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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19年第2期|赵依:Y小姐笔记

来源:《长江文艺》2019年第2期 | 赵依  2019年03月04日09:21

内文摘录

Y小姐有时觉得迷津无边,去到哪里都是异乡人,包括回到蜀地,蜀地也没几个人还能伴她左右陪她去吃她钟爱的凉拌折耳根。她想有京城里的漂亮公寓和工作上的零星成就,然而她真正想要的还是自己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故事里的Y小姐,出生在蜀地的富庶平原。“Y”在蜀地方言里,是“歪”字的谐音。“歪”的释义,大致有两项,一是指货物的品质不正,歪货,即假冒伪劣产品;二是指人的脾气不正,脾气歪,则易火冒三丈。前者读作上声,后者读乃平声。Y小姐之所以叫“Y”小姐,一是为人近乎刻板的正直;二是作为家里的独生女,又在大女子主义的蜀地生长,吃香喝辣,难免脾气火爆。再者,字母“Y”也是Y小姐名字的英文缩写。Y小姐喜欢字母“Y”,因为它读作“why”,充满好奇和探索,Y小姐便应了这名儿,名正言顺地逮谁撞什么事儿都敢问个“为什么”。

说来,Y小姐住的大院里,还住着位Y先生,长了Y小姐足足五十八岁。Y小姐曾主动与他交谈,得知两人都出生在十一月,还是同一所中学的校友,“Y”也是Y先生的姓氏英文字母缩写。早年,大院里的人几乎都写作,Y先生常发表自己的诗歌和语录,Y小姐读过不少,更加喜欢这老爷子,因为这位Y先生,下笔有慈悲。

Y小姐幼年就参观过Y先生的字画。Y小姐看不懂内容,只觉得枝枝蔓蔓、苍劲有力,伸进某种虚空。Y小姐发问,写了什么画了什么?Y先生答,草木与理想。Y小姐当然不懂草木与理想是什么,追问得到的答案是,让你难受得不得了却又喜欢得不得了的东西。Y小姐问为什么要喜欢这样的东西?Y先生教了她一句唐诗:寄言立身者,勿学柔弱苗。

大院里还住着位S先生,S先生也写诗,跟Y先生一样,喜欢一些令人难受的东西。Y小姐问父亲,他们是怎么难受的?父亲说,放牛、锯木头、钉木箱……Y小姐不知道,这些苦力通通是苦在心里,一苦就是二十来年。小的时候,Y小姐总去S先生家索要脆皮美登高吃,往往是,随随便便就去了,不用提前打招呼,Y小姐也认得路,径直到隔壁单元中楼层右门敲门,S先生的夫人给她开。S先生的客厅有一张很大的椭圆形玻璃面木桌,每一寸都隆起一个书堆,但凡Y小姐想去碰一下,S先生的夫人是不允许的,说这是翻译稿。Y小姐那时还不懂什么是翻译,更不懂什么是手稿,也问“为什么”。好在,S先生家那会儿已经有了台电脑,Y小姐很快被吸引到一旁。如今想来,那是很远古的台式机,还有3.5英寸盘插口,还用最基础的二进制下达操作命令。真正震撼Y小姐的是S先生卧床在医院的那段时光。那时,Y小姐的父亲隔三差五就要去看望S先生,如果赶上饭点,还会捎上一些饭菜给他,这几乎成为一种规律。正是这样规律的某个下午,父亲回来对母亲说,明天一早,我要去脚板街买白面馒头,S先生说就想吃那个。

关于这条脚板街,一说旧名爵版街,“爵版”就是明清官员的官制名片,用来晋见、拜访、证明身份。当年,明清两朝制作爵版的机构和收藏印制名片的木板库房就在这条街上,后来因蜀地方言里“爵版”近似“脚板”,百姓口耳相传,爵版街也就因音讹作脚板街了。还有一种起源于民间的说法,传说过去这条街上有块石头,上面有一个硕大的“脚板印”。而关于这脚板印的来历,又有两种传说:一说远古时代四川是一片汪洋,有神仙下凡,在这个石头上踏了一脚,留下了脚板印,从此汪洋就变成了陆地;一说是张献忠率领义军攻打于此,在这条街下马休息时留下了脚板印,到清朝初年,这块石头被打碎了,脚板印化为乌有,而脚板街名却保留了下来。

如今,这条街成了这一带有名的菜市场,毗邻多个单位和大院,蔬果肉禽一应齐备。街中央有一家面食铺,背靠一个家属院的后门,灰色铁门从来不开,这家面食铺也就从没挪过地儿,专卖馒头、花卷儿、豆沙包,还有抄手皮、挂面等等。蜀人不喜面食,因此也就不擅擀面和面这样的活计,但人总有想换口味的时候,这家铺子的生意也就一直火爆。

Y小姐当时正处于对世界抱有无限期待的年纪,梦想尝遍普天之下的美食,因此整条街上,她最讨厌这家千篇一律的面食铺。面食,食之无味,以至于母亲只要带上她来买菜,她都要想办法拽着母亲掠过此地。S先生唯独想吃这里卖的白面馒头,Y小姐不能理解,为什么是白面馒头?仅仅是白面馒头?她没有去探望过那时的S先生,但是一个干瘪的老人戴着黑框方形眼镜穿着病号衫,在病床上双手捧着甚至不太热的白面馒头啃得滋滋有味的画面,深深印在了Y小姐的记忆里。这是Y小姐第一次隐约懂得返璞归真的含义,她也隐约知道白面馒头对S先生来说不仅仅是吃食,也许还是艰难岁月里零星可贵的安慰,她让父亲多买几个回家,她也想吃,但她会蘸点蜂蜜。

S先生在六月的最后一天病故,Y小姐失去了盛夏蹭得冷饮和雪糕的圣地。Y小姐冬天去S先生家里,S先生还会点起暖炉,抱起她给她念几段她听不懂的书报杂志。Y小姐也没有再去请S先生的夫人教她关于电脑的一切,她没有机会在那张客厅里的椭圆木桌上弄懂什么是翻译了,她的记忆停留在那一页一页不知是否有顺序的泛黄稿签上,每页纸居中的那些一行又一行手写的蓝黑色外国文字,到底在说什么呢……

S先生走后的第十五年,Y小姐已经扎根在京城。起初,Y小姐以为自己只是去北地求学,她终归是要回蜀的。她头等受不了的大事,是这里火锅得吃鸳鸯锅外加小料系芝麻酱的约定俗成。

在京城,Y小姐需要适应的东西很多。比如她得搞懂为什么天气预报要强调风力几级,这在蜀地平原是毫无意义的资讯。又比如春天起风的时候为什么最好关上窗户,不然很可能导致阳台晾晒的衣服重洗,地板上和任何可能的缝隙里还会藏匿黑黄色的细颗粒沙土和棉花絮一样的杨树毛子。还有为什么以前母亲给买的漂亮高领加厚羊绒毛衣不实用了,Y小姐第一次在有暖气的六人寝室过冬,然后燥热得反复流鼻血,但是她也挺心疼的,羊绒在蜀地不算便宜,还是牌子货,母亲对她是极其舍得。

当然也还有个别不需要适应的点,比如Y小姐喜欢去咖啡店,京城的咖啡店刚好又尤其多。Y小姐主要是喜欢外带咖啡的纸托和装小甜品的纸盒,都是牛皮纸做的,纸盒还能拿回寝室装些橡皮筋、彩色曲别针之类的小玩意儿。Y小姐知道自己喜欢去咖啡店的理由跟其他喜欢去咖啡店的小清新不一样,她不去自拍。牛皮纸总能让Y小姐想起上小学的时候,每学期开学第一天都会发一大堆新教材,Y小姐把新书领回家,父亲都会跟她一起蹲在客厅茶几边用牛皮纸包书皮,十几本书总得包上好一会儿。Y小姐总是把书皮包得不够服帖有棱角,有时父亲会帮她重新包一下,有时牛皮纸不够了也就干脆凑合,但是书皮上的大字都是父亲用黑色记号笔来写,Y小姐觉得父亲的字还不错。直到现在,Y小姐的签名,姓氏的那个字都跟父亲的写法相似,吊着一个长长的尾巴。

Y小姐也怀疑京城的夜晚里有阅微草堂,人们八点以后就不怎么外出,就跟此时出门会撞见什么似的。人们也不喜欢边走路边吃东西,不知道是不是空气有霾,又怕落灰,气温又是要么太热要么太冷,也的确不宜进食。但是Y小姐在蜀地生活时,很喜欢晚上出门溜达,手里拿着街边摊和苍蝇馆子才有的麻辣卤味,边走边啃。

所以,在一个气温零下的大风雾霾天的傍晚,生物钟十分正常的Y小姐疯狂想出门吃点东西。京城里脏乱差的小摊不多见,所以Y小姐想的是去后海的四合院里吃一顿涮肉,然后这个想法意料之中地鲜有人应和,三言两语里迅速落单的Y小姐第一千次出走在似曾相识的地铁站口。

当Y小姐一个人把一卷羊肉往自己的小料碟里从下到上又从左到右做绕圈式打捞芝麻酱的动作时,这种不由自主的饥渴使Y小姐怀疑这个城市里可能有她的草木。如果芝麻酱日后会成为自己身上的一坨肉,那么它将多么让人亦喜亦忧,这必将成为一种理想。为什么不呢?Y小姐开始从习惯问为什么变成喜欢问为什么不呢,而且更多的,是问起自己来。火锅和涮肉都是理想,好吃极了,但是一个人难免落寞,如果能捆绑一个长期的饭搭子,无疑会离理想更进一步。一定是这样的。为什么不是呢?

Y小姐近年在京城目睹的怪现状时常让她关于饭搭子的幼稚憧憬陷入凌乱和冗余。比自己大一岁的小姐姐嫁给了比自己父亲小一岁的大叔,听上去没有什么不合时宜,即便大叔有着一个跟小姐姐年龄相差无几的儿子,也不妨碍他们再次结合并且孕育新的生命,就像韩剧里面的绝配。这种绝配在京城尤其多,Y小姐也不觉得奇怪。Y小姐唯一一次明确这种关系在自己面前的不和谐,并不是这位小姐姐在朋友圈晒起豪装别墅和各种与她气质不符的奢侈品和外国艺术展,而是在一次比较正式的饭局上,这女人对Y小姐的父亲指名道姓。正义的Y小姐出现了,尊严感和道德感不容侵犯,一物尊严之失去等于万物尊严之沦丧,更何况,此时此景之下,此物系人系父。

事实上,包括Y小姐在内的食客,修养足够,无一例外地对这女人长久地维系着一种应有的不卑不亢式的尊重。Y小姐此时成为其中始终保持微笑的那一个,她坚信这会让她看起来像个不好惹的神经病。

Y小姐早已固执己见,坚决认为这女人该对这些尊重报之以礼,而如今把客气民族的面子工程当成该她的,这就叫造次。

Y小姐想不通人为什么总在得到里失去,这女人明明失去无待得到有待,也不可能愚钝到全然不自知,为什么还能如此坦然?Y小姐只能称颂,并且哀而不伤。

Y小姐是个客观的愤青。她坚持认为在自己这个年纪,很多话还可以说一说,没太大关系,反倒是等年纪大了再说,就会很怪异,所以人是可以愤青一时。因此客观的Y小姐也会设身处地想过之后再发表意见,倘若自己的饭搭子也是这样呢?

Y小姐想起这女人和她老公的相视一笑,四目相对下,是幸福的模样。Y小姐慢慢放大男人的笑容,烟渍和结石是七拱八翘的牙齿上印刻的年轮,被遮挡的舌头在想象里并不圆润鲜红,应该是爬满舌苔且边缘齿痕密布,舌根那里还有乌紫色的黏腻,换作她Y小姐是坚决下不去嘴。生理上本能的拒斥使Y小姐理直气壮,就像人和人喷嚏声里难以克制的秉性差异,有人打喷嚏是“啊切”,有人是“啊秋”,有人就偏偏是“勿取”。

Y小姐有点欣慰,自己原来是先天不足才有了这种乐而不淫、淫而不荡、荡而不贱的高洁志趣。欣欣然便要在笔记里记上一笔,她把那个放弃尊重的女人记作“Ms.R”,笔记备于车上、枕上、厕上。“R”,源自英文“尊重”。说来,“弃”这个字,长得跟“丢”和“失”也都很像。

Y小姐也有知识分子的软弱性,有时也害怕别人知晓自己抱有的这种看法,因为别人很可能把它描述成一种嫉妒。但是转念一想,Y小姐又觉得无所谓,她又不是配不上一个事业有成的老男人,为什么要担心曲解?吃颗糖蒜吧,京城特产,解腻,还美我仪容。

早年,Y小姐的这种自信是有底气的,这主要得益于她的高知学历和颜值生产力。后来两者都贬值得厉害,人们对高知女虽谈不上避之不及却大多不会高看,人们学会穿搭又以微整加持,路上难得一见一个真正不好看的。于是,在拥有和失去的轮流操持里,Y小姐干脆拥有别人夺不走的那些,她凭空给自己搞起了自信,程度不用太甚,够支撑她的坦荡就成。

曾几何时,下雪之日出现在四月的京城,Y小姐感叹春如四季。Y小姐当天之所以这么有情怀,一是早上母亲对自己说,她想妈妈了。母亲对外婆的这种“想”,不知道怎么就刺痛了Y小姐,她没有问为什么。Y小姐长大以后,愈发觉得能去责备的人越来越少,因为你根本不会知道别人到底都经历了什么,所以这里她也不需要一个为什么。Y小姐给母亲买了一只风味手撕鸡,油爆爆的口感多少可以充盈一些安慰,就像当初涮羊肉带给自己的那种踏实可靠。

另一个原因则是,Y小姐今早上班,电梯里一个同事当着同梯里的所有人问自己:“你妈现在跟你待北京了,你们娘儿俩怎么住?睡一张床可不成啊!”

Y小姐的房子是个一居,一居室不需要被明知故问地晾晒。

有些话说得太自由,就会让人觉得是超出疏忽的刻意。这年头,谁不敏感?面对京城,谁也算不上穷,因为多少还有脑子里的粲然,但是谁能说自己不是个房价敏感型消费者呢?对价格敏感,承认不富足,不失尊严。但总有人想逼你承认。同事F(ree)不厚道,Y小姐每每跳脚。

同事F也并非不好,反而是太好的一个人,靠着超乎常人的勤奋刻苦,在燕园一路读到了博士。只是寒窗十载竟时运不济,京城房价冲上云霄,落得个空有凌云志、熬白少年头的尴尬,但逢人总想炫耀自己家里在京城按揭有两套学区房,老公又是京城土著,两口子同属中关村名校毕业,互为隔壁而恋爱方便,仿若一段佳话。要是别人不知道她那两套房都属于“老破小”,也懂不起真正厉害的京城土著早该混来飞起,她那关于才子佳人的演技大概还算不上拙劣。

F曾经也与Y小姐有过真诚的谈话,大意是说母亲易怒,F很恼火,一个要强如F的人袒露起生活隐秘的缺陷,背后应是真不完美。Y小姐心疼起F日复一日打肿脸充胖子的艰辛,Y小姐觉得何必。可是你瞧那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F到底积习难改,对话的终点又分享起她在京城两套房之间的优渥生活,Y小姐只好真不怪她。

人生颇多苦,何苦不悲悯。

F强撑不与人说的真正不幸,是她刚好有一位秉性复杂的女上司。以一般情况来讲,F的痛苦是有科学依据的,一个人的谋生之道被掌控,她的意志也就难逃一脚。女上司总是明示F一些可怕的暗示,比如,在单位里,F这学历起不了什么作用,别总显摆。对于自我意识过甚的F而言,女上司可怕如巫婆,Y小姐笔记则亲切地名其曰:上司W(itch)。

有一次,上司W在旁人面前吹嘘自己的学历,F恰巧撞见,一路燕园毕业的F内心像吃了苍蝇一样不服。

再有一次,W在背地里对一名年轻会计表达不满,这本身是职场常事,只是会计的工作瑕疵撑死也就是无功也无过,事情处理得不灵活不至于牵扯“学历低、素质不够和原生家庭没文化”的评价。

好几次,W严肃且有差别地约谈各位下属要准时准点或者务必提前半小时到岗。此处Y小姐在笔记里插入一个生活观察:当代年轻人的生活有多窄仄?——他们看个剧都得开二倍速!W从不考虑刚刚毕业步入职场的小年轻们一大早从城外的出租屋公交地铁来回换乘颠簸到单位的劳碌,自然也就无法体会小年轻们到单位以后发现W久久不来,甚至约定好的会议和事项说取消就取消而招致的人神共愤。因此当W沾沾自喜地把自家儿女考入名校和家长会上的风光照发到朋友圈时,她自然也就想不明白这些下属们为什么年纪轻轻就胆敢不讲政治不点赞。

日子久了F也扛不住,她对W的评价,从“隔”着说到完全不“隔”着。而Y小姐也渐渐看不惯,这个经由F本人反复推演论述的人设始终丝毫不作用于F对待之的态度,总还是一如既往地卑躬屈膝。所谓锐气,大概是落在工资条里了。

Y小姐当然知道,上司W曾经也不容易,披荆斩棘,满是风雨。如今还有一些欲求不满,可能也是一种对早年的接续。这些都与Y小姐无关,Y小姐只管看W办公桌上的花草和笔墨,本质上总该是蕙质兰心。因此,且去争她的斗她的得到她的,Y小姐也祝福W梦想成真。

只是这位W,有一天专程找到Y小姐说,年轻人就是不应该什么都有——当时的Y小姐,正快成为一名人尽皆知的失婚妇女。离婚对Y小姐来说是短暂的大不幸,但终归只会是一段人生的经历,她并不需要别人就此发表高谈阔论。关键的一点是,为人父母的W,缺乏将心比心的素质,而越界管理又彰显了善良的匮乏。

Y小姐曾经在蜀地西部的破败山区看过一幅画,是一双腿脚的轮廓,用白色粉笔画在水泥地上。据说作者当时上身穿着橘色的短袖汗衫,有点脏,下身穿着印有卡通图案的黄色短裤,也有点脏,而他手掌还要脏些,指甲里更是全黑。这位作者没有腿脚,是在地震中被通通截走,因此他才靠着墙画在地上,画就沿着他身体最末端的两个有些泛土白的膝盖溢出,他不肯离开他的画。

Y小姐总不能去安慰——总有天灾人祸,没事的。

这双腿脚的意识突然降临,Y小姐把自己的双层不锈钢饭盒和有蓝色珐琅点缀的银勺哐当哐当甩进了单位垃圾桶——终于有一次在单位吃过午饭不用刷碗。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吃饭的家伙什儿丢罢,Y小姐决心换个地方吃饭去。

你不能一直被一些烂事胁迫,然后自己暗自生气,就好像生气有用一样,你需要变好。

F说,Y小姐辞职跳槽以后,原本属于Y小姐的工作通通都交给了她。W让她接手时,不知道是在心疼谁,以一种一反常态的虚弱,并且配合着刚刚好的无奈,口吻中又有实打实的暗度陈仓,解释说,Y小姐离婚想换个环境,也是没办法的事,你就辛苦点吧。F本来是不知道的,Y小姐要离婚了。

Y小姐依然不怪F前来打探。

从此,Y小姐收回自己心里曾为W存在过的那些或许本来也未曾被需要的善意,那正好,去他妈的。

Y小姐发现,不论是多好的人,只要一直在努力上进,一定在某人的故事里是个坏人。Ms.R是这样,F、W也是如此。

那么,她自己又在谁的故事里扮演着怎样的坏人?而坏人又是为什么呢?

Y小姐以为自己的人生轨迹会是,京城求学大功告成,衣锦还乡荣归蜀地。想必她会工作好找,房车不愁,然后顺利地恋爱、结婚、生子,没事儿就踩趿拉板儿上街撸串儿,买买奢侈品,心血来潮还搞点文艺,或者去换个发型,间或也跟爸妈闹闹情绪。至少二十四岁以前,Y小姐一直在为此努力,努力读书,努力考学,努力成为一个符合优秀标准的优秀之人。她的论文发表,她拿奖学金,她当学生干部,她得荣誉奖状,她长相中上且学会了打扮,她对别人来说是个十足的坏人。坏人Y小姐。

意料之外的是,京城对Y小姐来说是个让她待久了就会觉得属于那里的地方。Y小姐找到工作以后顺利落下北京户口,此后每个不顺利的当口上,Y小姐都会有一阵迷茫,当初为了回蜀地才来京城,来了又不想回去,京城过活得势必没有回蜀地来得轻松,那么当初是不是索性不出蜀地就好,自己是否犯下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Y小姐知道这纯粹是她自己在跟自己矫情。时至今日,她也还可以再回蜀地,压根没人能限制她的自由,这才哪儿跟哪儿。她因此不得不对自己坦诚,是她自己不愿意回去,她要在京城过上蜀地的生活,既要有家的感觉又要有她的草木。只是,怎样才算是有家的感觉,她的草木到底是什么,她还没弄清楚。

Y小姐有时觉得迷津无边,去到哪里都是异乡人,包括回到蜀地,蜀地也没几个人还能伴她左右陪她去吃她钟爱的凉拌折耳根。她想有京城里的漂亮公寓和工作上的零星成就,然而她真正想要的还是自己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这里面存在一个简单的逻辑,大多数人都认为拥有公寓和获得成就之后多多少少能过上想要的生活,又或者说这二者的存在能大大提高一个人得到自己理想生活的概率,Y小姐在这种公认的大道理下不能免俗,也慢慢对此二者产生起了需求。但是,拥有它们并不当然地意味着拥有了想要的生活,其中必定还需要某种转化或者是转化的能力,Y小姐实在是拎得清,她知道她真正该问自己的到底还是,什么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迷茫之际曾和大多数人一样寄希望于爱情和婚姻,如今行差踏错,Y小姐决定彻底做自己。Y小姐觉得自己是个现代派,让人看不懂的都是现代派。而且她还是那个努力的,坏人Y小姐。

坏人Y小姐觉得大家都过得不太理想,就连那些衣食无忧的女人也大都面临金玉在外、忧心如焚的现状,总得屈服于一些不伦不类的关系。Y小姐决定干脆换个心态,把生活本身当作目的,反正她喜欢胡思乱想,干脆把更复杂、更深入的纠结,当成更充实、更丰富的生活本身,她Y小姐的生命力可真是旺盛。

为什么Y小姐对折耳根那么有爱呢?她自己早都记不清第一次吃到的感受。折耳根,蜀地特产,京城这里爱管它叫鱼腥草。在蜀地,折耳根在菜场被当作蔬菜成捆出售,在京城,除了某些高级超市有盒装的净菜销售,大多数情况下它还是被当作一种清热解毒的药材。然而不管是菜还是药,Y小姐的愤青体质都对其十分受用。Y小姐喜欢分享,所谓Sharing is giving,她总把气味独特的折耳根推荐给历任男友,还偶尔激情澎湃地带他们去驻京办吃地道的凉拌折耳根。地道的辣子掩盖不住地道的鱼腥似的清香味儿,Y小姐的男友吃吐了一个又一个,换了一个又一个。专一的Y小姐。

Y小姐好像还在大院里碰见过手里提着一塑料袋儿新鲜折耳根的Y先生,场景已有些模糊,但她清楚地记得自己还去S先生家里吃过折耳根,她当时的印象是别有洞天。

凉拌折耳根这道菜在Y小姐家里是有着固定流水线和生产惯例的。春节前后正是折耳根出嫩芽的时候,父亲都会去脚板街掐尖儿。父亲是从村子里走出来的那批大学生,很会鉴别菜的好坏,因为Y小姐爱吃,父亲在买折耳根嫩芽这件事上也就从未失手。母亲的母亲,也就是Y小姐的外婆,一度是资本家的千金小姐,千金得就连Y小姐的母亲也从未见过她下厨做饭。Y小姐和母亲倒是偶尔会见到外婆摆盘,尤其是摆皮蛋,一小牙儿一小牙儿在盘子里围成弧度优雅的椭圆,然后在上面浇上用量精确的蘸汁,皮蛋看起来水润有光泽,汁水也不会溢出,最后再点缀以鲜红的熟油海椒。

外婆的这项手艺由Y小姐的母亲发挥在了凉拌折耳根上,焯过水的折耳根稍微加点佐料随便一拌都是Y小姐心觉巴适的美味。因为折耳根原本的味道足够大,在操作层面也用不上比例精细的味道调配。只是Y小姐的母亲会把拌好的折耳根一根一根地摆整齐,首尾划一。Y小姐呢,毕竟年纪太小,在审美上并未有多大的感觉,倒是她能用筷子一夹就是一大把的实在便利,使Y小姐对这种摆盘满是欢喜。

等到餐饮业逐渐发达起来,Y小姐渐渐开始在外面吃饭,才发现饭馆里的凉拌折耳根是多么注水。原料上,叶子、根、根上的须子混着拌,几乎没有嫩芽,调料的味道香是香,但是折耳根的味道竟然也没那么浓郁,摆盘更是乱七八糟,张牙舞爪的一大坨。专一的Y小姐意识到,只有她回家,家里有父母,她才能吃到这道菜了。倘若再严格一点,情形就岌岌可危,冬天还是冬天,脚板街已经没落,没有年味儿的脚板街上闻不到以前春节期间长久持续的羊肉汤的膻腥,也没几个菜农固守这里,不是从脚板街买回来的折耳根就不是Y小姐的那道菜。

S先生家里的折耳根呢,竟然不是凉拌的。Y小姐去S先生家蹭饭,发现一大把折耳根被扔进锅里踏踏实实地煮,尽管也是很快的几分钟,火一关,折耳根汤也就好了。Y小姐觉得汤里的折耳根看起来蔫巴巴的,一簇一簇的,夹起来很是绵软,吃起来又有些发酸,倒是折耳根的清香还在,汤里的味道尤其明显。这天Y小姐回到家,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特别兴奋地对父母诉说着S先生家里的别有洞天,她当时极有可能说漏了汤里需要加一小勺毛毛盐。

有时,Y小姐又觉得自己是折耳根,软硬皆可,既可入药治病,也很能恶心别人。但是是株特别的草木。

既是草木,又何须拥有草木。

天府之国,食色性也。Y小姐想起那次S先生在饭桌上给她讲的民间传说:后羿把九个太阳射下来之后,天帝开始责怪后羿对自己的太阳儿子下手太狠,于是拒绝让后羿和嫦娥回归天庭。为了过活,后羿不得不射下周围的鸟兽,而鸟兽很快也被食之殆尽,只剩下一群乌鸦。后羿没办法,只能天天射来乌鸦,给嫦娥做乌鸦肉炸酱面。嫦娥吃得心烦,经常抱怨后羿,后羿于是离家周游天下,想寻一些味道独特易于种植的美味回家,折耳根就是其一。

长大后的Y小姐自然知道这是专属于她的故事。Y小姐佩服如S先生和Y先生这般的文才和幽默,她比儿时更爱他们。至今,Y小姐已经从她所有认为不会过去的事情中幸存了下来,实话实说也受了老爷子们的言传身教,即便万物都走向死亡,人却唯独能做到让死亡来走向他。

蜀地的富庶平原上,近年新建了两条仿古的巷子,取名“宽窄”,宽窄同仁,里外皆静,Y小姐还得修行,笔记也还得继续写。

赵依,1989年生于四川成都。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文学硕士,青年评论家、助理研究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鲁迅文学院教研部教师。现为《人民文学》杂志社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