神带来的所有运势,只是事与愿违。年近七旬的伽利略被召回罗马,遭受刑讯,于“悔过书”上签字,终身软禁,猞猁学派也迅速消亡。他仍然徘徊于古奥斯提亚,透过断壁残垣凝视星空,反复阅读《潮汐对话》,并向过路人打听伽利略的音信。

1637年,伽利略双目失明,一只小猞猁迈到他肩头,舔了他的鼻尖,永远地离开了他。隔年,他再一次收到伽利略信件。信中,年迈的口吻一如当初幽默:“亲爱的守护者,我在春天就听见了小猞猁呼噜噜的声音。它随弥尔顿一同到来,让佛罗伦萨人相信,只有诗人才能驯化野兽。弥尔顿为我念他的诗歌,关于快乐的人、关于幽思的人,小猞猁就在我的肩头,用舌尖舔我那干枯的双眼。夜晚,它发出的声音和弥尔顿的诗歌一样好听。我认为,它在想念你。弥尔顿离开的时候,它没有走,我想它会一直陪伴我了。它一定想告诉我,即使双目失明,我仍可以洞悉自然的奥秘。于是,我就想,我该再次招收学生,给你写信了。——目光锐利的伽利略,猞猁学派成员。”

1642年1月8日,伽利略病逝,葬仪草率简陋,据传一只猫一样的野兽一直守着坟冢,不让恶人接近。一年后,一位带着一群猞猁和一车书卷的驯兽艺人路过伽利略坟冢。那人点燃篝火,亲昵地吻了野兽,然后驱车离开意大利。这只野兽活了很久很久。1687年,牛顿出版《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定义了万有引力定律,伽利略的猞猁才悄然伏到朴素的墓碑边,阖上双眼。

2019年冬天,来自英国的肯·布莱肖博士抵达加拿大卑诗省。他乘车穿过冰雪覆盖的厚厚丛林,终于来到射电望远镜(CHIME)工作的广阔区域。他不是天文学家,对物理知之甚少。他另有任务,他是著名的家猫学者,30年前,他便加入了猞猁学派。得益于网络与科学的无国界,猞猁学派在新千年蓬勃发展,从隐于山野的松散组织,变为布集各个研究单位的学者社群。他专程去了位于罗马的科西尼宫,1883年,意大利政府为学派购得这座优雅的晚期巴洛克宫殿。学派经历二战法西斯压制,顺利存活,一直低调,要不是研究猫科动物,布莱肖博士不会因为猞猁,顺藤摸瓜了解到学派。在科西尼宫,他第一次见到属于猞猁学派的猞猁,一只悄然徘徊在花园的棕榈树下,一只在图书馆里。厚厚的爪子轻巧地迈过古老的科学刊物,它拥有气定神闲的样貌,对人类置若罔闻,似乎只有古书海洋值得关心。馆长称它为图书馆猞猁,说守护猞猁的人同时也是科西尼的图书管理员。布莱肖博士瞧见了图书管理员,对方微微点头,冷淡地离开。馆长说,猞猁学派的猞猁人签过誓约,永远与人类和自然保持距离,如同猞猁本身。

30年后,肯·布莱肖博士终于得到机会,一位看守猞猁的年轻人想见他。小家伙不到23岁,个子不高,骨瘦如柴,体态病恹恹的,眼神却很明亮。他是猞猁守护者中第一次主动接触学派、寻求合作的人。400多年的第一位,或许也是最后一位。他希望布莱肖博士在“猞猁与人”项目中,扮演重要角色。布莱肖很兴奋,他看了提案,发现项目不仅关乎猞猁,也关乎猫科缓慢的情感进化模型。他欣然应允,三个月后,才发现项目地点位于加拿大荒漠的射电望远镜基站。他想起猞猁学派的信条,用双眼发现展现自身的微小事物。于是他按时启程,抵达时已经入夜。银河斜着滑过东方天际。他望见荒原中一只雪白的暗影,闪入低矮丘陵。射电望远镜正值运作,发出轻微又低沉的震荡。他很熟悉那节奏,像他家中的猫咪,会靠近热源,发出呼噜呼噜的低吟。

次日,项目总负责人乔治·邓肯教授约见了布莱肖博士。邓肯兼任加拿大国家科学部副部长,“猞猁与人”实则属于他推动的长期项目的子项目。邓肯教授性格开朗,先介绍自家爱犬,再解释他的初衷:“狗是人类好朋友,最有灵性的狗能用嗅觉闻见人的情绪。巴顿将军就会在我低落时候把鼻头塞到我手心里。我就想,”邓肯年纪也不小了,手腕内侧贴着薄薄的监测芯片,以防不测,“我想我其实不相信这玩意儿,更相信巴顿将军。人比电子的东西准,动物的直觉比人更准。和人相处太久的动物不仅是宠物,更像某种灵魂同伴。它的嗅觉更了解我,我查了相关研究,确实有人在做这个,我就推了一把。”

布莱肖博士点头,翻看手中文件,官方的主体项目是动物检测,让动物与人形成一对一或者多对多的特化互动网络,形成深度学习的数字机制,即时反馈给人和动物,有利于一些极端的职业和项目,包括登山与大部分科研人员状况检测。他已熟知项目细则,只好奇一些特别的问题:“我喜欢这个项目,只是有一点,那个年轻人和他的猞猁是怎么加入的?”

“他主动找到我。”

“邓肯教授,我是猞猁学派的成员,我猜,你也是,按学派规定,这很反常,向来是我们将自己的发现交给猞猁的守护人,而不是反过来。”

“嗅觉很敏锐。” 邓肯狡黠地笑了,“的确,我也属猞猁学派,收到他的申请信息,我也犹豫过。我相信400年前塞西的判断:猞猁不能跟猞猁学派走得太近。然后,他发来视频声明,说服了我。鉴于你将主持猞猁项目,你理应看看他的立场。”

画面中的年轻人双臂撑着膝盖,显得很真诚。雪白的猞猁立在他窄窄的肩上,更将他脊柱压成蓄势待发的弓形。布莱肖博士熟悉加拿大猞猁。它们别名山猫,更像野兽,很难驯化。脖子一圈厚厚的绒毛,抵御寒冷,也让它们好似雪夜中的小型狮子。耳朵尖端长长的细毛能将声音震动传至骨膜。和欧洲同类一样,它们也会远远保护幼仔,远远地盯着接近幼仔的人类。它能在百米开外,让你感到威胁。年轻人的猞猁散发同样气势,布莱肖和邓肯不由得挺直身躯,都有些紧张。

“亲爱的负责人先生,我加入项目,其实是为了自己和猞猁,如何让我更好地配合它。真正的科学,永远属于建立科学的猞猁学派学者们。”他伸出手,亲昵地揉了揉猞猁厚厚的绒毛。布莱肖意识到视频录制于户外,就在射电望远镜旁边,他观察年轻人的制服,高级技工。“我出身蓝领,父母都是酒鬼,因为早产,身体一直不好。在它找到我以前,我都不知道猞猁学派是什么。那是三年前的事了,CHIME即将落成,我应聘成功,一个下雪的晚上,它找到我,嘴里衔着这枚徽章,你看,月桂枝条、知识桂冠,还有长得和它一模一样的猞猁。我上网检索,才发现是你们的签章。我检索了学派历史,你们很有意思,几乎建立了自文艺复兴以来的所有科学,却对著史讳莫如深,但我找到了,牛顿、爱因斯坦、薛定谔,很多很多,尤其是物理学家。我就问它,我是否也能变为猞猁学派成员。它摇头。我又问它,那我是你的守护者吗?它发出呼噜呼噜的快乐的声音。为了显示我的诚意,我可以告诉您,全球猞猁的守护者应有二三百人,由于密约,我们即便彼此知晓,也互不沟通。全球猞猁的数量,就更庞大了。我不知晓独立的猞猁们,如何确定自己属于猞猁学派。但所有的守护者,都是由猞猁亲自选择的,人没有选择权,我们服务于它们,它们服务于洞悉真理的目光。于是,当看到您的项目,我意识到,这对于我而言,是相反的逻辑,我们互相检测,我服务于它。想一想,猞猁和人已有400年紧密相连的历史,我们可以往前再推一步。”

视频结束,布莱肖博士沉吟一会儿,问道:“我收到的提案,没有搜集数据的步骤,这是一份完整提案吗?”

邓肯教授挥手:“它永远不会完整的,我们提供支持,所有的数据,都属于他和猞猁,算是直接进入猞猁学派的知识树。我承认‘猞猁与人’是假公济私,专门服务于猞猁学派。没有数据搜集处理,不会有项目成果,你只负责帮他们搭建互动网络,然后将已有知识树也上传。”

“已有知识?”

“包括最早来自古埃及的猞猁木乃伊,和伽利略《潮汐对话》的原本,他特别要求的。你这个幸运的家伙。”

“为什么是我?”

“我没好意思问,你自己去。”

隔天,邓肯起身离开工作站,驱车返回温哥华忙俗务去了。“猞猁与人”项目便只剩布莱肖博士,带领几位完全不知情的实习研究生,与猞猁和守护者沟通。布莱肖思索再三,决定遵从学派老规矩,只与猞猁守护人聊科学与自然的细节,不聊其他。项目严谨有序展开,很快,布莱肖确信自己选择正确,所有人都在长时间的沉默中获得了舒适与放松。他拨开猞猁厚厚的绒毛,贴上感应芯片,巨大的猫科动物整个身体热烘烘的,愉悦的咕噜声不断震荡,同射电望远镜的回音同频。

初始工序比较复杂,布莱肖博士团队花去三个月,在数据与算法结构层面,同频了人与猞猁的脑连接组。他告诉年轻人,这是芯片与药剂融合的产品,可以自行控制,嵌合度可以自行生长。年轻人很满意,终于忍不住,没等到知识树上传,便将著名的猞猁木乃伊放到布莱肖面前,他想知道里面的猞猁是什么样子。布莱肖联系了专家,很快得到技术支持,在由春转夏的时节,扫描了木乃伊。视频通讯另一边的埃及学者解释,古埃及的猫曾象征战争,更用来守护家庭,一时间猫的木乃伊泛滥,这一只猞猁木乃伊则不同。成像立体图中,猞猁并非死亡后向内蜷缩的状态,而蓄势待发,似乎目视前方,随时准备扑向目标。

“它或许是活体木乃伊。”专家解释,“也或许象征了其他的东西,比如站在圣树下面,杀死混沌之神阿佩普的大猫——”

没等专家说完,猞猁破天荒地露出尖牙,吼了起来。

“它不同意您。”布莱肖博士缓和气氛。

年轻人更懂他的猞猁,他安抚它,解读它的意思:“猞猁不会杀死混沌神,它能看穿混沌,即使世界陷入永久的黑暗。塞西曾说过——”他停顿一秒,专家并未接话。他与布莱肖对视,意识到对方并不属于猞猁学派。

于是布莱肖说:“猞猁的目光能洞穿事物内在的因果与自然变迁,它们不仅能发现显见的东西,更能看到隐藏的万物。伽利略就是猞猁学派成员,他和我们生活在同一世界,却能发现力学与天文的规律。”

专家若有所思,一个月后,布莱肖告诉年轻人,猞猁学派又多了一名成员。他们逐渐变熟,猞猁守护人透露了更多猞猁学派的故事,薛定谔为何选择猫的不确定,爱因斯坦为何能理解猫的忧郁,牛顿如何因遭遇猞猁,成为他那个时代的养猫先锋人。布莱肖忍不住问了第一位猞猁看守者,年轻人笑笑,只说:“据传,莱布尼茨是最后一位见过他的猞猁学派成员,然后写下物质与花园的句子。”

夜晚,布莱肖博士查到了那句话:物质的每个部分都可以设想成一座充满植物的花园,一个充满着鱼的池塘。可植物的每个枝桠,动物的每个肢体,它们的每一滴体液,也是一个这样的花园或这样的池塘。他想起自己已在射电望远镜工作站呆了半年多,已习惯了年轻人带着猞猁,维护CHIME,但他并未仔细观察过他们。他起身离开房间。夏日温和的微风传来射电望远镜幽暗的频率。CHIME,意在和谐的节律悄声鸣响。他先远远看到猞猁,明亮的瞳孔有如天空闪烁的星光,然后守护者工作的身姿孑然独立。他想起猞猁人总做维护工作。他们都是被猞猁亲自选中的幸运儿,他盯着猞猁锐利的目光,它也回望了他,它的双眼拥有宇宙的花园。

它选择了守护者吗?它也在选择守护者的工作和守护者的世界。

他想起科西尼宫的图书馆,意识到CHIME的声音和猞猁胸腔中低沉的震动同样频率。

猞猁从不属于猞猁学派,猞猁学派属于它。

项目最后一天,布莱肖博士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是我?我的专业是家猫。”

年轻人严肃起来:“我看过您采访,你说猫是千百年来从未被人驯化的动物,它们有自己的意志,捕捉猎物,离开出生地,去更远的地方标记领土。家猫进化了几百年,总算开始接近人类,或许这是猫科在情感层面进化的先兆。我喜欢您的说法。”然后,他挠挠头,还是笑了,“其实,还是它选的你。邓肯教授让我挑选负责人。它在键盘上滚了一圈,你的履历第一个弹出来。猞猁总在选择,它们比人类确定。”

布莱肖轻轻感叹:“是的,它们走到了人类的前面。”

2142年,舱内冷得像西伯利亚。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恒温系统全面崩溃,指头冻得无法收拢。它还能动,他一直很羡慕它,它比他更适应无重力世界,更热爱长久地凝视漆黑宇宙。它柔软的躯体,水一般的骨骼结合方式,让它于无重力环境中伸展四肢,划出优美姿势。此时此刻也不例外,他已无法动弹,它可以,它厚厚的绒毛能让它多活几个小时。

他用大脑告诉它:尽可能活得久些,是你想来这里的。

它不以为意,再一次展开关于星系和星系团的大尺度分布巡天图。自射电望远镜发明,人类一直在观测宇宙的节律,关于宇宙为何暴涨,为何充斥黑暗。它选择最为精细的巡天图,一张已知宇宙的切片。他的视线已开始模糊,但还能看到那小小的光点。飞船已彻底离开任何星系的范围,进入宇宙当中广袤的、几乎空无一物的黑暗巨洞。

你还记得我告诉你的比喻吗?他想着。我们的宇宙分布不均,这些黑暗巨洞就像泡泡,明亮的星系只是被大泡泡挤到一边的泡沫,总有一天,黑暗的巨型泡泡将无限膨胀,吞噬整个宇宙的光明。你一定记得,你的记忆就是我的记忆。五百多年前,我那皮肤黝黑的先辈夹在你和人类的中间,签下浮士德的协议。人类是否能因此获得宇宙的真谛呢?你是否能获得宇宙真谛?

它还在用目光检索,检验泡泡们的形状,然后,它找到最新绘制的微波背景辐射图,观察那表层的涟漪。

他知道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弱了,但他的目光开始清晰。哦,他正在通过它的双眼观察宇宙。你知道的,对不对?微波背景表征了早期宇宙的热量起伏。那时高热的辐射与充盈的物质主宰世界。我们所拥有的冷却宇宙,却只被幽暗的能量主导。正是微波背景的涟漪,预示了我们宇宙泡泡状的结构,以及那遥远的终结方式。

他感到自己笑了,用尽了最后一点力量,吐出最后一口气。

你的目光能穿透黑暗,洞悉万物的奥秘吗?

他知道自己或许已经死了,但他的视野仍藕断丝连,附着在它的目光之上。

他想起伽利略认定太阳是宇宙中心,他在给第一位守护者的信中写到,即使双目失明,仍可以洞悉自然。

他感受到它跳向舷窗,它与他的目光同时穿透了暗物质与暗能量的黑夜,穿透了微波背景辐射表面,穿透了宇宙诞生最初的涟漪。

然后,他的世界暗淡下来。

你的呢?

你是否越过了量子的起伏,宇宙的不确定,洞穿了一切混沌的黑暗,完成猞猁学派的夙愿?

(注:本文猞猁学派大部分为杜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