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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19年第5期|文珍:雷克雅未克的光(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2019年第5期 | 文珍  2019年05月09日07:16

内文摘录|

巧合这件事真没法说。又或者我们自以为的巧合,其实都是外部环境影响造成的心理暗示。而流行曲的确也最爱歌颂极光。都市人的想象力何其匮乏啊。

那天晚上我们其实一开始并没有准备好进行什么灵魂对话的,不知怎么就一句句讲到了说什么话都费疑猜的地步。这大概也是我自己的问题,自尊心太强,永远不肯说一句服软的话;而他又老觉得自己是对的。他是个直男——虽然很温和,但也是个直男。他貌似比我更懂得这个现实世界的运行规则。而成年后我却变得越来越反感一切本质不平等的对话,甚至在职场也一样幼稚,入职没两年就和部门领导直接发生过正面冲突。正常人最多拂袖而去,我临了还用力摔了门。好在是国企,居然也没开除我,只是从此长期免费供应穿不完的小鞋……但凡有任何好点的差事,领导就说:别让小艾去,她人缘不好,别人会有意见的。

也不知道这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其实也就是和她不对付,我的群众关系好得很。

就这他今天也说了我:今天脾气那么大,是不是在单位又受气了?你干吗非事事和领导对着干?

我说:谁有空和她对着干。就特别不爱去她办公室。一去就心慌,胸闷,气短。

好赖也是成年人了,总归要多沟通……你是不是还是没忘记你祖母的事?咱童年阴影能不能别这么大?眼看都奔四的人了,还这么不成熟。

一团邪火噌地升上来。我挂断了微信视频。

他可能也觉得说错话了,识趣地没再打来。

后来我就准备在房间里放一会子音乐,可能真有点被说教说顶了,在虾米上乱搜一气,居然真的就搜到了一首《讲耶稣》。坏碑唇的。这还是我第一次知道这个乐队。

我顺手又在微信对话框里打:喂,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讲耶稣?

他说,不知道诶。

我说:看过《大话西游》吧?里面那个唐僧,就是讲耶稣。

他说:啊哈?唐僧不是讲佛经吗?

我懒得同他讲,关掉了网页版,顺手又关掉了电脑。有时候人是会这样的,会一口气关掉很多东西,包括手机。明明是没手机会死星人,连开车在红绿灯路口的一分钟,都舍不得不看个条把公众号推送的。但实在烦了,也会非常渴望一瞬间人间蒸发,比如说,一个人去雷克雅未克看极光——过了一会我反应过来,《讲耶稣》已经放完了,现在放的这首还是坏碑唇的,《雷克雅未克的情书》。

巧合这件事真没法说。又或者我们自以为的巧合,其实都是外部环境影响造成的心理暗示。而流行曲的确也最爱歌颂极光。都市人的想象力何其匮乏啊。

关掉所有通讯工具大概三个小时——而这三个小时,我一直就在沙发上躺着一动不动,直到从下午躺到了黄昏,天又渐渐黑透——终于又挣扎着爬起来重新打开网页版。他果然又留了几段长篇大论的言,但我也懒得细看,因为仍然是“讲耶稣”。这种正确就是因为永远正确所以格外让人厌倦。大道理谁不会说呢。活着,向上,振作,以柔克刚,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方可修炼出职场不败之身——但是,对摆脱目前的困境有何益处?我们是怎么吵起来的?想起来了,是我主动告诉他办公室的一堆破事。但我告诉他并不是为了让他隔着九千公里教育我说,管好自己的事,不要理别人的是非,和领导多沟通,等等。

除了他的留言,有一个要好的女朋友也留了言:我突然梦见你了。梦见我们都好老好老了,一起组团去瑞典安乐死,还可以省团费。

我正烦得什么正事都干不了,立刻运指如飞:为啥要安乐死?为啥快死了还省团费?要是死到临头,我就去阿姆斯特丹花天酒地。

女友又过了一会儿才回复:好主意。那我比较在意色,如果要死了,一定要嫖个男妓。

我说,我要飞叶子。吸冰。那时候流行什么就吸什么。爽死好过花钱买春马上风。

好主意噢。女朋友说:我怎么没想到毒。看来就剩下对赌没兴趣了。

我说:可我对赌有兴趣呀。死之前还可以先去澳门一掷千金,没什么比这个更刺激了,要是倾家荡产,保准能一下子血管破裂,死在牌桌上。

女友还没有忘记男妓的事:那我还是坚持坐在脱衣舞男大腿上下赌注,然后兴奋过度,一下子血管破裂,死在牌桌上。

好吧。我说。不过理智地说,我觉得可能赌场不会允许你坐大腿,最多让帅哥给你当叠码仔?你倒是可以吸烟,轻喷他一鼻子烟圈。坐大腿太亲昵了点,也许同桌牌友会觉得扰乱心神,算作弊。

好吧。大堂不行,就找个包间。女友看来对坐大腿格外坚持。

我说:突然想问一下,届时贵家属在哪?

家属么……这个差点忘了。要么就一起嗨?老实了一辈子,最后也放荡一把。

我说,这看上去不太可行。一辈子的惯性很可怕的,最后你们可能会携手到氹仔大桥上看风景,上演“最美不过夕阳红”。

女友说:非得演暮年衰景,那就去雷克雅未克看极光,在璀璨光华里最后一“日”,一起死。

我说:又是雷克雅未克……我真的很怀疑,人过七十真的还有性欲吗?

女友说,你这样说,我到时候一定要直播给你看!

我说,无上期待,别太辣眼睛就好。

这样插科打诨一番,心情好像真的也就好起来了。我假装远方没有一个不断想要改变我的男人,也假装自己真的可以洒脱到老,到死,而不是一辈子困死在规行矩步的职场。

也许永远无法让一个直男明白什么叫做对待女友吐槽的正确反应。真的不需要他帮忙解决什么实际问题,默默听着就好了。可是男人总以为自己负有拯救地球之责,随时准备英雄救美。然而救也不是真救,就是爱说大道理。我怀疑要么就是人找错了,要么就是我太幼稚——可能两者皆有。

天早黑透了。我继续听坏碑唇,在《讲耶稣》和《雷未雅未克的情书》之外,还有《搞三》《搞死》《伤贫妄落》《太太离家上班去》。都是小众电子,看一下专辑时间,差不多都是2000至2006年之间。整个乐队沉寂好几年又突然复出,出了这张《雷克雅未克的情书》。但依然没什么动静就沉底了。最早那几年还特别高产,差不多一年就有两三张。而我则在他们消失又复出再消失的第五年,才因为这个偶然机缘,第一次发现了这个组合。

这个老牌电子乐团最有活力的那些年,我又在做什么?

那几年里大概是在谈恋爱。讨厌的是我好像一直在谈恋爱:一个可笑的超龄恋爱狂。但渴望真正的爱的同时又渴求真正的自由。(哲学命题来了:生而为人,到底何谓真正的爱,真正的生活和真正的自由?)不希望被任何情感权力关系以及社会角色分工把控。理想中的自己是可以独自去雷克雅未克看极光、在赌场一掷千金和飞叶子到死的人。男妓?爱人?闺蜜?都算了吧。

早几年,实在伤心了还会设想自己抱着猫远走天涯。现在想想实在很中二。猫还要吃喝拉撒睡,还要找地方磨爪子,如未咔嚓不定期也有感情需要——十年之后,除了考虑周全到连猫都不打算带了,基本没什么进步。

和一直在谈恋爱一样讨厌的是,我好像从十几岁以后就一直没怎么进步。

女友下线了,应该是和先生共进晚餐去了。她爱他他也爱她,是最恩爱不过的一对夫妻,但是很奇怪的,我丝毫也不羡慕这样的鹣鲽情深。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会非常幸运地一开始就遇到那个合适的人吧,不用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直到老死。或者有一些人,就是穿什么鞋子都能够忍受直到变得合脚——这种想法比较可怕,我决定不告诉她。

还是让她停留在七十岁依然可以做爱的玫瑰色幻想中吧。

这一晚我实在觉得非常难过。除了一个人之外我不想和这个地球上的任何人说话。但是这个人说的,又都不是我想听的话。他在伦敦,我没法立刻打个飞的跨越重洋去看他。也根本无从知道他这一刻到底在做什么,是气我的不回复,还是早就习惯了我的幼稚病,渐渐也就不以为意。

更生气的,是自己还忍不住一直在想这件事。我们总是希望被爱、被了解、被接受。最渴望得到的爱就是被无条件接受,但是这个世界上原本就不存在无条件的爱这回事。我们被爱,是因为先主动提供了可能性,以及提供了与对方好好相处下去的完美性格的假象。或者直接说吧:所有的爱也许都是某种程度的自恋。事实上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只鬼。我们谁也不爱,甚至包括生活本身——如果很爱生活,怎么会老想着安乐死?

那些有很多钱的人可以花很多钱来泄愤。拥有很多爱——可疑的爱也是爱——的人可以用离家出走来撒娇。像我这样的独居者,连病死都没办法立刻让他人知道。也许会过很多天才上报纸——或者根本不会上——又过了一些日子,那边才恍然大悟你早已离开这娑婆世界,追悔莫及悲痛欲绝抑或仅仅只是嗒然若失。也许更多的是怨恨吧,怨恨喜欢过的人竟然将自己放在一个无法补救的噩梦般的境遇里。会耿耿于怀。会念念不忘。会产生内疚感并随着时间流逝修正为可以原谅自己的版本——人的求生欲那么强,活着的人仍然会设法活下去吧。会遇到其他人,会陷入新的恋爱。会在一些瞬间,把新恋情再次视为命中注定。

而离开的人,离开了就彻底翻篇了,我知道。

前两天一个认识的前同事得了红斑狼疮去世了。朋友圈再次掀起小规模悼念浪潮,仿佛第一次认识到这个人的种种好处。各种纪念文章里,都在说一些最寻常不过的事,一看就是泛泛之交的深情告白。事实上,如果我没记错,她自从因病辞职后,淡出朋友圈已经很久了。平常生活里几乎没人提起她,虽然她也并没有伤害或者辜负过任何人,但因为不再利益攸关,就变得像随手可以用纸巾揩干净、就算不管也会自己慢慢蒸发的水渍。一定要等到一个人彻底离开,我们才会意识到这个薄情的世界又浪费了一个好人吗?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晚上一径坐在家中思考十分之阴郁的念头。回想起最早考虑去死或者离家出走是什么时候,也许最多不过七八岁——小时候受了委屈就想从天台往下一跳,又担心下面正好有人路过——童话故事总是教育我们要善良,但只有长大后才知道,那个世界的行为准则从来不与现实世界通约;又想起十二岁那年,父母都到南方下海,自己在小城当留守儿童。因为很小的口角,被祖母用很粗的棍子体罚,每一下都精准地打向膝盖骨——一直从傍晚打到天彻底黑透——就和今天的冷战一样。同样的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咬紧牙关绝对不说“我错了”。就这样白挨了很多下,直到最后棍子终于打断,祖母假装打牌时间已到,自顾自出了门,把我扔在家中,也算给自己找了台阶下。

她一关上门,两行滚烫的泪就笔直地流下来。她不走,我不会哭。

那天晚上就想过结束一切。人生太无聊了,痛苦也太没有必要。我受够了。

真开门下楼才发现膝盖肿得迈不动步,不必撩起棉裤也知道膝头必定黑紫一片。我从小就非常清楚一个人的怒意如何一点点变成不可遏制的恨意,最终变成一种立刻用武力制服对方结束一切的狂暴决心。尤其是对待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又不敢还手的小孩则更易失控。关于人和人之间的互相憎恨和寸步不让,没有比一个从小就接受体罚的孩子更清楚的了。长大后看到社会新闻里很多孩子被毒打至死,我总是很庆幸当年祖母还残留了一丝理智。

这件事我和我喜欢的人说过。他今天说我忘不了的,就是这个。

说回那次。我一步步挪动步伐,从来没发现下楼那么艰难。想离家出走倒不是为了求死而是求生。我真的害怕下一次会死在这唯有我和她两个人住的这个老屋子里,虽然我已经十二岁了。真要说起来,好像也活够了。

十二岁实在是最脆弱又危险的年龄。总是感到剧烈到几乎无法承受的痛苦但同时又十分善忘。每当有新事发生——经历太少所以每一天都依旧新鲜——又会迅速放弃之前想死的理由。只要未付诸实践,就可以有惊无险地活下去,活很久。

外面下雪了。地上积了薄薄一层白,天上还在零星地飘着粗砂糖一样的点子。不管发生多糟的事,雪夜依然美丽。我站在楼洞里,有一点迷惑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好像只要一步,就可以走到美丽新世界里去。只要我敢走出去,迈出第一步。

却站在雪地里想了很久。走到哪,大概都走不了多远,因为膝盖太痛,祖母日常又克扣,我稍微有点零花钱都租了小人书,一点积蓄都无,没法坐火车汽车到别的城市去。跑近了被抓回来难免又要挨打。就算走成了,真的就能惩罚到祖母吗?最伤心的,恐怕还是母亲。我死了,活着,快乐,伤心,远处的她统统都不知道。就和现在的他一样。那些最在乎我的人,总是离得像在另一个星系那么远。

眼泪不停地流下来,流到下巴上倒已经冰凉了。我好奇地盯着落下的水珠看,看它们如何在积雪上造成两个细小的笔直的深洞。洞下面是柏油马路,也许还有一两只过冬的蚂蚁,被从天而降的咸雨弄得措手不及。平时我很少可怜自己。这一次,也并没有。

只是在想怎么办。

半个多月后父母从南方回到小城过年。伤已好了一大半,但妈妈久别重逢,看出不对劲来,非要和我一起洗澡。我不同意但是无济于事(爱的胁迫和暴力一样,都是一个孩子无法对抗的)。刚脱掉裤子她就哭了。膝盖蓝紫一片,有些地方又鲜红明黄。我好久没洗澡,没想过闭合性伤口会斑斓得像蝴蝶,煞是好看。

春节过后,我被爸妈带去了南方当议价生。在火车上吞声饮泣了一路,因为没来得及和暗恋的男生告别。而当时的我并不知道一生中会有很多夜晚将和那天一样难以泅渡。

十六岁初恋,吵到最激烈对方依旧寸步不让,最绝望的时候,会突然昏厥过去。第一次是真的,后来泰半就是故技重施。只能用这样拙劣的方式迅速终止争执。这样醒来后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哭,闹,暴走,迅速反败为胜。爱憎分明和自尊心过分强烈的人,活着总归比温和的人要更难。一路跌撞行来,到处头破血流。喜欢的人永远在远方。——转念一想,也许和近在咫尺的人维系情感更难,谁知道。

明确自己心意的时刻,永远是即将分开的边缘。以及,远隔几千公里关山千重的此刻。

此刻我委实十分想念那个人。也想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要提出那么多不必要的世俗要求?为什么人和人喜欢上那么容易,相互安慰和理解却这么难?

和初恋分手后,都和别人在一起很久了,他突然发来一条短信:记得那时和你吵架,你脾气大到把人字拖都踢到珠江里去,威胁说要跳河——最后只能背没鞋子的你回宿舍。今天晚上独自走在江边,突然很怀念。

过了许多年依旧记得看到短信时的恸哭。时间会让曾经无限痛楚的一切都打上柔光滤镜,不论好坏,都不会再发生了。事情永远过去了。都说人只在失去时才知道珍惜,为求自保,务必维持一种随时离开的姿态,这样对方才会患得患失……问题是久了,也许有一天突然想明白,真的离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呢?

我们早就都是可耻的成年人了。不是因为孤独而可耻。而是因为可以忍受孤独地活着而可耻。

没有微信。没有邮件、电话。大洋彼岸的那个人,此刻大概早已沉沉睡去。也许喝了一点闷酒,也许没有。也可能和别的近在咫尺的什么人怀着一点内疚感上了床。他并不真的爱别人我想。但是人们总是会做一些事证明自己的自由,不是吗?而且,他不爱别人,难道就足够爱我吗?

我有时候怀疑他连自己都不爱。而我也是。我们都不是很好的爱的学徒。都不太懂得原谅别人,更不肯轻易放过自己。只是和自己待在一起时间多少久些,所以总归要设法搞好关系。

想到他可能在那边喝酒,我就也打开了一支薄荷酒,度数不太高的。是七月盛夏,六楼窗外的白杨树被风吹得摇摇晃晃,但关着窗的室内纹风不动。多少次睡不着的夜晚我都想过直接推窗走出去,就像十二岁那个挨打后的夜晚,十七岁那些惊人可怕的争执之后。温柔总是希有之物,人类就是一种,嗯,不太懂得善待同类的动物。不像我见过的那些猫猫狗狗有时候还会耐心地互相舔舔毛。

睡不着的夜晚躺在床上,我常常看见自己费力地拉开生锈的窗子,一步踏进深不可测的夜色中,再被不可知的什么稳妥地托起。小时候总有那么四五年,无论春夏秋冬,一直坚持开窗睡觉,等彼得·潘过来把我带走。后来等太久老也不来,终于不等了,但一直保留了开窗睡觉的习惯,只需要一点勇气真的踏进冰凉如牛奶的夜色中,在某个月亮又大又圆的晚上,譬如今夜。

如果可以,我最想飞到什么地方呢?

首先我想去看看伦敦城偌大的地底世界,再看看月色如银辉照下的泰晤士河——因为那个让我伤心的人就在河对岸工作;然后想去看看罗马的斗兽场,香港的兰桂坊,青海的玉树,黄河的源头。这是我们一直说要一起去但总没能去成的地方;最后想去苏州的寒山寺。我们刚认识时,曾经手拉手地去过一次,从杭州转车,一个多小时就到了。那晚的月亮也非常之好,庙门早关了,我在门口的小卖部要了一瓶小茗同学,他笑得十分开心:你这么大了还喝这个?像小孩子。

那天晚上是真的以为可以一直走到地老天荒的——也不知道怎么就走到了飘荡着桂花香气的小巷尽头,走回南园饭店,走进了深沉的睡梦深处,等第二天白天醒来,夜晚坚固的幻觉再像太阳下的露水一样烟消云散。我们也是有过自己的断墙的。我们也是说过永恒的——就像太平盛世,两个独立无干的个体就真的能够彼此做主似的。

但计划过那么多,并没有一次想过去雷克雅未克看极光。太生僻的美,其实我们都想象不来。

我看见自己真的在飞。飞行中眼泪一滴滴流下来,一落地就变成一根细长的盐柱。有时候遇到空气阻力飞不动了,在空中停留时间久了一点儿,盐柱就自己噌噌地往上长,长到像巴别塔一样高,顶端的人就可以顺着那柱子哧溜滑下去。如果不想下地,抱紧不断长高的盐柱就好——只要一直流泪,那柱子就会不断地生长变粗——终于和盐柱一起缓慢升到云端里。起先经过了一朵棉花糖气味的云。后来又经过了一朵巧克力冰糕的云。再后来,就是红丝绒云。还有小龙虾云。宁波汤团云。出乎意料,我原本以为越往上云朵的味道越淡的。但现在看来,似乎我们一起吃过的所有食物,此刻都变成了各种味道各种形状的云。两个人相爱一场,竟然会一起消灭掉那么多食物,又总要凝视对方的眼睛,说那么多无意义的废话。此时此刻,那些食物的香气却让我这样难过,就好像看了一场永远看不完的八点档。

实在不愿再抱着那盐柱了,我揪住离我最近的一朵云纵身一跃。没想到是一朵薄荷牛肉卷做的云,跌坐在里面鼻子闻到的气味也是凉的,但实际并不冷,反倒因为辣椒面的存在而一碰就火辣辣的。这朵外表云淡风轻而内心狂野的薄荷牛肉云皱着眉说:一会朗姆酒云还邀请我一起来场莫吉托雨呢——但是,这些辣椒面和牛肉怎么办?去哪里换掉这身不合适的衣裳?

我这才知道原来在世界上的有些地方真的会下鸡尾酒雨的。好多地方还有螃蟹雨。虾雨。三明治雨和薯条雨。新闻报道过很多了,虽然没有亲历,但前不久不是还听说在墨西哥噼里啪啦下过好一阵子鱼雨——大概也是世界各地的恋人们吃过的鱼太多了吧。

我对薄荷云说抱歉打扰啦。这时才发现刚刚抱过的盐柱已经快化尽了,中间越来越细行将折断,而下方的伦敦城还摇摇晃晃的无比遥远。幸好我跳到云上了,否则猛然间跌落一定会惊慌失措,很可能会一一经过所有旧日恋情里吃过的食物,从天而降,狼狈不堪。

薄荷云说:不然你就和我一起去找朗姆酒云吧,你爱哭,倒是可以提供一点恰如其分的盐。

于是,我就随着莫吉托雨落在了泰晤士河上。河水上方总是不会盖上盖子的,所以夜晚,才经常有一些奇怪的雨临时决定落在河水里洗澡,河里才会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生物,但两岸来来往往的人类却从不知情。薄荷云高兴地告诉我,它很方便地在河水里洗掉了所有辣椒面,牛肉也被一条大鱼一口吃掉了,辣得够呛。

我们落在离岸很近的地方,稍微游几十米就上了岸。雨散云收,我不太记得想找的那人是住河左岸还是右岸了,但莫名其妙地坚信一定可以找到。既然都已经跨越千山万水地来到此处,一个人决定找到另一个人又怎会找不到呢。

可是,找到他又可以说些什么?

……

 

文珍,青年作家,生于湖南,长于广东。曾出版小说集《十一味爱》《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柒》和台版自选集《气味之城》。历获第五届老舍文学奖、第十三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