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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好小说》2019年第6期|陆蔚青:乔治竞选(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好小说》2019年第6期 | |陆蔚青  2019年06月26日08:42

内文摘录|

热狗马克之所以望着乔治的餐馆笑,是因为乔治餐馆不大的院子里,一夜之间堆满了广告牌,这广告牌都是薄薄的合成纸做的,有大有小,上面印满了人头,大纸板上印着上届市长布克的头像,小纸板上印着乔治的头像,马克这才知道乔治是要参加竞选了,他参加的是布克的团队,竞选纽曼区的区长。

乔治的餐馆坐落在刘翔小店的后面,刘翔的小店在一个三角地,前端是梅根夫人的热狗店。梅根夫人不工作,她雇佣马克。马克有一张红红的、长满络腮胡子的圆脸,每天无所事事地闲坐在窗前,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热狗店两面都是玻璃窗,前面对着纽曼街,街上车流不断,后面的窗子正对着乔治的餐馆,中间隔一条窄窄的小路。与乔治餐馆的生意相比,热狗店显得寂寞冷清。尤其是最近,乔治餐馆呈现出一片繁忙景象,出出入入的人表现出与平时完全不同的风格,马克瞪圆眼睛看清这一切,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乔治的餐馆是一个希腊餐馆,乔治是一个希腊移民,那时希腊还没有破产。当然即使希腊破产了,也并不影响乔治的生意,希腊人民在举国破产的情况下,依然能在海边晒太阳度假,并且全民公投,拒绝还任何债务,充分表明希腊人民的乐观精神。乔治的餐馆经营得很好,这当然是因为乔治本人比较勤奋,但他身后的女人更不容忽视,如果没有整天坐在柜台后面,忙着又做食物又收钱,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无限的为餐馆服务中的娜娜,乔治的餐馆早就破产了。

刘翔去过乔治的餐馆,那时候他刚刚买下小店,一身一头的雾水,完全不懂做店的规矩。他从早忙到晚,常常吃不上饭。所有啤酒香烟都有着奇怪的名字,等着他去认识。他需要了解它们的发音。那些来自世界各国的啤酒,一排排站在冰柜里,向他眨着眼睛。当然酒的名字问题不大,客人们可以自己去拿,他只需扫描价格就行了,关键是香烟。西人把香烟分成无数种,在同一个品牌下面,再细分成轻型,再轻型,最轻型,超级轻型。在每一种类型中再分成不同规格,长的,短的,20支一包的,25支一包的。刘翔学的是计算机,对西人日常生活完全不懂,他脑中的加拿大是风景名片上的,是英语中的,是电视屏幕上的,是小说里的,他独独缺乏生活中的。

生活中的加拿大到底是什么样的?这是刘翔面临的问题。

刘翔还必须知道杂货店中所有日用品的名字,知道那些硬币的大名和小名。每一种硬币都有两个名字,25分叫一夸脱,10分叫迪米,5分叫尼克。刘翔突然觉得开小店也是一个事业,就像盘下这个店的那天晚上,余晓东对他说的话。余晓东说,恭喜你呀,这就算在魁北克安居乐业了。余晓东的话让刘翔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那时候他不知道这个店是他扎在异国的根,还是背在背上的壳。它能给自己安稳的生活吗?

比尔·银锁·张来过一次,他四处巡视了一番,看了看小店的铁栏杆,不仅窗子上有,门也是双层的,每天关门时候上警报,快快地跑到第一层,给栅栏门上锁,然后快快地跑到门外去,再上锁。在警报触发之前完成锁门的工作,大概一分钟左右。如果延迟,警报就会响,响的时间过长,警察局就会来电话询问是否被盗。比尔·银锁·张听了刘翔的解释,眨一眨眼睛说,你这是给自己买了个监狱。

比尔·银锁说的也许是对的,但刘翔没有选择。刘翔非富非贵,草根百姓一枚,需要养家糊口。小武明年上中学,郁欢想让小武上私校,刘翔对此不置可否,郁欢就是改不了的小姐脾气,她还以为她在报社当编辑,刘翔当工程师呢。但郁欢有一点是刘翔喜欢的,郁欢永远对生活有要求,有憧憬,即使是靠打工生活,郁欢也相信今后的生活会好起来。刘翔不知道郁欢为什么这么想。刘翔有点悲观。

或者我们就是混不出来呢?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混出人样来。刘翔说。看看酒鬼居的阿瑟,一口流利的英法语,转换得像电视频道一样自然流畅,还不是靠政府救济过日子?

但是华人不一样。郁欢说,吃苦忍耐是我们华人的优点。

那时刘翔看不清未来,他不懂郁欢的盲目乐观,他也不知道靠一间小店是否可以让小武上私立学校。但刘翔天生是一个具有道家思想的人,崇尚的是老庄无为而治,他不争辩什么。且听风声。

刘翔是在一次没饭吃的时候去乔治餐馆的。乔治的餐馆是一个小白房子,房顶和四柱是天蓝色的,牌匾上画着一个穿希腊传统服装的青年男子,蓝白长衫,头上裹着头巾,手里托一张卷饼,正奔跑在送饭的路上。牌匾上用有棱有角的花体字写着SOUVLAKI几个字母。刘翔一进去,就闻到一种陌生的调料味。

店铺不大,只有四五张桌子,里面是厨房。娜娜扎着围裙,见刘翔来了,就问他要什么。刘翔看菜谱上有照片,就用手指一指。娜娜取出一张大饼,在铁锅中烫热了,放上卷心菜和肉肠片,撒上一些黑棕色的粉末,从瓶子里挤出乳白色的黏稠液体,在菜和肉肠片上来回划了两道,然后把大饼卷起来递给刘翔。娜娜是菲律宾人,长着亚热带民族暗黑的皮肤,却是大大的明亮眼睛,笃定有主见的样子,头发也梳得很整齐,态度温和,话却不多。

那时阿卜杜拉经常来小店。阿卜杜拉是新疆维吾尔人,虽然来自中国,汉语说得还不如英语,磕磕绊绊的不说,发音也奇特,两片厚嘴唇好像黏在了一起,让刘翔看着着急。

算了,刘翔说,你还是说英语吧。说英语就容易多了,但下次来阿卜杜拉又坚持说汉语。

我如果不说汉语,就把汉语忘记了。他说。阿卜杜拉的汉语是在长春学的,那是在他留学日本之前。

长春很好,斯大林大街很漂亮,但是羊肉不好吃。阿卜杜拉说。阿卜杜拉每次来都很匆忙,他在乔治店里送外卖,客人有时还让他送香烟啤酒或者彩票,阿卜杜拉就来小店买了,一起送过去。

阿卜杜拉口齿不伶俐,却偏爱说话,说起他在长春的幸福生活,少男少女一群人,后来一起东渡扶桑的往事,他会说很长时间。他的前妻就是同学。但他拒绝谈论他与妻子的爱情经历,每当这时他就转变话题,有一次郁欢坚持这个话题,阿卜杜拉的脸上就出现了厌倦的表情,那种表情让郁欢不忍心问下去。本来是别人的隐私,不该问,但阿卜杜拉那种厌倦,让郁欢感到他内心对爱情灰烬般的毁灭。心如死灰,什么都没有了。

热狗马克之所以望着乔治的餐馆笑,是因为乔治餐馆不大的院子里,一夜之间堆满了广告牌,这广告牌都是薄薄的合成纸做的,有大有小,上面印满了人头,大纸板上印着上届市长布克的头像,小纸板上印着乔治的头像,马克这才知道乔治是要参加竞选了,他参加的是布克的团队,竞选纽曼区的区长。

刘翔的小店坐落在大学区,有点人杰地灵的意思。刘翔最早认识的政要,是省议员考培曼。有一天早上刚开门,就进来一个中年男人,穿着洗得褪了颜色的大背心,一条皱巴巴短裤,一头卷发乱糟糟,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只有鼻梁上的眼镜,还带着一点文气。那人先打个招呼,对刘翔说,坏消息,家里没牛奶,没面包,要破产了。然后抬起眼睛看刘翔,刘翔就笑一笑。第二天早上读报,看到那个人被登在《大公报》上,除了眼镜一样,眼里的神情一样,衣着完全不一样。西装笔挺,扎着耀眼的红领带,喜气洋洋。那天是魁北克财政自由日。

乔治说这个人就住在我餐馆对面的房子里。他可是好大一家人。隔壁热狗店周日打工的女孩就是他女儿,我店里送外卖的小考是他儿子。刘翔好奇说,热狗店的女孩不是个亚洲人吗?乔治说,那是他们领养的。刘翔见过那个女孩,叫咪咪,长着浅棕色皮肤,梳着又黑又直的长发,一对小眼睛与余晓东的儿子有一拼,又细又长,真正的单眼皮,被西人称作亚洲眼。法国人大多高鼻凹眼,十分喜欢圆脸细眼睛的亚洲娃娃。

你们的小孩才像娃娃。有一次玛丽亚对郁欢说,我们的不像。

人就是缺什么想什么。郁欢想。中国人多喜欢洋娃娃呀,她小时候看到眼睫毛会动的洋娃娃,拉着妈妈的手都不肯走。有一个洋娃娃,那是梦想。

但玛丽亚说怎么会?你们的小婴儿才叫做娃娃,我们的都太不好玩了,生下来就像个老人。

咪咪就是一个亚洲娃娃。她有时会来换零钱,刘翔一直以为她是勤工俭学的榜样,并没有想到她是考培曼家领养的。

他们家领养了好几个呢,各个国家的。乔治说。乔治是个喜欢说话的人,他一来就站着打电话,没完没了地打电话,声音很大,也不管刘翔有没有客人。乔治能看到刘翔不友好的眼神,但他不在乎。每次打完电话,他还要同刘翔聊一会儿,反正店里有娜娜,他能躲就躲。乔治最好是不干活,到处闲逛。

你知道当议员年薪很可观。乔治说。搞政治其实也是一个生意。我如果当了纽曼街的区长,年薪十多万,好过我餐馆的生意。

第二天广告牌就挂满了电线杆,整个纽曼街都热闹起来,每个不同的团队,自由党,魁人党,绿党还有大麻党,都纷纷行动起来。魁人党致力于独立,绿党是环境保护主义者,大麻党是瘾君子,是要求大麻合法化的政党。

刘翔对大麻党很反感。夏天在艺术广场看露天电影,经常会闻到那种臭烘烘的味道,与啤酒在热气中蒸发出来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更加难闻。看电影的人们喝了酒,吸了大麻,东倒西歪,躺在地上,让刘翔深感一种颓废和腐朽的气味。但据说这不算什么,温哥华的大麻节才壮观,瘾君子们坐在广场上,不分昼夜吸食大麻,以呼吁政府大麻合法化。而对魁人党,刘翔也不抱什么希望,魁北克原来是法国殖民地,后来被英国人占领,没有选择地归属了联邦,但法国人一直认为自己被殖民,所以每年国庆节,都要闹一次独立。而魁北克也曾公投过,结果是49%对51%,当地魁北克人认为是移民的反对票让他们败北,所以一度排斥移民。

移民是什么?就是拔了自己的根,生生插在别人的土地里。你要耐心,耐心等待它长出根,等待它还了阳,等待它活过来。

而移民最怕的是什么?就是被排斥,魁北克独立了,刘翔们就得搬家。他不想搬家,就反对魁北克独立。

竞选火热地开始了,火热得像这夏天的天气一样。刘翔和比尔·银锁·张走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乔治迎面走来,他一改平日餐馆老板的样子,西服革履,衬衫雪白,皮鞋锃亮。头发虽然不多,也是丝丝不乱,清洁干净。改不了的是挂在脖子上的大金链子,忠诚地昭示着他的真实身份。他走在被铲雪车铲得坑坑洼洼的人行道上,让刘翔深感他走错了地方。尤其让人注目的是,乔治身后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两个保镖,矮的是瘦猴,刀条脸,棕头发,高的是胖子,红头发,扁脸。

Hello,我是乔治。乔治迎向每一个刚从车上下来的人,他伸出手,西服袖口中露出一截雪白的衬衫袖口,大金链子在胸前就晃上一晃。他微微弯下腰,脸上挂着职业的微笑。刘翔突然觉得,餐馆老板和政客其实是一回事,因为二者都需要隐藏起自己真实的情感,而把笑脸面对别人,即使你不开心,即使你不快乐,你也必须把心情隐藏起来,于是一种虚伪的笑就堆在脸上。这种笑假惺惺的,但为了生意,他们就那么假惺惺的。乔治脸颊上的两块肉像两座小山,他需要的时候就堆在颧骨上,不需要的时候就放下来,好像被起重机吊着一样,没有过渡。

Hello,他对着一个亚裔的年轻女子走过去。我是乔治,我竞选区长,我与布克一个团队,希望你能选我。乔治开诚布公地拉选票,随后瘦猴向女子递上名片,那女子笑笑,她说我是新移民,还没有选举权呢。乔治倒也不失望,保持着彬彬有礼的笑容说,没关系,没关系,脚下却不停止,向着另一个人走去。刘翔忍不住笑,又不想与他费时间,就在乔治转向另一个人兜售他自己时,转到他身后,刚要快步走,却被乔治看见,乔治立刻向他伸出热情之手。

Hello,我的朋友。

嗨,乔治。刘翔也伸出手说。我们可以在这之后讨论这件事,你总是能找到我的。

离开乔治,比尔·银锁问刘翔,这是什么人,刘翔说就是餐馆老板,他竞选区长。比尔说一个餐馆老板还竞选?行吗?刘翔说不知道,这要看他能得多少票。

早上比尔·银锁·张来到店里的时候,刘翔正忙着打发公司的销售员,如今这个城市开小店的中国人越来越多,每个公司的销售员都学会了几句中文。字正腔圆的你好,被他们的洋腔洋调说得怪里怪气。刘翔心情好就会纠正,疲惫时他就听而不闻,有时也会露齿一笑,他越来越感到自己的笑,接近了乔治的笑,越来越感到那种伪饰的善意,这是疲惫生活给予他的职业特质,而不是杜拉斯的英雄赞歌。

刘翔不太喜欢用中文同他打招呼的人,尽管他知道他们并没有恶意,只是想靠近中国文化。同那些蓝领打交道,他们会嘻嘻哈哈地说街头俚语,而对刻板的英语老师玛丽亚只说书面英语。语言是流动的,语言是一条长河。而这天来的销售员,比一般人多用了几个中文,他先是嘟囔了几个字,刘翔完全不懂,然后他伸出三个手指,刘翔继续摇头,他急得在三个手指上横着加了另一个手指,啊啊,刘翔终于懂得了他要说什么,刘翔说,你最好跟我说英语,中文不是这样的。黄头发销售员说我刚刚去那个店,那个女士就是这样说的。

销售员走了,比尔·银锁就笑,他说你这儿倒也热闹。

比尔·银锁·张要走了,在魁北克住了几年之后。

比尔·银锁·张的本名叫做张银锁。据他说,他还有一个双胞胎的哥哥金锁。银锁读英语时,外教让他们起一个英文名,银锁想这世界上有两个比尔,比尔·克林顿,比尔·盖茨,他想要成为第三个。英文名和中文名一起叫,他就成了比尔·银锁·张。比尔和刘翔是移民英语班的同学,来到蒙特利尔,自然成为亲密朋友。比尔没有走刘翔自力更生的道路,也没有走继续求学的道路,他甚至没有正经地去读一个学位。比尔从一个学校跳到另一个学校,一个专业跳到另一个专业,按照自己的爱好选课,按照自己的爱好生活,喜欢上课就上课,不想上课了,他就去打工做苦力。屈指算下来,比尔干过诸多新移民可能有的行业——夏天时他去农场拔大葱,秋天摘草莓,冬天就躲在餐馆里刷碗,烤面包烫衣服也干过。比尔是一个农家出身的孩子,有着勤恳能干的秉性,他很少花妻子的钱,他也不想看妻子嘲笑的脸。她在国内做电脑生意,这几年发达神速,根本不想出国。妻子听说他在国外打工,说你还给别人打工,我这里正缺打工的呢。说完用眼睛斜睨着比尔,居高临下的样子。然而比尔并不屈服,比尔不想回国,也不想在妻子手中讨生活。因为孩子,比尔·银锁并不想离婚,但比尔也不想伏低做小,而且比尔有一个理由——移民加拿大。多么冠冕堂皇,有人说比尔远见卓识,一国两制,一制在国内赚钱,一制在加国谋身份,等到身份到手了,尽可选择自由生活,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一转眼,比尔的身份到手了,三年移民监,考下了公民,比尔却突然急着回国了,比尔没说什么原因,只是把四只大箱子拎到了刘翔的店里。

我全部家当。比尔说。你替我保存着。

那你啥时候回来?刘翔问。

说不准。看看家里情况再说。比尔低着头的样子,有些颓废和沧桑。

刘翔带他回家吃饭,走一路,一路有人跟刘翔打招呼,还有的人隔着马路热情挥手致意。比尔突然说,像你这样也挺好,安居乐业了。

市级选举有三个团队,A队是艾米莉女士挂帅,B队由棕色皮肤、白牙齿的男士昆独挑大梁。昆是独立候选人。C队就是乔治参加的团队竞选。布克竞选市长,乔治竞选区长。对于竞选者,竞选口号是考验他们智慧的重要部分,布克几年前曾经担任过市长,是一个保守的英格兰人。这几年美国大选创意无限,yes we can,American great again,都被用滥,布克实在找不出更好的口号,他提出的口号很偷懒,直接把奥巴马的yes we can拿过来,至于我们到底能做什么他没说,留下一个巨大的悬念。独立候选人昆是一个天生的乐观派,他提出的口号是,我们承诺免费公交。他把这个口号和印着他照片的广告牌挂在电线杆上,来来往往的人们驻足看完就笑,郁欢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她说这人真是理想主义,也没有看看蒙特利尔的体格能不能承受得了。自她来到蒙特利尔十余年,地铁票价翻了一倍还挂零头。

郁欢认为,从未来前景看,公交车票就像房子,只有上涨,不会下跌。站在电线杆下面的人们摇摇头,陆续离开了这个独立候选人的口号。相比之下,艾米莉女士是一个聪明人,她取了一个折中主义的态度,她的竞选纲领是建一条地铁。蒙特利尔的地铁修建于上世纪60年代,这几十年间就没有太大的发展。艾米莉女士是法裔,得到东区法裔天然的好感,西区居民多是英裔,近年来新移民也纷纷向西区靠拢,尤其是中国移民。因为西区有中国移民最为看重的好小学,如果不能进入英语小学,即使在法语小学,到六年级也可以学习一年英语。中国移民与犹太民族一样,以重视教育著称,虽然移民到魁北克这个法语省,内心中依然希望孩子学英语,如今这个世界是英语的世界。

艾米莉女士在高人指点之下,提出由市中心下城横贯西区修建一条地铁,这条地铁将贯穿超级医院等诸多重要地标。这个计划实在很吸引西区居民,连刘翔都说,我们去投票,支持这个粉红色地铁。

乔治的竞选风生水起。他那时全日制站在大街上拉选票。他已经放弃了餐馆的管理,一切都是娜娜做主。娜娜不仅忙生意,还把瘦猴和胖子分给乔治做保镖,人手也不够,偏巧女儿乔伊娜在学校出了问题,好几科都挂了,学校通知她要么重修,要么转学。娜娜真是忙得一团乱麻。

乔伊娜那年十四岁,刚刚进入青春期。她长得完全不像十四岁的西方少女,西方女孩发育得早,十四岁已经是成人身材,饱满得像一颗初秋的玉米,而乔伊娜却身材矮小。乔治餐馆的墙上贴着一些老旧的照片,被精心镶嵌在镜框中,这些都是家族的历史。有乔治当年在希腊青年足球队踢球的,有开张时《大公报》美食栏目的报道,有乔伊娜五六岁时在冰场上花样滑冰的。照片中的乔伊娜,天真烂漫,头上扎着蝴蝶结,一身红色的衣裙,做一个旋转的舞姿。如今的乔伊娜却骨瘦如柴,从尖尖的小脸上看去,竟是未老先衰,像一个心事重重的小妇人。乔伊娜是刘翔店里的常客,她像一个家庭主妇一样,永远有操不完的心。她不仅要买面包牛奶,还要买烤箱用的锡箔纸,洗衣粉,洗碗液。她说话也不像一个十四岁的女孩,更像一个絮叨的老太婆。她睡眼惺忪地对郁欢说,昨夜四点才睡觉,一闭眼天就亮了,她可真不想起床,还要上学。郁欢说你早点睡,乔伊娜说餐馆两点才关门,怎么早睡。郁欢见过乔伊娜在餐馆工作的样子,就像那些侍应生一样,穿黑色衣裤,把一头长发别在脑后,腰里系着一条小围裙,围裙上别着一支笔,随时记下顾客的要求。

郁欢很为乔伊娜抱不平。小小的孩子就这样打工,教育都被耽误了。有一次,郁欢试图劝乔治让乔伊娜少做工,多读书,乔治笑着说谢谢,然后说乔伊娜小的时候就长在餐馆里,三岁时,娜娜问她长大要干什么,乔伊娜说以后要打扮得像妈妈一样漂亮,穿高跟鞋,涂口红,头发做成大花卷儿。娜娜感到好笑,又问她打扮好了做什么,乔伊娜说打扮得漂漂亮亮,到餐馆里收钱。说到这里,乔治哈哈大笑,乔治说,你看你看,乔伊娜天生就是一个餐馆的老板娘,她在这方面真有才华。

郁欢听了就不再说话,从此以后不让小武到店里来,就连刘翔在家里说店里的事都不让。她拒绝让有关小店的所有概念进入小武的头脑,她不想让小武了解小店的任何事情。小武来到加拿大,不是为了开小店和餐馆的,小武应该有更广阔的未来。

乔治在公交车站与下班人士攀谈拉票的方式,收效不大。下班的人大多饥肠辘辘,或者家里有小孩嗷嗷待哺。人们拖着疲惫的一双脚,很难有人停下,听满面红光的乔治谈他的理想。偶尔有一两个康大的学生十分好奇,与乔治攀谈几句,也大多转身离开。因为他们发现乔治并没有政治理念,只是非常简单地要做区长。大学生们大多喜欢新奇怪异的高谈阔论,当他们谈论巴枯宁的无政府主义或者小政府的政治未来,或者在利他和利己中的自我选择时,乔治就目瞪口呆,两眼发直,直视前方,哑口无言,大学生们就失望地摇头告别了。倒是瘦猴,每到这时就急不可耐地冲上前去,阻止人们的离开。他摊出手臂,一个长长的脖子硬硬地伸着,直伸出几道青筋,他鼓着眼睛叫着说,再聊一会儿,乔治是一个好人!

也不是没有人关心乔治的愿望,威廉就给乔治提出了改革方案。威廉住在乔治餐馆后面,一夜之间中了风,幸亏发现得早,虽然半身有些僵硬,但没有大问题。从此他就一改生活规律,恨不能24小时都在街上行走锻炼。每天这样行走,他本来不太好的眼睛就发现了很多问题,他发现乔治餐馆外面的小院不应该有栅栏,应该是开放的,因为栅栏让他行走不便。他把这个意见告诉乔治,乔治欣然接受,回到家就拆栅栏。那蓝白相间的栅栏,本来是希腊餐馆的标志,娜娜不同意,乔治说不同意也要同意,这是选民的意见。瘦猴和胖子用了三天半的时间拆除了总共不过十余米长、一米高的小栅栏,他们拆几条喝半杯咖啡,再拆几条,喝半小时啤酒。娜娜很不高兴,但乔治认为这样做不是消极怠工,而是恰到好处的展示,让路过的选民看看,他们的票不会投给一个不倾听选民声音的人。

威廉的意见让乔治反思他的选举理念,他必须有所承诺,选民才会投他的票,他与瘦猴胖子行走全区,终于在纽曼街上找到了一个水坑,这坑直径大约一米左右,摆在马路中间,车子经过,总会颠簸一下,于是乔治承诺,如果他被选上,将会修理这个大坑。

他召集了《大公报》《社区报》的记者,发布了新的施政纲领。当天晚上,刘翔在店里看电视时,看到当地新闻正在报道乔治的新闻。位于纽曼街的这个大坑,被称为“乔治的大坑”。电视台主持人站在大坑边上,对行人进行随机采访,一个红头发女士牵着一条狗,愤怒地控诉当地政府的不作为,她每天开车颠簸的时候,小狗都会呻吟一声。这是对小狗的虐待,她气愤地说。那天潮湿,女士的红头发在潮湿的空气中,沾了许多的水气,便膨胀开来,好像一个气球顶在头顶。还有一个行人,说他在这里行走,崴了脚,他伸出脚说,政府应该对此负责,对他的伤害有所赔偿。原来那个行人正是瘦猴。镜头转向乔治,乔治的表情痛心疾首。乔治说,我们的政府应该对每一个人和狗负责,如果我当选,我一定修理这个大坑,让我们社区大道平坦,不会出现人狗受伤害。

郁欢对着电视笑得眼泪花花打转,她说我要努力学法语,我要去竞选,我竞选一定比乔治强多了,你看他根本抓不住竞选的要领,他的演讲翻来覆去加起来,使用的单词不过50个,他最大的承诺是一个大坑,难道加拿大的政客都是这样吗?加拿大真的没有更高的政治理想了吗?(节选)

……

选自《山花》2019年第5期

 

《长江文艺·好小说》2019年第6期

陆蔚青 | 作者

陆蔚青,加拿大华文作家。魁北克华文作协理事。北美中文作协终身会员。曾获第二届全球华文散文大赛二等奖、北美汉新文学优秀小说奖、首届加华文学奖、首届魁北克华文文学奖等诸多奖项,作品刊发于《芙蓉》《鸭绿江》《北方文学》《青年作家》等,出版有小说集《漂泊中的温柔》,散文集《曾经有过的好时光》,童话小说《帕皮昂的道路》,作品入选海内外多种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