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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历史眼光观照现实当下 ——评赵德发长篇小说《经山海》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19年第3期 | 任相梅  2019年05月24日16:22

内容提要:《经山海》是一部叙写乡镇基层改革的现实主义长篇力作,集现实性、时代感与思想深度、艺术价值于一体。本文试图从吴小蒿个人成长史、乡镇干部群体书写以及民俗文化呈现等方面把握小说的思想内蕴。同时,还就小说的文体、结构和语言等写作艺术进行分析阐释。较之同类题材的作品,《经山海》最大的价值在于作家以历史眼光关照现实当下,将时代需求与历史文化、社会发展与自然生态、新人成长与世情国运有机化合,为当下制作了一枚珍贵的“时间胶囊”。

关键词:赵德发 《经山海》 女干部 扶贫攻坚

以“农民三部曲”“传统文化三部曲”闻名文坛的赵德发,在2019年推出其长篇力作《经山海》。《经山海》不仅以其强烈的时代气息、深厚的思想意蕴和严肃的艺术追求达到了赵德发个人文学道路的一个高峰,而且也是新时代叙写乡镇基层改革的现实主义小说大潮中难得的几部集现实性、时代感与思想深度、艺术价值于一体的长篇佳作之一。这部小说中,赵德发既保持了其一以贯之的“接地气”的叙述手法与从容大度的体验方式,又在题材视野的开阔、情节结构的复杂性、叙事语言的多样性等方面进行了新的探索。

小说真实地刻画了吴小蒿逃离机关,驰骋于乡镇的精神和生命历程。在小说刻画的若干乡镇干部中,吴小蒿无疑是居于中心地位的。她是故事的主体,也是故事的衍生剂。她在楷坡镇的遭际和所作所为是《经山海》故事的核心。小说中,作家对吴小蒿的形貌、举止、情感和心理都予以细腻的描摹,她波折的人生遭际、曲折的情感经历、独特的精神气质、磊落的行事风格和敢于担当的魄力一一表现出来了,一个个性鲜明、心理饱满复杂的新时代女性基层改革者形象栩栩如生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小说着力叙写了吴小蒿的成长——生活中,她成长为一名真正独立的女性;工作中,她成长为一个有胆识、有作为的好干部。初到乡镇工作的吴小蒿很不适应,颇显稚嫩。接风宴上为“保安全”,她强忍不适喝下镇长倒的酒;因抢先帮区长开车门,惹恼书记,被迫写检讨;面对“二道河子”欺行霸市、强买强卖的恶行,束手无策;鞭炮爆炸事件中,她明知通过重金抚恤偷梁换柱以求息事宁人的做法不妥,却没有据理力争,主动承担责任。经过多次碰壁、不解后,吴小蒿凭借着不屈不挠的意志和真挚诚恳的人格迅速融入乡镇工作,并逐渐成长、成熟起来,在楷坡镇一展“造福一方”的宏伟抱负。她为贫困户老常鸣不平,打击低保发放的腐败与不公;针对鳃岛得天独厚的自然优势,提出打造“鳃人之旅”的构想;受马玉凤的启发,有了推广农村电子商务的创意;为建设城乡环卫一体化,不惜变为邋遢女人和欠钱的“老赖”;房车营地开发中,她识破顾总诡计,在土地租赁与补偿问题上丝毫不让,坚决维护群众利益;因文物被盗,她力推丹墟遗址的考古挖掘工作;重建鱼骨庙,她拖延这一错误决定,并因地制宜建起一座渔业博物馆;高铁征地拆迁,她理解村民与村庄的血肉关系,把群众当亲人,圆满完成任务;扶贫攻坚,她吸取教训,实行透明机制,搞“精准”扶贫;香山遗美保卫战,她宁可丢掉乌纱帽,也不让人打着老领导的旗号,以“扶贫”的名义占据香山;扫黑除恶专项行动,她与慕平川斗智斗勇,经过三个回合的较量,终于扳倒了这一楷坡镇最大的黑恶势力;做好海洋经略,她高瞻远瞩,力引“深海一号”落户隅城,引领养殖业向深海发展。

身为基层女干部,在乡镇工作,公事私事难以两全。安顿好让百姓过上美好生活这一最大的“挂心橛”,却不经意间就忽略了她的小“挂心橛”女儿点点。点点用“大事记”记录了吴小蒿作为一个母亲的失职,譬如2013年她没能和点点一起过除夕;同年的六一儿童节,孤独的点点怒斥“老爸财迷心窍,老妈官迷心窍”;2017年女儿肚子迎来第一次的大姨妈……这些成长的关键时刻,吴小蒿都缺席了。

点点用“家徒四壁”形容放学回家后的感受,这让吴小蒿心如刀绞。为了更好地安顿女儿,她把自己的母亲接到城里陪伴、照顾点点。尽管如此,未能对点点给予及时教导与呵护,仍旧让吴小蒿充满对女儿的歉意和对自己的谴责。不仅吴小蒿面临这样的困境,对每一个职场妈妈来说,这都是必经的煎熬与痛苦。也许,只有等到点点长大,成为母亲的那一刻,她才能真正理解并原宥妈妈。

经过痛苦历练的吴小蒿,不仅将乡镇工作处理得游刃有余,也能从容应对生活的种种困境。人穷志短,吴小蒿被迫嫁给不爱的由浩亮。婚后两人因观念分歧,冲突不断。生活中,吴小蒿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由浩亮则投机钻营,整天想着利用父亲的人脉关系钻政策空子挣钱,插手鱼苗培育不成,又买通相关领导,通过“浩亮物流”给那些超载大车带路,从中收取“保护费”。情感上,吴小蒿为人清白坦荡,却因接连升官,被由浩亮污蔑为“公共汽车”,并不断遭受辱骂和殴打;由浩亮夜宿花柳染上性病后,又接连出轨,并思绪置办房产,干出“家外有家”的丑事。面对由浩亮的种种问题,吴小蒿愤怒、怨恨,却以为了女儿点点、不影响政治前程等为由,拖延离婚。由浩亮变本加厉,不仅施暴差点将吴小蒿害死,还恶人先告状,用污言秽语将其抹黑。为了个人的威信和声誉,为了楷坡政府形象,吴小蒿终于痛定思痛,决意跟由浩亮离婚。从任人摆布的农家少女,成长为具有现代意识的独立女性,吴小蒿一路走来,殊为不易。

吴小蒿不仅彻底解决了婚姻问题,也妥善处理了与贺成收、刘经济等人的情感纠葛。恰如小说中房宗岳以自己在乡镇工作的多年见闻慨叹道,“有的女同志,为了改变境遇,改变命运,屈从权势,委身于人。个别女同志,遇人不淑,在家里受气,遇到优秀的男同志产生爱慕之心,导致出轨”。吴小蒿虽嫁给渣男,被欺负,遭家暴,却紧绷“清白”这根弦,时刻提醒自己“身为女干部,尤其要牢记‘清白’二字”。被贺成收弹脑壳,与他大腿碰触,尤其是鳃岛老宅里贺成收搁置在额头上的下巴骸,抵顶在小腹上的“霸王鞭”……让吴小蒿脸热心跳,跃跃欲试,幻想中不时浮现贺成收高大的身影。吴小蒿对贺成收的态度十分复杂,既喜欢又排斥,既想亲近又想逃离,最终却以强大的理性和自制力,压抑住身体内部那股躁动不安的欲望。贺失踪后,大学“初恋情人”刘经济的出现,再度搅动吴小蒿内心的一池春水,几经波澜,愈加成熟的吴小蒿终是让内心回归宁静。

吴小蒿何以由一株柔弱的蒿草,成长为一棵刚直挺拔的楷树?这与她的成长经历息息相关。吴小蒿出身农村,受过高等教育后又重回乡镇,眼光视野自然不同。在农村的贫寒经历,让吴小蒿对农民有着天然的同情和理解,因此她能听出“庄户楼”里“牛哥”受困的苦闷和对青山的渴望;能在“值班羊”的咩叫中,体恤村民对公款吃喝的厌恶;能自防灾抢险现场,吃力地一袋一袋背起沉重的沙包;能在面对垃圾成堆的农村街道,主动拿起扫帚打扫;能在高铁征地拆迁时,为老两口磨道下埋葬的血肉亲情而悲泣难禁,为承载了几十代农人记忆的村庄消失而感伤;能在扶贫攻坚,理解村民“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小农思想,亲自清洗村书记的大门……这一桩桩小事,都体现出吴小蒿怀素抱朴的体恤和服务百姓的信念。

昔日开阔自由的大学教育,尤其是历史学培养了她的家国情怀和担当意识,赋予她看待问题的长远眼光和广阔视野,因此作为乡村振兴的践行者,吴小蒿不仅注重经济建设,更注重文化引领。她在全镇普及广场舞,建设一批“农家书屋”,实施“楷坡记忆”工程;举办楷坡祭海节,将“海里高跷”搬上舞台;建立渔业博物馆,让参观者了解人类与海洋的关系;挖掘“香山遗美”的文化内涵,力推鼓乐“斤求两”申遗成功,让它以更生动的面目呈现在当代人面前;更重要的是,她突破重重阻力,不辞辛苦跑到孔庙,以虔诚之心求得孔子墓前的楷树种子复植,建成“楷园”,让楷坡镇名副其实,让“学楷模、做楷模”之风吹遍每个角落。

吴小蒿担任楷坡镇镇长,不仅开启了她个人的“新时代”,作家追随着她的脚步,也让我们看到了黄海之滨一个半农半渔之镇的“新时代”。首先,《经山海》中,除了塑造吴小蒿这一鲜活的改革者形象外,还刻画了个性鲜明的乡镇干部群像。作家深怀同情理解之心,写出了乡镇干部的难——“这个‘难’,既是他们在工作中遇到的困难,是他们解决困难过程中的艰难,同时也是他们在努力工作、拼命付出、赤诚担当背后的个体内心之欲求苦于达成之难”。①具体到个体而言,镇党委书记周斌的难是家庭之难。因为老婆有抑郁症,儿子正读高中需要照顾,他多年的辛苦打拼,私心是想回城工作,为此,不惜将小蒿电子商务的点子掠为个人的功绩。在被提拔后,他却只能慨叹,“唉,原来一直盼望能回城工作,照顾家庭,没想到去了一个比楷坡更远更偏僻的地方”。继任的镇党委书记房宗岳的难在于亲情之难。房宗岳在乡镇工作20多年,勤恳敬业,任劳任怨,却因此耽误了儿子的教育。面对上职业中专的儿子抽烟喝酒、逃课打游戏的不良行为,妻子抱怨“儿子不成器,也怪咱俩。你在灵泉当镇长这些年,管过儿子多少?咱要是能到城里买了房子,我陪冬子上学,他也许能考上高中”。社区书记张尊良之难在于身体之难,他罹患胃癌后,妻子哭诉“给公家干了一辈子,都是住管理区,住社区,就没到过能吃食堂的地方,吃饭不规律,硬是把胃给糟蹋坏了”。村支书解洪峰之难在于乡情之难。因扶贫不够“精准”,被人门上抹屎,面对如此耻辱,他却忍辱含垢阻止妻儿报警,并掷地有声:“胡来!都是兄弟爷儿,有的人只是有意见,到咱门上发泄一下,能报警吗?”周斌、房宗岳等人是乡镇干部群体的主力,他们身处基层,工作繁重,却为人清廉正派,兢兢业业,舍小家顾大家,品行可贵。

除却周斌、房宗岳等正派人物,小说还刻画了贺成收、郭默等有复杂特质的多面孔人物。贺成收的难在于情义之难。身为本地人,他有头脑、重情义、敢担当。区旅游工作会议上,他率先提出开发腮岛;“天文大潮”抢险中,他冒着生命危险,驾驶拖拉机奔向大坝缺口。然而,他明知道发小慕平川作恶多端,却迫于兄弟情义无法划清界限,最终一步步陷入泥潭,毁了自己。

文化站长郭默的难在于成长之难。为了女儿更好地发展,她迫切渴望调到城里工作,为此将小蒿的文章成果据为己有。被迫回乡镇后,她以己度人,在背后诋毁小蒿靠色相上位。虽如此,面对慕平川的嚣张狠戾,她毅然说服表妹报警。《经山海》可贵之处在于,没有回避对袁海波、来春祥等乡镇干部蛀虫、硕鼠的描写。民政所长袁海波,因为擅长讲段子,说笑话,人称“袁笑笑”。“袁笑笑”无才无德,靠讲段子博得领导欢心而上位,私下却大肆贪污救济款和低保补助款。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期间,他醉酒后暴露本性,在工作群里公然发黄段子调侃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以此被彻查,并被开除党籍。人大常委会主任来春祥一心想着“进步”,不惜告密求荣,背后捅贺成收刀子。希望落空后,收受慕平川的好处,卖力为其谋取政治地位,终因慕平川的锒铛入狱而陷入惶恐。

其次,《经山海》书写和呈现了滨海乡镇的民俗文化,散发着浓郁的山风海韵。海滨渔村、山村的故事、传说、掌故、逸闻等被纳入“历史”的记忆链条,是对历史传统的承载和彰显,镌刻着鲜明的历史和文化价值痕迹。譬如楷坡镇,顾名思义因过去长满楷树而得名。楷树是圣树,树干疏而不屈,枝繁叶茂,自古是尊师重教的象征,后来泛指那些品德高尚、受人欢迎、可谓师表的榜样人物。小说中的楷树某种意义上是主人公吴小蒿的人格象征,她历经人生旅途中的崇山与巨浪,最终成长为一棵迎风挺立的楷树。丹墟遗址是楷坡镇一处著名的龙山文化遗迹,吴小蒿竭力推动的丹墟遗址考古不仅是对历史文物的保护,更是对隅城古老文明基因和文化血脉的梳理,让后人多一份文化自信。此外,“香山遗美”因清朝年间居于香山石屋的农人拾金不昧,人穷却德高而得此美名;“斤求两”是用锣鼓把斤两化算敲出来,其讲究诚信的寓意如“老花鼓”所言,“称上亏心不得好,秤平斗满是好人”。楷坡镇这些古老的文化遗存,无不具有深刻的历史文化意味和现实价值启示。

《经山海》还深入挖掘了海洋文化的丰富意蕴。小说伊始,吴小蒿到“鳃岛”检查渔业安全,引出“鳃人”传说。原本“鳃岛”和“鳃人”对历史专业出身的吴小蒿仅是传说而已。接风酒宴上,她惊讶地看到镇长贺成收的“鱼鳃”:“在贺成收仰脸时,阔大的下巴底下,露出了左右两片紫斑,又窄又长,触目惊心。”后来,吴小蒿又注意到,作为“鳃人”的后代,贺成收不仅没有退尽鱼鳃,而且水性极佳。“鳃人之旅”中,他不戴头盔,一头扎进海中;“天文大潮”中他连人带车一齐栽进大坝缺口,却奇迹般的生还。不仅贺成收,楷坡镇的另一号人物慕平川也是鳃岛之人,传说他是海盗的后代,因仰慕陆地,改名为“慕平川”。慕平川为人凶狠残暴,人送外号“虎鲨”。“虎鲨”的行为做派也像极了海盗,为显示其强悍与威风,将神佑集团建在凶险之地“霸王鞭”的把柄处;他对自己人讲究孝道,讲究情义,对其他渔民却长年欺压、无情剥夺。

除却这些世故、传说,小说还记录了渔村的种种风俗习惯。古语讲“天下至计莫如食,天下至险莫如海”,靠大海为生的渔民,莫不敬畏大海。“一寸三分阴阳板,隔壁就是阎王村”的俗语,凸显了出海捕鱼艰苦凶险的一面,并由此衍生出很多忌讳和讲究。除了不能说“翻”“沉”“住”等晦气之字,吃饭的时候,筷子不能放在碗上,因为筷子象征船,碗象征礁石,那样放筷子会触礁。女人不能上船,渔民上船后,不能在船头大小便,不能光着身子睡觉,因为那样会冒犯海神娘娘。正因为大海诡异多变,没有机器船的时代,“船老大”身价很高。他们航海捕捞经验丰富,会看风向、看云形、看海水颜色,能预测未来天气,辨别航海风向,判断鱼群多少。船老大们专权独断,气概豪迈,备受崇拜。“挂心橛”则写出了渔民对亲人的眷恋与牵挂——“过去渔民出海打鱼,在望不见村庄的时候,就用陆地上的一些突出物作地标。楷坡沿海渔民打鱼回来,一见到这座小山从海面上冒出来,就知道快到家了,安下心了,所以就把这山叫挂心橛,意思是自己的心挂在上面”。

首先,从文体上说,《经山海》是一部现实主义力作。《人民文学》赞誉《经山海》是深具“新时代情境气象、新时代精神气韵、新时代人物气质”②的现实题材作品。之所以能创作出这样一部思想厚重、令人回味的长篇小说,是作家“在生活内部深入持久的行走与感悟,既要对现实生活完整把握,又要有穿透复杂生活的能力”③的结果。面对广阔、复杂的社会现实,不是漂浮于问题和现象的表面,更不是仅浮光掠影地反映某些即时性和应激性的时代情绪,而是全面、深入地去观察、探索和体悟。诚如赵德发所言,“吴小蒿不是意念的产物”,他出生于农村,从25岁起就在公社、县委工作,成为专业作家后,一直关注农村,对乡镇干部比较了解。在创作《经山海》之前,他查阅大量资料,数次去沂蒙山区和日照渔村采访,并与多位乡镇女干部长谈,最终以鲁迅所说“杂取种种人,合成一个”的手法,塑造了“吴小蒿”这一可怜、可爱、可敬的人物形象。

《经山海》是一部写新时代的作品,新时代就是现在时,必须贴近现实,反映当下。小说中的乡村振兴、精准脱贫、环卫一体化、拆迁等诸多事件,都是正在发生着的事情,可以说是“生活进行时”。以文学的、审美的方式反映正在发生的新时代,对作家来说,是个极大的考验。赵德发坦言,“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除了注意挖掘素材中的文化与哲学内涵,还主要采取了历史眼光”④。赵德发以清晰而明确的历史理性与历史判断,深入乡镇基层的内部,深入海滨渔村、山村的细部,对当下中国乡镇生活予以冷静客观的观察和栩栩如生的反映。在历史眼光的关照下,《经山海》以主人公吴小蒿在新时代基层政治中的成长历练为主线,对海滨乡镇心之所系、目之所及的种种生活物象与人情世故予以描摹,致力于新时代乡镇中国社会万象百科全书式的展现。此外,正因为对故土家园的眷恋与热爱,以及关心现实、关怀民生的使命感,小说中作家具有高度参与性的描述,呈现出具体可感的实在性。这种创作手法,《人民文学》予以高度评价,“这是一条必须实实在在进入新时代内部细部,有无穷发现并有无尽感触才可能摸索出来的创作之路;这是一条必须真真切切理解新时代广度深度,有天地格局并有天下情怀才可能行走出来的创作之路”⑤。

赵德发曾说,在长达一年的写作过程中,吴小蒿的经历与命运,让他牵肠挂肚。对吴小蒿的这份情感,甚至改变了他的写作手法。因此,我们看到小说虽然是第三人称的客观叙事,但因为一直“目不转睛”地聚焦于吴小蒿,不少时候,第三人称完全依附于主人公吴小蒿的视点,已经具有了第一人称和第二人称的叙事功能。如结尾处,被暴风雨席卷进大海的吴小蒿以为自己将命陨于此,她对着想象中的爹娘、点点和月月喃喃自语,一一嘱托。诸如此类的心灵倾诉与呓语,不时伴随着吴小蒿的精神感悟,侵入文本空间,构成对第三人称叙事的补充、延伸和阐释,这种互文性进一步丰富了人物的生命体验。朴素严谨的写实笔法和细腻伤感的心理抒情融为一体,使小说呈现出多姿的风格。对此,赵德发戏称,笔随心走,墨与情谐。

其次,从结构上说,《经山海》的结构艺术极为出色。如何处理好如此迫近、芜杂的当下经验,不流于肤浅和浅薄,不仅要有一种当代意识直面“现在”,更要有一种历史的和哲学的眼光。《经山海》叙述的时间跨度为七年,故事林林总总,为此作家特意采用了“历史上的今天”这一结构来驾驭。赵德发在创作谈中提及:

我多年前购得一本《历史上的今天》,读得入迷,因为我从中发现了历史的另一种面貌。我们在常规史书上读到的历史是线性的,这本书上的历史却是非线性的……

因此,当《人民文学》主编施战军先生约我写一部反映新时代的小说时,我立即想到了这部书给我的感受,决定用“历史上的今天”结构小说。⑥

赵德发一直认为,一个人,无论从事什么职业,都应该有点儿历史感。没有历史感的人,对当下的时代与生活,就不能有深刻的感受与思考。⑦小说中吴小蒿也喜欢《历史上的今天》一书,在书中记下自己的一些经历,女儿点点也效仿母亲。于是,小说每一章的开篇部分都有一组“历史上的今天”——书中记的、小蒿记的、点点记的,三部分组成“大事记”。如第三章的“大事记”,从“历史上的今天:7月20日”写起,记载了“1810年、1900年、1927年、1939年、1958年、1969年、1973年、1976年、1983年”,有关哥伦比亚独立、人类登上月球、中共提出领导班子要实现“四化”等古今中外的历史大事件,之后是“小蒿记”的“2005 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到“2017 年,陪省报记者去腮岛”和“点点记”的“2014年,EXO 爆吧”到“2017 年,与法不二一起吃麦当劳”。“历史上的今天”是有关人类、国家和民族的富有世界性意义的“大历史”;“小蒿记”是吴小蒿关于个人、家庭与工作感悟的“小历史”;“点点记”则是新生代孩子点点的个体生命体验。正如张丽军所言,“大历史”的叙述背景不仅为《经山海》带来宏阔的精神视野和历史意识,而且为吴小蒿的“小历史”提供了诠释的思想底色和命运发展的历史大逻辑。⑧

“历史上的今天”“小蒿记”和“点点记”一条一条,斑驳陆离,交织在一起,给人以深远的时空感、纵深感和开阔感。与之对应的,小说中吴小蒿习惯性运用历史目光,将自己面对的事情放在历史背景下思考,因而,她在楷坡镇的一些作为便具有了历史意义。新时代的历程与个人的历程,都处在人类历史的大背景之下,耐人寻味。此外,“小蒿记”和“点点记”中的不少内容,是小说中没有写到的,尤其点点的记录更多是新生代个体面对互联网、大数据所架构的剧变新时代的敏锐感受,是更为前沿的“历史触角”,某种意义上构成了小说的“留白”效果。

最后,从语言上说,《经山海》呈现出表达的多样性与丰富性。赵德发对语言的认真与严谨,从他的散文中可以窥见,《经山海》更让我们见识了他对语言要求的苛刻。大致而言,小说主要有三种叙述语言,第一种是围绕吴小蒿所见所思、所作所为而构架的主体叙述,这部分多采用作家常用的叙述语言,典雅而优美;第二种是描述海滨山村、渔村百姓的日常见闻和交往,多采用当地的土语方言,颇有民间文学味道;第三种是吸收了当下的流行语,主要描述吴小蒿“闺蜜”们和女儿点点的言谈举止,尤其是以点点的语言为代表性。我们不妨读下面几段文字:

海边,长长的金色沙滩像一只大鸟,西施滩、月亮湾像两只长长的翅膀,钱湾渔港像庞大的身体,伸向海中的码头则像鸟喙。唯有那道由礁石组成的“霸王鞭”以凛冽之势,以不和谐的样子突兀生出,笔直地戳向大海。

“西施舌”一见,立即喊冤一般叫起来:“镇长,所长,你们得给俺做主呀!你看看我这脸,叫他们给抓破了!”

马玉凤也是一脸委屈:“镇长,所长,她们成群结伙来欺负俺岛上人,把俺的头发都薅掉了一大把,你们还不把她们抓起来!”

这里,前一段文字呈现的是散文诗般的美丽意境,人与物、情与景、动与静皆被笼罩在海边傍晚壮丽而优美的抒情语境中。挂心橛,山崖,沙滩,渔港,码头及霸王鞭,这些象征性的意象均以吴小蒿的生存而经验化,这种经验化带有强烈的情感和艺术体验。后一段文字则方言俚语夹杂,保持了口语的特色和韵味,同时语言转接速度快,动作具有连续性,有一种语言节奏在中间起落,把渔家妇女的泼辣、爽利展现得淋漓尽致。这种亲近的口语运用,很有画面感,就像同读者聊家长里短,一下子拉近了与读者的距离。两种风格的文字在小说中不仅自成天地,而且相处和谐,构成文本的张力。这无疑得力于一个作家在语言上生成转换自如的功底,这种功底在当今的文坛上是弥足可贵的。

注释:

① ③陈涛:《赵德发:经山海,万物生光》,《文艺报》2019 年3 月25 日。

② ⑤《人民文学》编辑部:《卷首语》,《人民文学》2019 年第3 期。

④ 转引自赵德发2019年3月20日在山东师范大学所做学术报告《现实题材与历史眼光》演讲稿。

⑥⑦赵德发:《写一部有历史感的小说——赵德发〈经山海〉创作谈》,《鲁南商报》2019年4月2日。

⑧转引自赵德发2019 年3 月20 日在山东师范大学所做学术报告《现实题材与历史眼光》,学者张丽军现场点评。

[作者单位:日照职业技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