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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19年第3期|刘荣书:燃烧(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2019年第3期 | 刘荣书  2019年03月18日09:13

内文摘录

我思绪纷乱,仿佛瞬间退回到母亲的子宫。羊水像一条倒悬河流,在我们尚未诞生人世之前,我们是一个完好的整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即便割断脐带,从幼年到成年,我们之间仍有一种独特的心灵感应。名字好像多余的标签,黏贴在我们身上,却是世人对他们自己的一种提醒。

1

以前偶尔回来,你总会抱怨说,老家太热了,好像什么东西都烧着了似的。

在南塘这个地方,夏季从四月好像就开始了,会一直延续到十月。一年十二个月,有一半时间都很热,照你的话说,都处于燃烧状态。但你毕竟未经历过肉体被烧灼的痛苦,那种并非涅槃却如炼狱般的痛苦……所以你不该一副如此惶惶不安的神色。旅行袋不该放在行李架上,而应抱在怀里,也算对我的一点尊重。我知道你是疼我的,所以才不会对你妄加指责。从这个角度看,能看到车窗外一闪即逝的风物。路边的榕树,裸露的红土,成片的芭蕉林和甘蔗林,红色和蓝色的屋顶,它们都在长途客车的疾驰中化作了一团烟气——它们都在燃烧。挥发的余烬中,那些属于南塘的特征,变得愈加明显。我感觉不到炙热,却能体会到你心里的那份不安。但你不该这样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最起码该和同座的男人聊上几句。

你看这男人多有趣呵。光头上热汗涔涔,端着两手,手上托一簇油亮假发。借由这簇假发,你们也该有更多话题可聊。考虑到涉及个人隐私,大可以聊些别的……但他不会把自己的底细告诉你的。就像你不会把自己的底细,轻易告诉给别人一样。

客车到站。你从车上下来,浅灰色旅行袋背在肩上,这让我稍感安慰。停车处有一摊水洼,一个男人抢先跳了过去,不经意间扭头瞟你一眼。你愣着,发现正是那同座男人。假发此刻戴在他的头上,却并不为这刻意伪装感到丝毫难堪,脸上是一副轻松自若的神态。他是哪里人?绝非南塘本地人。一个在南塘生活多年的人,有必要这样伪装自己吗?那么他便是一个来自外地的陌生人了,他来南塘做什么?

车站在南塘的东北方向。你却好像迷了路,忘了此行目的。穿过第二农贸市场,经过供销大厦,穿过锣鼓湾,然后会是竹马巷……你是想去老宅子吗?去那里做什么。锣鼓湾都拆了,到处是废墟瓦砾。拆迁消息从去年便下达了,如今这里拆得满目疮痍,竹马巷却不知何故搁置下来。老街坊此时却大多搬出去了。暂住这里的人,多是一些临时租客。写在墙上的红色“拆”字,好像被人投放的火种,使这里看上去,好像酝酿着一场更为浩大的燃烧。

我好像同你说过吧?老宅子的钥匙交到钟秀明手里了。你该先去她那儿,拿到钥匙,才好来这里看看的。瞧你满头大汗,这样恍惚地走着,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远远看到一个迎面过来的人,脚步顿挫,似想绕路而行。好在街巷里少有行人,一个光屁股小男孩迎面跑来,慢下脚步,朝你身后认真看了一眼。粉红色舌头伸着,白色奶油滴淌在他的肚皮上。一位坐在屋檐下乘凉的妇人,目光淡漠,对你看也不看。而她怀中的婴儿,却别过头去,猝然发出一记怪异的啼哭……正是一天中最为酷热之时,日光炭火样泼洒,水泥路面淬炼成镜,拓印出你矮矮变形的身影。在这影子后面,一个虚浮的影子紧贴,那便是我的影子。直到此刻,我才有机会再次审视自己现在的样子——它符合一个一米七六的身形。移动时形如纸片,从骨骼和器官缺失的漏洞中,能清晰看见景物从后面的填充和折射。

你不该来这儿。如今父母都已不在,所谓的家,门上却挂了一把大锁。你进不去院子,只能扒着门缝,看院子里野草荒长。哦,东屋一扇窗怎么开了?想必是淘气的孩子,进屋行窃后留下的罪证。院落虽不大,办一场葬礼也足够了。你若听我的话,事先该找人将院子清理干净,去老街坊那里拜访。让他们帮忙,在院子里扯灵棚,摆流水的宴席。若有工夫,还要请上几位道士,做一场隆重的法事。

但我觉得你肯定不会想得如此周全。你向来不是一个遇事沉稳的人。你还是先去找钟秀明吧,因为她那里,才是如今我们回南塘的唯一落脚之地。况且小般也在那儿呢。每次回南塘,为了见小般,也为了见钟秀明,我都会径直去“南塘特殊教育学校”。这学校的名称有些拗口,你找人问路,断不会轻易打听得到,若打听“聋哑学校”,很多人便会知道了。你要顺原路折返,走到农贸市场街口,右拐,拐过一条胡同,直接向北。经过一个养猪场,一片因征收而撂荒的农田,经过南塘河上那座废弃的水泥桥,桥对岸的建筑,以前那里住过麻风病人,后改作了南塘粮库,你应该记得。粮食局撤销后,粮库也废了。聋哑学校废物利用,这才搬到了那里。

我如此详细地为你引路,你却充耳不闻。走到农贸市场街口,还是朝东走了一段。跟人打听,仍是多走了些弯路。来到这座水泥桥上,你应该会想起诸多的往事,所以才会踯躅桥头,点一根烟。你记忆中的桥,应是座木桥,常被上游下来的洪水冲毁。毁了又修,修了重毁。后来修了这座水泥桥,就再没毁过了。而你,也再没来过。修水泥桥那年,我记得你大学毕业,正等着去日本留学的消息。

随着日光的暗沉,天气似乎凉爽了些。桥对面的水泥路泛着僵蛇一样的灰白,正被夜色一寸寸吞噬。你再不赶路,恐怕就更看不清脚下的路了。

走进校门,门卫老头正在吃饭,从洞开的窗子里探出头来,同你打声招呼:高老板,回来啦。

此时,我尚能清楚我们之间的身份。等走过水泥操场,迎面遇到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视线虽模糊,却能从他头顶泛起的灰白间,认出是林校长。他刹了自行车,像要同你握手,你却险些擦身而过。直到他喊一声:高若谷,是你吗?你这才停下脚步。林校长瞟一眼你背上的旅行袋,语气听来有些沉重:高若谷,前两天就听钟秀明说你要回来。出了那样的事,你也别太难过……怎么,就你自己回来的?也没开车,大家都以为会来个车队呢。

你嘴巴嗫嚅,显然不知如何作答。

林校长又说:不管怎样,葬礼还是要办得隆重些。等明天,我来和你商量,写挽联记账簿那些事,由我来操持好了。

你没有回应,显得无所适从。林校长善解人意地说:快去吧!钟秀明前些日子做了手术,你这做丈夫的,也没能赶回来,她心里肯定会落下埋怨。这两天学校虽派了专人照顾,可总不如你回来照顾得顺意。回来就好,你可要好好补偿她一下。

你没有做出任何纠正。这让我很感吃惊。听林校长的口气,显然把你当成了高若谷。我们名字的发音几近相同,这是我们那自认为有点文化的父亲当初所犯的错误。但熟悉我们的人,自有应对的策略。他们会喊我们各自的乳名,或以“大朴小谷”加以区分。若我们同时在场,别人才会有区分的意识。小时候我们为捉弄别人,常常会互换身份。可这次毕竟不同呵,这么庄重的事,容不得半分玩笑。你含混的态度让我感到了迷惑。

我思绪纷乱,仿佛瞬间退回到母亲的子宫。羊水像一条倒悬河流,在我们尚未诞生人世之前,我们是一个完好的整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即便割断脐带,从幼年到成年,我们之间仍有一种独特的心灵感应。名字好像多余的标签,黏贴在我们身上,却是世人对他们自己的一种提醒。

我是高若谷。我的意志如今依附在你的躯壳之上。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亲近他们的机会了,那么就让我操控你,扮演一下我的角色吧。从现在起,你需遵从我的指引,走过操场,拐过教室,宿舍里此刻暗沉一团。我清楚今天是“回家周”,所以听不到孩子们的喧闹。却不该心生恍惚,忘了钟秀明宿舍的所在。听到一声猫叫。一只白猫从脚边窜过,像是前来引路。穿过低矮的水房,看到前面不远处,一盏路灯枯树样亮着,灯下聚拢着一群猫。猫有黑有白,听到脚步声,骤然朝这边放声嘶叫起来。惊慌失措间,这才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站起来,正是我的儿子小般。

我随你走进路灯的光照。本想像以往那样,抬手摸摸小般的头。每次见面,我都会习惯性伸出左手,去“胡噜”一下他的头。但左手不受控制。你略弯腰,握住小般的手。小般抬头,没有像以往那样,打着问候的手语,或是问给他带了什么礼物。窥看的瞬间,目光移开。身子转到你身后,去搬弄你背上的旅行袋。你闪身躲开。小般一脸不快,揉着被袋子撞疼的额头。他的本意只想帮个忙的,你又何必这样敏感。难怪他对你不再理会,抬脚将绕在脚边的猫踢开,独自向光照外走去。

你跟了他走。不安的心绪瞬间将我感染,不安中却自有一番感慨。冥冥中觉得,若没有我的儿子小般,我便不可能认识钟秀明,不可能在这样一个回归南塘的夜晚,顺利回到她的身边。

屋子里灯光昏暗。和钟秀明开始相处的每一个夜晚,我便要习惯这灯光的昏暗。她患有“青盲症”,应该得自她父母的遗传。一双好看的杏核眼,瞳子黑白分明,看上去和常人无异,视力却在前段时间急剧下降。有时同她近在咫尺,她却不能明辨,只能凭借声音和气息,判断出来者何人。为不使别人觉得受到冷落,她便要时刻保持微笑。即便独处,也保持着那种迷人的微笑。睁着一双眼睛,脸上的表情看上去有点迷茫,又有那么一点旁若无人的镇定。

她坐在床沿,正在低头喝水。半人高的风扇呜呜转着,将屋子里的热浪赶来赶去。额发被风掀动,使蒙住眼睛的浅蓝色眼罩显得特别醒目。听到小般身后的脚步声,她的脸上聚起惯常的笑容。只是那笑容看不到了,只看到嘴角牵起的两道弧线。

你回来了?她慢慢站起身来。

我本该走近她的身前,将她摁坐在那里。手臂伸到她的脑后,她淡黄的头发扎成一根马尾,痒痒地搔着我的手背。指尖触碰她的耳垂,她鬓毛细软的颈子,将眼罩摘下来。俯身去看她做了手术的眼睛,是否依旧明亮,白色瞳仁间是否还有一丝浅浅暗翳。但我的意识支配不了你的行动。只听你嘴里支吾着什么,端着包裹,在屋子里团团乱转。小般转到你面前,眼神变得越发陌生。指着一张桌子,伸手将桌子上的药瓶、水杯、书本等一应杂物,一股脑推到桌角,暗示你将包裹放下。

钟秀明坐回到床上,心里肯定有所失望。我了解她的脾性。此时该问一问她手术的情况,这本是人之常情。可没等开口,却听钟秀明抢先说:前些日子,我本该和小般一块儿去的。可事先和医生约好了,必须要休息好,准备手术。医生说,如果再拖下去,以后就真的什么都看不到了……况且我去与不去,也帮不上什么忙,只会给人家添乱。那些天你一个人跑上跑下,肯定累坏了吧?

果然不出所料,这就是钟秀明的过人之处。她心有怨怼,却不会直接发作,而是会用一番客气的表白,抢先向对方发难。

不累不累。做完手术,你的眼睛恢复得还不错吧?

哦,恢复得再好,也就那样了……这次回来,你有什么打算?想继续回那边做事,还是待在南塘?

那边的事杂七杂八,等处理完了,才好做打算。这次回来,等下完葬,我还是准备先回去的。

就你一个人回来的?

嗯。

嫂子没一块回来?以前听你说,哥和嫂子的关系好像不太融洽,如今人死了,一点夫妻的情分也不讲,葬礼办得冷清,旁人会笑话的。

这样的质问令你发蒙,一时不好作答。茫然四顾,见小般正在摆弄放在桌上的旅行袋。惊叫并不是我发出来的,我操控不了你张开的口型。他们两人说话时,我便已感知到小般的蠢蠢欲动。他对那禁忌之物充满好奇。

别碰那东西!你大叫一声。

小般后背一耸,显然受到惊吓,下意识抽身便跑。跑到另一间屋子,扒着门框,窥探这边的动静。眼神中有一点惊惧,又有一点羞恼。

你不该这样,不该对一个孩子发这么大火,孩子有什么错呢。旅行袋破瓜一样敞开,暗红色骨灰盒暴露出来。正面用鎏金镶嵌“福泽长流,人杰地灵”两行字样,雕有云龙图案的盒盖掀开,露出骨灰袋黄色的绸布。我暗自得意,觉得小般这样淘气,不愧是我的儿子。

小般,你去睡吧。钟秀明说着,冲虚空里打着手势。语气中的谴责显然并非冲着小般。

你坐到凳子上。调整坐姿,半个身位对着钟秀明,半个身位对着那张桌子,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那只重新整理好的旅行袋。

别吓着了孩子!钟秀明开始抱怨。当初就不该来接小般,也不和我商量商量,直接派车就过来了。如果我能跟过去,他的情绪或许能好点。

那次去,吓着他了吗?

好像吓着了。从葬礼上回来,这孩子和以前变得有点不一样了。

是我的主意……觉得我们高家,就小般这一个后人,不在葬礼上露面,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当时也抽不出身,没能照顾好他。

他们是怎么想的?既然葬礼在那边都举行过了,不直接下葬,还要把骨灰送回老家?况且这么冷清,有点不近情理。

落叶归根嘛……头疼。我累了,想先睡一觉。有些话,还是明天再和你说……好吗?

面对如此谦恭的口气,钟秀明愣住了。这才想起她做妻子的责任,忙不迭问:吃过饭了吗?饭在厨房,你自己热一热。不饿,在路上吃了?那就去冲个凉吧。

电风扇关了。屋子里更显闷热。临睡前,你对钟秀明所说的借口听上去那么别扭,又有一点怪诞。死者的骨灰成了夫妻间同房的禁忌,骨灰盒也别放在这里了,你身子弱,会有忌讳。小般睡了吗?小孩子心火旺,他不必有什么忌讳,这毕竟是他的亲人,但他肯定会有点怕……

灯光熄灭。我在黑暗中踌躇良久。思绪不受你肉体的疲累所困,任由我思来想去。想起对钟秀明的冷落,简直太不近情理。我虽同她闹过别扭,却只是嘴上说说而已。感情上出现的裂隙,皆因钟秀明的胡乱猜忌所致。你和我结婚,就是想利用我来照顾小般……有次吵架,她竟对我说出这样伤人的话。那时我确实有点冷落了她,却因分身乏术,不能经常回南塘看她。而钟秀明的猜忌,多是因听了别人的教唆所致:高若谷再不是从前那个高若谷了,有他哥哥做靠山,他黄花闺女都讨得到,还会在乎你。

月光在门扉间铺成一条通道,提醒我做出补救的行动。门敞开着,想来钟秀明对我必有期待。她躺在床上,仍戴着那只浅蓝色眼罩。我贴近了她,不知是我身体的冰凉将她刺激,还是她滚烫的身体使我生出一阵战栗,呻吟声是我们两人共同发出来的。我的抚摸略显生硬,手臂伸到她颈后,触碰到她滚烫的耳垂。眼罩摘下来,俯身去看,发现她眼睛闭合,睡相凄苦。以前我们共卧一榻,夜半醒来,睡梦中的钟秀明常常会是这样一副样子,和白天那个端庄的手语老师判若两人。除天生的青盲症外,噩梦似乎成了她难以摆脱的又一暗疾。她是一个遭人遗弃的孩子,在南塘孤儿院长大。师范毕业后,要求来聋哑学校执教,也算是对社会的一种回报。她是小般的老师,对小般的照顾堪比慈母。我之所以追求她,除迷恋她的笑容,更多掺杂了对她的怜惜和尊重。

我不能自已,开始亲吻她闭合的眼睑,却不能使她睁开术后复明的眼睛。视力减退之前,我曾带她去过几次大医院的眼科。医生建议手术,但对术后的恢复情况语焉不详,只说能控制眼压,避免视力继续下降,保持现状就不错了。言外之意,钟秀明在她的有生之年,随时会成为一个盲人。这也是她时常冲我使性子的原因之一,有时说着说着,便会哭起来……我的舌尖犁过她的唇腮,尚能感知到一丝泪痕的咸涩。等伏到她身上,她身体的滚热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单薄睡衣随着我的亲吻,灰烬一样剥落,身子像缓缓张开的蚌,瞬间将我接纳,使我倏然感到一阵被灼伤的疼痛。听到“滋啦”一声,那是两具肉体共同制造的声音,恰似烧红的铁器浸入寒冰。热浪绳索一样捆绑了我。越是挣扎,愈是挣脱不能。感觉自己正在慢慢融化。每融化一分,她的身体便会有一个真实部位的复原。及至将我化成一块小小冰核,情欲的潮汐仍未消退。床单是湿的。她的身体在泛白的月光中慢慢漂浮起来。当我从床上挣扎着下来,明显感到自己成了一团即将耗干的水汽。

我脚步踉跄,飘忽来到小般的睡房。见小般安然地睡着。向另一张床榻走去。一个男人的身形蜷卧在那里。月光照在他睡相狰狞的脸上,使我顿然陷入惶惑。南塘的夜色廓大而沉寂。即便思绪纷乱,我想也该睡了。游离的思绪应遁入这沉睡的躯壳,只待梦醒,还要静观明天会有怎样的故事发生。我向床内倒伏,却惊讶地发现,根本不能与之融入。这具散发着汗酸味的躯壳,释放出一种难以抗衡的能量,排斥着我,拒绝着我。徒劳挣扎中,我发现自己双脚离地,正在慢慢向上浮升。从俯视的角度,能看清这一大一小隔床而眠的两个人。燃着的蚊香像猩红的眼睛。离蚊香不远处,一团物体正在发出微光。像一蓬雪,又像一堆散乱的镍币。它们在月光的浸润下生出枝丫,这才使我有了依附的可能。幽深中又见零星散落,发着光,一直延伸到小般的睡榻旁。抵近了看,这才看清是散落的骨灰。显然,当我在钟秀明的卧室逗留,佯睡的小般禁不住好奇,最终打开了旅行袋。他将骨灰当成玩物,抓了一把,有些散落在地。我凑近去看他,发现他的手心,果然握有一枚贝壳大小的骨灰残片。

我是高若谷。

是这个故事中久不得安息的亡灵。躺在床榻上的男人,是我的孪生哥哥高若朴。他正跌落于噩梦深渊,梦到一场因车祸引发的熊熊大火。

我是高若谷。

我于2011年5月17日上午11点30分,在Y省“江宁”路段,被一辆福特皮卡车追尾相撞,坠入山崖。当时并未死去。只当车内起火,这才从昏迷中慢慢苏醒。逃出车窗,却对留在车内的躯壳感到无能为力。逃出来的只是我魂灵的一部分。另有一部分,在烈焰灼烧下化为乌有。山谷里蒸腾着热浪。燃烧的车辆形同周遭正在盛放的茶花。我听到那些未及逃出的魂灵,发出怪鸟般的叫声。火光慢慢熄灭,留在车内的躯壳变成一具焦黑尸体,看上去异常丑陋。我受到惊吓,开始在山谷间游荡。阳光炽烈的正午,我会看到我的影子投射在光滑如镜的石壁上,肢体残缺不全。虽能勉强拼凑出一个完整人形,但嘴巴是残缺的,所以我对人世的发声你们不会听到;我的手掌变为一段枯木,所以我的触摸不会令他们有任何感知。

2

我的哥哥高若朴从噩梦中醒来,湿汗淋漓,呆呆坐在床上,想着自己的心事。

他的心事如今能一眼被我洞穿——决定带骨灰来南塘之前,他给钟秀明打过一个电话,通知她准备将骨灰送回南塘安葬。末了,他又特别叮嘱,葬礼一定从简,不可让更多人知道。他本想到了南塘,将事情的真相告知钟秀明。因心里不忍,或旅途劳顿,又或许在他心里,也想验证一下身份互换的效果,这才拖延了一晚。却想不到,钟秀明将葬礼一事看得非常重要,传得尽人皆知。特别是林校长,对此事更是上心。

曙色像浓稠的米浆,慢慢从窗子上透进来。低头思虑间,我的哥哥高若朴这才发现遗落在屋地上的骨灰。不由大惊,赶忙下床,将骨灰一一捡拾起来。拾到小般床前,见小般安然地睡着,不由叹了口气。将打开的骨灰盒重新整理。但他不会想到,有一枚骨灰,仍攥在小般的手心。

林校长早就候在了门外。随后赶来的,还有其他几位被他通知到的街坊。

高若朴不该这样固执,认死理似的非要丧事从简。而林校长和几位老街坊则显得更为固执,他们似乎动了真情,嚷嚷说你不同意大操大办,那我们自己来办好了,那点钱我们还是出得起的。高若朴被一群热心人绑架。在他的坚持下,葬礼的筹划虽不大办三天,也要在一天之内,补足一个隆重葬礼的全部程序。

老家的院子清理过了。灵棚已搭好,流水的宴席摆在街上。做法事的道士即刻到来,金丝楠木棺材、成匹的白布、花圈和纸扎,堆满了整个院子。直到此刻,我才觉察到一件荒唐的事,惊讶地发现,挽联上的名字,竟然全部写错。

高若朴先生千古。南塘特殊教育学校全体师生敬挽。

痛悼高若朴伯父大人。侄儿高小般敬挽。

林校长戴着花镜,坐在一张八仙桌前,一丝不苟地写着毛笔字,看上去真是可笑。所有的挽联、悼词、礼簿的记账,均出自他手,死者的姓名却无一例外被他写错。

我是高若谷。我的骨灰此刻安放在灵堂的供桌之上,正在等待入殓。而挽联上的名字,怎么竟会写成“高若朴”!他是这场葬礼的发起者,是死者的直系亲属,却如此滑稽地成了一个死人。

而他却怎么好像置身事外?不及时阻止这人世间的荒谬。瞧他穿在身上的丧服,竟和我的儿子小般一个模样。一袭长身孝袍,头顶孝帕,额间裹一条孝巾。遮挡着眉眼,好像一种故意的伪装。他是我的哥哥,也算我的长辈。在南塘的丧仪礼俗中,长辈无需为晚辈或平辈穿戴重孝,只需臂上箍一道黑纱便足够庄重。他却沉默寡言,对所有的安慰都一概应承,显然在故意掩饰着什么——如此说来,这烦乱的葬礼,并非一场为亡灵准备的葬礼,而是生者为自己举行的一场葬礼。这多么好笑。

葬礼上接连出现了一些咄咄怪事。

一只花圈烧起来了。像是自燃。没有风,烧纸钱的陶盆隔得很远,五颜六色的纸花和挽联在火焰中化作一团灰烬。等到下葬,金丝楠木棺材从小货车上抬下来,数十位壮汉,硬生生将它抬翻在地。小般洒落骨灰的事此时已传得尽人皆知,人们觉得这只是意外,虽有蹊跷,却不愿多想,那是我在暗中捣乱。

葬礼结束的时候,主事们顺路来到学校,小坐了一会儿。高若朴仍以我的名义,表达着地主之谊。作为亡灵,此时我已深感不安。我猜不出事情怎么会出现这样的结果。按这种形势盖棺定论,入土为安暂且不提,亡者的身后事怎么处置?小般怎么办?特别是钟秀明,作为亡者的妻子,她又该怎么办?

直到此刻,我才觉得这人世间,惟有钟秀明才可信赖。此刻她在里间落寞地坐着。虽未参加完整个葬礼,只在入殓时露了露脸,她的神态看上去却异常疲惫。蒙在眼睑上的眼罩摘下来了,我重又看到了她复明后的眼睛。秀美、明亮,倦意中透出一丝深深疑虑。小般伏在桌子上吃饭。头发因箍了一天孝帕,乱糟糟的。听到高若朴在外间的说话声,他转转眼珠,忽地放下筷子,冲钟秀明打起了手语。钟秀明正在走神,并没看到。他便站起来,用筷子轻敲几记碗碟,指指外面,用手语说:

他,不是我爸爸。

钟秀明愣着。看着小般,又朝外间看了看。唇语与手势并用,问:你怎么能说他不是你爸爸?

他不是。小般摇头。昨天他来,我就觉得他不是我爸爸。我爸爸习惯用手碰我的头,可他却握了我的手。你注意到了吗?他吃饭用右手,我爸爸不这么做,他干什么都用左手。

钟秀明眉头紧皱,神思恍惚。

小般走近她,抬手拉她一下,又伸手摸摸自己的耳垂,打着手语。

看到此处,不由令我百感交集。借由小般手语的提示,这才想到,我和高若朴虽貌合神似,但我们之间最大的区别,便是在耳垂上。自打从娘胎生下来,他的右耳垂上便长有一颗小小的肉瘤。小时候他若紧张或羞涩,那肉瘤便会先自通红起来,像一颗液态玛瑙。这俗称“拴马桩”的东西,也是高若朴自小好命的见证。不像我,顶替父亲到铸造厂工作,下岗后一直为生计奔波。做小生意亏本,壮年丧妻,也算中年男人最惨的境遇了吧。

小般还想再说什么,门外传来送客的声音。

我的哥哥从门外走进来,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若不以亡灵的角度看他,他便当真成了我的化身。儒雅之气尽失,多日的操劳困顿,使他面色黧黑,浮荡着一层燥郁之气。站在钟秀明面前,嘴巴嚅动:明天,我想先回去了……

钟秀明抬手指指桌上的饭菜,说:先吃饭吧。这样说着,眼睛不自觉看向他的右耳。惊讶地发现,那个小小肉瘤不见了。耳垂下沿轮廓光滑,只有我能看出一道暗结的疮疤。

钟秀明面色惊异,毫不掩饰地看向小般。高若朴也随她的目光朝小般看去。小般目瞪口呆地站着。高若朴说:小般,你先出去一下,我有事想和钟老师说。

小般不知所措。直到钟秀明用手语对他重复一遍,这才赌气走了出去。

屋内安静下来。

高若朴却并未说话,而是扭身,将随身携带的挎包拿过来。从里面掏出一张银行卡,递向钟秀明:这是一百万……

钟秀明闪了一下身子,呆住了。

密码是小谷的生日……他说着,脸上划过一丝哀伤的波动,鼻翼抽动起来,跌坐在床前的一张小板凳上,仰面看着钟秀明。好像犯错的学生,要向他的老师忏悔。他将那张银行卡擩在钟秀明膝头,忽地用手蒙了脸,又在自己脸上头上一通胡乱搓揉,喉咙里发出沙哑之声。

错了,都错了……钟老师,我对不起你,我该把事情的真相都告诉你……今天埋的,是小谷的骨灰。不是我高若朴的,咱家里死掉的那个人,是小谷,不是我。

钟秀明又是一愣,开口想问。口型半张,身子却僵住。打着冷战,瘫靠在床栏上。

那天我在外面躲债,接到马银书的电话,她叫我回家,告诉我说,小谷出了车祸……当时我又急又疼,本想直接赶到出事现场,马银书却拽住我,出了这么一个下作主意。

怎么会这样!钟秀明缓过气来,如梦方醒,发出一声梦呓般的呢喃。

高若朴抬眼看她,又低下头去。

这么做,都是被逼无奈。你可能不知道,我们从日本回来,表面上生意做得光鲜,其实小谷去投奔我的时候,都快撑不住了……马银书这样对我讲,既然小谷死都死了,不能白死。我们又在难处,你想想当初买的那些人身意外保险,何不借机用一用,也好缓一缓当下的燃眉之急。

钟秀明脸上惊现骇异之色。

那怎么行……当时我就说。怎么不行,马银书说,肯定行,警察的电话都打过来了。认定死者的身份就是你高若朴。车子是你平时常开的那辆车的牌照,车里有你的驾驶证和身份证。尸体烧焦,完全无法辨认,警察就是通过那些残损的证件查找到的线索。你们是孪生兄弟,熟人都认不清你们,何况保险公司。虽然委屈了小谷,但你好好想想,这可是救我们的好办法呀!

钟秀明的嘴角现出惯常的纹路,像是要笑起来,却忽地掩面而泣。

高若朴不理她,继续说着:我那辆车小谷经常开,可我的身份证和驾驶证,咋就到了那辆车里?语气顿挫,像一句嘀咕,又仿佛自言自语。翻翻眼睛,看向钟秀明,随即被钟秀明的哭声惊醒,面皮一皱,也跟着哭起来。声音嘶哑,却没有一滴眼泪。我的好兄弟呀,真是可怜了他。都怪我一时糊涂,怎么就听了马银书的话。

怎么会有这种事!哭声戛然止住,钟秀明开始发难。

高若朴也止了哭泣,露出为难的表情:钟老师,小谷既然已经死了,你就原谅我吧,原谅这一切的荒唐……说着,弓身向前,再次拿起那张银行卡,朝钟秀明手里杵。这是一百万,五十万算是车祸保险的赔付,另外五十万,是我们送给你和小般的。在县城买套房,以后小般读书,成家立业,哪里都需要钱……不不,不止这些,我会一直照顾他,一直照顾到他长大成人。

你们拿高若谷的命骗钱,不觉得太荒唐吗?你,你们,不会是故意害死他的吧。钟秀明挥手将银行卡推开。动作幅度虽不大,高若朴却如身中数刃,扑身倒地。

你怎么会这样想……他缓缓仰头,痛苦地皱紧眉头。我们是孪生兄弟,殊体同命,我怎么会有害他的心思。你不晓得我心里有多难过,我的心都碎了……我愿意烧死的是我,不是我的兄弟;我愿意今天下葬的是我的骨灰,不是我的兄弟。我死了一了百了,我兄弟要是活着,他就能把我的葬礼办得体体面面,不会像我现在这样,假冒他的身份,活得像一个鬼。

钟秀明被他的表白打动,虽冷静下来,却仍然泪流不止。沉默片刻,忽然问:死的既然是高若谷,你这样做,考虑没考虑过他的身后事?我可以不管,可你想没想过小般,这孩子有多可怜。他虽然对你有点怀疑,可并不知道死的是他爸爸。从今往后,谁又能担起一个做父亲的责任。

我能……高若朴在地上蠕动,好像重新活转过来。小般虽是我侄子,我却会对他情同父子。我绝不会亏待了他,我要尽我所能,把他的所有事都安排周全……考虑到让他见他爸最后一面,我这才执意派车,把他接过去参加葬礼——那毕竟是他爸的葬礼啊!考虑到要让我的兄弟入土为安,我这才冒着被人识破的风险,执意要把骨灰送回老家安葬。

你能吗?钟秀明发出一声冷笑,我觉得你不能……那么我呢?高若谷既然活着,我们俩的婚姻怎么办?难道你也想扮演一个丈夫的角色?

高若朴攀附床沿,重新坐回到小板凳上。垂头沉默半晌,仰头对钟秀明说:这也是我这次执意回来,想要和你商量的。从今后,高若朴就从世上消失了,只有高若谷还活着。我想过些日子,我们去民政局,办一下离婚手续,小般你可以继续带在身边,不想带,我就想其他办法。

钟秀明还想再说什么,忽地被外面传来的脚步声打断。她止住话头,顺势将那张银行卡紧紧攥在手中。

林校长走了进来。

那一刻,我能感知到他们两人心里的那份紧张。身份的谜团揭开之后,他们的演技更显生疏。好像高若谷拙劣的表演,直接传染了钟秀明。林校长话刚说了半句,她便气力不支,以寻找小般为由,躲出门去。

林校长有备而来。

先是总结了一番刚刚结束的葬礼,说哪儿哪儿办得还算体面,唯一的缺憾,就是不够隆重。太不像话了,你嫂子是叫马银书吧?记得她从没来过一次南塘,没拜见过她的公婆,是个不懂礼数的人。可再没礼数,这么重要的事,也该跟着过来。可你高若谷又是怎么了?你那火爆的脾气呢,作为小叔子,也不和她闹一闹。你哥这一死,以前说过的话,还能作数吗?

当然能作数。我哥虽然死了,我还能当公司的半个家。高若朴尴尬地笑着,说出这番话,显然想在林校长面前证明些什么。

林校长干笑两声,半信半疑道:作数就好……听说你明天就想回去?

高若朴点头。

如果说话作数,回去后,你得把以前答应我的那件事给办喽。夜长梦多,我怕你哥一死,人走茶凉,你嫂子能容得下你就不错了。

林校长,你说的……是哪件事?高若朴眨着眼睛,大惑不解。

哪件事!林校长一拍大腿,你看你看,哪件事你都忘了,可见根本没放在心上……当初你不是说,你哥答应给我们学校,捐款一百万嘛!

听了林校长的话,我不由一惊,顿然感到惭愧。看高若朴吃惊的样子,更是让我惭愧——都是我爱吹牛的错。可在当时,你高若朴的公司在南塘几乎成了一个传奇。你该懂得你越风光,我便越有面子的道理。当时政府都曾派人求过我,让我鼓动你回乡投资。林校长当时正为学校筹款无着,也来找我。问能不能找你帮忙,给学校捐些钱物。我随意打包票说,没问题,学校的事就是我家的事。林校长试探着问,估计能帮多少?我信口开河,一吐口便说了百万。

见高若朴呆呆地发愣,林校长往他身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高若谷,不是我挤兑你,这件事,你可无论如何也要办成。不为别的,要为你家钟老师考虑。她现在视力越来越不好了,往后很难胜任教师的工作。老是因故拖课,说不定会被教育局解聘。我知道你高若谷现在财大气粗,背靠大树好乘凉。可你想过没有,钟秀明有这份工作,她就是一个有价值的人。没了这份工作,你想想,她就是一个废人。她多不容易!我同领导打了包票,说你哥哥愿意捐款百万。说出去的话等于泼出去的水,再也没法子收回来,你不能让我为难……学校这边,有我在,你就放心好了,钟秀明的工作暂时不会出任何问题。

我当时夸下的海口,不想成了对林校长人情上的一个亏欠。更想不到,会直接影响到钟秀明的工作。既然能捐出百万,要这份工作又有何用?但这毕竟代表不了钟秀明的本意,她十分热爱这份工作,很难想象,若失去这份工作的机会,将会对她造成多大的打击。

我这样想着,听到高若朴战战兢兢地问:搞不到捐款,真的会影响钟老师的工作吗?

你说呢!林校长说着,促狭地笑了一下。

我知道那是林校长在故意挤兑你,他和我开玩笑惯了,你千万不能被他唬住。

却不想高若朴低头思虑,竟脱口而出:好吧……林校长,等我回去,就着手办这件事。钟老师的工作,不能有任何闪失,她和小般,还要您多多关照呀。

他的口气听来虽有犹豫,却不容置疑。毕竟,如今他虽是死者高若谷的身份,却是名副其实的高若朴。在他一手创办的公司里,还有他说话的份儿。(节选)

……

刘荣书,河北省滦南县人,满族。作品见于《江南》《山花》《人民文学》《花城》《十月》等杂志。多篇作品被选刊选载并入选各选本。著有长篇小说《一夜长于百年》《党小组》,中短篇小说集《追赶养蜂人》《冰宫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