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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19年第7期|杨映川:九尾猫(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2019年第7期 | 杨映川  2019年07月18日08:30

内文摘录 

黑宝爬回梁上,借着炭火,安静看着静生,静生好瘦啊,头发也掉了不少,它祈盼着这老猫给的药能灵验了,那要它做什么也是愿意的。

阳光斜射入天井,束静生将靠墙而立的篾席放倒在地上,篾席便一半在阳光里,一半在阴凉里。

束静生不喜欢坐椅子,盘腿坐篾席上,面前堆着十来把需要打磨的木梳。刚开好的梳齿带有毛茬,要手工进行细致的打磨,尤其是梳齿的内侧面,是颇费工夫的一道工序,磨得不光很容易伤头发。束静生用的打磨工具和其他工匠有所不同,一般工匠用的是木锉,他用的是锉草。锉草又称节节草,用热水泡软后非常有韧劲,在梳齿内来回磨打,比木锉打出的面更细更有光泽。

屋墙外的巷子里有行人过往,童子追逐打闹,稍远处河岸捣衣,集市叫卖,这些声音被锉草细微拉磨的声音完全覆盖了,束静生的耳朵里只有这个声音,正如他的眼里只有那些梳齿。看上去这不像一个十岁孩童该有的沉着,但对束静生来说,如果要加入巷子外边那些伙伴的玩耍,他必须先帮阿爹完成一定数量的活计,如果他还想带着一两只酥饼出去,更要把活干得漂亮。这是他自觉自愿的,阿爹阿娘从来没有这样要求过他。那个从来只会淌着口水伸手向他讨吃的五团,除了帮家里到菜园子里摘菜,到河边挑半担水,估计就不会干什么了,所以只能伸手讨吃的。阿爹给束静生讲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们束家是靠手艺吃饭的,舍得花功夫就不会饿死。束家的木梳生意做了这么些年,绝不仅仅是停留在不会饿死这个档次,这红墙青瓦的开阔院落,家人一年四季体面的衣裳,正常伙食之外的零嘴,都透露出一份殷实。哪一个集市束家木梳不能卖上两三百把?这都还是日常销售,还有不少大户人家是专门订制的,那些木梳更重用料手工,当然价格也不便宜。

束静生每磨完一把梳子,会把梳子举起来,对着光线看那梳齿的流纹,然后再用这把梳子梳理一下自己的头发,感受木梳的顺滑度。束静生的头发从小稀稀拉拉,干枯发黄,如那大火燎烧过的草地。阿爹有时不免叹气,我们家做的是梳子生意,你这脑袋上不长毛也真是要命,好在是个小子,如果是个姑娘能砸我的招牌。阿娘专门给束静生用蜂蜜浸了黑芝麻,陈醋泡了黑豆,每天早上两勺蜂蜜芝麻,临睡前再吃上两勺醋黑豆,连续吃了四五年,虽然效果未见理想,但束静生脑袋后边总算是能挂上一条细长的辫子了。

晚饭阿娘催促了几次,束静生还是继续手上的活,一点不急。做完了,他又用一张软和的毛皮重新把每把梳子打了一遍,再把梳子装进藤条筐子,用棉布盖上交到阿爹的手上。阿爹已经吃饱,正坐在饭桌边剔牙。

阿爹从筐子里随意摸了一把梳子出来,手指在齿上滑一遍,满意地点点头说,不赖,明天可以上漆了。

束静生开心地坐到饭桌旁,三两口把一碗饭刨完,又喝了两口菜汤,从碟子里抓了一把小鱼干,跟阿爹阿娘说,我找阿根他们玩去了。

束静生急匆匆从后门出去了。

阿娘怜爱地说,孩子就是孩子。

阿爹手上还拿着那把梳子,摸娑着说,心性算是磨出来了。

束静生没有直接找阿根他们,他听得到他们在西阳巷那一带的动静。他沿着河边走,走了几里路,老远的看到那只乌蓬船在岸边停着,他快步跑过去,把布鞋脱下拿在手里走下河滩。船老大在船头做饭,锅里头煮的东西味道并不好闻。那只大肚子的黑猫懒洋洋地待在船尾,看到束静生尾巴摇了摇。船老大瞟了束静生一眼没说话,注意力在锅里的饭食上。束静生向船尾走去,朝黑猫抛出一只小鱼干。黑猫脖子一转,衔起鱼干,慢条斯理地嚼起来。束静生耐心地等着它吃完一条,再扔出一条。他看黑猫那只圆滚的肚子,腹部上粉红色的乳头,这是最近一直疑惑他的事情——那肚子里头到底装了多少只小猫崽?

把小鱼干喂完,束静生走到船头对船老大说,它好像不太爱动了,不会明天就生了吧?

船老大说,这我说不准,说不定今晚上就生了。

船老大的话让束静生有些不高兴,这个不高兴不是因为船老大的态度,而是因为这话提供的信息不准确。束静生不知道他可不可以在这只猫生产之前,他做的木梳子能完工并顺利卖出去。今天打磨这十来把梳子,每一道工序都是他独立完成的。阿爹本来计划是要到后年才让他独立做工,是他要求要自己干的。明天梳子就可以上漆了,上漆是最后一道工序,等漆干了,他会跟阿爹一块拿到集市上去卖。阿爹答应他了,梳子卖完以后,他可以买一样他想买的东西。他特地问阿爹,任意一样都可以?阿爹点点头,任意一样都可以,这是我家静生自己做出来的木梳,除去成本,赚的钱静生自己留着用。

船老大上个月就跟束静生说了,等猫生下崽子,他会拿到集市上去卖,还说现在小猫崽很好卖,家里养上一只捉老鼠,保得粮食不被老鼠偷吃,还保得晚上睡觉安稳,不被老鼠打架吵醒。束静生表示他也很想养一只猫,他想养猫和船老大说的那两点好处无关,他就喜欢家里有这样一只活物伴着自己,猫安安静静又干干净净,阿爹阿娘不会反对。

梳子上了漆,两天漆就干了,可要等到集市日阿爹才带着束静生乘船到城里。梳子照例是好卖的,中午刚过束静生做的梳子全部卖光了。这是阿爹的功劳,为了给儿子鼓励,他首先推出的是儿子做的梳子,手工好,价格还优惠,大姑娘小媳妇都抢了去。梳子卖完束静生心里安稳了,他决定回到镇上就将钱拿去给船老大下定。太阳偏西,集市上的人渐渐散了,阿爹收了货摊带着静生回家。他们路过城墙脚下看到船老大,船老大脚边一只小破筐,束静生的心忽地就沉了下去,他一路奔过去,看到那破筐里有一只比老鼠大不了多少的小黑猫,猫崽眼睛闭着,像在睡觉。

束静生差点要哭了出来,他激动又恼恨地说,你怎么不告诉我猫生了?

船老大说,哟,我哪里找你去呀?前天晚上生的,这窝下了四只崽,死了一只,卖了两只,现在就剩这只了。

束静生说,你不是说会由母猫养一段时间再拿出来卖的吗?

船老大说,唉,那母猫不知道怎么就死了,兴许是难产吧,说了你小孩子也不懂。

束静生是不懂,他也不想再听了,看那筐里的小黑猫那么小,那么弱,他担心它也快死了。它为什么不动,是不是死了?他问。

船老大说,早上带它们出来,只喂了点米汤,你要是给它买点粥水喝,立马就精神了,好养得很,几个月就可以帮你家捉老鼠,自己找吃了。

束静生问了价钱。手上的钱足够,他松了一口气,把手中的钱递了过去。他不敢把猫抱起来,讨要那只破筐。船老大拿到钱,心里欢喜,把破筐塞他手里说,拿去,拿去。

阿爹站在束静生的身后,没有阻止儿子的行为,他只担心这小东西养不活儿子伤心。

阿爹说,我去买碗白粥,你慢慢喂着,等回到家你阿娘是有经验的,她在娘家时养过猫。

束静生感激地朝阿爹点点头,小心翼翼抱着筐子,注意力再也没有离开过那只小黑猫崽。

阿娘到底是有经验的,每日熬那浓浓的米汤喂猫崽,过得几个星期,猫崽已经能慢慢四下走动了。这期间束静生还闹了个笑话,因为听阿娘唠叨过,没奶水这猫不好养活,他便找阿根的大嫂去了。阿根的大嫂刚生了伢,每天还在奶孩子。束静生先是问阿根大嫂,小孩子除了吃奶还吃什么。阿根大嫂经常看到静生跟阿根一块玩耍,静生看起来是个斯文懂事的孩子,她不知道他怎么问起这个问题。她实话说,除了奶也会喂些不放盐的鱼汤。束静生说,阿嫂,你如果有富余的奶水可不可以每天给我一碗。大嫂奇怪了,你拿来用做什么?束静生说,我家的猫崽子要喝奶。

阿根大嫂像是被污辱了,让阿根娘上门来找静生娘说话,说静生讨要人奶喂畜牲。静生娘嘴上赔了不是,说孩子不懂事,成天心里想的只有猫,回过头来跟静生阿爹说起这事,俩人都快把肠子笑断了。阿爹故意一本正经地说,人可以喝牛乳、羊乳,但却万万不能让牲畜喝人乳的,如果阿根大嫂的奶水喂了猫,这猫与那伢便是一奶同胞了。

玩笑归玩笑,阿娘专门告诫静生不要异想天开再到外面讨要奶水,阿娘保证给他把猫崽养活。静生答应了,还交待阿娘,阿根大嫂说可以给小孩喂不放盐的鱼汤,我们也给猫崽喂不放盐的鱼汤吧。阿娘心里又笑了,这静生真是把这猫崽看作是人了。

束静生给猫崽取名黑宝,每天黑宝都跟束静生一间屋子睡,一开始是放在一只竹编小筐里,筐子底下垫了碎布条,后来猫长个了,不愿待筐里,就在静生屋里随意睡,只要阿娘不说,黑宝就跟静生睡一张床,它睡在静生的脚边,静生睡觉不安稳,翻来滚去,它也不管,任由静生把它当脚垫。有时阿娘骂它脏,不让它睡床上,它就睡床底,挨着静生的床头睡。

黑宝四个月大时,阿娘就不让静生给它喂食了,说这样会纵着猫,猫就不会捉老鼠了。静生应着娘,私下里放了学先到河边逛,看停有船的都过去讨要几条船家看不上眼的杂鱼仔,后来,只要看到他来,还有屁股后头跟着的黑猫,人家直接就扔几条鱼仔过来了。

静生对黑宝说,吃了鱼,老鼠还是要捉的,不然阿娘会说你没用的。

黑宝非常珍惜那些小鱼仔,吃完了半天还会舔舌头,静生的话它听进去了,抓老鼠是主业,这小鱼仔是零嘴。

静生家果真不见老鼠的踪影,可静生没见过黑宝捉老鼠。静生问黑宝,你真的吃老鼠?

黑宝的眼睛越过天井,望向远方。

静生说,看样子是吃不少了,这皮毛又黑又亮,我的头发有你的皮毛一半就好了。

黑宝目光回到主人头发上,茶褐色的眼珠子惆怅起来。

束静生到哪都带着黑宝,上学堂也带,小的时候可以藏在书袋里,大了装不下了,黑宝就藏在学堂门口那只镜柜里。镜柜立在学堂门口,旁边写了一行字: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放了学,黑宝从镜柜钻出来,绕着束静生的脚后跟回家。静生的每个熟人黑宝都认得,它知道哪个跟静生亲近,哪个跟静生疏远,跟静生亲近的,它见了会摇尾巴,疏远的,它的眼里只有风光无限。

束静生专门给黑宝制了一把木梳,用的是上好的枣木,梳齿做得短而细密,有点像篦子,在弓背上还刻了一只小猫头。太阳好的时候,静生会抱着黑宝晒太阳,用梳子给黑宝梳理,把黑宝身上的脏物梳下来,有时会掉出几只跳蚤。静生一边掐一边问,舒服吧,黑宝,肯定好舒服了。黑宝这种时候照例是不睁眼睛的,全身放松软来,任由主人的梳子在身上游走,太惬意时,会抑制不住唤出一声喵。

黑宝五岁那年,小镇发洪水,各家各户都被淹了,束家和所有镇民们一块撤离到一片丘地上。阿爹和阿娘身上背着值钱的家当,静生抱着黑宝。那几天谁也没有睡好,谁也没有吃好,等洪水退了静生生病了,发疟疾,上吐下泄打摆子。阿爹说这病怕是会传染,让阿娘照顾静生的时候方方面面小心,那碗筷静生都是专用的。阿娘在静生屋里烧了很旺的火盆,说是要把病气烤干。静生让阿娘把黑宝赶出他屋去,说不想传染黑宝。阿娘说,这天天照顾你的是阿娘,你还担心传不传染一个牲畜。静生说,我生病了有阿娘照顾,黑宝生病了,没人来照顾。阿娘没再说话,把黑宝抱出去,关在屋外。黑宝在外边叫了好几天也不放进来。黑宝知道静生病了,病得还很重,连床都下不了,每天绕着静生住的屋子转,想进去看看静生。阿娘防着它,每次给静生送药送饭,都拿棍子赶它。黑宝看着灰濛濛的天,恼怒地呲了呲牙,它讨厌这个天气,虽说洪水是退了,但隔三差五还有雨,太阳没露过脸,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如果有个太阳天,主人出来晒晒太阳一定会大好。

黑宝肚子很饿,这些天静生病着,它没有捉老鼠的心情,即便是看见吃的也没有吃的心情。阿爹看静生的病没有起色,说是要到郭庄去找个郎中换药方。黑宝实在无聊,尾随着阿爹走了一段路,半道上,狂风大作,电闪雷鸣,阿爹躲进一户人家去了。黑宝瞅着路边有个土堆,上边砌有土砖,想来是个小土地庙,它刚踏步想过去,只见一个惊雷打在那上头,电光石火之间土堆中跃出一只八尾老猫。老猫动作神速,蜻蜓点水,八尾摇曳,一路飞跃,那雷像是追着老猫走,一步一惊雷,老猫遁入一老槐树洞,雷停顿了。黑宝被雷骇到,也被老猫惊到,观望了一会儿,除了雨,再无异样,它踩着猫步靠近老槐,几乎就是同时,更大的一个惊雷劈到树上,树应声折断,焦火燃起。黑宝知道那老猫就躲在那半截子树桩里,眼下便如用火炉烤一般。它顾不上惧怕,顾不上火燎毛,冲过去从树洞里把老猫扒出来。

老猫虽然没有直接被劈到,但也奄奄一息了。老猫说,你赶紧找个雷劈不到的地方把我运过去。黑猫犯愁了,什么地方雷劈不到呢?屋子有时候都还会被雷劈呢,而且现在到处都被水淹,找个干爽的地方都困难。黑宝拖着老猫在镇上找了一圈,还真给它找出个地方来了。那是一家富户,迁到另一处更好的风水地去了,旧宅院没卖出去,空着。黑宝累得嗓子眼止不住地喵喵喵叫唤,一直担心的惊雷没再打出来。它把老猫安置在原来装粮食的杂物间,那儿已经没有什么粮食了,当初为了防潮,屋里搭了高架,高架上算是干爽地界,还有不少草编袋子,趴在上边睡觉还是蛮舒服的。把老猫弄上高架几乎用尽了黑宝最后的力气,老猫还不太买账,说这一路拖拖拉拉,它的全身全拖散了。黑宝说,我也散了,还饿得很。老猫说,我一闻就知道这附近有不少老鼠,我也饿得很了,你去捉些老鼠,平时我很少吃东西,现在受了伤,得多吃点,你弄十只老鼠来吧。黑宝一听这个数,毛都散了,你知道捉老鼠也是得费力气的,我好几天没吃东西了。老猫说,没吃东西?还是捞不着吃的?真给猫丢脸!你赶紧去把墙角那洞里的老鼠全弄出来,你先吃饱了再管我,我一下还死不了。

黑宝到那墙角安静地候着,半天也没有老鼠的动静,只听到自己肚子里的咕噜声。老猫在高架上叹气,看样子我不亲自出马连口热乎的都吃不上。黑宝想,你那一身毛都烤焦了,还能怎么着。只听得仓屋里响起一种奇怪的声音,像哭声,像哨声,时断时续,这声音听着别扭,脑袋发蒙,黑宝蹲候的洞口列兵排队一般,走出来五六只大小不等的老鼠,另外,屋角,门缝也前前后后挤进来七八只老鼠。

老猫在上头说,行了,数目够了,你送几只上来给我吧。黑宝这才知道那怪声是老猫发出来的,单凭声音就能让老鼠自动送死,这也太神了。黑宝顾不上想太多,左一只右一只,那些老鼠没什么反抗,它把它们全送到老猫的嘴边。老猫一口气嚼了几只,像是发狠地补充能量,它示意黑宝也吃。黑宝想它是要吃饱了好回家,也不挑剔了,吃了两只,吃完它跟老猫告辞说要回家了。

老猫说,慢走,刚才你已经看到我的本事了,难道不想跟我混?

黑宝摇摇头说,我家静生病了,我要回去看着他。

老猫说,人总是要死的,猫也是要死的。

黑宝说,静生只有十五岁,他不会死的,我不怕死。

老猫说,这人间有几人能活到百岁?对于猫来说,更别提了,一只普通的猫,最多活不过十四岁。你虽不怕死,但跟着我,能让你长生不老。

黑宝还是摇摇头,我只要陪着静生,我不要长生不老。

老猫说,要不是看在你今天救我一命,你以为我想让你跟着我?罢了,罢了,你那静生得的到底是什么病,说不定我能瞧好。

黑宝停下了脚步,它说,疟疾。

老猫说,好治。

黑宝说,怎么治?

老猫说,你看我这模样不可能去采药了,何况外边到处是水,药也不好找,只能牺牲我的尾巴了。

老猫那八条尾巴瞬间立起来,柔弱无骨,摇曳生姿。老猫无比自赏依恋地看着自己的尾巴,猛地将其中一只塞进嘴里咬了一口,表情痛苦,似乎有一小截尾巴掉下来了。

拿去化成灰喂你的静生,病很快就能好了。

黑宝走到老猫身边,迟疑地衔起那节猫尾。

老猫说,今天你救我的命,我这算是报恩了,我们两清了。

黑宝点头拱爪感谢,快步跑着离开了。

老猫眯起眼睛,眼下它需要好好睡一觉,今天被雷这么一劈,元神受损,多亏得那只小黑猫,把命留住了,这一下又为它挣出六十年时间,六十年一雷劫,唉,它已经受了第三回了。

夜已深,静生的屋门紧闭,黑宝进不去,它急了在外边拼命挠门。阿娘待在屋里陪着静生睡,朝外边扔话,再吵明天把你扔河里。黑宝仍旧是挠门不休,阿娘披了衣服开门,手上拎条棍子,还没来得及招呼到黑宝身上,黑宝闪电般窜进屋里,进屋它直接爬上屋梁,一副打死也不下来的姿态。阿娘泄了气,扔下棍子说,好吧,算你有良心,你要陪静生,就好生陪着,莫要造声响。阿娘给静生整理了铺盖,躺回到床边的躺椅上,没多时又睡着了。黑宝悄无声息潜下来,把那小截猫尾投火盆里,一会儿就化成灰了,它把灰刨出来,用舌头舔湿,舔成一粒丸子,嘴衔着把丸子送到静生的嘴里。

黑宝爬回梁上,借着炭火,安静看着静生,静生好瘦啊,头发也掉了不少,它祈盼着这老猫给的药能灵验了,那要它做什么也是愿意的。

早上,静生坐起来叫娘,说肚子饿,想吃白米粥。

黑宝一出溜蹿下来,双腿在静生的床头立起来。

阿娘欢喜抹泪说,这总算是清醒了,迷糊睡了这几日,米汤都灌不下去,阿娘这就去给你煮白米粥。

束静生看着黑宝说,不是不让你进屋,你怎么还在屋里?你怎么这么瘦,毛这么脏?

静生穿鞋下地找黑宝专用的梳子,人仿佛一下就很精神了,他把梳子拿到手,抱着黑宝,梳子轻轻地落到黑宝身上,那毛纠结处,静生细心地用手拨开,不让梳子生生过揪痛了黑宝。黑宝如往常闭着眼睛,全身松软。

静生说,黑宝,我昨晚上梦到你了,看到你被雷劈了,以后下雨天你乖乖待在屋里,不能往外边跑了。

主人的话又让黑宝想到那只老猫了,那雷怎么会追着那只老猫劈呢?那老猫为何有八条尾巴呢?

束家木梳胜过别家还在于梳背上那些图案,最初全是手工刻上去的,一笔一画栩栩如生。后来做了铜模,热烙上去,什么鸳鸯戏水、嫦娥奔月、二龙喜珠、喜鹊登梅是最常见的,省了许多手头上的工夫。当然还是有部分买家不愿意从众,给出画案,要求按画案刻,或是让束家提供画案,满意了再往上刻。到束静生这里,刻得最多的是猫,刻猫他不需要画案,提起刻刀就能往梳子上刻。猫儿扑蝶,猫儿观鸟,猫儿戏鱼,猫童嬉戏,图案灵气十足,生动活泼,男女老少咸宜,一时间也被追捧。

作为模特的黑宝知道它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成为主人笔下的作品,这世上不会有一只猫如它一般幸运,时时能印在主人的脑子里,还能刻到木梳上,千家万户流传。它以静生为傲,它时常待那院梁俯看街巷里来往的人,那些都是凡夫,唯有它的静生超凡脱俗,秀外慧中。

梳子与什么最般配?若问姑娘买了梳子还想买什么,十有八九会答头油。在束静生19岁那年,媒人又上门来说媒,这次说的是林家姑娘。林家专卖头油,玫瑰油、桂花油是招牌货,和束家一样,虽是小作坊,但也是老字号。这桩说合对静生来说没有太多惊喜,在阿娘嘴里姑娘生得清秀,温柔贤惠,有一手好绣工。阿娘给静生看了几张姑娘绣的帕子,花红柳绿,富贵圆满。静生隔着这帕子仿佛就看到了那姑娘的长相,不丑,但绝不清逸温婉。

阿娘敏锐地体察儿子的表情,讨好似的又展开了一张帕子说,这是林家姑娘新绣的,说是你画功好,让你指点哪里绣得不好?

静生的眼睛一瞬间亮了,帕子上这副图案是他以前刻在某柄梳子上的,也许那柄梳子的主人就是林家姑娘,这张帕子上绣的猫虽然灵气不足,但依然娇憨可爱。

静生说,黑宝,你来看看,这像不像你?你说这林家姑娘绣得好不好?

一旁的黑宝跃起来,不小心爪子划拉了那绸面,绸面上顿时起丝了。阿娘用腿把黑宝挑到一旁说,哪里都有你!昨晚上胡家的猫在外边又叫了一晚上,真是恼人,这院墙脚专门给你打了洞,为什么不出去?在我们家待九年了,你要能生下一窝猫崽,我们也能替你高兴。

静生听阿娘说这番话带着怨气,是把他对成亲不上心的怨发到黑宝身上了。这两年阿娘托人给他找的那些姑娘他真没一个看得上,阿娘是怕眼下这个又要黄了。静生是家中唯一男嗣,有个姐姐出嫁后阿爹阿娘就盯紧了他。

静生把黑宝抱起来说,阿娘,这林家姑娘你要觉得好就成,我没有异议。

阿娘有些猝不及防,大喜过望,好,好,我回苏婆话去了,赶紧的,今年能迎过门就好了。

黑宝和静生想的不一样,它知道阿娘的怨并不单纯是指桑骂槐,摔打孩子,阿娘是真的不喜欢它,阿娘认为静生无心娶媳妇是因为玩猫丧志,比如说静生每天会带黑宝去河边捉鱼,在院里玩耍,还画猫,刻猫,与猫同屋(床)而眠。黑宝不止一次听到阿娘跟阿爹念叨,静生要把对那畜牲的心分一点出来想想女人,我们早有孙子抱了。黑宝已经猫过中年,通晓人心了,它没办法讨好阿爹阿娘,它只晓得,静生如此待我,我也如此待它。那只胡家的黄大脸,它是一点也瞧不上的,有两岁吗?刚进入青春期就来觊觎老娘了,黑宝从不给它好脸色,在外边撞上不往那大脸上挠两下不会放过。别说黄大脸了,张屠户家的麻皮也跟它跟得紧啊,相识五六年,麻皮不是一只好色的猫,对它忠诚不二,只不过,它对它云淡风清。

黑宝的目光掠过案几上那几张帕子,这姑娘是有心计的,她用它讨好了主人,它是要感到欣慰还是难过呢?它只不过是一只猫,静生是到了成婚的年纪了。

道光十八年腊月某吉日,束静生把林家姑娘迎进了门。那一天喜宴办得隆重,亲朋好友左邻右舍全来庆贺,静生喝了许多酒,喜宴没有结束就被人扶进屋去了。黑宝一直待在院墙上,别家的猫和狗都来凑热闹,在桌边人腿间窜来窜去,寻找吃食。黑宝站得高高的,看着身着大红喜服的静生与客人推杯换盏,静生平时除了逢年过节不碰酒,喝这么多不要伤了才好,何况屋里还有新娘子等着呢。静生一直在笑,满面通红,看来静生是高兴的,是啊,谁娶了新媳妇能不高兴呢。

静生被人扶进屋,黑宝也跟着进了屋。静生被放倒在床上,床边坐着盖着盖头的新娘子。新娘听到人出去的声音,等了一会儿,盖头无人来掀,只得自己掀了。看新郎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新娘子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想了想,先过去把门闩上。这时候新娘子看到了站在床边的黑宝,这么黑亮结实的一只猫把新娘子吓了一跳,她手捂到胸口上,盯着黑宝那对茶褐色的眼睛。黑宝也看清了新娘子的长相,人长得白净高挑,头发乌黑,脸瘦长眼睛溜圆,嘴唇薄了些,看起来像瘪着嘴。新娘子定定神,挥手驱赶黑宝,黑宝没搭理她,一跃跳床上。黑宝舔了舔静生的额头,感觉到那额头很烫,静生鼻子出的气息还很重,它断定静生现在需要喝一碗水。屋里五斗橱上有茶壶,黑宝跃到那上头,爪子搭茶壶把上,目光投向新娘子,再转向静生。新娘子被黑宝的一连串动作惊到了,她在想这到底是不是一只怪物,突然,她想起来了——束家木梳上面为什么刻有猫,各种各样的猫,她还为了讨好束家后生在帕子上绣了猫,这原型此时就在眼前,原来真有这样一只东西啊。想到这,新娘子纠结难当,她不再怕了,眼前这畜牲不是妖怪,而是家中的一只老猫,但这牲畜当真如人一般,目光如炬,身边有这样一双眼睛她岂不如芒在背?

新娘子按照黑宝的提示,给静生倒了碗水。静生在迷糊中把水喝尽,重新进入昏睡。新娘子放弃了把黑宝撵出去的打算,她已经看清楚了,这新房子虽然整饬一新,但过去本就是静生的住处,也是这黑猫的住处,床底靠床头有一张草蒲,想来猫平时就卧那上头。于这只牲畜而言,她是新来之客呢。新婚之夜,除了新郎,她还得容忍一个外人同居一室。她的眼中,那黑猫与人无异。

清晨,新郎醒来,省起昨夜冷落了新娘,向新娘赔不是。黑宝从床边探出脑袋,静生笑容满面,黑宝,来,认识一下,她叫兰芬。黑宝跃到床上,横在新婚夫妇中间。新娘发起娇嗔,大呼小叫,说怕。静生把新娘子搂到怀里说不怕,它是黑宝,它生下来眼睛还没睁我就养着它了。

黑宝跳到梁上,看那红帐落下,新婚夫妻戏打闹,声声入耳。

又一个夜晚来临,睡前,兰芬拿了一碗鱼,向黑宝招手,她把黑宝引到院中,黑宝明白她的想法,她想用这碗鱼引诱它,把它关在屋外。它没看那碗鱼,它跳到高高的瓦梁上卧下,看远处的河,水面上雾气很重,这时间还有引灯垂钓的船家,不知道收获如何?

黑宝在屋顶上卧到半夜,它想静生已经入睡,有一阵子它也睡着了。今夜黄大脸没有在外头叫唤,应该是跟那只肥胖的甩屁股走了。甩屁股是这镇上最能生的母猫了,年年都下崽,成熟风骚。黑宝想,在它作为猫的这一生是不会做母亲了,那只八尾老猫说过,一只普通的猫最多活到十四岁,它还能陪静生几年呢。想到这它的眼里蒙上了一片雾气,一种从未有过的滋味涌上心间,它突然十分地盼望静生快快生儿育女,它会陪着他的孩子们玩耍,也许这是它最擅长做的一件事情。

黑宝,黑宝。是静生在唤它。黑宝嗖地立起来。静生从他屋里出来了,披着单衣,趿着鞋,嘴里唤着黑宝,黑宝。

黑宝一跃而下,扑向静生,静生把它抱进屋内,提起衣袖拭擦它身上的水气说,这么凉干嘛在外边待。

新娘子睡着了,安安静静躺在床上。

黑宝看了那女人一眼,从静生怀里挣出来,钻入床底,在那草蒲上,它很快入梦,它梦到了静生的孩子,那孩子如静生一样,长着一头枯黄的头发……

静生婚后半个月,家里来了几个人,来人手中拿着欠条,气势汹汹。阿爹在来人跟前鞠躬讨饶,家里人这才知道,这两年来阿爹烧的那福寿膏欠下了这么一大笔银两,前些日子静生办喜事的钱竟然也是借来的。阿爹多年来有一个头痛病,发作起来恨不得头撞墙,前两年就有人介绍阿爹抽那福寿膏止痛,阿爹抽了以后感觉效果不错,一开始是痛了才抽,后来是隔上几天抽,再后来就是见天抽了。阿爹人越来越瘦弱,在作坊里待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但谁也没有往那福寿膏上去想。一直以来,那卖家总是乐于让阿爹赊账,暗地里却是调查清楚了这家底是足够抵债的,如今上门来清算,阿爹一下招架不住了,羞愧难当,单薄的身子立时垮了,连续吐了几天血,在床上躺了三四个月,临死硬还是想吸一口,静生阿娘便把首饰卖了,换了些让他满满吸着仙去了。

本来阿爹还带有两个徒弟,他们觉得师父不在了,自己也都有手艺,不如回家自己做生意好了,人也走了。敞亮的院落易了主,静生让阿娘放宽心,他租了邻居家的后院,安顿好阿娘和兰芬。他说,束家是靠手艺吃饭的,只要人勤快就饿不死。静生把大梁挑起来了,从早忙到晚,一个人做活。束家的招牌还在,虽然产量少了,但质量不减,依然有新老顾客照顾生意,一家人温饱维持不成问题。这后院原本是邻人堆放杂物的,背阴,老鼠多,虫多,静生现在没时间带黑宝去河边讨鱼吃了,黑宝知道该做好自己的本分,它不仅从早到晚勤快捕鼠,连那些旮旯角的小虫子也不放过。静生有时从那阴暗的小坊间走出来歇歇,黑宝第一个会扑上去。静生说,又钻哪去了,一身蛛网。静生把随身带的梳子掏出来,给黑宝就梳上来。对静生来说,最好的休息就是和黑宝说说话,帮黑宝梳理梳理皮毛。

黑宝看静生的背在短短一年里驼了,那头发也是越发的稀散了。它都讨厌自己一身的黑皮毛了,它的皮毛应该和主人同甘共苦才对的。

兰芬回娘家的次数越来越多,待的时间越来越长。阿娘说,既然嫁到束家了,总往娘家跑别人怎么看?静生宽慰阿娘,我们住的屋阴冷,兰芬腿会疼,她有娘家回就回吧。

来年春天,有粤客找上门来下了一个大单子,说要将货经海运到广东香港去卖。这么大一个单子就是阿爹在的时候也没有接过,黑宝想,这该是老天爷给静生翻身的机会了。静生收了订金,忙着收木料,按对方给的图样切割打样,另外把先前离开的两位师兄请了一位回来做帮手。兰芬也没再回娘家了,静生熬夜加班的时候,她还能煮上一碗甜酒蛋花送过去。

那几个月静生一直在赶工,当最后一批梳子上完漆,静生让黑宝跟他屁股后头到河边跑了一圈。静生脱鞋挽起裤腿下河,把一群小鱼拦围在浅滩里。静生抱起黑宝,突然就把黑宝扔进水里。想吃鱼,自己捞去!

黑宝猝不及防,挥毛甩水,把静生溅了一身。等它明白过来,两眼盯紧那浅水中的鱼,一爪子拍下去,没拍着,另一爪子拍下去还是没拍着。

静生哈哈大笑,这难道比捉老鼠难吗?你这笨猫。

黑宝喜欢看静生笑,它越发认真地捉鱼,弄得水浑浊无见,也没沾到一点鱼腥。

静生在旁边一直在笑。黑宝打了一个喷嚏,静生把它捞起来说,走了,没出息的家伙,晒太阳去。

那一天静生和黑宝躺在河滩上晒太阳,晒得透透的。那阳光,那游满小鱼的河流让黑宝记了生生世世……

道光二十年,沿海这一带打起仗来,洋人把好些出海口全占领了。收货的粤客多半是因为这一原因一直没来取货。静生为了制这批梳子借了债,债主隔天上门来催。有人劝静生把那些梳子零散拿出去卖了,静生没答应,他怕粤客突然来提货,货不齐。

冬至快到了,兰芬早些天回了娘家,阿娘催促静生去把人接回来,冬至大过年,怎么也要一家团圆。阿娘在屋里烧火盆,想把那些晾不干的衣服烤干,又有债主上门催债,好说歹说,还是把阿娘留来买菜的钱全拿走了。阿娘又伤心又心焦,不知道晚上静生他们回来吃什么,恍然间挎了篮子出门,想先到河边看有没有熟识的船家,讨得一点鱼虾熬点汤。黑宝看阿娘挎了篮子出门,它也跟在后头走了,看阿娘往河边走,它更加兴奋了,鼻子里已经闻到鱼腥味了。阿娘沿着河边走了好几里,觍着脸问了一家看起来收获不小的船家,人家扔过来两条约有七八两的鱼,还给黑宝也扔了一把小鱼仔。黑宝没有动那些鱼仔,它知道这些鱼仔可以炸成鱼干,静生是爱吃的。阿娘千谢万谢,把那些鱼拾起来放进篮子里,心里盘算着等会儿再去讨要半块豆腐就可以烧一锅热汤了。卖豆腐的在北桥头边,阿娘往那去了。大过节的豆腐卖得快,等那卖家卖得快见底了,阿娘上前去讨要那些碎在盆子里的。那卖豆腐的原是认得阿娘的,叹了一口气,把水隔掉,剩下的大块小块的豆腐全归了阿娘。阿娘感激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只听到有人朝她奔来大喊,静生阿娘,你家着火了,烧起来了。阿娘刚接过来的豆腐全掉到地上。

阿娘先前焦急出门完全忘记了那罩上火笼上的衣裳,衣裳烤焦了便烧起来,连着几间屋全烧了,那批存放的梳子也烧了。阿娘在那瓦砾中哭了一阵,人就不见了,等有人被黑宝咬裤腿拉进镇外那片梅子林里时,发现阿娘已经在里边上了吊。

静生接得林兰芬回来,看到的就是一片鸦黑残垣,差点就晕了过去。那把房子租给他的邻家过来披头盖脸给他一顿好打,说是好心把房子租给他,现在把房子烧了,还差点连带烧了前院,要他算算该赔多少。林兰芬转身漏夜回了娘家。静生没有拦,也问兰芬什么时候回,那时在他心里,根本也无所谓女人回不回来了。静生流着鼻血,腮帮肿起,吐口水都痛。黑宝躲在人后,它觉得没脸见静生,这是它最后悔的一天,它后悔为什么要跟阿娘出门,如果它不出门待家里,那火不可能烧成这样。

静生跪请街坊邻里帮着把阿娘埋了,第二天他买了些包子,带着黑宝坐船走了一天,来到一座寺庙。黑宝以前来过这寺庙,阿娘每年都会到这来敬香,有时候静生也跟着来。寺庙正在修缮,静生每天白天帮忙扛木头,干得很卖力,夜里带着黑猫住在居士房。这么过了半个月,黑宝觉得静生已经缓过来了。那天早上下了滂沱大雨,雨打得窗棂啪啪响。静生提了一只笼子进来,他摸摸黑宝的脑袋,掏出梳子细细地把黑宝的毛梳了一遍,示意黑宝进笼子里。这是黑宝第一次被关在笼子里,它有些疑惑,不知道静生出去干活为什么把它关起来,它在寺庙里一直规规矩矩,也不出错。这是漫长的一天,雨也下了一天,等到晚上,屋门开了,进来的是一个小沙弥,小沙弥把黑宝带到另一间屋子,把它放出来喂了食物。从那天起黑宝再没见过静生。

黑宝不知道静生到哪里去了,找遍了整座寺庙也没见着。它想,静生可能是办事去了,留它在这等着,于是它就在这等着。它等了好些日子,等得越来越心焦。有一天它跃上供台打翻了一瓶香油,正在诵经的大师父看了它一眼说,你家主人把你安置在寺庙,让你得闻佛法,也是善缘,你若能听懂我的话,每日就认真听我诵经,早日脱离六道轮回才是究竟。

听这番话黑宝的脑子一下豁开了,静生不会回来了,静生把它留在这里了。无论吃多大的苦静生都不会扔下它不管,静生把它留在这里,是为它找个归宿,而他自己必定是走一条不归路了。想到这,再想到那在梅子林里吊脖子的阿娘,黑宝眼泪哗哗下来了。

大师父摸着它的脑袋,嘴里念着,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黑宝离开寺庙,寻回到镇上,它找遍每一个角落,都没有静生。镇上人看到它,还指指点点说,这不是束家的猫吗?造孽啊,一家人只剩得一只猫了。

静生是死了吗?黑宝一直没寻到答案,它觉得自己也快要死了,它今年十二岁了,没多少时间了,它就找到死为止吧。黑宝走了很多很多的路,找了许许多多的地方,没有它的静生。有一天,它走不动了,累得躲在草地里喘气,几个孩子朝它扔石头,把它砸得头破血流,它也没有力气跑。它横卧着,心想,这次真是要死了,如果静生已不在人世,它死了以后是不是可以找得到他?想到这它心下安稳。

一个声音说,看起来真是想死了。

黑宝睁开眼睛,看到那只相识的八尾老猫,它又把眼睛闭起来了。

老猫说,我知道你不怕死,但如果你还能跟你的静生在一起,你还想不想死?

黑宝耳朵动了动,它听着呢。

老猫说,我再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当一只猫修成了九尾猫,这个人间的时间空间对它来说就没有任何意义了,你是一只没开悟的猫,这高深的理论你肯定理解不了。在你脑子里只知道宁海镇,只知道吴庄郭庄,这是个地理位置,也就是我说的空间,你活了十来年,或者活了一百岁,这是个时间,那么,当你修成九尾猫以后,你想在哪里就在哪里,哪个时间哪个地方任你遨游。

黑宝脑子转了转,按这说法,它要修成了,想回到与静生在一起的日子就不是难事了。它睁开眼睛说,你别是骗我吧?

老猫一转眼就不见了,一会儿又出现在黑宝眼前,一会儿蹿到树上,却摇下许多活蹦乱跳的鱼来。老猫说,看见没,这些都还是小术,示现给你是为了让你能明白,作为一只八尾猫已经有这些本事,更不用说九尾猫了。

黑宝说,你的本事我很多年前就见识过了,那时候你还刚刚遭了雷劈。

老猫说,修到八尾,要不赶紧修成九尾,每六十年要遭遇一次雷劫,我必须先把风险告诉你。

黑宝说,只要能跟静生在一起,什么风险我都不怕。

老猫说,这九尾狐遍地是,九尾猫却千年难出一个,我带你上路也是功德,前面修八条尾巴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十四年左右可以修成一条,到了第九条可完全就靠你自己了,我现在还在为这第九条尾巴忙活呢。

黑宝说,这算起来要修成岂不是要花上百年,那时候静生早已经不在了。

老猫说,又犯傻了不是,刚说了,时间空间通通没意义了,静生在不在又有什么关系呢?你想回到他在的哪个点上都成,就是回到你们第一天见面都成。

黑宝拱爪行礼,我跟你走。

这是1960年的秋天。

教语文的束谨学常常给学生说,秋天是一个收获的季节。在这个收获的季节里,他请了假,没上课,走了半天的路,一路往郊外的农田去。他到那新收割过的地里,希望能拾到一些别人没拾掇干净的粮食。弯腰低头寻了半天,一颗粮食也没有留下,真有剩下的他眼力也不够,贼不过那些麻雀。秋高气爽,但他腹中空空,口干舌燥,头晕眼花,人歪坐在田埂上歇着。这田间的味道还真是好闻,有稻米的香味从遗留的茬秆散发出来,闻着真舒服,闻着好像也不那么饿了。他重新站起来,既然拾不到粮食,好歹找些野菜摘回去。他转来转去,愣是一根野菜也没寻着,这附近还有好几个拎着筐拿着小锹的孩子呢,要说有野菜,早被他们弄自家的筐里去了。束谨学念到母亲的不易了,前些日母亲还能动弹的时候,每天早早出门,午饭之前都还能弄回一篮子野菜。他自嘲地笑了,果然百无一用是书生啊,拍拍屁股,返家去了。

黑宝一路跟着束谨学,它没让他看到它,它不让他看到,他就看不到。

一晃眼一百多年过去,黑宝修出了八条尾巴,它开始下山寻找静生的后人,花了三年多工夫这才寻到。当年那场火灾之后,林兰芬跑回娘家,原本是做好了改嫁的打算,没料到腹中已怀上静生的孩子,林兰芬虽对束静生没有太多依恋,对这胎儿却狠不下心,最后把孩儿生下来才改了嫁。这孩子成了黑宝追寻束家后裔的源头,这血脉百年来一直绵延不绝地流淌,如今流到了束谨学这儿。

也就是等黑宝修出了第八条尾巴,老猫才告诉它,这第九条尾巴的修成与前边八条尾巴的修成走的不是一条路,不再是依靠在山林间汲取日精月华,食饮天霖地浆,而必须是要在人间完成一件事——找到恩主的后人,替恩主后人完成一个愿望,了愿后第九条尾巴自动生长。老猫说,要想成仙得道,在这人间先得报恩了怨,这是天地运转之律。

虽然此时黑宝已有能力回溯当年静生与它分手之后的去向,但它没有这样做。百年时光流转,它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只会在主人跟前撒娇卖萌的黑宝了,它清楚,静生即便当年没死,也不可能活到今日,它不想浪费时间,更不想陷入无谓的感时伤怀,尽快修成九尾这才是关键,到那时,它心想事成,又有何会是障碍。

回到家里,束谨学俯身看了看躺在外屋的母亲,手指还在母亲的鼻子下探了探鼻息。母亲躺在一张一米宽的木板拼床上,脸浮肿,灰暗。前些天母亲还能跟随着别家一块成群结队地找野菜去,突然人就倒下了,人事不省,大小便失禁。束谨学连野菜汤也喝不上了。

里屋躺着媳妇和刚出生两天的儿子。长期患有肝炎的媳妇脸色发黄,面颊凹陷,二十出头的人像足了个老太太。两天前的生产仿佛让她耗干了力气,水分和精华全蒸发掉了。在生产前蔡丽丽几乎将家里所有能吃的都吃光了,也不负了她大胃王的称号。而在她身边躺着的孩子,吃的只有米汤,却极少哭闹。在束谨学看来,这孩子并不是个安静的孩子,之所以安静是没有力气吵闹。

看束谨学回来,蔡丽丽睁开眼屎打结的眼睛说,跑哪去了,赶快给孩子弄点吃的,看样子都饿晕了。

束谨学揭开床单,看孩子那屁股早被屎尿洇透的尿片捂得红疹出来了。他把枕边堆放的干爽尿片给孩子换上以后,想用开水把早上熬的粥水兑兑,让孩子喝了。他揭开小锅盖子,发现一小锅粥全没了,不用问,是蔡丽丽喝了。他不能责怪她,说她狠心,和孩子抢吃的,她还在坐月子呢,这家里也没什么营养的东西给她吃。

束谨学不是没有后悔娶了蔡丽丽,当时爱去看电影,作为检票员的蔡丽丽一开始是买票请他看,后来是偷偷让他免票看,看完后还请他吃鸡骨草蒸鸡蛋,再后来结了婚他才知道这鸡骨草蒸蛋是蔡丽丽治肝病的一味药。蔡丽丽没少数落他,我连治病的药都给你吃了,你还嫌弃我?他真是后悔吃了那味道不怎么好的蛋。蔡丽丽是多么能吃啊,饭量比他大,大多少不知道,因为蔡丽丽每天都抱怨没有吃饱过。束谨学因为长期缩衣减食,饭量变得越来越小,他从经验中总结出来,人完全是可以控制自己食欲的,每餐吃三两可以减到一两,每天吃三顿可以减到一顿,习惯了就好。蔡丽丽就是太纵容自己了,越没吃的,越想吃,这不,本来身体就不好,把孩子生下来就起不来床了。

束谨学是一名中学语文教员,有文化,看了电影喜欢思考,喜欢学那对白大声朗诵。蔡丽丽不是文盲,但没上过几天学,作为检票员她说最烦的就是电影,一天到晚吵吵闹闹,全是作戏,她有钱绝不买票看电影,不如买碗汤糖水喝实惠。是啊,到了今天,束谨学真还是得承认蔡丽丽这思路是对的,电影有个屁用,喝到肚子里的糖水才是货真价实的呢。

一家四口只有束谨学一个还能来回走动,他已经把同事都借了个遍,谁家都没有富余的粮,再也借不出什么来了。家里的米缸很大,米只有缸底薄薄一层,要留来给儿子煮米汤。水缸也很大,水倒是很深,实在饿得不行了,可以灌上一瓢水。束谨学把缸底的米抓了两把放锅里,满满地盛上水,把锅头搁灶上生火煮粥。他盘算等会儿粥好后他就喝一小碗米汤,饭一粒也不吃,留给妈和媳妇。

他坐在家门口,敞开门,让屋里的空气能好些。

门口出现了一只黑猫,皮毛油亮得让人忌妒。束谨学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眼花了,这是一条有着很多条尾巴的猫,猫还舒展了一下它的尾巴,像是让他看得清楚一些,他数了数,八条,一共有八条尾巴。

猫盯着他看,这人长得一点也不像它记忆中的那个人,身上没有生气,灵气,就像一棵蔫黄的小菜。

猫从束谨学身边蹿过去,蹿进屋里,他没力气拦,也懒得拦,眼下就是让他说上一句话他都懒得说。这屋内啥屁没有,没什么可担心的,说不定这只猫还能逮到只把老鼠,他还得羡慕这猫呢。

猫站在束母床前,这个女人嘴里一直梦呓,它看到她的梦中全是死人,它想她是快要死了。在束母床前的桌面上,有简单的梳洗用具,它看到一把老式的木梳,枣木的,梳背上刻着猫儿扑蝶。黑宝心中叹息,这百年老梳如冥冥中注定,随着这束家血脉流传,它必然是要走这一遭的。

猫儿再走进里屋,看床上把自己捂得严实的女人,旁边还有一个新生的婴儿。

猫儿已经看清了这个家庭的情况,明明白白地摆在它的面前。它用爪子把那把老式的枣木梳子推到束谨学跟前。束谨学把梳子拾起来看了一眼,梳子上刻着猫,他从小就看到了,这有什么稀奇的?

猫说话了,这上面刻的是我。

束谨学其实并没有看到猫的嘴巴动,可这话就这么传进他脑子里了。他想,刻的是你又能怎么的,老子现在都快饿死了,不想动脑筋。

猫说,我和你家祖上有渊源,今天是来报恩的,说吧,我可以实现你一个愿望。

束谨学一动不动,眼睛闭上了,他更是嘲笑自己了,这饿晕了就只能做这种荒唐的白日梦了。

黑宝用尾巴狠扫了他的脸,打得挺响亮。束谨学噔地站起来,他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阳,虽然不太明亮,也还是朗朗乾坤,他再摸了摸额头,温度正常。这样说来,眼前这只黑猫是真实不虚的了,说的也是真实不虚的了!管他娘的,就算是在梦中,痛快痛快又如何?

束谨学对猫说,我家吃的只剩缸底那点碎米,估计孩子还能喝上两天,剩下的,你全看到了,一家四口,除了我全躺着,都是饿肚子闹的,这天灾人祸没地方喊救命去。我不管你是妖还是怪,也不管你是不是来看我笑话的冤家,我只有一个念想,吃饱,让我们全家顿顿吃饱,一顿不落。

猫说,真的就这个愿望?

束谨学说,你能满足我这个愿望,我现在就给你磕头。

一转眼,黑猫不见了,束谨学揉揉眼睛,当真是幻相啊,他有些失落地往屋里走,他也想躺一躺了,最好躺了就别起来了,省心。他进屋,一眼看到那饭桌上摆了满满的一桌饭菜,有荤有素,有汤有饭。他拾起筷子吃了一口,那真实的味道在口腔中漫延,好吃得揪心,他的眼泪潸潸下来了。他心里就喊着一句话,祖宗显灵了。他又冲到门口,朝那虚空中磕了一把头。

束谨学扶起母亲,妈,有吃的了,我喂你。他拿勺子喂了母亲一口汤。第一口是往外溢的,过一会儿母亲尝到味了,舌头伸出来,伸得老长,束谨学赶紧又喂了一口。

他问,妈,好喝吗?

母亲眼睛睁开了,叭叭嘴说,是鱼汤。

突然,母亲抢过他手中的碗,慌张急迫地喝着,不再需要他喂了。看到桌子上的那盆肉,母亲用手抓起一块就往嘴里塞。

束谨学说,妈,慢点。

吃着,母亲嘴里嗯嗯啊啊的,过得一会儿,只见母亲两眼合上,扔下筷子就倒床上了,嘴边还挂了一丝豆芽。

束谨学以为母亲是噎着了,扶起来拍背,半天没动静,探探鼻子,再无半点气息。

束谨学大叫了一声妈,紧紧地抱着母亲哭喊,心中却还有一点安慰上来,这吃苦了一辈子的母亲,好歹做了个饱死鬼。

黑宝并不知道它走后发生的一切,在这时空中它运作完它的交换就回了山林。为实现束谨学的愿望它奉献了一条尾巴的道行,当这个愿望完满的时候,它又长出了一条尾巴。数一数,它仍然是一只八尾猫。在那一刻黑宝悟到为何这么多年,老猫永远是八尾猫,报恩是要有付出的,你得到,你失去,你失去,你得到。

老猫看到黑宝回来后说,有没有觉得我骗了你,没告诉你真相?

黑宝说,没有,报恩是我乐意做的,就是奉献再多的尾巴我也愿意。

老猫说,你就不担心永远修不成九尾?

黑宝说,不担心,在这个过程里走,我也是在修炼。

……

杨映川,曾用笔名映川,做过记者及报纸副刊编辑。在《花城》《人民文学》《作家》《小说月报》《十月》等刊物发表过小说,有《魔术师》《淑女学堂》《我记仇》《狩猎季》等十余本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出版。小说《不能掉头》获2004年度人民文学奖,小说《我困了,我醒了》入选2004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小说《马拉松》获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曾获广西独秀文学奖、文艺创作铜鼓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