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邦达
我上车没五分钟,小邦达就让我知道他是个话痨。他也就二十岁的样子吧,开车已经三年。我在西藏东部漫游十几天了,每一天都幻想自己是老西藏,为了可笑的理由将自己置身危险的事已经不止一茬两茬,所以,在遭受一夜寒霜遇到小邦达时,我不能计较他打量我的眼神儿。
小邦达把江铃蓝卡停在我身边,摇下车窗探出身子,一张脸掺杂着孩子气的惊讶和老江湖的嘲弄。“你一个?”他说藏式川话。“你咋在这儿拦车?你有钱冇?让我看看?拉萨去不了只到邦达。邦达有长途去拉萨。你让我看看你有钱冇。先上车。我给你说,在这儿碰到我算你捡一条命。天快黑了。五十块。你先上来,现在不问你要。上次拉个理塘上来咧,到八宿翻遍兜找不出十块钱,我还搭了一顿饭。那就不说了……”
我上车的时候腰都冻硬了。车上有烟味柴油味酥油味脚臭味,还有一床长了一层鲫鱼黑鳞的被子。我没让小邦达看我有没有钱,他也没再说看,但话篓子像浓雾,赶都赶不走。他看我像扳一扇门板扳动身子,刚才的话又说一遍:“你咋在这儿上车?在这儿过的夜?你干啥的?咋就你一个?我见过地质队的,巡道的,人家可不是独个走。你这不做活的……你旅游咧?”这是问话?应该是吧,但小邦达并不要我回答,他继续自己流水般的思路:“昨个在这里下车?你可真敢?为啥子不能?真不知深浅!我说你们这些城里娃子不要命咧!海拔多少知道不?快五千了!晚上下雪了吧?每天都下,我在这道上跑三年了我可是知道……我闻到熟肉味了,拿出来吃嘛!你坐上我的车就不用存干粮了……放羊的给的?算你前世积德。这地方能碰到放羊的?到拉萨给他捐点香火吧。你冇冻死真是上辈子积德。”
我想,总得巴结司机两句,虽然我经常出口伤人。我说到拉萨后也替他捐一份香火,小邦达立马傲慢地说不用, “我自己积点德,过两年去拉萨捐。”这说法好像积德是存钱,慢慢积着,过两年提出来一起捐了。说到宗教,小邦达面露庄严,但也只让他停嘴两分钟,我耳朵根子还没安静,这话痨又开始了——“你们都去拉萨干啥?那么多人去拉萨?你们都‘信了’?这路上都是去拉萨的,搭车的,骑车的,还有女的。你们去拉萨也不是转寺院,那去拉萨做啥子?去年我拉个湖南的。你是哪的?山东?山东是不是在上海那边?”我正想解释山东和上海的方位,小邦达阻止我说:“你白(别)说话,说话缺氧。要不上一会儿你就蒙了。”
接着,他又想起一件事:“我听说去拉萨的女的,愿意跟藏人那个……”他脸上明显荡过一抹羞红,男人说这种事时的淫荡让那张孩子气的脸混了杂驳。他一点没觉察我的厌烦,接着说:“那些女的,上了都不要钱的……”小子激动地瞥我一眼,看上去很想跟我讨论,而我心脏里面的血液开了锅。对女人我有自己的想法,不想跟任何人讨论。
“哎你知道不,有个和尚就……他还写诗留下来……”
“仓央嘉措?”
“你知道啊!你们那里也知道仓央嘉措?你是山东的?山东离湖南远不远?”他用藏语嘀咕起来,“‘夜里去会情人,早晨落了雪了 ,脚印留在雪上了,保密又有何用 ?’”他说的藏语像流水带着碎石往前滚。两个月后我开始学藏语就是从仓央嘉措的诗开始的,教我藏语的女人读这首诗时,我认出了它。
“我相好个女的……四川的……在邦达……”如果我没瞥小邦达一眼,就没机会看见迄今为止我在男人脸上看到的最甜蜜沉溺的表情,我坚信这表情只有获得初次经验的男孩脸上才有。“我要给她买个铺子。”他笑得牙齿咬住嘴唇,过分洁白的牙齿像天上发下来的神谕,落在他嘴唇上。他忽而又说,“你读过大学吧?你比我们会骗女的……”我想说自己从不骗女孩恐怕也没人信,我还是“白”说话了。现在,我的耳朵像支到身外了,听上去,小邦达的话像飞雪,像正包围过来的浓雾,旋转着把我裹得越来越小……我身体里飘出个苍白的小骷髅,站在卡车后视镜上,狡黠地目睹我双脚慢慢离地,像个无根的水母飘荡在白雾中。恐怕是我身体里的小骷髅看着小邦达继续唠叨:一堆夹生的四川话,一个很白的女人,一堆黏糊如血的有关女人的事,一个邦达镇子上的铺面,一股热烘烘的奶味……“女人”这个字眼儿让我对还没走进的拉萨充满幻想,一些淫腻的想法让我周身荡起温热……
“哎——学生娃,哎,醒醒,我说,你醒醒!”
我被粗暴地打醒了,车子像声名狼藉被男人打得嗷嗷叫的疯女人,正拐着弯胡跑。我正要发作,却本能地扑到方向盘上,把几乎要沿切线飞出去的车头扳回来,但用力过猛,车头又朝山岩捶过去,我又本能地往相反方向打……诗人手上的准头像诗歌一样飘荡,卡车醉酒般蛇行,把还没顾上瞅一眼的小邦达给吓住了,他的惊呼像冰刀从上到下斩了我的脊椎骨;我再打方向盘,同时下意识地左脚从小邦达两腿之间塞进去,一脚踹在司机瘫软的脚上,管不了了,死命压下去,抽羊羔风的车子总算给薅住了。我的头和髋骨撞得嘎啦啦乱响。我总算还知道推上离合器,小心翼翼松开左脚,车还往坡下溜,又连忙拉上手刹。我像是水里捞出来,像遭到动物袭击一般,每个毛孔都奓开来。
“咋回事儿?”我吼起来,听上去自己的声音像闷在铁桶里。“是车子坏了还是你坏了?”
只要瞥上一眼就能看出谁的发动机坏了。小家伙的脸像一块卤水老豆腐。
“有药没?”这么个小家伙怎么可能随身带药。“你是缺氧还是心脏病?”
“下了山……”事实上我没耐心听他啰唆,我要了解自己的处境。脑袋里的混沌已经弥散到体外,公路上铁灰色雾气漫流的间隙,暴露出青的石山和白头山顶。
“我们这是到了哪里?”我得找点话让脑子集中在一个点上,这一刻我不在乎他的死活,我在意的是,对面公路会不会冲过来一个打瞌睡的二百五。我在后座椅上找到个三角警示架,下了车,仿佛腾空滑翔,顺着山坡滑下,灰色的雾托着我,某个瞬间怀疑自己已经死了。把警示架支好,接下来怎么办?小邦达好像已昏死过去,我糟糠般的脑子能想到的是,拦个过路车,把小家伙送到医院之类的地方。
“别走!”这次,小邦达把肺都快喊炸了,一团气在削薄的胸腔里突突滚动。
“我去拦个车。”
“下了山……下了山……就好了。”
“现在……坡还没上完呢。我拦个车,送你下山。”
“开上去,开到邦达……就好了……”
“你这样……能开吗?”
“你开。”
“开玩笑!我不会开车!”
“过两道拐就到了。”
“我不会开车!”
汗湿的衣服回递着浸骨的凉。
“不上去,我就死到这儿……了……”
我身上的小骷髅被这个“死”字吓得从幽暗的角落跳出来,我脑袋里一下子清凉了。按本能,我应该沿公路走到邦达,如果只剩下两道拐,顺便拦一辆过路车,回来拉小邦达,但总有一种他妈的什么心理把我按在驾驶座上。
“你,缺氧还是心脏病?”
我他妈的才二十四岁,真要是玩完了我妈不哭死才怪呢。我哆哆嗦嗦说着话,让耳朵听到声音脑仁儿才集中精神。
“要是心脏病不能挪动你……但还必须挪一下……你提口气,你得把位子让出来……你提着点儿气儿……注意,我拉你了……”
小邦达不一定听懂我说什么,但他圆睁双眼,吸着一口气配合我把他拖到副驾驶上。他像个木架子插在副驾驶上,眼睛直,脸硬,舌头在嘴里滚半天,说:“你白说话了!”
“你他妈的才应该白说话了!”
我屁股从他脸上方荡到驾驶座上,我得留点力气。我坐在驾驶座上,举着诗人的手乱七八糟一番神经质,然后发现,自己根本不会开车。
“我们掉下去怎么办?我从来没摸过车。”
“方向盘抓紧喽,刹车慢慢松。”
“哪个是刹车?”
“右边的。”
“记好,右边的。右边的。大不了就刹车!记好了,右边的。”
我一句一句重复,通过自己的声音抓住随时都会随大雾消失的思维。
“扳离合器。空挡。”
这个一直面挂震惊表情的家伙,剧烈张合自己的肺叶,每次张合都剐蹭出嘶嘶啦啦的声响。车窗外,水汽稠得像面汤,公路冻得都瘦了。
我照自己的双颊打了几个反正。我得活着不是?照这样,如果没有车经过,不光这小家伙会死,我也会冻死或被对面来的司机昏头昏脑地撞出去。这路总共就两幅,我们的车已经骑在悬崖上了。我得把车开到邦达。打了三次火,总算发动了。我右脚点一下油门,再慌忙点一下刹车;车被猛地刹住又连忙点一下油门,车子一耸一耸像半大孩子抽泣。
小邦达喘着粗气,在一旁嘟嘟囔囔,我厉声喝道:“白说话了!你这么个破心脏还开车就他妈是送死。你把眼睛一直给我睁着。你到底是缺氧还是心脏有病?”
“不是每次都……”小邦达那小破肺像是拉风箱。
“这烂肺破心脏,不好好在家待着干这活儿?”
“不是每次都……”
“有一次不就撂到半道上了?现在拐弯,你给我白说话!”
我像是端着一满盆水走路的孩子,两眼瞪着,两手端着,两个肩胛骨耸着,像端着一个贡品呈于堂前——我这是端着这个车,端着两条命,慢慢爬坡。
“你也白说话了。头上的氧,一会儿就说干了。”
小邦达脖子都动不了,嘘着声说。
我咬着下嘴唇,不断眨眼睛,让自己看得见仙境里的通天道。我不再说话,转过一个弯,又转一个弯,邦达镇好像在天上,我们这是向天上爬去。偶尔一瞥,看见小邦达眼珠子都晃荡了,就粗暴地甩过去一掌,他的眼皮一跳,像机械控制一般,“嗒”地又打开了。
小邦达肺里发出尖利的呼啸,出的气越来越短促。我则想睡觉,想躺在一个馨香的怀抱里,那个怀抱不向我索要,不给我争端和愁苦。我还想滑翔,像自幼做的那些梦。我的神志在飘忽,瞳仁里的光感也在飘忽,我得做点什么才能收回神志和目光,号叫或许是最简易的方法,我号叫了——
“哇——嗷——”
“嗷——哦,嗬,嗬,嗬——”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我用山东话号叫,这可是孔圣人的口音。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哦,嗬,嗬,嗬——”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哦,嗬,嗬,嗬——”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哇,嗬,嗬,嗬——”
我的号叫变成大哭。我他妈的不只是哭,还把装了一车水泥的老江铃蓝卡挪到海拔四千六百米的邦达镇。空气稀薄得像一张白纱布,我胸腔和脑袋胀得就像初次上场的拳击手挨了一顿痛打,从里到外都是肿的。
“白哭了。你睡一会儿。”
小邦达居然说话了。他没死?开玩笑,他怎么会死呢?我把车开到镇子口第三家小店门口,按了几声喇叭,铺子边一根木梯上落下个女人,汉人,前开衩长裙外,罩着一件牛仔短夹克。这一定是小邦达提到的川女。天色麻黑,我还能看见川女穿一双松糕鞋,提着裙子,每下一步梯子,黄色的大腿像凉粉一样颤抖。她还没落到地面就看出了究竟,一下子换成尾巴上点着火的妇女,周遭在她眼里恐怕都虚化了。她拉开车门,越过我看到副驾驶座上的小邦达,在我打算跟她说明情况时“嘭”地又关上,我根本没看清她是怎么过去的,她已经拉开副驾驶的门,而一直以震惊姿态坐着的小邦达,像中弹一般倒在川女肩头。
“他心脏病犯了,有药吗?”
川女将嘴唇按在最先接触她嘴唇的地方——小邦达左眼的内角,我在一瞥之间看见,小邦达的表情从努力撑着的震惊一下子塌进仿佛弥留之际的虚弱和柔软,他的脸已经滑进川女的胸沟,川女抬起脸对我说:“你上去,那个窗台上有药。”
我跳下了车。突然很亢奋,好像接下来的路途上有这样的姑娘等我。我爬上一根原木割出来的梯子,一眼就看见在黑柏油窗口,两个小药瓶用绳子吊着。我把药拿给川女时,看见川女一脚蹬着座位,用力将车座放平,我想起一句诗:“黄色长腿暖如阳光……”
等我转回身时,小镇已掉进黄昏。放眼望去,三角形的邦达镇抹着一层久久不散的冻青色,浓黄的灯光像玉米汤一样馨香。我有些茫然,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川女摇下车窗喊了我一声,麻辣普通话带着生涩:“学生娃儿,你要去拉萨就在那头等车,过一会儿有一趟车从这儿过。”
眼前这位已不年轻的女子有着母兽般浑然天成的母性和霸道,身上还有股臭烘烘的奶味,就是这奶味让我晃荡一下。“谢谢你噢。今儿给你做不成饭喽,你从拉萨回来,到邦达我给你做回锅肉。”她凝神看了我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她看人的神色很动人。
“我还要给他五十块钱……”
“天爷,你救了他一命还说钱?你回来还从这儿过,我给你做回锅肉。现在去豆花店等车吧,别在镇子上过夜。”
318国道和214国道在邦达交汇,两路抻拉出一块三角地,我用八分钟把镇子转了一圈。把着318国道西口的就是那个豆花店,里面有两个吃饭的,门口大棚下坐着几个闲聊的。我走进店子要了一盘牛肉炒菌子。
“唉,学生,你是坐小邦达的车上来的?”门口坐的四个藏人中的一个问我。
“是。”
他们说的西南话跟我见到的藏族人说的不太一样,跟川女说的也不一样,我应了一声。
“听说是你开上来的?小邦达又不行了?”一个光身穿皮衣的大腚汉从黑黢黢的几个汉子中浮出头,打量我。
“你们认识他?”
“这条路上跑的,没几个不认识小邦达的。他跟你说相好的事儿了?”
这话像一阵风送来的腐尸味,让闻到味儿的一起掉过头来。
“说,说了。”
四个男人一起笑的声音暂时压住荒野的寂静。
“我说吧,不管是谁,他都跟人家摆。”
又一阵笑声暂时驱赶了暮气里的寒气。
“你们都知道?”我为自己没被排斥在外有点儿受宠若惊。
“这条路上跑的都知道……”大腚汉嘴里有颗金牙。
“只要坐他车的,十有八九跟人家说了。” 老板娘倚着门框附和道。
“我还以为他就跟我说了。那女的刚才看见了,怕是三十多了?”
我粗俗地打趣道,我不太想让他们继续认为我是学生娃儿。大腚汉用藏语嘀咕了一遍,棚子内外的五六个男人又笑起来。他们相互间大声说些什么,没人翻译给我听。
“这拐子再入不了人家的床,怕是要传到北京上海了。”
男人粗俗的笑声让冷飕飕的旷野有了点儿人间味儿。这笑声和眼前的景致,让那位黄火焰般的女人,有股宗教、沙堡、禁欲又放荡的味道。这跟我出发来西藏前设想的不一样,却似乎更符合我想找的味道。
“他说他要给那女人买个铺子。”我卖力地提供素材。
大腚汉笑得肚子上的肥肉像波浪一样滚动,豆花店老板娘扭身进屋了。
“买铺子也说了?”大腚汉肺里的痰随着一声尖啸冲出来,扎到四五米以外的黑暗中。他用我听不懂的语言跟别人说话,男人们又搓起一阵笑。
老板娘进屋收拾一阵,又出来靠在门上说:“那拐子过一次山心口疼一次。以前是一俩月疼一次,现在是一星期搞一次。不要命了。”
“这个月,我都帮他开过两次车。生生哩,停到四千四过不去。”屋里一个吃饭的司机冷峻地插言道。
“我帮他开过一次。”屋里有人附和,但他们的口气不像是愿意加入大棚下的说笑。
“他这样,碰到你们好说,碰不到咋子办?”老板娘气哄哄地说,“还买铺子。婊子还要铺子做啥子?再招几个一块儿卖?”
大棚下男人的笑声没想象的狂野,大腚汉伸脚踢了一下老板娘的屁股,突然丧气地瘫在座位上。
老板娘嫌弃地戳我一眼,有人叫了声“车来了”,一下子,大腚汉和棚子下的三个人都站起来。
“年轻人——”屋里吃饭的卡车司机压低声道,“你最好住下明天再走。”
我从饭桌前站起来,顿了一下才意识到是对我说的。回过头,俩吃饭的司机并没抬头看我。我看见长途车来了,也看见老板娘不同寻常的眼神,但并不知道意味着什么。
长途车灯照得人睁不开眼,里面传出一声吼:“走不走?拉萨?”我跳上车。大腚汉和三个黑瘦男人已经在车上。这是卧铺大巴。司机指了指门口的马扎示意我,对大腚汉他们置之不理。我有些尴尬,大腚汉冷漠地说:“你坐。”之后提高了声音,“你坐。到八宿就有人下了。”车厢灯随即关上了。
“你也坐吧。”我向大腚汉指指发动机盖,大腚汉没说话,磨磨蹭蹭坐下了。
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蓦地看见坐在发动机盖上的大腚汉骤然亮起来的眼珠,眼白一会儿移向左边,一会儿移向右边,好像突出在脸外。另外两个身形像短刀的则往卧铺深处走,一个迷彩服一步跨到我身后的车门口。
我预感到一种危险,蓦然想起司机的忠告和豆花老板娘嫌恶的表情。我一紧张结巴的毛病又上来了。
我试图说话:“小邦达相好的是不是妓女?”除了小邦达和他的女人,我想不出跟大腚汉他们还有什么共同话题。
大腚汉不说话,看着俩同伙走到车厢底部,于黑暗中对我说:“当你朋友。不看!不说话!”说完,窜到司机背后,一弯腰,扳开车厢灯,我看见一把刀握在他手上。
“脸扭过去,白看!”
我本能地从马扎上跃起,身后的迷彩服一把按住我:“叫你白动你就白动!”
车厢底传来两声驱赶野兽的呼哨:
“啊——叽叽叽叽——”
“啊——哩哩哩哩——”
接着,是“嗬嗬哈哈”的恐吓和骡马市场般身体之间的冲撞摩擦声。
接着,有人宣布:
“大人一百,小孩不算。一共二十七个,两千七, 收完就走。”
“你们是拦路抢劫的?这地方还有拦路抢劫的?你们不是阿弥陀佛吗,还拦路抢劫?”一个麻辣腔的女声高叫。
车厢深处的一把“短刀”雄性十足地呵斥:
“白叫了!白叫了!”
另一个“短刀”喊:
“快些,收齐就走!”
“司机跟他们一伙儿的吧?抢劫的也让上车?快掏!你们还不快掏?交齐了让他们赶快滚!”
麻辣口音从尖叫变成呵斥,滑稽的声线像捆在纱窗上的昆虫。
“掏不掏关你屁事?!”
一湖广口音的男声大声呵斥歇斯底里的女乘客。
“不识好歹的!我不是对你好?”
“哪根葱?对我好?”
“车上有小孩,我不是为大家着想?让他们收完,快下去……”
一老者劝这两个相骂的。俩“短刀”又一阵狩猎呼哨,慢慢移动着收钱。我感到压在肩膀上的手在颤抖。
“低头。 白看。”
这一声喝,怕是对颤抖的矫正。
俩“短刀”收钱收到车门口,我抬眼,正对上大腚汉山猫似的眼。我伸手到怀里,手被伸过来的刀背制止。
“你不用。跟你朋友。”这句话连着下一句,“靠边。开门。”
车门开,我站起来提起马扎给他们让路。整个车厢静悄悄的,大家瞪大眼睛等这四人下车。迷彩服在我胳膊肘上捏一下先下车,俩“短刀”经过我时也在我胳膊肘上捏一把。
最后大腚汉下车,站在车门口昂然地迎着风,让风把头发吹顺了才说:
“那拐子的事还有个歌,司机们都会唱。你叫他给你唱唱。”
他马马虎虎地向司机指了一下,身上还残留着半小时前在大棚下喝茶、谈女人的温暖劲儿,他伸过手拍了我的腿一下,甚至为吓我一跳而惭愧地笑笑,之后,滑进黑暗里了。
“走。”大巴司机像是要把霉头吐出去,怨气十足地吼一声。
两束车灯割破黑暗。
客车开出去十几分钟车上才有人说话。听声音,是那个让人快掏钱的麻辣女人。她自言自语吧唧了四五十句话后才仿佛从一片黑暗中找到靶子:
“他咋不掏钱?唉,站门口那个,大家都掏钱了,他咋不掏钱?”
接着,麻辣口音恶狠狠地叫道:
“他是跟他们一起上车哩!”
我不得不在离邦达镇一百公里以外的某个地方下车,这使我去拉萨的时间再次拉长。但这不是重点,这个故事的重点是,两年后北京闹“非典”,很多单位要求在家里待命,我就又跑了一次川藏线,又来到邦达镇,听到这个故事的结尾——去年年底大雪封山前的某一天,开卡车的小邦达又一次爬318国道著名的七十二拐时,心脏爆裂,死在了路上。开春后,那个穿高叉裙的川女在七十二拐的某一拐处,开了一爿客栈,给来往水箱开锅的卡车加水降温。
我是在镇子上那个豆花店听司机们说的。两年了,豆花店没变,老板娘没变,可她不认识我了。问起小邦达,老板娘就和司机们热烈地“兑情况”。“他快死的时候都能看出来。原来犯病不吭声,后来奇怪了,一犯病吵得那个凶。”大家就“吵”着相互吼了相当一段时间,我听出原委是,小邦达在路上犯了病就大声“吵”,“吵”的是什么谁也弄不清,只见他哇啦哇啦像念经,路过的司机都说,小邦达这是大声念经求三宝保佑咧。但是,穿高叉裙的川女对大家说,小邦达是在朗诵诗。一个司机两个司机好几个司机神秘地传播这消息,但豆花店的大部分司机只当笑话听听。后来,有个山东人搭小邦达的车,来豆花店吃饭才给大家解了这个谜:“那家伙是朗诵古诗词呢!‘君不见,澜沧江水天上来,天生我材必有用!’”之前,大家听不懂是因为他用山东方言朗诵,而且朗诵得差三差四的。豆花店的司机们笑得更放肆了。
我正吃麻婆豆腐呢,听到这儿,一颗花椒麻到我心尖上。我的眼珠瞪得露在高原的空气中都快结冰了!因为这,我决定找那个川女。我用两盒“硬红金丝猴”就搭上了一辆拉货卡车。我说找一个叫艾艾的加水的四川女人。卡车司机说:“艾艾还用找?”他叼着烟咧嘴笑,但看我下沉的脸,又说,“在七十二拐找一个人,就像在棋盘上找个棋子,了然。”
如司机所说,十万大山,进出只有一条道,道边最多就是一丈地,在七十二拐的某一拐上,难得见到一块一丈多点的平地,几棵野核桃树站在那片地上,新绿的叶片好似一群鸟站在枝头,一条山涧从公路下流过去,几块开出来的菜地上萝卜苗刚刚站起身。我曾见过的那个川女,穿着西南乡下汉族妇女常穿的花衣服,唯一的讲究是戴个布帽子,一段碎花围巾把脸蒙得只剩下眼睛。我从车上跳下时她定住黑眼珠一瞟,我说过,她凝视人的目光就像看出走多年的情人。
“你认得我吗?”
“认得。”
我瞄到,路边老红柳杈上挂个牌子挂个桶,牌子上写着“加水 20”,就往桶里丢了几张纸票,随口说着“你还真不好找”“生意咋样”“你一个人在这儿做生意真不是个事儿”之类的瞎话,女人慢悠悠地拿起挂在木杈子上的水管,往发动机盖上浇水,她眼睛转来转去看我,在我一时找不到废话时慢慢说:
“你也长大咧。”
我觉得她是顺着小邦达的年龄说我的。两年前,我显然比小邦达生嫩得多,而她现在看我,看到的是一个混世的苍老年轻人。我说我听说小邦达的事了,还听说他边开车边大声念诗。女人眼睛突然亮了,脸热切地凑近我,看着我说:“是诗对吧?他们都说念经我说念的是诗他们不相信。他们听不懂就说不是。”
“是诗。中学学过。”川女立马笑了,眼睛一直看着我的嘴,我只好顺着张着的嘴朗诵一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川女又怔住,小声说,“是黄河吗?不是澜沧江吗?”
“澜沧江也行啊,都是天上来。”
川女想了想,说:“你们等会儿再走,我给你做回锅肉。”
我去跟司机商量留下来吃顿饭,司机狡黠的目光望川女一眼,坐在核桃树下抽起烟。川女回她那爿房子里做饭,我坐在门口的核桃树下抽烟,跟川女聊天。中间,她指使我去给来往的卡车加了一次水,到菜地里拔了七棵青蒜苗,把冷藏在山溪里的猪肉捞出来。摸着冰冷的雪水我才知道,在国道七十二拐上,一盘回锅肉的代价是什么。
“你知不道小邦达叫啥子?人人都说小邦达,有几人晓得他叫洛松丁达。”
“洛松丁达。我记住了。”
“你听没听说,小邦达要给我买个铺子?”
“据说跑川藏线的老司机有一半人都知道。”
“这就是。”
野核桃树下趴着两爿砖瓦屋,屋身上写着“吃饭、住宿、加水”。
太阳光穿过野核桃叶,在房子上投下黄色光块。这个叫艾艾的西南女子给我做蒜苗野山菌煸回锅肉,我坐在门口等饭,跟她聊小邦达。她不聊天的时候就唱一首藏风小调,我在心里跟着她唱。
“洛松最后看见这房子没?”
“在的时候修了一间,开了春我又修了一间。那时候想啊,他开车爬不上去了就在这歇一晚上再走。拐身从山上下来,我就给他浇浇车。这事嘛,说起来很丑。”
她生动的眼睛从窗户里投出目光,而核桃树漏出的光斑就像挂在她身上、脸上的一个个金属像章,每一个像章都是她自己。我想说不丑,但我毕竟还没麻辣到我后来的样子。当然,后来许多年我也没找到一个像艾艾这样的女人。她是什么样的女人呢?我在自己二十六岁时也说不好,但我以为世界上肯定存在一大堆这样的女人,只等着我去寻找。我一下子又急着去拉萨了。虽然回锅肉香得令人吃惊,每吃一口麻辣青蒜我都觉得是在替小邦达吃艾艾的手艺,但我已经急着离开了。
太阳转到西边山顶的时候,我和卡车司机就离开了。艾艾站在野核桃树下,把脸围得就剩一对黑眼睛。
我爬上车前往红柳树上挂着的铁桶里放了一张红票子,回头看了一眼野核桃树下的两爿房子,不敢想,艾艾在这七十二拐子上怎么住得下去?
车子在黄色的夕阳下一道一道转着弯,大山一会儿明亮一会儿暗阴,像走在折叠纸的不同面向。车子又开始爬一道大阳坡时,司机唱起了歌。我听了会儿觉得耳熟就说:“你也会唱这歌,刚才老板娘就唱这歌。”
卡车司机直目前方光耀的雪山顶,半天才慢慢说:“这条路上跑的司机十有八九都会唱。”
从前有个姑娘住在邦达镇上
一对黄色的乳房是我的故乡
夕阳照着对面山顶明耀的雪峰,黄色的光折射在我们面前正奔驰的公路上,有那么一恍惚,我觉得,我们这辆透明的卡车会沿着这光,飞跃而去。
【杨 沐】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副主席。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天涯》等发表小说、散文、诗歌三百万字。代表作长篇小说《双人舞》获奥林匹克长篇小说大赛十佳作品奖、海南文学双年奖,小说集《阿纳提的牵马人》获海南文学双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