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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好小说》2019年第3期|石一枫:不准眨眼(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好小说》2019年第3期 | 石一枫  2019年03月08日09:04

那天陈青萍召集我们三个狗男人去开大会,诸人都始料未及。接到电话,想必是有人叹息,有人流泪,有人欢天喜地;共同之处则是每个人都充满了众望所归的成就感和沧桑感,因为谁都以为她只叫了自己。还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所有人都在行着持枪礼——对着大洋彼岸的陈青萍,对着载誉回国的陈青萍,对着近在咫尺玉体横陈侧卧榻上的陈青萍。我就是这样一边接着电话,一边把裤裆在小柜子上蹭啊蹭,一边看着墙角那张会咯吱咯吱叫的双人床。床上躺着我的现任女朋友,黑脸林黛玉,她正在搔首弄姿作肉感的深思状。

电话里的陈青萍说:来来来。我说:好好好。她又说:我刚离了婚。我说:嘿嘿嘿。床上的黑脸林黛玉便问:你又犯痴了,平白看着我嘿嘿什么?我捂住电话说:没啥没啥,你膀子露在外面,看着凉了又喊疼。黑脸林黛玉便更加来劲,嘤咛一声,一条大腿也掀了出来。陈青萍那边好像有点警觉,问:谁谁谁?我比她还警觉,赶紧说:没没没。这时黑脸林黛玉却催起我来:快快快!我又捂住电话对她喊:等等等!她便赌气开始吃枕头吃被子。我只得赶紧问了时间地点:明天晚上七点?醒客咖啡馆?好好,到时再叙。挂了电话,才感到舍不得,裆中之物也已蹭得甚是雄大,一步三颤走到床前,怒视黑脸林黛玉。她倒浑然不惧,索性像海豹一样昂起个半裸体问:哪个给你打电话?我说:大学同学,请我吃饭。她说:什么时候打不好,偏这会子打?我说:人家还停留在美国时间里。她又问:什么劳什子美国时间?我说:美国时间有什么稀奇的?时差你懂不懂?你要不懂咱就只能从头讲起了,话说地球它是个圆的——她穷追不舍地打断我:我是问谁在美国时间里?我说:当然是美国人民。她说:我是问你哪个同学从美国回来又在美国时间里给你打电话?我一心虚,吼道:反正是同学,你又不认识!她也有点急了,终于切入主题:男的女的?我恼羞成怒,声如洪雷:男的!她说:真的?我说:真的!她说:若是假的?我说:舌头上长一个三寸大疮行了吧?满意了吧?她这才缓和下来,说:那你平白急什么?急什么?我趁着火性,一把把她一条大腿高高拽起:急,急,急什么?你说急什么!

急固然是搪塞,美国时间却不假。陈青萍哈欠连天地说她刚下飞机,正在倒时差。她才一回来就找我,确实把我兴奋得够呛。可我看到手上按的却是黑脸林黛玉,不免又感到一丝悲凉,便执意要关灯做爱。她又起疑心:平时都要开灯,今天为甚关灯?我说:反正开灯关灯一样黑,省点儿电吧。她登时不依不饶,拒绝再搞,我也乐得顺水推舟,不搞拉倒。

到了次日,黑脸林黛玉已经哭得抽搐不止,眼睛只是乱翻。我好歹劝她两句爱你敬你一撮儿灰一阵青烟云云,又心猿意马地和她吃了顿午饭,赶紧打发她去上课。她走之后,我胡乱把电视台一个节目的稿子写完,就赶紧拍着屁股出门打车,直奔咖啡馆。

到了咖啡馆门口,一个围着绿围裙的白胖姑娘问:先生一位?

我说:不不,找人。

找人?是找他们么?那俩人也说找人。

俩人?我眼珠一转,没在厅里找到陈青萍,目光一停,却在靠窗处发现了吴聊和肖潇。这一见之下,我从惊诧到疑惑,从疑惑到懊丧,仿佛坐在一辆急剧俯冲的过山车上——我还以为只叫了我一个呢。

而正坐在里面的那两位原先也一定以为陈青萍只邀请了自己,此刻看到我,只能解嘲地一笑,意为“果然还有你”。而我正迟疑着是否应该走过去,吴聊已经扬起手,有气无力却毫不留情地把我拽过去了。

离他们越来越近,时光倒转,往事如昨,我又重温了一遍几年前在大学课堂上的那一幕:讲台上站着一位为自己的课程深感抱歉的马政经老师,几乎所有的学生都和他一样没精打采,在那片伏下的黑脑袋组成的田野里,陈青萍却极其醒目地腰板笔直,昂首坐着,鲜花带露,招蜂引蝶。围坐在她身边的就是我们三个,吴聊在她后面,一边迷醉于她的发香,一边更加迷醉地对她谈洛克菲勒、比尔·盖茨;肖潇在她左边,老实巴交,给她看自己的学术论文,没有晚清,何来五四?我坐在她右边,既不被她听,也不被她看,却把手径直插到了她的屁股底下。

比起陈青萍的另两个追求者,我无疑目的最单纯,手法也最直接。每逢周末没课,陈青萍就会乔装打扮,上午先去和吴聊讨论经济原理,下午再听肖潇讲解学术规范,到了晚上夜黑人散,便到湖边的小树林去找我。远望一根塔,塔影插入粼粼湖中,我们两人便也实践这个象征,忙得一塌糊涂。

即便我占尽便宜,却并无优势。陈青萍死活拒绝承认我是她的男人,并威胁如果我把和她的关系讲出去,她就不再与我发生关系。这样一来,只能算偷情,还是她偷我,不是我偷她。更有甚者,偷着不如偷不着,她对外的宣布是吴聊和肖潇一起追她,两人以君子方式fair play,竞争上岗,而我的品行大家有目共睹,只能算作她的一个纠缠者,预备性骚扰犯,压根儿没有被她纳入考虑范围。

也不知道美丽的陈青萍是怎么想的。我一度认为她是个极端女权主义者,对我只是玩玩儿就算,吴聊和肖潇两者之一才是她未来床上的主角;而究竟是哪一位,则取决于吴聊先受聘于IBM公司还是肖潇先得到UCLA大学的offer。基于这种认识,我的策略只能是有便宜不占白不占——占了便宜也要当王八,不占便宜就是王八蛋,反正互相解渴,权当练兵。可是事态总是出乎我们的想象,快毕业的时候,陈青萍却神不知鬼不觉地跟着一个美国来的访问教授坐上大象一样的波音747,飞啊飞,出国了。那洋老头在学术界颇为著名,年薪十万美刀,可谓兼取梦想实现的吴聊与肖潇二者之长,甚至在我负责的领域,也即肉体方面也不含糊——传闻他在我系卫生间撒尿,被人窥见,观者大惊:帝国主义,船坚炮利。陈青萍就这么身背多少民族恨,抛下三个伤心人,以成功女性、学术女性、肉体所向披靡的女性的身份——飞走了,连个招呼也不打,连个音信也没传来。

而生活的发展也总是与年轻人的预期存在一定的距离。我们三个,吴聊落选了IBM,自己去倒卖医疗器械了;肖潇没有得到UC的垂青,只好到一家研究所直升博士,然后留校任教了;我也没有再找到可与陈青萍匹敌的尤物,只好偏安于一个又一个有明显缺陷的女性,目前是黑脸林黛玉。

可现在,当我们都学会习惯现状之后,陈青萍却又一次出乎预料,和洋老头儿离了婚,坐着大飞机,飞啊飞,飞回来了。她这次召集我们,意欲何为?难不成只是假惺惺地叙个旧?这不是她一贯的风格啊。真正的胜利者是连胜利都懒得炫耀的,就像比尔·盖茨午饭只吃汉堡包,苏格拉底的口头禅就是他一无所知。任何一个反革命流氓犯都会痛心疾首地说:为什么就找不到真正的爱爱爱情呢?

但无论如何,我们却都一个个贱兮兮地来开会了,因为失败者总会毫不吝惜地展览他们的痛处,就像用来陪衬比尔·盖茨、苏格拉底和反革命流氓犯的穷人、蠢人和女人。吴聊西装笔挺,肖潇表情木讷,我哈欠连天,三个懊丧的男人已经坐在一起,回味往昔的懊丧,消磨眼前的懊丧,等待这些懊丧的根源在门口出现。

不便见面的熟人见面,没话也得找话。我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大眼瞪小眼,小眼翻白眼,然后又一起眨巴眼,终于还是我开口。我对吴聊一点头,他也一点头,我说:开上大奔了么?

他说:惭愧,还是丰田。

我又向肖潇点头:评上教授了么?

他说:惭愧,还是讲师。

他们互相看看,对我说道:得上艾滋病了么?

我说:幸亏,还是阴性。

基本情况是没发大财没成大师没得大病,基于这个前提,我们暂时躲开了陈青萍,心怀鬼胎地闲扯叙旧。首先陷入滔滔不绝的是伪大款吴聊同志。吴聊毫不谦虚地说,他已经进入了我们国家正在大力扶持的中产阶层,这个阶层的象征性符号是日本车、三环路附近的商品房和皮尔·卡丹西服,阅读《财富》周刊和男性《时尚》杂志。虽然以目前的社会格局看来,他很难更上一层楼,但毕竟已经脱离了越来越值得同情的大多数。他应该对这个现状很满意了,即使不满于实际的财富数量,也应该对他和我与肖潇在经济上的落差知足了,况且最近他还有一喜:当前一阵非典来袭,举国上下都在温度计上战战兢兢的时候,他趁机大赚了一笔,从德国进口了大批电子温度计,供人随时随地战战兢兢。吴聊同志的情绪像温度计一样飙升,这两天正准备响应厉以宁先生高屋建瓴的号召,在郊区再买一套联体小楼,供他穿着休闲服遛狗、钓鱼、阅读《财富》《时尚》并思考人生用。这时肖潇以学者的正义感指出:你这是在发国难财。吴聊感到这种说法很无趣,怏怏地说:国家有难,匹夫发财,不过我的主要目标还是为国分忧,分忧。他又问肖潇:那你国难当头又在做啥?肖潇说他遍查史料,研究我国历史上的历次大疫,有感而发,写作《SARS的考据学批判》。吴聊道:倒没发财,不过屁用没有。肖潇也觉得没趣,又问我:你在干吗?我说:那时误吻广东妹,爽了嘴,苦了肺,躺在床上等死。吴聊道:这不像你,怎么不是在床上吃淫药,再活活把自己干死?我有些不忿,说:你为什么总把我和西门庆扯到一起?肖潇说:西门庆怎么了,我认为西门庆也是具有形而上的苦闷,但无从解决,只好以形而下的方式排遣出来,他是中国文学的第一个零余者形象。我还有一篇论文《对金瓶梅的再叙述》,考证的是西门庆与毕晓林、叶甫盖尼·奥涅金乃至美国上世纪年代垮掉的一代、艾伦·金斯伯格之间的渊源。

我低头看了看表,都已经七点半了,陈青萍去哪儿了呢?有些问题我想说,我不能说,可是我还得说。再看吴聊肖潇二位,也是繁华散尽,露出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看来还得我说。我喝了一口茶,清清嗓子,宣布性地展开正式的话题:

咱们来这儿,不是扯淡,而是等人吧?那个人怎么还不来呢?

话音落后,半晌沉默。一会儿,吴聊道:也许堵车。肖潇道:也许倒时差,没把握好时间。

说完以后,我们又不再说,却又盼着别人说。吴聊整整西服,把手机打开又关上,啪嗒啪嗒;肖潇摸摸菜单,又把它们不识字一样翻来翻去,哗啦哗啦;我打量着这二位,把手指弹着玻璃方杯,叮当叮当。

啪嗒复哗啦,哗啦复叮当,足有两分钟,我们的桌上只有拟声词。我认为最先憋不住的会是肖潇,可却是吴聊首先停止了啪嗒啪嗒。我们见他要发言,立刻停止了哗啦哗啦和叮当叮当,全场肃穆地瞅着他。

吴聊把手机像惊堂木一样往桌上一拍,问道:陈青萍离婚回国,大家都知道了吧?

知道了知道了,我说,上回书交代过了。

他又说:咱们三个跑到这儿来,就证明还是贼心不死对吧?

也是也是,我又说,三个司马昭。

他又说:那这事儿就不好办了,就像几年前一样不好办。据我分析,当年我们谁都没追上陈青萍,是什么原因?有人认为是因为美帝介入,其实不然。试想我等之才,本应该在美国佬儿登陆之前就把战斗结束了啊,为什么久攻不下,反被外人占了先机?

我说:先别我们我们的,我们不是战友,我们是情敌吧?

吴聊一拍大腿:对啦!就是这个原因!本来凭我们三个,谁都可以追上陈青萍,可问题偏偏就出在三方面同时出击,又不可能协同作战,以至于互相牵制。你想啊,陈青萍看看这个不错,看看那个也不错,犹豫不决,此事一拖再拖,一直拖到美国佬儿来了,渔翁得利。当年痛失陈青萍,实可谓三国相争,一朝归晋啊。

我说:这不是废话么,难道这种事儿还能协同作战?

吴聊道:协同作战当然要求太高了,其实这事儿只要有两个人发扬发扬高风亮节,主动退出,另一个人就方便了——

我说:这简直就是狗屁了。那你说谁发扬高风亮节?肖潇最有涵养,肖潇干么?

肖潇漠然。我又转回来问吴聊:那你这么说,就是你想发扬啦?

吴聊道:跟你这人简直没法儿说话。你要不想听别听,算我光跟肖潇说行了吧?

小马你就别忙着打岔了,肖潇开口道,吴聊说这么多肯定是有想法的吧?

我便对吴聊道:那你说,你说。

吴聊道:其实我的主意也很简单,无非是借用一下前人的伟大思想。先请教肖老师,所谓社会契约论,或者民主政治,是不是建立在人不利己天诛地灭和资源有限这两个前提之上的?

肖潇道:没错没错,这个思想是约翰·洛克和卢梭都提出过的。

吴聊道:你看,我功力犹存。不过我更会活学活用——以前咱们在追求陈青萍方面,有个君子协定吧?今天我们不妨把它再进一步,搞成民主选举,从三个人中间选出一个最应该、最能够也最适合的人去追陈青萍,其他人遵守规则,无怨无悔,有闲心的话还可以衷心祝福——当然不作硬性要求啊——诸君以为如何?

我笑道:哼哼,当年君子协定,如今民主选举,怎么越来越知识分子了?

肖潇道:知识分子有什么不好?这法子听起来倒很理性。

吴聊道:甭管知识分子不知识分子吧,总之这办法又有效,又不会伤哥儿几个的和气——毕竟这么多年交情了,伤了和气才是最可悲的。小马你想想,当年是谁借你钱的?我!当年是谁给你写哲学史论文的?肖潇!你忍心和我们伤和气么?

我说:当年我也没少帮你们吧?你那时候倒卖圆规光收钱不交货让物理系的东北糙汉追着揍是谁在肌肉的狂欢里把你活着抢出来的?

吴聊道:所以说啊,万事和为贵,家和万事兴。考虑到爱情,又顾及交情,还要保证效率,我们只能用这个法子了吧?

我说:那行,那行,民主选举,怎么个选举法儿?提名候选人?我心目中的理想人选就是马小军同志,马小军同志最有战斗性,而且是老一辈无产阶级恋爱家了。

滚蛋。吴聊也笑了,你丫能不能在党内会议上严肃点儿?

那你们也甭指望我提你们俩人的名儿。我说。

是是,吴聊道,谁也没要求你流氓假仗义。咱们就是自荐,自荐完了再不存私心、实事求是地进行评选,这自然也要求与会人员具有较高的民主素质。

我说:那我自荐完了,我也没什么长处了。

这就是你的自荐?吴聊说,可见你丫素质真是不高——

那你给我来一素质高的?

我刚说完,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肖潇忽然抬起头来,真挚地望着我们的眼睛:那我说两句儿。

我说:行了,素质高的来了。欢迎肖潇同志发言。

肖潇却干望着我们,半天没说出话来,他只得又喝了口水开了开塞,一憋,又一憋,终于憋出一句话来:

我这些年都没有结婚。

哈哈哈。我和吴聊立刻停止互相攻击,一起拍桌子。我说:肖潇,你此言怎讲?没结婚的又不止你一个,我也没有结婚,吴聊结了么?吴聊也不言语,伸出左手,让我们看看光秃秃的无名指,示意他也是王老五。但他捎带又抖动了几下戴着白金戒指的其他两个手指,示意他与我们不同,是钻石王老五,只不过抖动手指的时候手形有些问题,好像在骂我们两个人是王八。

你看,你看,我说,无论有钱人还是没钱人,都知道结婚不好,因为有钱人有富乐子,没钱人有穷乐子,结了婚就是没乐子啦。

肖潇很茫然地又憋了一下,似乎在考虑自己是否辞不尽意。等他考虑好了,便说:

我这些年都没有恋爱。

哈哈哈。我和吴聊又拍桌子。吴聊这次的手势是把手一摊,又轻轻一挥,表达过眼烟云之意。我又在旁作注道:肖潇,你此言又怎讲?虽说我们俩人都没闲着,但你是搞文学的,你应该知道,男女之间的感情多种多样,可以相互安慰也可以相互慰安。可就像纯文学一样,纯粹的爱情也只有一种对吧?我们在别人身上都没找到纯粹的爱情呢。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和吴聊也保存着一颗处男的心啊。

肖潇又被我们闷回去,开始干眨巴眼,脸上渐渐憋得有些发红,好像一只小螃蟹在被文火逐渐蒸熟。我们见他不再说话,相互一笑,可他却又迸出一句话来,说得格外坚决:

我是说,这些年来,我从没接近过其他异性,我是对得起陈青萍的。

我们都没想到他会说得这么直接,全吓了一跳。吴聊这次平摊出两只手,耸起肩膀,像美国人一样表示奇怪,我还没开口,他已经自己说话了:肖潇啊,你此言就更不知怎讲了。你的意思是说,因为你还是处男,所以在追求陈青萍方面,你有更大的合法性么?你就应该享受特权么?或者说我们就应该同情你,让着你么?这个逻辑很荒谬不是么?仆尝闻提拔干部时党员优先,却未尝闻追女人时处男优先啊,即使搞学术,也不要求童子身练功吧?

肖潇已经急扯白脸了,他呼哧呼哧地摸着头,两腮的肉几乎扇乎起来: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接上去说:肖潇确实也不是这个意思,吴聊这样揣测别人,确实无耻。肖潇的意思是,他想给我们讲一个感人的故事,这个故事发生在上个世纪的几位文学家和学者之间。从前有个林徽因,长得又白又嫩且极其小资,这样就有很多人追。来了个诗人徐志摩,没追上,又来了个逻辑学家金岳霖,也没追上。可是徐志摩也不想吃亏,扭头就去搞了个bitch陆小曼,权且先使着。但是金岳霖这人实在啊,把爱情看得神圣啊,老人家就干等着,林徽因跟别人结了婚,他还在她家旁边守着,守了一辈子,终身不娶,元阳未泄。通过这个故事,肖潇要告诉我们,比起徐志摩,金岳霖无疑伟大得多,形而上得多,纯文学得多,所以老天有眼,应该给他一次机会,因为他要比徐志摩更爱林徽因。肖潇追求的就是这种绝唱般的深沉的爱情,对不对,肖潇,说到你心坎儿里去了吧?

肖潇喘得稍微轻了些,想摇头,又没摇起来,像个帕金森患者一样歪了两歪,说:也不全是这个意思。

我说:也不全是这个意思对吧?咱们还是有话直说好吗?

看他不言语,吴聊便说:那就更不对了,肖潇。既然你是这个意思,那你今天又干吗来了?你应该独自一人高山流水怆然泪下地等着守望着去啊,你要是再缠陈青萍想跟她发生点儿什么实质性的关系,你那绝唱般的伟大爱情不也就不够伟大了么?你不来就怕得不到爱情,来了爱情又不伟大不深沉了,这个问题在台湾学术界讲,应该算是一个吊诡吧?

这下肖潇就有点生气了,伟大的情怀被人讲成悖论,任谁都要生气。肖潇生气的时候也很可爱,你看不出这个人在生气,他还是闷闷坐着,脸上一团和气,只不过手指在紧张地攥着裤脚,眼神飘忽,不知看哪儿,终于锁住面前的玻璃方杯,出神了,入定了,不理人了,自顾自伟大去矣。

三张嘴去了一张,接下来该吴聊发言。他现在兴头正高,所以开始赤裸地无耻:我倒不想说别的,我就想说说爱情。大家都是为了爱情来的,可是光讲爱情有意义么?爱情不能当饭吃,诸君这般年纪,也该琢磨过味儿来了。当然处男除外。

我说:你何必还挤对肖潇。

他说:那我说的也没错儿吧?

肖潇压根儿不抬眼看他,我也只好说:基本没问题。于是吴聊继续道:既然爱情不能当饭吃,咱就只能谈经济问题了。肖潇也不要总回避政治经济学批评是吧?

我看看肖潇的神色,说:你要再说肖潇,我可急了啊。

吴聊道:好,好,咱论事不论人,论事不论人。你们想想,陈青萍这几年在哪儿生活?美国。跟谁生活?教授。美国教授别的不说,钱总是有的,一年十万美刀还是底薪不算加班儿。人家过的是什么日子?汽车、house、手挎LV,身穿CHANEL。从俭入奢易,从奢入俭难。她再找人结婚,得再找一个能提供这些东西的主儿是吧?否则生活质量下去了,天鹅变老鸹,大熊猫变成猪,她能乐意么?就是她乐意,在座诸君也不乐意吧?深爱着她的男人们,你们就不希望陈青萍过着幸福的生活么?

我说:你这意思,也就你吴聊养得起她,我们俩都得靠边儿站对吧?

他说:当然,如果不满足于靠边儿站,你们还有权祝福我们——这么说就太无耻了啊——我是说,二位也确乎是人中龙凤,只不过手儿也实在不宽裕,肖潇还是三千块钱一个月,据说学校改革还要拿你这样的开刀呢吧?小马现在还租着房子呢吧?你们还指望陈青萍跟着你们打一块二的车,吃六块钱一斤的肉,穿外贸店的衣服?情况并不复杂,但现实还是很残酷的,money is not only money,money is all。

当然了,我说,money is all,不过吴聊,你也忽略了一点,陈青萍当年傍洋人傍大款,现在可今非昔比了啊。据我所知,美国离婚都得分钱,老婆分男人一半儿的钱,而且陈青萍自己在美国也有工作,她那人那么能折腾,还能少挣得了?所以她现在是女大款了,女大款不但可以不傍大款,还可以包养个把面首。

这时肖潇不知从哪儿神游回来,猛抬头来了一句:我不用她的钱。

我回了他一句:我用!我觉得软饭是世界上最香的饭。

嘿嘿,那倒有趣了。吴聊道:人家凭什么包养你呢?你有什么特长?money is all,我说的倒不是钱能买一切东西,我说的是经济上的成就总能代表一个人的某种价值吧?女人总喜欢有才能的男人,在这个社会上,什么才能说明男人的才能呢?

我揶揄道:怎么着也得中产阶级吧?

吴聊居然说:对啦,既然她还不认识李嘉诚曾宪梓。

我对肖潇道:瞧,多浅薄的中产阶级。

吴聊倒也洋洋得意:陈青萍也并不深刻,我早就看出来,她只是个小资女性而已,充其量也就是野心强点儿对物质要求高点儿的那种。

肖潇这时用捍卫真理的架势爆喝了一声:不要这样说陈青萍!吓得吴聊手舞足蹈,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我看到火药味儿一下这么浓,连肖潇都红了眼,连忙出来打圆场:别别,别生气,我们不要这样赤裸好不好?毕竟还是战友关系。

吴聊挨了吼,就不敢再惹肖潇。他也知道老实人发了火更可怕,于是把气撒到我这里:我是赤裸了点儿,可我也是实事求是,肖潇倒还有点儿追求,你呢?成天就俩追求,一、女的,二、活的。

是是是,我说,我是不济,可你也得承认,人生还是很丰富的,所以咱也不能一叶障目,光拿钱说事儿吧?你吴聊确实比我们有钱,可是我们有的你也未见得有。

吴聊表现出一副很有兴致的样子:愿闻其详。

我又看了看表,差十五分八点了,这个陈青萍怎么还不来?她不来,我只好说下去。我把两肘架在桌上,下巴盖住玻璃方杯说:咱们还是来讲故事,昔年西门庆要淫潘金莲,托王婆说项,王婆道,让女人就范,无非五个条件。

吴聊道:哪五条?他抖擞身板,好像马上要参加检验。我说:当年西门庆也是这样问。那王婆就说:这五条,叫做潘驴邓小闲。我掰着手指头,一一道来:何谓潘?潘安之貌,这一条,我看大家都算了吧,我浓眉小眼,吴聊瘦长丝瓜脸,肖潇是个白面团。下面是驴,驴指驴大行货,生殖器像驴一样大,诸君都是黄种人,也该有个自知之明。这两条外,其余三条,我们可谓各得其一。邓指邓通之财,吴聊有钱;小指脾气小,肖潇有涵养;闲是有闲工夫,只能由我愧居,我这人别的没有,有的就是时间。这样看来,到了如今还是三分天下,成鼎立之势,谁也不要看不起谁。

……

选自《西湖》2006年第3期

《长江文艺·好小说》2019年第3期

石一枫,1979年生于北京,1998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硕士。著有长篇小说《红旗下的果儿》《恋恋北京》《心灵外史》等,小说集《世间已无陈金芳》《特别能战斗》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冯牧文学奖、十月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小说选刊》中篇小说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