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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好小说》2019年第3期|雷默:苍蝇馆子(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好小说》2019年第3期 | 雷默  2019年03月19日08:12

内文摘录

闲来无事时,苍蝇馆子里时常传出“咚咚咚”的压面声,路过门口就可以看到银灿手握大竹杠,在里面跳舞似的压过来又压过去,他身下的那团面被压打不下百遍,因故得名,喊作打面。

小镇老街的布局从空中看,是个“丫”字形,长的一竖是菜市场,中间夹杂着零星的水果摊和小百货。拐角往左,依次是北京姑娘理发店、阿三修鞋铺,再往里是卫生院,消毒水的味道经久不散,小孩一进那个巷子,反应两极分化,要么哭闹,要么迅速安静下来。拐角往右,是活禽摊,藤条编的笼子呈酒壶形,里面的鸡鸭常常毛发凌乱,杀好的鸡鸭内脏丢在笼前,发出一股暖烘烘的臭味,再往里走是供销社,售货员不管春夏秋冬,都戴一顶毛茸茸的帽子,因为这顶好看的帽子,当年全镇的女性都对售货员这个职业眼冒绿光。

苍蝇馆子就在拐角处,据说那地方原来有很多贞节牌坊,立牌坊的人真会挑地方,那是人流最密集的地方。牌坊拆除后,苍蝇馆子的门面就暴露在大街上,圆弧形的窗口,没有招牌,但大家都知道那是个面馆。白墙因为年代的久远已经发黑,不光门面发黑,里面的屋顶也黑,经常有人提议把墙壁粉粉白,银灿总无所谓地回一句:随便它!人们觉得费解,卫生搞得干净点不好吗?后来看银灿烧面时火焰蹿得老高,突然明白过来,粉墙壁也是徒劳。

闲来无事时,苍蝇馆子里时常传出“咚咚咚”的压面声,路过门口就可以看到银灿手握大竹杠,在里面跳舞似的压过来又压过去,他身下的那团面被压打不下百遍,因故得名,喊作打面。银灿的手艺从他爹那里传下来,他爹又从他祖父那里学,因为是家传手艺,所以吃的人多。食客都吃成了精,常拿他的手艺和他爹比,说银灿手紧,不肯用好肉,不如他爹,他爹善用猪油,但面偏软,又不如他祖父,总之得出一个结论:一代不如一代。说归说,吃的人还是不见少,只见银灿整个人淹没在热气腾腾的后厨里,一眨眼从雾气里端出一碗鲜活的打面,人们总有错觉,觉得他是神仙下凡,那碗面是他变出来的。

当年整个小镇只有这一家苍蝇馆子,它兼具了茶馆的功能。不是谁都吃得起打面的,只有家境殷实,舍得花钱的人才经常去。吃打面第一件事是去肉摊切五角钱的猪肉,拎着那一小块猪肉一路慢慢地逛,菜市场人山人海,颇有点招摇过市的感觉,好面子的人见到熟人提着肉,是断然不肯跟他打招呼的,只有软蛋的乡里人,才会讨好似的问:“吃打面去?”到了苍蝇馆子,肉丢给银灿,叮嘱一遍全烧进面里。银灿会配合地惊叫一声:“全烧了?嚯,这么阔绰!”

银灿是小镇上最早的一批生意人,他深谙经营之道。客人一落座,马上泡好茶水,清一色瓷碗,茶叶必须是当年的新茶。端好茶水,银灿会问一句:“老酒来半斤?”阔绰的客人会豪气地甩甩膀子说:“好!来一碗。”那些只为解馋的客人,这时候就会面露难色,在喝不喝酒的问题上纠结半天。

银灿是个老江湖,往往打好一碗面会留一小撮在里间,先把切好的面条松一松,捧在手里满满当当,走到外间,笑呵呵地跟吃面的客人打招呼。为了下回生意,他把面条往烧开的水锅里一撂,转身回后厨,再出来时,手上又捧着一小撮面,继续丢进锅里,以示对老顾客的格外照顾。这边的灶台上,两口锅一起烧,那五角钱的猪肉切成了丝,丢下热锅,“吱吱”地叫,蹿起的火焰会舞蹈。银灿一边烧,一边继续赞叹:“这碗面的配料太充足了!”除了猪肉,还需要咸菜、豆芽和大蒜,咸菜一般为鲜嫩的腌萝卜菜,看上去泛青,不是黄透的那种,黄了就熟过头了,味泛酸。豆芽是绿豆芽,早市上刚买来,玉骨白嫩,上面沾着水珠。打面少不了笋,冬天的时候是冬笋,壳金黄,带泥,现剥。银灿用菜刀一溜一剜,白嫩的笋肉就从壳里蹦出来了,放砧板上,“嚓嚓”两刀后,只听见一阵短促的刀声,一堆笋片就切好了。春天用雷笋,夏秋两季用鞭笋,鞭笋没了,就用上好的茭白代替。这碗面被人惦记,主要来自笋,五角钱的肉下锅后,熬出油,这时候才下笋片,那些油都被吸到笋肉里,直到笋片变软,才从旁边的沸水锅里捞面,放进去炒,淋了酱油,着了色,再加水一烹,所有鲜美的味道都进了打面里。烧面和吃面都耽搁不得,必须在第一时间捧到客人手里,客人也得第一时间从竹筒里抽出筷子,夹起冒着热气的打面送进嘴里,那第一口的感觉如同一群小虾游进嘴里,在那里又蹦又跳,蹦跳的过程中,沉睡的味蕾一粒粒活过来,汇聚成一场精灵的盛宴。日复一日,银灿的这碗打面成了小镇上所有贪嘴人的牵挂。

银灿有个不成器的儿子叫刀锋,是我同学,在那个普遍缺乏油水的年代里,几乎所有的学生都面黄肌瘦,唯有他吃成了一个小胖子,他有一个浑圆的肚子,每次穿紧身的衣服,就如同在怀里倒扣了一口油锅。我们平时不喊他名字,叫他苍蝇小老板,他一直厌恶这个绰号,但又奈何不了我们浩浩荡荡的嘴巴。我们几乎从一开始就认定了他是要继承他父亲衣钵的,他却百般抵触。

他成绩不好,对学习也没什么兴趣,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辍学的起因来自一个提问,那时候,我们有一门课叫“社会”,第一堂课时,老师问大家为什么要学好“社会”这门课,我们都中规中矩地回答,为了长大建设祖国。唯有刀锋例外,轮到他回答了,他站起来说,为了长大有皮鞋穿,有汽车开。老师一怒之下“赏”了他一个耳光,这一下就打断了他继续上学的念头。辍学之后,家里的百年老字号被刀锋丢在了一边,他去修车行拜了师傅学修车,整天穿着厚厚的工装和机油打交道。印象中,我好像没见到过他干净的样子,倒是他的身材逐渐消瘦下来,变得和我们一模一样。我曾经一厢情愿地认为他会做一辈子的胖子,没想到在青春期他迅速地回归了正常。

在所有同学中,刀锋是个特别的人。初中毕业后,大部分人都升不了学,只能散落一地,开始各谋生路。每次见到刀锋,他不同于其他同学,会笑嘻嘻地老远跑过来跟我打招呼,从他的举止能真切地感受到同学间的亲热劲。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去外地读了高中的缘故,从同学变成了曾经的同窗,刀锋这种亲热劲始终如一,见一次巩固一次,倒是我每次见到他,不再喊他苍蝇小老板,改口喊他名字了。

据说,我们这一拨人初中毕业后,有不少同学想去银灿那里学打面技术,但都被他一口回绝了。开面馆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小镇上所有人的嘴巴都被银灿的打面喂刁了,在一群百般挑剔的嘴巴面前,开面馆谋生成了一件极其艰难的事,除非师出名门,得到银灿的认可。再说,打面是有秘方的,这个面以劲道出名,除了揉面时用大竹杠拍打,大家都知道揉面粉的时候,银灿在面粉中添加了苏打水,但这个配比掌握在银灿手里,碱水放多了,面就僵了,放少了,面条就不筋道了。

银灿不收徒,大家都认为他怕被别人抢了生意,但我觉得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他在等刀锋。祖传的手艺肯定得有传人,他怕传多了,万一哪天儿子回心转意了,会造成同门相残的局面。作为父亲留着一手,把看家本领传给儿子是天经地义的事。

“刀锋”这名字是能看出端倪的,银灿给儿子起这个名字,大概就希望儿子能在厨艺上有点发展。刀锋跟我说起过,他家里有特制的菜刀,他父亲对菜刀情有独钟,都是找老铁匠打的,用的钢极好。苍蝇馆子里那把菜刀就是定做的,这把菜刀他父亲极爱护,每天打烊后都用清水漂洗干净,再用毛巾细细擦干,装入皮套中。碰到春节休息,他也常常拿出来用砂皮打磨,常年不见锈迹。这菜刀上刻着他父亲的名字,让人误以为只有一把,刀锋透露,一模一样的有两把,一把用着,一把备着,他父亲就这习惯,不备一把好刀,像被人劫了后路,丢魂得厉害。

刀锋还说,他辍学后的那年生日,他父亲就送了他一套刀具作为生日礼物,也是定制的,一共五把,大小各式都有,每一把上都刻着刀锋的名字。刀锋说他本来还没这么着急去学修车,想玩几年,但看到那套刀具,他就怕了,知道再也躲不过去了,社会生活在停学了“社会”这门课程后就迎面而来了。

那段时间,刀锋已有预感,他父亲借口说馆子里忙,让他搭把手,其实已经在向他传授入门的切菜技术了。刀锋说,切菜能把一个人逼疯,他父亲把一大堆冬笋丢给他,让他一个个把老根切除,别以为很简单,有严格要求,不能切老了,也不能切嫩了,老了,切出来的笋片影响口感,嫩了,浪费原材料。切了一天,刀锋的脖子都僵硬了。稍微顺手后,他父亲又让他学剥笋,笋壳的中间划一刀,沿着划开的口子剜进去,把笋肉剥出来。那个动作别看他父亲很麻利,到了他手上,菜刀就是不听使唤,要么切到笋肉里,要么把里面的嫩笋须也剥得一干二净。他在那里剥,他父亲在旁边看着骂,骂声持续不断,听得他心烦意乱。

剥了一段时间的冬笋后,刀锋终于摸到了点门道,但他父亲并不让他消停,又让他切笋片。切之前先给他示范一遍,左手扶住半边笋,右手的刀贴着手指在砧板上上下下飞舞,一阵急促的刀声过后,那半片笋纹丝不乱,看上去还是完整的,但轻轻一推之后,那些笋片都化开来了,每一片几乎都是一样的厚薄。刀锋看了之后就彻底投降了,他说他不学了,单是切个笋就要了他半条命。

银灿自然是不会轻易放过儿子的,少不了一顿狗血淋头的怒骂,骂完之后,他让刀锋去好好反思,说不学点手艺,以后在社会上怎么立足?那段时间,刀锋就一直在家里琢磨职业规划。他想过去北京姑娘那里学理发,被银灿一票否决,银灿觉得那就不是正经人该干的行业。单看店名就骚气熏天,一到天热的时候,北京姑娘穿一件花蝴蝶似的连衣裙,坐在理发店门口的小板凳上,把裙摆撩起来,就盖住一块三角地,两条白花花的腿露在外面,一边嗑瓜子,一边说笑,就没见过她好端端地给人理过发,店里店外终日围着一群闲得发慌的男人。有时候,店门拉起来,看不到里面的勾当,但所有的动静都逃不过修鞋阿三的眼睛,但凡从里面出来一个男人,修鞋阿三都要挖苦一番,为此,北京姑娘和修鞋阿三没少吵架,但阿三却越吵越来劲。我亲眼见识过那张嘴的威力,对门拉开一条缝,闪出一个人影,他就大着嗓门喊:“喂,你倒是很会享受生活啊,味道怎么样啊?”我恍然间明白过来,奚落原来也可以是子弹,这边火力全开,子弹横飞,对面躲的躲,逃的逃,慌不择路地乱成一团。最后就剩下阿三的狂笑在大街上飘荡,北京姑娘彻底哑了火,徒剩下仇恨和白眼。

刀锋也考虑过修鞋,但看到阿三那双被胶水弄皲裂的手,他就犹豫了,还有那股霉味也挺让人头疼,刀锋一闻到那味道就想呕吐。直到他生日那天,银灿拿出了那套刀具送给他,刚巧他的堂叔经过他家门口,手里推着一辆永久牌自行车,轮胎被扎破了,刀锋灵机一动,说他想学修车。小镇上就一个修车铺,是我同学姚丰的父亲开的。银灿最终拗不过儿子,去找了姚丰的父亲,他们之间有过什么交易就不清楚了,姚丰的父亲最终答应了,刀锋顺利地去拜了师傅。

我以为刀锋会从此与他父亲分道扬镳,但有一天母亲跟我说,刀锋又回到他爹身边去了。我很惊讶,特地去苍蝇馆子吃了打面,面是刀锋烧的,银灿只负责在后厨切面条,切好的面条抖松后递给他。那天我发现刀锋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他看到我进门,往日的热情收敛了不少,并没有从厨房跑出来,只是跟我笑笑说:“你来了?这么难得!”银灿在一旁看了我几眼,问刀锋:“你同学?”刀锋连连说是,银灿从后厨又添了点面放到锅里。

我发现银灿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是冷冰冰的,他站在刀锋的身后,看着儿子在那里忙碌,俨然是一个严厉的师傅模样,面条在水锅里时间久了,他就恶狠狠地骂,我看到刀锋在那里手忙脚乱地给面条焯水,一边的锅里顾不上,银灿又高声提醒:“那边锅里焦了!”我看到刀锋狼狈不堪地两头忙,他似乎不是这块料,在恶狠狠的父亲面前,他几乎不敢多说半个字。

打面端上来了,刀锋小声地跟我说:“不好意思,我没有我爸爸烧得那么好!”银灿如炬的目光一直盯着我们,让我们彼此都客气得有些生分,我也小声回了一句:“没关系。”说实话,那碗面味道还是不错的,虽然有几片笋须被油锅灼焦了,但味道还过得去。吃完打面,我要付钱的时候,刀锋跑了出来,他说:“哪能收你的钱?快拿回去。”他脸上突然又恢复了那种我熟悉的热情,这让我很为难,我说:“这怎么行?下次我还要来的。”刀锋执拗地自作主张,把我往门外推,嘴上连着说:“下次再说,下次再说!”

我注意到银灿从后厨直起了身,他还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他看了刀锋好几眼,并没有把儿子的热情压回去。我执意要付钱,两人在门口争执不下,银灿搓着双手出来了,这下他脸上堆满了笑,他跟我说:“照理说,你们是同学,真不该收你钱,他烧的那不叫打面,是乱炖。”我也跟着客气起来,我说:“原材料都是你们自己花钱买的,不付钱我怎么说得过去?”银灿看着自己的儿子说:“那这样吧,收点成本费,不然你同学下次不肯来了。”最终,在银灿的主持下,我们才平息了你来我往的争执。我见刀锋又回到了缩手缩脚的状态,似乎收了我的钱,让他颜面无存。我担心逗留久了会让他更难堪,就赶紧离开了苍蝇馆子。

那次相遇让我印象深刻,回去的路上,一股喜滋滋的感觉奇怪地缠绕着我,不知道是替刀锋高兴,还是替苍蝇馆子后继有人高兴,我偏执地认为刀锋总有一天会真正接过他父亲的衣钵。果然,后来小镇上夸奖刀锋的人越来越多。我有一次到苍蝇馆子,亲眼看到他们当着银灿的面夸刀锋,他们都是老食客,喝着黄酒跟银灿说:“你儿子已经培养出来了,你可以歇一歇了。”银灿心里乐开了花,但他的嘴巴并不饶人,他说:“他那点活儿还差得远呢。”食客说:“真不是吹捧,我觉得你儿子烧得比你好。”刀锋在厨房里笑出声来,他说:“正常正常,天赋还过得去。”银灿收起了袖管,“啪”一下抽在儿子身上,安静过后,大家发现他自己先笑了。

刀锋在小镇上的名气越来越大,苍蝇馆子的生意也越来越火爆,通过口口相传,每天早晨吃面都得排长队。我母亲跟我说:“他适合烧打面,那双手长得细长,不适合干农活。”

在这样的日复一日中,刀锋逐渐成为一家之主,银灿渐渐地老了起来,他们这对父子的角色也开始颠倒过来。银灿不再吆五喝六,倒是刀锋经常会“修理”他,被儿子埋怨,银灿也不多说一句话,年轻时看什么都不顺眼的火爆脾气逐渐变成了一股沉默的忧愁。

有一段时间,小镇上突然开始流行起聚众打台球,男男女女的扎堆在一起,有人把头发染成了金黄色。小镇上出现第一个黄毛后,第二天就跟着出现了一大群黄毛,那呈几何倍数的惊人增长有点匪夷所思,即便小镇上所有的理发店马力全开,也不可能一夜之间冒出那么多黄毛。这些黄头发的人都喜欢打台球,即使自己不打,也喜欢站在边上看着,台球桌上的球聚了又散,少了又多,他们一盘一盘地玩,乐此不疲地一直玩到深夜,青春伴随着口哨和怪叫,小镇的深夜也热闹了起来。后来,满大街的烧烤摊出现了,一排排的电子游戏机也跟来了,到处都是这些黄毛,但他们很快厌倦了纯黄的头发,之后出现了更大胆的颜色,有大红的,也有翠绿的,还有水银白的,亮闪闪的像钛合金。

苍蝇馆子依旧门庭若市,刀锋发现时间分成了两拨,一拨在正经的饭点,另一拨专挑休息的时间,刚要打烊,这些五颜六色的青年吵吵嚷嚷地进来找吃的。经营了一段时间后,刀锋发现晚上的这拨稀奇古怪的年轻人更舍得花钱。这之后,刀锋慢慢地不愿意起早,他睡到中午才开店门,除了那些铁打的忠实顾客,很多人跑了几个空趟,都不愿意光顾了。刀锋索性上午睡觉,到中午才开门,午后的时光懒洋洋的,为了打发时间,刀锋弄来了几副麻将,组起了牌局。

棋牌室一开张,人气还挺旺,每天都有成群结队的人围在那里,他们饿了就让刀锋烧打面。刀锋起初只负责烧面,后来闲下来,在旁边看得手痒,也去凑个搭子。一来二去,有好事的人说打面的味道已经远不如从前,刀锋的心思没放在上面了。

我难得回趟家,我母亲跟我说,她也觉得刀锋好像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打面的味道走样得离奇,趁着苍蝇馆子被人诟病,旁边有人开起了面馆,抢了他们不少生意。

我说:“他们家的可是金字招牌啊,哪那么容易被淘汰?”

母亲压低嗓门使劲叹了口气,说:“唉,事实就是这样,不信你可以自己去吃,吃过一次就不想去第二次了。”

我还是感到困惑,仿佛一头牛被人说成了猪,过一段日子,猪又变成了鸡。我后来特意去了趟苍蝇馆子,没见到吃面的人,聚众赌博的人把苍蝇馆子围得水泄不通。我看到刀锋坐在牌桌前,厨师的行头已经丢到了一边,他心事重重地码着麻将牌,长时间缺氧让他变得满脸通红,他的眼珠不停地来回转动,像在琢磨计谋。不时有人进来吃面,都被他一句“没空”打发回去了。

我一直等到他们牌局散了,看他们几个人都清点着自己的输赢,刀锋拍了拍手中可怜的几张纸币说:“今天又被人吵了风头,每天就知道吃。”他突然看到我,尴尬地笑了笑问,“来吃面?我这就去烧。”

刀锋披挂好厨师的行头,在后厨一阵忙乱,端出了一碗乱糟糟的打面,他在我身旁坐下来叹气道:“现在生意没以前好做了。”我问他怎么了,他烟不离口,没好气地说:“谁知道啊,可能是旁边那几家店的计谋,他们想算计我。我一样的烧,他们偏偏说味道不如从前了。”我吃了几筷,这面估计放得时间久了,碱水挥发了,确实不如从前,但我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刀锋又说:“烧一碗面赚两块钱,这也弄不好了。”

我觉得变化是从刀锋的态度开始的,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对打面充满热情,而是在计算一碗面能赚到多少钱,也许算着算着,他觉得这行业太没意思了。这样下去,烧出来的打面不如从前也是正常的。

千禧年元旦的那天,寒风猎猎,气温很低。小镇上有很多人跑到山顶上去等日出,一群人在寒风中傻兮兮地等待着命运的垂青,他们天真地认为自己是属于下个时代的宠儿。我母亲说,刀锋也挤在人群中,等着新世纪的第一缕阳光照到自己身上,为了争先,几个人还打架了,打得头破血流,去医院缝了很多针。听母亲说完这件事,我感到匪夷所思,争抢第一道阳光,还大打出手,这真的有点犯傻。我总觉得那个时间点是被媒体炒坏的,很多本来正常的人都一下子变得神经兮兮,照理说,时间只会越来越老,但因为凑了千年这个整数,大家都认为接下来是崭新的日子。

又过了一段时间,刀锋就把苍蝇馆子关了。我母亲说,为了这件事,他们父子闹得动静很大,银灿坚持开下去,刀锋却不干了。银灿操起一张板凳就要砸儿子,刀锋掉头就跑,一个追,一个逃,在小镇的大街上展开了大张旗鼓的追逐,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刀锋跑到苍蝇馆子门前,一脚踹开了门,再从店里出来时,大家发现他手上提着那把刻着他名字的菜刀,银灿一下愣住了,缓过神来撇下板凳往回跑,换成了刀锋追,围观的人没有敢站出来劝架的。银灿一路哀号:杀人啦,杀人啦!刀锋送了他爹一程,他很快悻悻回到苍蝇馆子门口,脸色铁青,把菜刀狠狠地往大门上一抡,那把刀就钉在了门上。

母亲补充道:“真是个畜生,对自己的爹也下得了手。”我说:“可能刀锋觉得面子挂不住,装装样子的,演戏给大家看吧?”母亲说:“装样子也不是人,整个镇里的人背地里都在骂他。”

这之后,我在大街上碰到过一次刀锋,他像变了个人,看到我也不冷不热的。我问他为什么不开面馆了。他说,没生意了还开下去干吗?那不是犯傻吗?我说,为了苍蝇馆子的招牌也要开下去,只要真心实意,失去的客人会回来的。刀锋冷笑了一下说:“你们说得都轻巧,其实……”他突然话锋一转说,“不说了,越说越心烦。”我问他接下去打算干什么,刀锋也说不出清晰的规划,他说:“走一步看一步呗,反正我是不想再弄面馆了,让人家说去吧。”我说总要弄点事情做做,刀锋看了我一眼,表情有些扭曲,他几乎想发怒,但又忍住了,我们最终不愉快地散了。

这一面之后,我很长时间没再见到刀锋,从母亲的嘴巴中,零零散散地得知一些他的消息,说他跑到广州去了,具体干什么,母亲也说不大清楚,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刀锋确实栽在了赌博上,据说输了很多,在高利贷那里借了钱,去广州估计是躲债去了。母亲还一再叮咛我:“如果他向你借钱,你千万不能借给他,所有能借的人那里,他都开过口了。”我沉默不语,母亲又说,“借给他也是有去无回,他肯定拿去赌博,每一个沉溺于赌博的人都想翻本,却越套越深,所以借钱给他也是在害他。”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电话那头说他是刀锋,我听着心里紧了一下,心想他终于找上我了。其实那次我心里很纠结,我很担心他向我开口借钱,而我又编个谎言把他堵回去。但他最终并没有向我借钱,他说:“前几天翻出了一张小学毕业照,突然就想给你打个电话。”

“哦!”我冷冰冰的语气让自己也感到陌生,我又问他,“你是从哪里打听到我的电话的?”

刀锋支支吾吾,并没有正面回应我的问题,他大概觉得我会去质问“出卖”我的那个人,我问他在哪里,他也没有说,他说:“追债的人到处在找我,我也不能说。”

“你怎么会落到这个田地?老老实实经营面馆不好吗?”

“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他无限沮丧地说,“我其实好几次想过自杀,一了百了算了。”他这么说让我惊恐不已,我连忙在电话里说:“别想不开啊!熬过难关就过来了,你还得想想你家人,据说你爸爸前段时间中风了,平时也没人照顾,过得很辛苦。”

刀锋在电话里沉默了,我猜他在那头抹眼泪,沉默了很长时间,他又说:“我经常在换手机号码,以后有陌生电话来了,拜托别掐了,可能是我。”

又平静地过了一段时间,每次我回小镇,都要去老街转一圈,老街已经搬空了,苍蝇馆子的门口堆了一大堆劈好的干柴,窗前有一张破蜘蛛网,蜘蛛早已不知去向。看着那破败的模样,我眼前总会浮现出刀锋笑嘻嘻地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打面出来的场景,那些记忆都落到尘埃里了。(节选)

选自《当代》2019年第1期

《长江文艺·好小说》2019年第3期

雷默,生于1979年,浙江诸暨人,现居宁波。在《收获》《人民文学》《花城》《十月》《钟山》等刊发表小说八十余万字,部分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等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