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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19年第6期|陈家桥:康德的星空
来源:《上海文学》2019年第6期 | 陈家桥  2019年06月06日09:13

1

在干什么啊,天这么热。他用微信问。

她回道,你问什么呢?

我不是说了嘛。他回。

她回,你问天气干吗?

我问你在干吗?他回。

她回,我还是发表一下对天气的看法吧。

他回,不如说说你在干吗。

她回,我在打瞌睡呢。

因为已经约过她两次,她都没有出来,他基本上不大抱能够和她单独见面的念想了。不过她居然改变了,女孩子就是这样,只要你坚持,事情就会有转机。前段时间有个著名的学者也讲过类似的话,说的是,在中国,只要你有耐心,事情就会有改变。他不是要套这个意思,但套路是一样的。

约在星巴克,离她上班的地方不远。

她居然先到的,他是从另一个地方赶来的,因为是定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他自然是麻烦一些的。

见了面,她说,你再不来我就走了。

老沈心里是不快的,他有一个原则,那就是任何人不要在他面前装。他认为她是同意见这个面的。不论她是出于什么原因,既然答应见了,就不要装了。

他笑了一下,他们点了东西。

她长得不赖,他在人多的场合见过她,认为她不是那种长相惊艳的人,但比较耐看,她对自己也是自信的。

艺艺今年二十三岁,多好的年龄。老沈现在最喜欢和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交往。他起初没有注意,也是最近几年才总结出来的,居然不少和他关系密切的女孩都是二十三四岁。他已经从二十三四那个年纪挺过来二十多年了,但每个阶段他认识的女孩子,都几乎是那个年龄段的,这个总结性的发现让他有点吃惊,他跟要好的兄弟们讨论过这个发现,人家说,还有什么原因,年轻而已。

我是要问你几个问题的。他说。

问吧,反正人也见了。她说。

他说,我就是想知道你们这些“90后”的孩子对一些事情怎么看。

你这个问法也太笼统了吧。她说。

他发现她涂着很怪的指甲油,是那种茶色的。他心里一惊,他是不喜欢这种样式的。

他认为这个女孩子有点难处。

他说,是这样的,我最近在弄个方案,里边涉及到一些人物,就是性格啊,不好定位,很多想当然吧,以为年轻人会怎样怎样,但写起来又不像。

沈老师原来是遇到问题了。她说。

他摆摆手说,也不是,都是空泛的问题。

她说,空泛的问题,我表示没有办法回答。

她是耐看的,抹了口红,身上有和她这个年龄不相称的一种劲道。他能判断她有过恋爱经历,并且也算是个见过世面的女孩子。

我真的是问你有事。他再次强调。

她应该是有自己的看法,他不会跟她绕圈子。她说,你要记住,我不是“90后”。

他比较厌烦了,觉得这个人否定的东西太多了。他想教训她一下,于是说,你老是否定,这表示你不太热情啊。

艺艺说,我还以为你要讲什么呢,不要扣那么大的帽子好吗,我是说我1995年的,我不是“90后”。

差别很大吗?他问。

她反问,你说呢。

两人喝东西,僵持了一会儿。他感到约这个人有点倒霉了,但他并不能下绝对的判断。因为事情往往会有转机,尤其在我国。他想。

他说,是这样的,我写了一个人物,但是当我认为她应该对她所爱的对象有所表示的时候,她却退却了。

然后呢?她问。

他说,然后,在我觉得她应该冷漠到底的时候,她又主动和男孩子好了。

啊,沈老师写的什么东西。她问。

他说,也没什么,一个电影。

拍电影啊。她问。

他本不想把电影拿出来讲,但是,他又必须要讲,他说,电影就是故事,简单点讲吧,这个故事里有这么个女孩子,弄得我都糊涂了,忽冷忽热的。

艺艺在对面笑,终于显得可爱了一点。她望着他。

每当对面的女孩子望着他的时候,他往往会在事后想到,对方是不是在心里边质问,你约我,不就是想和我上床吗。

然而,事实是不是如此呢。

老沈没有办法否定,但是,他认为他首先需要的是生活、感情以及那种人与人之间温和的东西。

对面这个艺艺和别的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是不同的,难怪,她做的工作、她处的环境,也都似乎表明她是一个强悍的人。

他认为他没有必要忽视她,但也不能过于强调她。

等于什么也没有问出来,但终于是见面了。

晚上还要吃饭。他说。

她说,和朋友吗。

2

晚上吃的是无为菜,有人带了颍河一带的白酒,老沈闻了酒香,觉得也可以喝一点。

司马说,你不是戒了吗。

大东在边上也说,戒了就戒了。

你们越这样说我就越要喝,他兴致很高。也难怪,他总这样,只要有了新的朋友,他认为生活就有希望。

今天有什么喜事。老校长问。

他讨厌老校长,已经退了几年了,不过也才六十多一点点。是个很不正规的学校,还搞国际政治评论,也不怕丑。老校长当酒司令当得很好。

老沈决定今天要喝酒,还因为花生米。无为的花生米好啊,大东用手捏花生米,把皮搓掉。人还没到齐,大东就在吃花生米了。

老沈有些反感,但大东对这个店熟,这是一个BF国际大厦。BF什么意思?管他呢,来了许多次,追究不出来呢。

下午在干什么?司马问。

老沈难以说清,只好说,窝在家里。

写东西?大东问。

老校长说,还能干什么。

他恨不得用酒瓶去砸老校长,一个锅盖头在那边笑,说,写得好啊。

妈的,这什么意思?他想。他不愿意别人这样没头没脑地讲他的东西。

实际上,我下午见了个朋友。他说。

大东也就不作声了,司马坐中间,一个矮个子颇像黑社会混混样的人坐在司马旁边的旁边。

开始喝了。

他用分酒器往小杯里倒酒,他声明自己只喝一杯。

司马说,你可以多喝,既然已经喝了。

他笑着问,干吗这么说。

司马说,随你吧,多想想。

锅盖坐在司马右手边,锅盖说,我也喝了呢。

他很清醒,决定先来这一壶,分酒器的一壶也就二两多点吧。

他对老校长说,校长,我跟你讲,我上次为什么请客,知道吗?

老校长说,承蒙你客气。

老沈“呸”了一下,当然口气是轻的,他说,我告诉你们,我最近是自己有喜庆的事情才请吃饭呢,平时我干吗请你们。

瞧你说的,司马讲。司马举杯,专门和他喝。

他对司马说,我就是认识了一个人,多好啊,我高兴,我就请大家吃饭。

大概一月前,他把艺艺的照片给司马看过,司马没大在意,他也没有说是谁,只说,你看我认识了一个年轻的女孩,多好。

司马说,长得不赖。

照片看不出来。他说。

司马也没有追问,那天是他请客,司马不大在意他的这些行为,都是老兄弟了。

老校长坐在大东边上,大东坐在他边上,他的喜气大东看在眼里。大东说,老沈今天有贵气。

什么叫贵气?那个像黑社会一样的家伙问。其实很快他就知道那家伙只是长得比较混社会,实际上是个干部,人家是博士呢。

关于贵气,这提醒了他,他就痛快地喝酒了,不能干杯,因为他要控制酒力,自己还是要慢点好。

吃到半小时的时候,来了一个穿黑裙子的女孩,声音很脆,很像以前认识的一个记者。

这是个艺术家,画画的,年龄不大,但非常沉稳,人长得也很大气。

很快加了微信,座位和他只隔了一个人,那人是个呆子。

画多长时间了?他问。

女孩说,已经六年了。

他不大好判断,是个新手,还是个业余的,又或者只是个妇道人家。

小庆呀,司马喊。

女孩答,司马老好。

我不老。司马说。

最近怎么样?司马问。

女孩说,没时间画画呢。

有时间看看我的画,小庆在敬酒时说。

他有些怅然,女孩子太多了啊,现在他沉浸在跟艺艺的关系中,又冒出个小庆,小庆更新,小庆还画画,这还了得,从微信头像上就看出来,小庆画大海画得很出色。

那蓝的色调,那静谧的海,女孩们现在很强大啊。他感叹。

接着讲啊。老校长说。

老校长退休前的那个学校,据说他是说了算的,现在也弄不清老校长是个什么来头,反正酒场上老校长很得体。

我讲过我不能多喝。

不是讲这个,是讲你的大事情,你遇到的大事情。老校长煽动着说。

他也明白老校长之所以要把刚才他吹的牛再接回来,主要是不想让他在小庆面前清了零,也就是给小庆提醒,这人身上已经有花花肠子了。

这都什么人啊。

锅盖头说,老沈,你年轻,你肯定喜欢小庆的画。

锅盖头是在拉拢他,他明白锅盖头一贯如此,喜欢拉一把别人,以便自己在最后掌握机会,这个小庆就是锅盖头叫来吃饭的。

小庆已经有孩子了,是个少妇,白嫩嫩的,不是那种抽烟喝大酒的画家类型。画得端正,至少他在微信里看到是这样的,人也是这样,非常的楷体,值得细细品味的女孩。

这酒不喝都不行。

于是来敬酒的都喝,还回敬,一壶酒早就干了,又加了半壶,他声称就这么多。

说到哪儿了?司马问。

他说,我刚才讲,妈的,现在还真有人闪婚。

他这句话冒得有点不那么简单,大家先是愣,然后就拍掌,以为是要放一个大大的雷。

他赶忙摆手,以便摆脱自己的干系,他说,我是讲年轻人。

人家听得出来,尽管他有吹牛的气势,但说到这个程度,他还是要有所指的吧。

但可能吗,能喜庆尊贵到这个程度吗,老沈会遇到一个要跟他闪婚的人吗。

没人相信。

一桌人,只有少数两三人是和小庆第一次见,所以他就跟小庆聊了起来,中间隔着的那个呆子有时玩手机,这样他俩就很近了。

哪天我找些书给你。他说。

小庆说,什么书啊。

他说,以前有个张晓刚知道吗,画大头像的那个。

云南的,他补充说。

小庆显然不知道,他马上判断出小庆的空间还很大,而且比较没有底气,但是画得不错,是个有天赋的女人。

又白又嫩,他抿酒时想,可我们不能只想着女人的长相或者说想到少妇就想到风姿绰约,要就艺术来看,好不好。

张晓刚画的大家庭不错。他说。

司马说,我就喜欢老沈这劲头,喝酒还不忘谈艺术。

还艺术呢?校长反问,闪谁啊?

校长说,没听见吗,都要闪婚了。

闪婚是他之前手机微信里一直在跳动的词,他已经四十好几了,闪婚的事情没有干过,也不信,但是人家提啊,现在疯狂的人多呢。

我先干为敬。他说。

他冷了一下,对小庆说,你知道吗,我小的时候穷,没有喝过酒,十三岁吧,父亲才让我第一次喝酒,从此,怎么样,爱上了。

沈老师雅致。小庆说。

像个少妇的话。他想。

校长作为酒司令盯得他紧,校长自己是个什么人,他不大清楚。在女人方面,校长不是乱来的人,不然他也做不了校长。但校长对于他老沈跟小庆套得这么近乎是有看法的,或者说是有敌意的。

你不能少喝,校长对他说。他也听出来了,那意思是,你又想泡小庆,又想少喝酒,怎么可能呢,那谁在捧你的场啊,是司马,还是干部啊?

3

喝酒再多,他也很少断片,这是他自己的看法。和他喝过酒的人会夸他酒品酒风都好,即使遇见漂亮女孩会献殷勤,想办法,但总还是得体的。

在大东扬言要带大家去后宫之前,他实际上就在思考如何给这个新认识的小庆留下一个念想。

以艺术的名义。他想。

别人越是在这个时代反对艺术,我越是要强调。为什么呢,因为没有人会真的欣赏庸俗,画画的女人小庆更应该如此。

老校长已经进攻很多次了,老是检查他的酒有没有喝完,又是盯住他不慎讲出的手机里不断跳动的闪婚的微信字样。

他对小庆说,校长对我们有看法。

小庆听见了我们两个字,她和老沈已经成了一伙的了,她没有反对,她认为在酒桌上也要站队,站在老沈这一队是对的,老沈懂艺术。

什么闪婚?司马终于接过校长的话追问起来。

他自己也吃了一惊,怎么把微信内容点出来了,司马在上周还听他吹过新近认识一个年轻女孩,现在居然谈到闪婚。

太快了,那个黑矮的干部说。

老校长讲,也不快吧,到底年轻。

老校长是在说他老沈年轻,那身边这个叫小庆的业余画家呢,比年轻还年轻?二十多岁,有了孩子,画画,年轻得很过分?这是看在眼里的,而藏在手机里的,一直在微信的那个艺艺呢?

她在提闪婚,他想,但他尽力克制自己,不可以对这一桌喝酒的人松口,不可以把那些东西吐露出来,尽管他也不承认他会否定爱情。现在信奉那句话:在我们这个时代的,只要委以时间,一切都会有可能,都会有转机。

老校长对小庆说,你听见没有,多听听老沈谈艺术吧,老沈就要失去我们了。

这什么话?他问。

校长说,闪婚的人还有时间跟我们混?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摔了一下酒杯。

大东说,老沈你酒多了。

老沈说,我没多。

司马说,到后宫去吧。

他居然伸手在小庆的肩上拍了一下,热情地鼓励道,抽个时间,我们谈谈张晓刚和方力钧。

我都想听。她说。

他又说,我也可以谈谈吴冠中,老年时候的风采。

小庆说,太好了,如雷贯耳。

我再干一杯,他居然独自饮了一杯。

大东没再吃花生米,已经醉了,他隔着桌子和那个黑矮的干部说,你给我听好了,等会儿唱歌,你要向我敬酒。

像争着排序吗,谁更尊贵吗?

老沈和小庆之前已经加好了微信,不过他甚至没有随手回复她发过来的玫瑰,他显得很老气,很郑重。知道这是装的,但是他心里有事啊,那个艺艺一直在谈论闪婚。

每隔一小会儿就发来一条,他知道她在牵着他,一如他必须在手机里被她望见。

只有四个人去后宫,在广场散时,他和老校长握手,老校长笑着说,美事都是你的。

什么美事,司马问。

鸟事。大东说。

老校长走了。

小庆有人接,据讲是她的同事,一个年龄相仿的女人,他没有细问,反正微信上可以说。

艺术是要走到底的。

他和小庆握手,他觉得她是懂事的,他握她的手,她的手很软,她没有急于松开,你要尊重你的才华。他说。

她说,我哪有什么才华。

他说,画得真好,但还可以更好。

到了后宫,大东点的房间,然后是酒水,大东倒在地上,黑矮的干部把他扶起来。

司马问,还有意思吗?

他知道司马指的是大东要把大家带来唱歌,但自己却醉了。

大东酒量不行。

他喝着苏打水,猛地想吐,黑矮的干部凑过来说,今天没把她带过来。

他不明白对方讲的是什么。

显然指的是今天来的画画的小庆。

还是我们玩才好玩。他说。

司马在喝酒了,一边在翻袋子里的书。司马公务比较忙,但还是乐于到后宫夜总会来唱歌。

我们生活得太好了。司马说。

正是。他说。

可是,从前不会生活得这么好,生活得这么好就写不好东西了。司马说。

他认为司马说得对,但如果这样讲,他现在整个状态就都不对了,怎么能这样呢,生活得太幸福了,那哪还能写东西。

司马说,我不是讲你这个事啊。

哪个事?他问。

司马说,你讲的,人家都跟你提闪婚了。

你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司马老,跟你讲,完全不是一个路子上的人,什么闪婚,张嘴就来。他说。

司马支开了黑矮的干部,让他去扶倒在地上靠在沙发拐角的大东。

司马说,你不能这么理解啊,没有人会开玩笑的,记住吧,时代再不同,人都经不住玩笑,我认为你要重视。

事后很长时间,他都记得司马的话,那就是人要慎重。对于对方的话,你要听得进去,要当一回事。

然而当时,他在微信上同时还要跟那个已经散去了的小庆联系,说的是艺术。

要对得起艺术的天赋。他对小庆说。

小庆说,我会努力的。

他想到她白嫩的样子,以及她画的疯狂的大海,恣意汪洋的,有点收不住了,但有才情而不自知。

大胆而热烈。

我又看了几幅画,他说。实际上他在迅速翻朋友圈里她的画时,看到一个特别写实的少妇画下的那些图,有色彩,有人物,有炽烈的情感,画得着实不错。

今天你有点不对,司马提醒他。

他说,哪有啊,我清醒得很。

有几个点歌的夜总会女孩在服务,包间里弥漫着苏打水和爆米花混合的气味,大东把啤酒倒在了地毯上,黑矮的干部一直在骂娘。

你清醒就好。司马说。

我一直都清醒。他再次强调。

我相信你有这个本事。司马说。他知道司马讲的是大家在判断他能否处理好和这个新认识的画画的女孩的关系。

艺术难以把控。司马说。

是艺术家,他喝了一听啤酒说。

还能喝一个,他想,但是有必要吗,今天这是怎么了,跟谁干上了吗?自己要干什么。艺艺一直在发微信过来,每隔几条就会提起闪婚,他没有什么幸福感。他反对先前司马讲的什么现在人们都活得太幸福了的说辞,他认为没有什么是真正幸福的,一切都太轻易了,就如这后宫夜总会的门头闪烁着金子一般的光芒。

4

罍街很实际,跟北京的簋街不同,显然同是吃宵夜的地方,但罍街没有什么花哨,在主街的顶端是一些旧式民房,仍在经营小吃、理发、修鞋还有洗衣房之类,足有数百米长,里边的巷子很深,多是简易的土楼,不断往上加盖,只为拆迁补偿。

他到这个地方不是太晚,他心想司马讲得有道理。我们都活得太幸福了,不过后来在后宫,司马也改口了,司马说,也不能说太幸福,可以讲活得太容易了。

而以前他分明记得大家还讨论过,生存本身是件很艰难的事,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容易了呢。

他在一道巷口,边上居然是个洗车店,往这巷口里一瞅,里边很黑,又潮又脏。

现在我终于一个人了,他很想跟别人分享这种经验,能够一个人就很难,这不也是一种难度吗。

这里有站街女,一直在逃避打击,但是一直也没被打掉,总是会顽固地存在。

他见到一个拎包的人用一根手指头向一个女孩做了个手势,然后两人进了巷子。他转了几个来回,发现这个巷口最为安静,里面是无边的黑。

见到一个高个子的女孩,讲话声音很细,大约不是没有受过教育的,一副慵懒的神态。

在她的出租房里,有一张床,有一张写字台。

他坐下来,女孩坐在地上,那里有一只凳子,他已经讲过了,什么也不做。

现在抓得紧吗?他问。

还好吧,女孩说。

老板一个人来玩?女孩问。

他说,我一个人,我今天一个人,我永远都想一个人呢,一个人很容易吗,一个人很难吧,总是搞在一起,吃啊喝啊的,一个人多好。

女孩捏着手,有些不自在。

他再一次问,不会有人闯进来吧。

你怕什么,你什么都不干。女孩说。

他心想女孩子一定是讨厌他的,他说,我照付钱,我就想一个人出来转转,然后我看见了你站在巷口,我要赞美你。

赞美我干什么,你喝酒了吧。女孩说。

他看出女孩受过教育,不是那种职业技术学院的,应该是正规教育,讲话得体。

女孩穿到膝盖的裙子,上边是深绿色的T恤,一只带金属带子的小扣包,时髦极了。

他不打算问她为什么做这个,这不用说,为了钱,他觉得这女孩长得很好看。

我先把钱给你。他说。

她没有反应,因为他并没有掏钱。你不付钱也行的,反正你什么也没干。

我要是说我胆小,你相信吗?他问。

女孩说,要是胆小,那真不必,不会有事的。

这个可以讨论一下。

总会有这种可能,一直在“扫黄打非”,你们不怕有公安来查?他问。

女孩说,不会的。

女孩说得很坚定,他认为女孩有她们的一套逻辑。

可我就是想来待一待,我没有事,真没有事,他说。酒意涌了上来,有一股馊味。

我这儿有饮料,女孩说。

好,我付钱。他说。

几块钱,付什么钱,想喝就喝吧。女孩说。

女孩也没有把饮料甩过来。

他想,说实在的,我真想有所作为,但是,万一真的有人闯进来呢。

我是害怕这个吗?他问自己。

女孩见他在思索,女孩说,先生时间就那么一会儿哦。

十五分钟,一百块。

但是,我付两百,他说。但他也没有掏钱。

何必呢,女孩说。

我要这样待着。他说。

外边院子里居然有走路的声响,应该是别的出租屋里的女孩带了人进去,过得一派和气,但仍然会有警察进来的风险,他知道一直在抓,但是他不害怕,他不是来做那个的,他只是要一个人待着。

我是要和你待着。他说。

随你,女孩说。

有人要跟我谈闪婚。他说。

你遇到事了。女孩说。

女孩的逻辑与他是不同的,人家没有祝福他,也没有追问他,只是当成一件事,虽然艺艺和这个女孩都是年轻人,但毕竟是不同的,不过对他来讲,也有相似的地方,她们有她们的三观,不太懂了啊。

我该信什么?他问。

女孩说,不如喝饮料吧,我就知道你有事。

你是干什么的?女孩问。

因为他还没有付钱,现在被对方倒着逼问,他反倒不习惯了,怎么了,一直想听别人讲,现在自己成了出租屋里的展览了,一个未遂的有欲望的男子?

我写故事。他说。

这倒新鲜。女孩说。

他以为对方受过的教育程度很高,已经越过了故事,直接看到了故事背后的东西,你要写人生吧,现在算体验吗。

找一个我这样的人,看看别人的生活?她问。

他说,闪婚是什么?

对一个我这样的人谈闪婚,女孩问。他分明看到女孩的眼中有了泪水一样。

为什么这个年轻的站街女会伤感起来?因为婚姻那巨大的概念吗?

真的不是对你谈。他说。

可是你不是问我看法了吗?女孩问。

我付你三百元。他说。

时间在流淌,他不在乎这点钱,他在乎能在这出租屋里很近地感受一个女孩的喜怒哀乐。

她身体里紧压着的神经,今天他经过这里,和她在这屋子里谈了。

是说感受吗?她问。

他觉得他被这女孩带进去了,提到婚姻,可是问她,难道她不会想到她自己吗,她会想到你人生际遇中的张三李四吗,她不会,她想到的是她自己的爱情,性、婚姻,以及家庭的规则,她不会想到你微信里的一切。

所以我感到你是有感受的。他说。

谁没有感受呢,女孩说。女孩点上一支烟,他们已经坐了不短的时间了,外边已经有不少次进出了。

烟味比较呛,她没有请他抽烟,女孩很干净,没有纹身,也没有耳钉,连指甲油都没有。

她是一只短暂的流莺,更可能她什么也不是,她不过是一个站街女。

跟你讲闪婚有什么意思。他说。

她点头说,是啊,除非你遇到了困难。

他有点难以名状的痛苦,这痛苦包含无聊。

他对她说,以前有个人,打个比方吧,这人在想遇到一个红尘女子的时候会逼问自己,假如这个女孩就是我的妹妹呢,我的亲妹妹呢。

这什么问题呀,她笑着说。

我也这样地看这个问题,这什么问题呀。他说。

什么亲妹妹,至于吗?女孩说。

女孩烟吸得很凶,可以一直坐下去,每十五分钟算一百元,当然他一直没掏钱,女孩也没有问,女孩也无所谓。

至少有一点,我觉得你讲得特别好,那就是你说的,你说这是一种感受,他没头没脑地说。

我说过的话吗,女孩问。

他说,之前讲过的。

他们仿佛漫淡了一亿年,但是,他总以为会有人闯进来,他觉得总应该有人闯进来,然后扑了个空,他什么也没干,坐在那里,和一个陌生的女孩聊天。

5

喝酒那天是31号,也就是见艺艺那天,31号,他记得很牢。在第三天也就是2号,他在中午过后接到一个陌生手机打来的电话。

请问是沈先生吗?对方问。

他本以为是推销东西的,他晓得人家很容易既能弄到号码,又知道他的姓名。现在这种信息外露已经不新鲜了,所以他本要挂掉电话的,正在这时对方却报明了身份。

我是派出所的。对方说。

他愣了一下,虽然以为仍有可能是诈骗,但他觉得有事情,他猛然记起前晚在罍街那个姑娘跟他讲的,你是遇到事情了,当时他就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现在证实了就是有事情。

妈的,他嘀咕道,对方显然是听不到的。

你在什么位置?对方问。

他可以挂掉电话,但他认为对方不是骗子,显然是派出所的,因为对方说出了艺艺的名字。

请问你认识艺艺吗?对方问。

他说,认识。

对方说,那请你说一下你现在在哪儿?

他以为出了事情,但他又判断不出出了什么类型的事情,现在的年轻人真会捉弄人。

怎么回事?他还是要问。

你就在那儿不动,对方说,我们马上开车过来。

他停车在五环城对面,那儿有树,树中间可以停车,附近有兜售泳衣的小贩。

只过了十多分钟,一辆警车开过来了。下来的人就是刚才打电话的人,他说,他叫李军。

李警官,到底怎么回事?他问。

李警官后面还跟着一个女警察,姓郭。小郭说,沈老师你好。

怎么知道我是沈老师。他问。

小郭说,哎,一查一问就知道你是谁啦,对不对。小郭把气氛弄得缓和一些了。

也不要误会,是这样的,你认识于艺艺对吧,现在的情况是,于艺艺家人来报案了,说她留下一封信,扬言要自杀,消失了,家人急得不行,李军有点气喘地说。

他说,那你们就来找我了,我怎么就被你们叫住了,是要抓我吗。

小郭在边上想笑,说,沈老师不要紧张啊,自然是有人提供了线索,说你这两天跟于艺艺有来往,这才找的你。

谁说的?他问。

李警官说,老沈,你要尊重一点啊,人命关天啊,人家家长急得很,万一出人命呢。

我真不清楚,完全不理解。他说。

李警官掏出烟来抽,瞅着他的车说,车子不错啊。

小郭拿着包,往他边上靠了靠说,在路边跟警察讲话有点难为情吧。

我无所谓。他说。

要不去一下所里,李警官问。

要铐上我?他故意没好气地问。

不要这样,老沈,李警官说,都是为人民服务。

可我犯了什么事啊。他说。

是不是像有案子发生时经常出现的套路那样,我成为最后一个见到当事人的人?他问。

那倒不是,她是从家里出走的好吧,当然,如果不是有线索证明你这几天跟她来往密切,我们也不便来找你。老李说。

好像有什么证据似的。他说。

哎,你怎么一点也不紧张?老李问。

人家是沈老师嘛,小郭插嘴。

你车就停这儿,坐我们的车到所里吧,老李提议。

他认为坐警车是个很不好的事儿,表示反对,我只是配合,我又没有犯事,干嘛坐你们的车?

不是方便吗?老李说。

在派出所里,老李在翻看报案的记录,是从110那里转来的,不过已经研判了。

说说吧。老李说。

真有那么大事?他问。

老李和小郭低声交谈了一下,小郭把老沈拉到隔壁门,对老沈说,沈老师,你看,你至少要为她家人着想吧,人家真担心女孩会出事,说要跳楼呢,能不急吗。

好吧,我能讲的就讲,不过我不认为有什么意义。老沈说。

小郭不问了,老李在边上敲着腿,夹支烟但没有抽。

前天晚上你们在一块儿?小郭问。

他说,什么晚上?

小郭说,说下午,下午你们在一起对不对。

他说,在星巴克啊,只是见面。

都说什么了?小郭问。

也就是一般的事,人人见面都这样,男男女女,哎,就那么回事。他说。

你们怎么知道下午我们见了?他问。

小郭说,小于家长来报案,家长说的啊,说于艺艺31号下午跟你喝的咖啡。

她家长知道的真多。他说。

你这态度可不好啊,现在是人命关天啊。李警官说。

老沈是有法律常识的,只是家人报案说于艺艺离家出走了,但也不至于这样紧张吧,立案了吗?他反复地问,你们立案了吗,立的什么案子?

当然没有,我们为人民服务,我们要找到于艺艺,所以找你来了解情况,可以讲你对她很重要。老李说。

你们怎么弄得这么清楚,完全可以去找于艺艺,找我没有什么用吧。他说。

我们先找你,对方家长如果找你,你们也冷静解决,你看,毕竟你和于艺艺差不多两代人吧,你们约会,那可不是常态吧。老李说。

说我们约会?他在心里嘀咕,但他是要重视起来才对。

听老李的口气,警察问完话,于艺艺父母肯定要见他,现在真不知道这于艺艺要干什么了。

好吧,问吧。他对小郭说。

小郭说,你们在十二点以后见过对不对。

那时已经是凌晨过后了,就是1号了。小郭说。

他说,我真不知道怎么讲,如果我讲的话对你们寻找于艺艺有用,我可以说,但你们不觉得这是隐私吗。

谈什么隐私!李警官突然放下腿,大声斥道。

人家报案了,我们有必要管的,好不好,沈老师。小郭说。

好吧,他低下头。

我们在一点多吧,是见了。他说。

对于私人生活我们不评价,但我们从于艺艺父母那里了解到的情况是,从那之后的第二天,也就是昨天于艺艺的表现就很不正常,她非常焦躁,然后在昨天晚上,或是今天早上就留下便条离开了家,家人是上午报的警。

我能说的都会说,确实我们见了面。他说。

是开了房间。李警官补充说。

他必须认同,是的,开了房间,他得承认他跟这个叫于艺艺的女孩在后半夜开了房间,但至于在房间里干了什么,你们要问吗?

当然要问。老李说。

这是隐私,绝对的吧,都是成年人。他说。

这个你得说,必须得说。小郭说。

我们在房间里待了两三个小时吧。他说。

我们有证据,有照片,准确地说。

这怎么可能?他问。

这个会弄清楚的,我们有你们进去和出来的照片。李警官说。

太可怕了。他说。

谁在盯着我们?他下意识地想,但他没有说出来,现在事情还没有坏到不可收拾的程度,只是现在于艺艺扬言要跳楼了,至少她家人是急得不行吧。

我们是成年人。他再一次说。

问题的重要性不在这里。老李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