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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山》2019年第3期|陈应松:森林沉默

来源:《钟山》2019年第3期  | 陈应松  2019年06月15日08:45

陈应松,男,1956年生于湖北公安县,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2004年人民文学奖等。国家一级作家,前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随笔集、诗集数十种。名作《松鸦为什么鸣叫》《还魂记》《雪树琼枝》《豹子最后的舞蹈》《野猫湖》等均首发于《钟山》。

草木榛榛,鹿豕狉狉。

——柳宗元

第一章 白辛树

一个人在森林里走动,他看见了一只豹子。

咕噜山区的雪,像天空的盐场。霜失败了,雪和星光称王。松冠像凛冽中静默的马阵,带着远古争战的气息。云旗永远在峰尖飘忽,是风打散的云,向风飘去的方向猎猎展开它的旌旒。悬崖上的树有如玉雕,英姿卓绝。这些针叶树,从不惧现身,永远在高处,有着自己的担当。在显眼的地方,它们冷艳,高傲,有资格高傲,孤高,有足够的形象为山峰代言,并成为山冈的旗帜,成为景色,成为永远遭人忌恨的目标。

一个人看见了一只豹子,这个人过去因为饥饿,他看到的是肌肉、内脏和泡酒的骨头。现在,他欣赏它的皮毛和走路时的柔软骨节、尾上的环纹和背部灿烂的铜钱花纹。

若干天后,征服的欲望占了上风。他跟踪多时,喝了淫羊藿酒,决定与豹子一较高下。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与豹子对峙。大雪纷飞,这个场景非常悲壮,在山林里持续了一万年。猎豹人揣着热血,如果赤脚裸身,他将有英雄主义气质。

会有办法杀死它。下套子。下铁猫子(兽夹)。挖陷阱。围猎。也可以下绝后窖和阎王塌子千斤榨。

下套子,用最细的钢丝绾结成套,挑在一根弯过来的小树上,豹子绊着了,就会弹吊在空中。

下铁猫子就是在兽道上拦个木栅,留个缝,豹不知所以,路被拦住了,只能从缝里钻过,踩上铁猫子,夹住腿无法挣脱。

挖陷阱,放竹尖,掉下去会刺得千疮百孔。

围猎,找几个人带几条狗围捕,咕噜山区叫赶仗。

绝后窖和阎王塌子千斤榨太过残忍,不好细说。只是听说一个山外人叫陈应松的,在一部《猎人峰》的小说中有写过这种残忍的猎具。

那个人决定用叉。

三齿,这就够了。虽然志书上说:“落豹河谷,黑松暝暝,绝壁巉巉,虎啸豹吼,亦多沐猴。”但虎豹几近绝迹,这只不知从何逃窜而来的豹,惊魂未定,它围着鹰嘴岩盘桓多日,想爬上更高的山顶避难,不过那是休想。

这是一个好时机。猎豹人磨叉,趁着大雪行动。豹子唤醒了他心中邪恶的血性,为了重演祖先的骄傲。但是豹皮温暖的花纹对一个在漫长寒冬中煎熬的人来说,有诱惑力。

他把手上的猎叉对准豹,看到前面有三豹齐来,挟着豹威,且涎流了一地。他只刺三豹中走在中间的那只,另外两只一为豹魂,一为豹魄。

这只豹子因为在冬天饥饿难耐,已不是人类的对手。

血洒在森林的雪地上,无论是他的,还是豹子的,都将是一件美事。血像箭一样新鲜地迸溅,划着弧,冒着热气,然后落到地上。生命总是要以悲壮结束的,对那些森林里的生命尤其如此。

他记着了豹子死时头触地之处。

这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躺在床上的祖父蕺老泉突然想吃凉拌花椒叶。他知道,只要想吃凉拌花椒叶,决不是好兆头。

祖父是个老木匠,以打棺材出名,当然也做一些农具和家具,还帮人家起屋上梁。他现在老了,斧头成为了沉重的往事。他撩着二郎腿,做活累了,就敞着怀坐在门口看远处的山和云。他喜欢指着山冈说话。他有一只食指是被自己的斧头砍掉的。他胡子稀疏,脸上浸油,是因为每天早上都要吃一碗猪油炒饭,这是几十年的习惯,在别人家干活,也是这样。祖母在杀过年猪后,将炼好的猪油用坛子封装好,放到山洞里,让祖父吃,可以吃上一年。

一轮浑圆的月亮冻在鹰嘴岩上,咕噜山区的森林树叶落尽。往远处看,山峰断裂,河谷崩陷,石头变老,褶皱断穹,天地仿佛遭受过重创,万物被冰雪紧缚,陷入深深的巨痛之中。千里积雪,號鸟的号叫在北风中回旋,峡谷在这时候却有一种令人惊异的明亮。

祖父清楚地记得,山下有人喊分豹肉时,开得门来,见一个男人披着一张刚剥下的豹皮朝山上飞跑。他先是吃了一惊,豹未死?他唤我:“玃!玃!”那在月光下呼呼走动的豹皮,让他的嘴巴张得很大。雪霰硬戳戳地打在他的脸上,他挺身到我前面保护我,他的身板有足够的阴影。他看到是孔子沟的孔不留,矮矬,腿短,叭嗒叭嗒地爬坡, 睖着圆眼,呼吸凶狠,喉咙里的声音好似一把斧头。那一身豹皮裹着森林神秘的热气,粗大的豹尾高竖,像一根烧红的铁条烫着寒夜凉森森的空气。

“他会飞,他会飞!他会变成一只豹子飞起来!”

因为害怕而杀死猛兽的事不少,而且边杀边疯,到处乱跑,最后掉下悬崖。这是恐惧造成的灾难。即使不疯,杀兽人总有一天是会得病的,就像打鸟人总有一天会瞎眼一样,森林里关于猎人的故事结局都是这样,生活的因果如此,说不清楚。

那天我的确看见了一千只豹尾飞起来,不是孔不留这样说,不是错觉。我看见豹子尾巴乘着月光,向沉香坡嗖嗖飞来,像一群彗星。我看见黑暗里的光,有如传说中月亮山精的无数舌头,从森林深处伸来,舔舐着树木和落豹河水,舔舐着鹰嘴岩上的坚冰。

“算了!”祖父喊,“算了,麻古!”他喊他的小儿子蕺麻古。

本来,这张豹皮已经让叔叔麻古先得了,至于杀豹人为什么要给他,不清楚。的确是麻古先拿到的,他想着这张皮子,能做一件好皮袄,但孔不留夺走了它,叔叔哪有礼让之理,在后头奋起直追。

这样的事在冬天绝少发生,在寒冷的冬天,散落在岩垴深处的零星各家人,都喝了点酒偎在被子里躲寒,或是在火塘边昏昏沉沉地打盹,对外界的风雪野兽不会关心,不会聚集成群,冬天让人懒惰。

那一天夜里,金灿灿的月光像铜汁一样浇泼在森林里,峰峦明亮如钟,野羊踩落崖壁碎石的声音砰砰直响,不肯冬眠的白熊叭叭地舔着掌子。

在祖父喊过之后,他看见两个人打起来了。咕噜山区的掐架有点像兽斗,只要打,就是真的,不使花拳绣腿,都是往死里整。即使刚才推杯换盏,称兄道弟,真打起来,一定是取人头灭心脏。这缘于冬天太沉闷,没有刺激,如果有刺激,一定要抓住机会,尽情展示,哪怕没有看客,只打给鬼魅山精看。

麻古使的鞋,孔不留使的石头。石头破脑,鞋让嘴肿。第二天,叔叔麻古包着头见到了孔不留,说,老孔,嘴好肥。孔不留说,麻古的头可好?于是两人互敬烟,再打,还是往死里整,直到哪天谁被谁先搞翻。

那天晚上,孔不留趁机割下那只豹尾跑了。他的想法是,你让老子用不成,老子也让你用不了,让豹皮报废。

我亲眼见一千只豹尾飞起来,夺路而飞。它们飞出了豹身,飞上沉香坡,像无数长鞭追赶我,将我呼噜呼噜撵到树上。

从这一天起,我将睡在树上。

据祖父说,那是因为我这天晚上吃了一种“见手青”的干菌子,出现了幻觉。

我是一个猴娃———他们都这样说我。我浑身长红毛,不爱穿衣,有人也叫我“火娃”。我不会说话,但心知肚明,懂人语,也懂兽语、鸟语和花语。

依然要说那天夜晚,猎豹人吃了豹子肉,再次前往豹子喋血地,拿一把锄往下挖。这时候又来了两只豹子,对他大吼大叱,绕走在他前后。猎豹人毫不畏惧,只管掘土。他知道那不过是豹子的魂魄,那魂魄已快散了。他掘地三尺,看到了一颗闪闪发光的珠子,比鸡蛋略小,如琥珀,夜放精光。它是豹子死前目光钻入地下所聚,叫豹目珠,这珠子是镇山之宝。

他取出豹目珠后,大地开始摇晃,人们以为是自己喝醉了。母鸡突然打鸣,鹿跳八丈,香獐触山,悬崖垮塌。一阵过后,就像一个梦,醒来一切正常。人们摇晃了几下,头疼难忍,吃一把辣椒压惊。看着山又在眼前平衡了,鸡开始睡觉,发呓语,狗打鼾。山就是这个样子,山体很大,不会翻覆,顶多是半夜翻个身子。山伸了个懒腰。手拿豹目珠的人,刚开始很重,像搬千斤重,以为是嵌进了石缝。他抠出来,擦净,凉飕飕的,又忽而滚烫烫的。圆润、光洁、粘人,像呵着一团水,像女人的胸。像一块烤红薯。瞎想。他得意。他开心。他有宝贝啦。这森林里,这些年来有几个人得到过豹目珠?得到这颗珠子的杀豹人高兴得像个疯子,大笑三声,大吼,拿着珠子到处照。照天照地,照山照水,什么都照得见,这真是七神八怪的。他照见一个人趴在树上睡觉。开始他以为是个鸟巢,后来以为是一只猴子,但他细看,见是沉香坡的猴娃,我,玃。他远远地打量树上的我,没想到这事儿与他有关。

“哦么。”他说,“就是只猴子。”

寒夜深沉。风像一把刀子,冰瀑挂在崖上,就是千万架刀剑。这里有原始的秩序。世界离不开争斗搏击,没有谁的刀子是睡着的。看见冰瀑,能明白世理。

蕺老泉看到他的孙子吓得三把两下就爬上了高高的树端。他的孙子身手矫健,一双长长的大手挂在树枝上,脚像两把大钳,伸长身子晃荡。是玃!

老木匠望着那棵他母亲坟边的大白辛树,他哭起来:“我的先人呀!”

他一生辛劳,以锯斧为伴,墨斗为友。他伐木,解板,划线,计算,砍刨,凿孔,对榫。他心地善良,不干缺德事,一辈子没在活计上给人使坏。他有个徒弟,庄子沟的刘烂蛇,怪人家招待不好,不仅偷了人家腊肉,还在新婚床上做了手脚。到了新婚之夜,新郎新娘从这头爬到那头,那头爬到这头,他们的中间隔着一条大河,睡不到一起,女的两年后还是处女。后来给刘烂蛇好烟好酒还请去了祖父才解了咒。这徒弟给人做房子,主人不敢住,净做恶梦,女儿也疯了。请一个道士来看,拆开门框,门框里画着一个人手拿两把刀。刨去此画,家遂太平,女儿的疯病也不治而愈。

可我蕺老泉前世做了什么缺德事,有这么一个孙子啊!

先是,我看到一千只豹尾,突然从祖父的背后开始狂奔。祖父的肩膀一个闪失,差点栽下坡坎。他的脖子当时伸得很长。我跳下乱石堆。他用手扪着胸口,那儿疼痛。他有些磨磨蹭蹭,因为老了,反应迟钝。也许抱着幸灾乐祸的心理,希望他这个孙娃就此越跑越远,永久消失在冬天的老林扒子里。

他循着一片柞刺林子,下坡,满坡的杜鹃灌木、盐肤木、醉鱼草、卫茅、悬钩子被牵扯得哗啦直响。下面是茶园。他跟着跑。他的孙子在树丛间跳跃,在树枝上荡秋千,在空中如履平地。他眼花缭乱。他倒是想看看这个孽孙干出什么花样来。

一道结冰的石沟,一只红尾水鸲的双脚冻在冰上,尖声唳叫。那些过去垫脚的石头,现在尖削湿滑,抹了油一般挤在硬邦邦的沟底。他年老体衰,索性站住。透过暗幽幽的夜幕,隐约可见他的孙子在林子里,在刺叶栎、高山海棠和巴山冷杉间,像一只发疯的毛猴上蹿下跳。树枝折断的声音格外清晰,雪粉摔落,就像山脉垮塌。他叫着孙子的名字:“玃,玃!”

森林空寂,他的哀鸣没有人理。这与世隔绝的地方,仿佛他是第一个到来,他的母亲和兄弟都没有来这儿过。如此陌生,连鬼都不存在。他只是在捕捉一只猴子。当那只猴子在树上和地上乱跑,他却因为崴脚卡在石头缝里,像一株古老的野草,在黑魆魆的山林苟延残喘。

“啊,咕噜大帝,让他走吧,让我这把老骨头少受折磨……”

他的脖子又硬又冷,像大块的冰凌托着脑袋。红桦的卷皮在夜半簌簌往下兑,三叶木樋光秃秃的藤子缠着他的胳膊。他的帽子被一只手揭去了,那是树枝和月亮山精在捣蛋。

他气喘吁吁地追,发誓要逮到这个在深夜的森林里狂奔的孙子,他没有选择。他想把他的孙子逼到山崖,让他跳下去。他越过子贡沟、庄子沟,上朱子坪,过锯齿岩,穿荀子垭,翻狉猢岭,到达天音梁子……

我被一千只豹尾追赶到天音梁子的大坪上。我在叔叔种款冬花的窝棚边,看到所有的土地,所有的树木,闪出萤火般的蓝光。天音梁子浮出一个巨大的圆蛋,无数的舷窗往外喷吐出金色的火舌。巨蛋仿佛在上升,像漂浮的气球,被地底下的热雾蒸煮着,像怒放的烟花,那里人声鼎沸。天上飞着巨大的铁鸟,来往穿梭,光芒四射……

我被这奇异的景象惊呆了,我仿佛来到另一个世界,连寒冷也没有,四处灵光闪闪。可是祖父在追我。我又一次从祖父的腋下挣出,往回跑,往沉香坡跑。

我爬上那棵高大如巨伞的白辛树,哧溜哧溜登上高处。我在继续找寻我刚才看到的景象,那个巨大的有无数舷窗的金色圆盘,可那里只有黑暗,深重的黑暗。

祖父在大树下跺脚。他瘫软在地,捶胸顿足,太阳穴像有人用石头砸。

树上百多只“饿雀子”拼命啄我,它们口中衔着小鱼睡觉,现在它们纷纷用嘴中的盲眼鱼袭击我。我抓住了一只,它在我手上扑腾,拉屎。我放了它。我手上腥味难闻,脸上、头上被啄得千疮百孔,衣裳被撕扯。后来我忍着,它们闹得没趣了,就靠近我,大家抱团取暖。

“玃娃,快下来!”

我不想听祖父声嘶力竭的喊声,闭目养神。我抱着树干,树下是一千只涌动的豹尾围着我……高山林子的寒气像一把剔骨刀,扎进我的体内。我慢慢适应了。我满身的红毛在这寒气中滋滋生长,越来越浓密。祖父抓胸哭诉,说起他小时候的艰难。冰是从鼻子里灌进去的,泡着那颗心,心苍凉,说的什么一世没啥开心的事儿,鸡一样,扒一口吃一口,山也荒了,人也老了……

老木匠的声音就像树叶最后在枝头挣扎。他甚至下跪,他趴在他母亲的墓碑上,那些碑上凹进去的字冷冰冰的,像是祖先的肋骨。可我家为什么会出现一个猴娃?不,他是红毛野人的后代。这样想就让他去了。

要是在五六月间,咕噜群山盛大花期的日子,汹涌的花总是在午夜从白辛树上落下,像阵阵花雨,装饰着老木匠母亲的坟冢。许多清香的植物依附在墓碑上,苔藓古老,蕨草丰盛,母魂长在,像清晨的雾气和露水一样可亲。修长的松萝垂下,随风飘荡。响泉在潺潺流淌,奔下山去,饿雀子丢下的盲眼鱼在草丛中蹦跶。山水荡漾,天地相偎。可是从今天起,这棵大树对蕺家意味着悲伤。

“……玃,你未必就这样在树上待一生一世吗?你就不怕冻死么?”

这娃究竟是何方神圣啊?祖父的手抓着白辛树皮,指甲缝渗出了血。多肉的火镰草在墓石上盘踞,野蔷薇和火棘的枝条在这儿汇聚。天快亮的时候,一头老熊依然不知日夜地在林子里“扳膘”,秋天它们吃了太多的食物,无法冬眠,否则肚腹将爆炸。它们爬上树,故意从高处跌落,摔掉身上的脂肪。整个冬天都是如此。

祖父看见山冈在摇晃,星斗直往下坠。豹目珠的光从鹰嘴岩崖顶的黑松上一直扫到沉香坡。月亮西斜,比往常薄小了许多。到了破晓前,风啸如魔,鸡叫如吼,月亮滚下落豹河,群山通红如昼,雪霰乱箭似雨。石块和冰块从空中往下砸,变成峡谷中的冰石雨。

响泉呜咽。他的孙子山麻杆叶一样发红的脸好平静,两只长在额角上的眼睛深闭。扁鼻。大耳。长脸。宽唇。阔嘴。高眼眶。响泉淙淙,拽着冰凌。冬天什么都冻住了,只有一线细细的响泉却不会冻着。他知道,是他的老母亲在地下用身子焐着,给她的儿孙们焐着,给他们水喝。

响泉是沉香坡这家人活下去的所有理由。

被冰石雨砸醒的早晨,峡谷里的人家以为是春水解冻。但是咕噜山区的冬天将延续到四月底。蕺家的狗一直不停地叫,是一只西狗,就是藏犬。这条藏犬是杂交种,脸是中华田园犬,身坯是藏犬。比较随和,不认死理,可以随时改变对人的好恶态度。架势很大,栗毛蓬松。年轻时因为一味对人凶狠,激情耗尽,至眼皮耷拉,牙齿外突。如今老了,常趴在门口晒太阳,回忆往事,要吃的就扒拉主人的裤腿。

祖父拉狗去劝我,狗不叫。拉羊来,羊关在崖壁的凹处,羊不叫。这娃咋啦?这娃没爹没娘,满脸善良,眼睛扑闪,苦巴活着,就跟牲口一样。本来就是猴娃,如今更是只猴子了。但你还是人哪,虽不会说话,放羊打柴,赶菌挖笋,采药摘果,刨地负重,样样能行。自己的脏衣自己洗,自己的眼泪自己吞。那些剁豹尾杀豹子吓唬我孙儿的坏种们,你们吓一个憨娃儿,不得好死,死无葬身之地!

“玃儿,娃呀!”干爹贵将军也被叫来喊我。

“玃弟!下来,下来,给你奶吃。”那些被我祖母巫氏催奶成功的小媳妇们也喊。

我紧紧抱着树干。树底下一圈人,吵吵嚷嚷,恨不得拿石头砸我。祖母把大腿都拍肿了,哭得死去活来。有人拿着开山斧和弯刀。祖母是要在白辛树上一头撞死的,她浑身哆嗦,站立不稳,尖声叫骂,佝成虾米。尽管如此,她还是望着树上的我,向我作揖乞求。

贵将军认为冤有头,债有主,一切都是孔不留剁砍豹尾引起的。

“是的。”祖父仔细地回忆夜晚的过程,那只豹尾把他也吓了一跳,人的胆很薄,容易吓破。“另外,”祖父对贵将军说,“有人挖走了此山的镇山石,昨晚山摇地动的,你没察觉么?”

“我睡得死,”干爹贵将军说,“孔不留要不得,杀豹本来就犯了国法,剁豹尾更是错上加错,不可饶他!”贵将军平常就喜欢仗义执言,加上这次是干儿子吓出病来了,哪还有孔不留的好,不搞死这杂种天理难容。一呼百应,带着一干人去孔子沟问罪。

孔子沟没找到孔不留,孔不留早跑掉了。贵将军上梁揭瓦,将孔不留的一缸腌菜倒进茅坑里,将蜂箱推翻,在他的门槛上剁了三刀,算是最恶毒的诅咒。这样,如果他生儿子,不是豁嘴就是六指。一个小媳妇将乳汁挤在孔不留的床头,这样会让他天天做脏梦,精尽人亡。

没有找到豹尾,贵将军迁怒于我叔叔麻古,到他家里翻箱倒柜,收缴豹皮,准备将麻古捆成粽子押送政府。但一无所获,麻古也闻风溜了。大家只好咒他的蜂子被“七溜溜”(山黄蜂)咬死,收不到一勺蜜。咒他口腔溃疡,吃松子嗑掉满口牙齿,连女人的奶头也啃不动。咒他在山里迷路,被老熊扒掉脸皮。

一场浩劫过后,我叔叔从山里回来,祖父呵斥他,要他将我拽下来。叔叔一上树饿雀子就在他头上掷屎蛋,黑压压的“饿饿饿”声,把他啄得满头是包。这些黑寡妇鸟,饿雀子,传说是旧社会的小媳妇变的,在婆家吃不饱饭,死了就变成这种鸟,天天喊着“饿啊,饿啊”。它们不知从哪个溶洞暗河里叼来一种透明的盲眼鱼,肠肚看得一清二楚,吃一半,丢一半,这种情况持续了多年。非常好吃的鱼,新鲜的下炖锅,加点腌菜煮,汤鲜如天堂美味,腌制晒干后也好吃,拃把长,二三两重,到了惊蛰雷鸣后特别多。这鱼的鱼鳃里有一颗鱼虱,却是治噎死病的特效药,就是食道癌。山里人吃多了烟熏肉,得噎死病的多,最后吞咽困难,水米不进。将这些晒干的鱼虱磨成粉吃了,食道通畅。祖父说这是蕺家祖上积德,他母亲生前乐善好施,恭敬神灵。祖母则说这是咕噜大帝显灵,白辛树还没这么大的时候,树根下她就供奉了一尊咕噜大帝像。咕噜大帝一脸龙颜,长须飘飘,身披龙甲。后来被树根包裹,慢慢长拢,咕噜大帝就埋进了树干,现在树根下的那个大乌瘤里,就是咕噜大帝的神像。

一只断腿猴挣脱链子跑了出来,它蹿上白辛树,与鸟抢鱼。它太饿。它是祖父从兽夹子下救出的一只猕猴。先是想杀了泡酒的,被祖母制止了,说,不正好给咱们的猴娃作个伴吗?这只猴子从不与人亲热,落落寡合,即使渴死也不喝水。它会将神龛上的蕺家祖宗牌位咬坏,在上面拉尿。还有自杀倾向,半夜撞墙,你起夜开门时,它呼地冲到你前面,发出鬼叫。它喝磨刀水,这是祖父给它喝的,只喝磨刀水,让它心肠变硬,忘记山林,吃猪狗食。但这猴有严重的抑郁症,满口的牙齿因为啃噬铁链掉光了。它跳上树,拉我的裤腿,刨我的鞋。我被猴子打动了,溜下树。我懂了它的心思和善意,我放了它,让它回山。我第一次给它响泉的水喝,清甜清亮的水,它喝一口看祖父一眼。祖父算计着这只猴能活多久,他患有严重的风湿,骨头疼痛,关节变形。他早就准备了一个大玻璃瓶,装满了苞谷酒,随时准备给这猴处理后事——将它的骨头泡入酒中,再加些乌头、羊角七,那可是治风湿的大药。

第二天天刚亮,门外就有抓挠门板的声音。祖父打开门一看,那只断腿猴又回来了。它哀哀地乞求祖父,门口堆着一小捆柴,这是它的献礼。它身上的雪都冻住了,眼睛上是冰。它跑进屋里,拾起那根铁链,递给祖父,央求祖父重新将它锁上。“好吧,我不生你的气。”猴重上了链子牵到火塘边,它急不可耐地伸出爪子去刨火中的栗子,烫得哇哇大叫,祖父高兴地敲着它的头说:“你这声音好听。”

这一天,祖父吃过猪油炒饭后到孔子沟下铁猫子,过了一天去收夹时,发现铁猫子上只夹到几根白毛。

他知道,他惹上了月亮山精。

有一天烤火,他发现背上疼痛难忍,脱了衣裳让祖母看,长了个疔疽,有脓水流出,已经溃烂。

这个冬天他在疔疽和疟疾里挣扎,背上的肉一块块往下掉。他睡在火塘边盖三床被子还喊冷。

他将断腿猴野外拾来的柴全丢下了悬崖,向柴吐痰,撒尿。他把猴子拴在老伴每天要拜的观音菩萨像前,用他的四把斧头将猴子围住,斧头斜砍在地上,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冒着铁的恶狠狠的光。

他现在给了小儿子麻古两条路:你必须将那害人的豹皮剁掉,像剁肉酱一样剁了当柴烧;二是,你跟你侄子玃睡到树上去。这两条路兴许能救我老夫一命哩。

睡到树上去是不可能的,他这身壳子一个晚上就会呜呼哀哉,天气多冷啊,雪将许多大树压断,将石头冻裂,落豹河已经有三尺厚的凌了,有人家的蜂子一箱箱冻死,鹿冻得撞树。但豹皮等风头一过,他可以卖个好价钱。

还有许多款冬花的芽蕾没有掰。有一半的款冬花在地里,没时间刨,也刨不出,地里冻得像铁。款冬花是一味止咳化痰的药,如今都种这玩意儿。

背上疼痛难忍的祖父走出屋子,老伴在门口掰款冬花芽。他的脸色像死人一样难看,好像涂了一层硫磺。他坐在老伴和自己的棺材中间,离老伴远远的,指着雪山说话。“太阳还没出”,“一只羊”,“雾”,“雨要下啦”。如果他心情好,他会说“那一年的泥石流”之类。他说一下,顿一下,说一半,留一半,像个半语子,唔唔哝哝,然后找出工具,干些刨、锯、钉、砍的木工活。

麻古来了,背着背篓。祖父恶狠狠地问他:“剁了没?”

麻古手上拿一根枸骨木打杵和一把镢,是去天音梁子挖款冬花的,他的地在那里。

“不是豹皮吓的。”

“剁了!”

“我说了不是就不是!豹皮不见了……”麻古说。他看着自己病入膏肓的老父亲。

“到哪儿去了?”

“俺真的不知道哩。”他说。

“鬼扯!”

“把树下绑铁丝网,他不就爬不上去了么?我去买。”他对他父亲说。

“买你妈个鬼,你这狗杂种,看你把事情整成咋样!”

早上我将从树上下来,我只是晚上在树上。我对天空中的黑夜有亲切感,我爱那样高耸的夜晚,我不怕冷,身上火一样烧灼,半夜我就将头埋进我的胸前,面对树干。一些饿雀子也会与我挤在一起,度过寒冷漫长的冬夜。

我下树来,叔叔和祖父停止了争吵,看着我,像看一头野兽。我拿起镢头,准备跟叔叔一起去挖冬花。我们把款冬花叫冬花。

他们想看出我的异样,比如冻掉了趾头,或是重感冒引起严重肺炎明天死去。但都不会。我在夜晚的行为我自己承担,我爬上树,那些豹尾才不会围剿我,它们是世界上最邪恶的毒蛇。

祖母见我下来,赶紧端来了一碗蛋花汤给我喝,“玃娃呀,玃娃!”

我跟着叔叔麻古走。麻古问我:“冻不死你!你那么害怕剁豹子尾吗?你爱你的祖父母吗?”

他又说:“我没有人爱。”

他是一个单身汉。

他从我家门口离开时,把烟头丢在了狗食盆里。祖母给了他一双有破洞的手套,这样干活会舒服一点,也暖和一点。

我喜欢阳光和白昼。

太阳出来了。猫在棺材上,鸡也飞上去。两口棺材摞在一起,上面的那口是祖母的,下面是祖父的。祖父断定他的老伴比他先死,老伴大他五岁,可是情况不妙。老伴在猪圈的石头围墙上跳上跳下,腿脚越来越强健,有时两只竹鼠眼睛转得像弹珠,比年轻时还灵活。祖母的父亲是个私塾先生,所以她能识字,能写毛笔字。祖父的母亲背着他父亲的尸体落脚于此时,遇泥石流将沉香坡几户人家悉数埋入沟中,就侥幸留下巫氏这个活口,捡了个女娃养着,就养成了儿媳妇。巫氏的毛笔还能给少妇奶头上画符催奶,非常灵验。放点蕺老泉藏着的老麝香,更加有效。加上鱼虱治病是她发现的,给她提火酒和鸡蛋的人,比祖父更多。祖父的徒弟虽然散布各地,因为做棺材的活计少,山里人都欢腾地活着不肯死去,赚不到钱,几年都不来看他一次。

天很冷,太阳晃荡了一下就溜到后山去了。祖母给老木匠提来了火钵,当地叫“火伴”。里面拈了些未燃尽的火屎,用火伴暖手,双脚也可以踏在上面。

老木匠一边烤火一边钉一把椅子,坡上的白茅飘拂,好像扫着空气中的雪。树枝因为结冰,发出啪啪的呻吟。一棵岩上的青桐突然开花了,花挑满枝。细看不是花,是青桐的果实,在严寒下全炸裂开了,蜡烛样的一根根竖起。

他想清理棺材。盖板上有点脏,铺上草还是脏。棺材的木质不同,老伴的是冷杉,他的是楠木。冷杉是秦岭冷杉,不够,掺了根巴山冷杉。巴山冷杉木质白,秦岭冷杉木质暗,做成棺材或家具看不出。巴山冷杉在海拔高的山口,迎风挺立,叫站岗树,又叫英雄树,死了也不会倒下。秦岭冷杉生活在稍低处的山坡。巴山冷杉针叶锋锐,冬芽厚圆,秦岭冷杉针叶薄长带毛刺,这个很好区分。巴山冷杉成了片儿就黑郁郁的,林场的人叫暗针叶林。冷杉质地不及楠木细腻瓷实,但温暖亲切,摸上去有温润感,楠木冷硬但不易腐烂。皇帝睡的就是金丝楠木,那得有些年头,咕噜山区基本没有了这种大树。祖父打了一辈子棺材,也常带着干粮去深山里钻,想寻到一种既不易腐烂又很温暖的木头,没有。他用过松、杉、柏(包括香柏)、桦、连香木、楸、黄皮树、青檀、水青冈、高山栎、刺叶栎、锐齿栎、山毛榉、马褂木、天师栗、野板栗木和野柿木,都让他失望。

看着横亘在冬日屋檐下的棺材,背上的疮折磨得他夜不能寐,他想到可能要死了。他捡了一筲箕款冬花掰些芽苞来减轻疼痛,就见他的老伴趿着大棉鞋往东头坡边的厕所而去,可是她还未进厕所就遭到了老木匠的厉声断喝:

“到女厕所去!”

巫氏的心脏一阵腾跳,她被这嘶哑浊重的声音镇住了,以为是有什么兽呢。她的确是去开男厕所门的,男厕所女厕所,就家里几个人,平时就三个。很久以前我的哥哥大雀在县城读书回来,却要建一个男女分开的厕所,中间用土坯墙隔开。大雀在县城工作不回来了。祖母快九十了,上哪个不一样么?

老木匠的火气大,因为他快死了。祖母只好去上女厕所。女厕所靠近猪圈,臭不可闻。还有北边吹来的冷风。一不留神滑下去,摔断腿没得商量。“男厕所”、“女厕所”、“人不留客天留客”,大雀这娃子写这些字是为啥哩?巫氏没有亲人,后来有了这些稀奇古怪的亲人。这很好,这很热闹。老木匠要死了,他差不多要与埋在泥石流下的亲人见面了。一个在阎王殿门前等死的人,还分什么男厕所女厕所?人活久了,就跟石头一样,不分男女。

我的祖母内心一辈子悲伤,她常说她可是大户人家的女儿,过去沉香坡三进三天井的大宅院就是她家的,父亲是咕噜山区德高望重的乡绅,再大的土匪头子也要到她家来拜门子。她一生干干净净,头发一丝不乱。为了干净,她把睫毛全拔了。现在她站着的地方,就是泥石流埋她全家的地方。是老木匠的母亲救了她,当她从泥石流的石块中爬出来的时候,看见晨雾里一个女的牵着两个叫花子一样的小孩。那小孩中的稍小一个就是今天的老木匠。

她无法忘记那天早晨蓝幽幽的雾,山在她的睡梦里垮掉了。她做梦被子被水淹了,有怪兽啃吃她的膀子,许多人拿木棒捅她的背。她睁不开眼睛,耳朵里嗡嗡直响。她嘴里全是泥沙,灌入喉咙。她从床缝里钻出来,扒开山上滚下的杨花子、茅草、枸骨过冬青。一根南瓜藤绊着她。她在石头中抽不出手臂,疼。一颗葫芦像是她父亲的头。她把口中的泥巴吐出后才喊“娘,娘”。她抱起葫芦。她在蓝雾里哭。她不知身在何处。这不是沉香坡。她说。她嘀咕了一辈子。她到处找寻,那在石缝中巴掌大的白墙壁、压在土垡中的条石。

那个未来的婆婆,背着男人的尸体寻地方埋葬的妇人,听到了清脆凄惶的孤单哭声。那声音好不鲜亮,好不瘆人,像一根伟大的钉子钉进清晨的寂静中。鸟鸣山幽,天地重创终于平息。一个裏成泥人的影子从废墟上出现了,摇摇晃晃。背尸女人带着孩子在山洞里睡觉,尸体搁在洞口,等天翻地覆后,她的男人也不见了,随泥石流裏挟而去,无影无踪。

“做我的儿媳吧……”过了几年她说。

巫氏清楚地记得这个女人在废墟中挖出了她父亲的钱罐,全是白花花的光洋。女人买了地,她缺一个白花花的儿媳妇。先是说给那个大儿子,可大儿子吃毒蘑菇死了,再给小儿子。不!巫氏誓死不从,她跳崖,摔断了腿。她割腕,流了一盆血。在万般无奈之际,她还是从了,小她五六岁的小后生也从了。一天晚上,小后生的母亲给两个小孩灌了酒,小后生的母亲压住她的腿,不让她动弹,让小后生欺负她。小后生就是如今快死的老木匠蕺老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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