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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19年第2期|宋世明:兔子快跑

来源:《长江文艺》2019年第2期 |   2019年02月23日08:39

内文摘录 

很多赛事,兔子的选拔很严格,一般都是参加过好几届马拉松的选手,并且要求跑步速度均匀,按时到达终点,兔子带跑,不能追求成绩。能当上个兔子,对于路跑的人来说,足可以炫耀大半个朋友圈了。没想到这次比赛,兔子开放报名,仅参加过两次半马的袁晓丽居然中签了。

袁晓丽穿过广场,几次都遇到蹬滑轮鞋的小丑。不管离多远,小丑总是一伏身滑过来,递上一只红气球。

开始,袁晓丽还以为人人有份。留意了几次,发现红鼻子小丑是冲自己来的,躲都躲不过。

呸。一个被小丑看上的女孩!

袁晓丽有点傲娇,接着不快。有一次,趁着小丑反剪双臂往前滑的时候,袁晓丽拍了一张图,发朋友圈里。还写了一句话:姑娘二十刚出头,小丑赠我红气球。好多人捂嘴巴笑,还有的留言说:美国人民发来贺电。只有董小姐发了个脸红表情,说:一定是帅哥啦,求介绍。

董小姐叫董佳婉,是袁晓丽的合租室友。周末,董小姐缠着袁晓丽,非要来广场上看小丑。

我又不认识他,看什么看?袁晓丽不耐烦,其实更烦董小姐处处看她的微信。要不是为了联系方便,她才不愿意董小姐出现在朋友圈里。

小丑好有心啊!一定善良体贴。董小姐两手捧手机,微闭着眼睛,仰望着天花板说。天花板上,灯管黑了半截。打了半个月的电话,房东也没找人修。

善良你妈个头。袁晓丽忍不住好笑,他就一广场上撒传单的,攥了那么一大把气球,给谁不是给啊。

缠不过,到了周末,她们还是一起抽空去了广场,逛街,吃小吃,顺便看小丑。没想到目击了一幕:小丑和孙悟空打起来了!

广场并不很大,与所有城市的商业街一样,中间一块空地,四周砌满了电影院、肯德基和购物中心,每天吞吐着作为商品变现的人。小丑最近几个周末都出现在广场上,蹬着轮滑鞋左一荡右一晃,看见小朋友,贴过去,捏一枚气球逗一逗,等孩子张开小手了,连气球带小广告都塞家长手里去。广告花花绿绿,亲子班开课了,烘烤店打折了,家庭主妇练瑜伽了,还有养狗弄猫的。

这一天的广场上除了小丑,还出现了一个孙悟空。一身电视剧里的打扮:头戴凤翅紫金冠,身穿锁子黄金甲,脚蹬藕丝步云履,手持如意金箍棒。当然书上是这么写的,广场上的孙悟空明显山寨版。一身行头都掉了色,黄不黄绿不绿,活像油漆里滚了一滚。脸也涂抹得潦草,尖嘴猴腮。这悟空耍着个棒子,人群里跳来跳去,抓耳挠腮,随手发小广告。

后来,悟空蹦跶欢了,棍子一抡,不小心把小丑的气球敲炸了一个,吓得小朋友哇地哭起来。两人开始争论、推搡,后来就打起来了。悟空手里有棍子,呼喝乱叫,小丑拽着一把气球,躲躲闪闪,被扫了几棍子。红鼻子小丑暴怒起来,他手一松,双手腾出,抢上去一脚踹翻了悟空,抢过棍子好一顿乱抽。

小丑边抽边骂:瞎了狗眼,竟敢糟蹋齐天大圣! 大圣是站街的吗?

围观的人笑,没人报警。报警说啥呢?歪,妖妖灵吗?孙悟空被人抽了!

冲突也就几分钟,以悟空逃跑告终。

小丑的鼻子撞歪了,他干脆一把扯下了红鼻头,头上的魔法帽也摘了,拿手里扇风。

董小姐色魔附体一般盯着他看,嘴巴却说:嚯,这就是给你送气球的帅哥啊?一看就有暴力倾向!

袁晓丽不理她,注意到小丑冲自己摊了摊手,不禁微笑了一下,随即抬头看向了天空。一丛气球正冉冉上升,渐渐散开阵列,有几只飘向了广场背后的楼顶。那幢楼宇的某个格子间里,就是袁晓丽打工的教育培训中心。

袁晓丽来南京还不到两年,换了三次工作、两个房客。第一个工作是家小旅游社,前台接单。尽是些一日游三日游的散户,吵啊吵啊吵。第二个工作是碰上了一个创业哥,开了一家烘焙店,雄心勃勃三年挤垮85度。开业那天,发了个小广告,顾客进店就送俩红鸡蛋,喜庆。创业哥没估计到国情,有一个顾客乘着免费公交车,从江宁穿越大半个城赶过来。顾客手攥着红鸡蛋,还没来得及剥开吃,脚下一滑,跌倒在了开业庆典的花篮上。该热心顾客时年八十有二,卒。创业哥打了半年官司,赔了十多万,最后握着员工的手,一一泪别。

三个月后,袁晓丽才找到了现在的这家教培中心。应聘时,对方问她,你啥专业的? 袁晓丽说历史。听的人直摇头,我们的孩子没有补历史的啊。最不需要动脑筋的就是历史了。袁晓丽本想说一句:读史可以明智。看她只顾戳着手机不抬头,把话咽了回去。

袁晓丽从小喜欢历史。可是高考就倒霉在历史上。考试那天,爸爸郑重对她说:一出考场,你直接回家,不要回忆题目,不要和同学对答案。前几门袁晓丽牢记教诲,到了历史出了乱子。之前一门考的是数学,一交卷她就直奔厕所。正蹲在隔板间里,忽然进来几个女生,对起答案来,讲到一个大题,争论不休。女生们出去了,袁晓丽蹲在里面差点起不来。四个答案没一个和她的一样的!下午考历史,她脑袋空白了二十分钟,匆匆答完题,一走出考场,太阳都是黑的。

这辈子我受够了考场上的羞辱,我不想人生再来一次。袁晓丽给爸爸发了一个信息,拒绝了复读的提议,平生头一次做主人。九月份,接到一家民办学院的通知书后,她拉起行李箱上了大学,还是学历史。历史往往连接着虚无主义。毕业后,找工作果然虚无缥缈。老爸三朋四友找了个遍,想让她留在县城里。就是做个打字员,你也有房有车啊。老妈说。我不想要猪栏里的生活。袁晓丽一句话气得老妈差点跳河。老妈切齿说:喂了你二十几年,你妈就是头母猪吗!

我知道很难很难,我也没有什么大志向,我想,只要我努力了,总会有回报吧。至少能让我体面地吃顿饭。去南京前,袁晓丽这么安慰爸爸。爸爸叹口气,为不能帮到女儿内疚。他额已微秃,鬓发显白,仿佛已经耗尽了此生的激情和能力,实在提不起把控世界的信心了。中年以后的男人大概都如此,或许酒桌上还能滔滔不绝,一陷进现实生活,他们往往更加沉默不语。他对女儿说:不行就回来。哪里都没家里好。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里,踏出去的脚就不要收回来。老爸越是一脸爱怜,袁晓丽越不想成包袱。大不了我去饭店端盘子。出了教培中心那天,袁晓丽这么想。

两天后,她接到副主管的电话,让她过去上班。

小丽啊,你形象好,人勤奋,那天面试我观察你半天了。

副主管姓刘,四十多岁,眼镜闪烁着淡蓝色光,看不清镜片后的眼神。谈完话,他亲自起身给袁晓丽递上拎包,顺手搭住了她的腰。袁晓丽故意甩了一下包,趁机出了门。这些猥琐的中年男!袁晓丽恨不得地铁上就脱下他碰过的衣服,一把扔洗衣机里去。

不管怎么不甘,她还是进了这家私人培训班,干杂活,替补教语文。培训中心在10楼,晚上电梯一开,挤满了补课的学生,白天则是围满了老头老太。老人们被一些穿西服打领带的人搀扶着,一口一个阿姨、妈妈的叫着,集体去某家理财的中心上课,最终奉上可怜的养老钱,拎着一袋大米喜滋滋地出来。万恶的资本世界!

袁晓丽顾不得别人,她得先管好自己的吃和住。房东给她打电话,说换了一个合租的,再看不对眼,你也别住了。我没伺候过你这样的姑娘。之前,袁晓丽找了个合租,女的不熟,中介拉的伙。住了大半年,袁晓丽差点给坑死。有一次半夜从老家赶回小区,袁晓丽却开不了门。明明听见那女的嗯嗯地叫唤,怎么敲就是不开。气得袁晓丽在公园长椅上独坐了两个多小时。

晚上瞎搞也就罢了,这女的白天也爱折腾。只要一有空,就往男人怀里一钻,切切笑着扑进了房间里,压得床咯吱咯吱响个不停。那女的还爱学外国人,粗着喉咙呻吟:啊——哦耶!袁晓丽忍了大半年,躲出去的方式就是蹬上运动鞋,顺着小区后面的河边跑步。跑步是她的长项,要不是爸爸反对,她高中时候就想跑铁人三项了。女孩子不要太激烈运动,尤其是长跑,会损害你的骨关节,到老了你就受罪吧。爸爸拎起她的运动挎包,塞进了杂物间,告诉她,一门心思复习去,等考上了大学,你就是跑成了兔子,也没人管。

袁晓丽现在跑得像条狗。

跑到桥边,她靠着栏杆深呼吸。人群来来往往,她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奶奶说的一句话:小狗趴在城墙上叫,哪块砖头是你的? 彼时奶奶训家里的小黄狗,黄狗听了直摇尾巴,好像也呲着牙笑。奶奶离开人世十年了,袁晓丽还记得她扶着楼梯慢慢挪的样子。有个奶奶真好。

这里每一个砖头都不是我的,但是我也要有我的样子!

袁晓丽掏出手机给房东打电话,说你把那个女的弄走,她那房间的租金我出。

房东说:我不能对人家说,你别叫唤吧?

袁晓丽说:理由你找。要是你女儿住这里,你让她整天塞耳朵?

房东嘿嘿笑,说商量看看,不敢保证啊。

后来那女的还是被劝走了。不止袁晓丽烦她,楼下邻居也多次投诉,差点举报房东容留卖淫了。可见楼上惊天动地,声震环宇。

袁晓丽多付了一个月的房租后,房东带来个新房客,董佳婉。

初次见面,袁晓丽对董佳婉印象挺好。挂面头,留点刘海,戴个圆框大眼镜,后来才知道她并不近视。手指头胖胖的,有点婴儿肥。两手交叉着放在身体一侧,见了袁晓丽低头鞠了一躬说:你好,请多关照。声音怯怯的,像从别人的嘴巴里发出来。

袁晓丽猜想大肚皮房东肯定说了自己不少恶话,才吓得这女孩胆儿颤。袁晓丽说:你有什么特别的习惯吗?

董佳婉说:我上午要睡觉,下午才去上班的,周末最忙。

袁晓丽听了很满意,这个作息挺合乎自己。董佳婉又说:我讨厌油烟味,能叫外卖就不做饭的。心想:只要房间里不堆成垃圾山,随你叫!

董佳婉成了袁晓丽的合租室友,住带阳台的大房间,袁晓丽选了小房间,花一样的价钱,她宁可关起门来清静,也不为了省几个钱任着别人进进出出。董佳婉特意点了一个酸菜鱼外卖,非要感谢袁晓丽的好心。

董佳婉在一家大百货商场做柜台销售,商场以高档女装闻名,她每天仅打扮一项都比袁晓丽上课的时间多。她的眉毛总是涂了擦,擦了涂,活像画皮。

时间长了,她们开始互相喊昵称,一个叫小丽姐,一个叫董小姐。

董小姐最大的心事就是找个男朋友,把自己嫁了。她总在相亲,但从无下文。

“求介绍”几乎成了董小姐的口头禅了。

看小丑后大约一周,董小姐又约着袁晓丽,陪她去相看一个帅哥。

这次是一个兵哥哥。董小姐说话时耳朵有点红。“兵哥哥”三个字从她口中念出来,仿佛肥肉红烧后又蘸了莲藕汁。

袁晓丽说:我没空啊,我要去杭州参加半马呢。

董小姐说:我算过你的时间了,跑完了回来休息一下,晚上正好赶的上。

董小姐说:小丽姐,你帮帮我啦,我嫁人了,你就一个人住,多清静啊!

袁晓丽说:这啥逻辑。我又不是你爸妈,干吗赶着你嫁人呢。就是你搬走了,这房子也不是我的。

董小姐说:我觉得每过一天,我就老了一分,我怕以后没人要了。小丽姐,怎么不见你着急呢!

袁晓丽觉得董小姐矫情,想嫁人想疯了。后来逛了一次商场,忽然理解了董小姐的心情。她看见女包专柜前,情侣成双成对,女的噘着嘴挎着包,在试衣镜前摆着姿势,男的捏着银行卡,随时准备跑步去刷。董小姐整天看着这些人眼前晃荡,除了望着他们的背影撇嘴外,想不失心疯,也只有赶紧嫁人这一途。

袁晓丽没有心思管那么多,她得好好准备杭州的半马比赛。这一次,她不是作为选手参赛,而是当上了马拉松赛事的兔子。

这几年,国内忽然兴起了半程马拉松来,几乎稍微有点模样的城市都办半马比赛。比赛那天,警察出动,交通管制,成群的人绕着马路开步跑,胸口贴着红的蓝的标识,身后背着赞助商的广告,用党报的话说:全城汇成了激情欢乐的海洋。

半程马拉松据说是世界上参与人数最多的路跑项目,不过对于真正懂行的来说,跑时间比跑距离更重要。也就是说,速度并非目标,关键是让身体适应长距离的感觉。可惜许多人不明白诀窍,看到流行就跟着跑,不管能不能跑完赛事,朋友圈一定是要发的。主办方也不拒绝报名,为啥要拒绝呢?羊群不是越大越好吗?让广告跟着城市奔跑!

跑的人多了,又都是乌合之众,怎么办呢?兔子来了。

一般刚跑步的人控制不了速度,或者希望有人带领,那就可以选择跟着兔子跑。马拉松兔子其实是一个计时的代名词,比如说400兔子,就是4个小时到达终点的人,这个人穿着特别醒目的服装,他会平均分配跑步时间,在固定的时间带着人群到达终点,前提是你能跟上。

袁晓丽还得感谢前一个合租房客,要不是那个床霸,袁晓丽也不会整天顺着河边跑步。她跑啊跑,熟悉了河边的每一棵树,每一片草。一年下来,步速和呼吸完全可以跑下一个半马。

这次袁晓丽能当上兔子,连她自己都不相信。

很多赛事,兔子的选拔很严格,一般都是参加过好几届马拉松的选手,并且要求跑步速度均匀,按时到达终点,兔子带跑,不能追求成绩。能当上个兔子,对于路跑的人来说,足可以炫耀大半个朋友圈了。没想到这次比赛,兔子开放报名,仅参加过两次半马的袁晓丽居然中签了。

你中的是招募兔子,官方的兔子主办方早定好了。同在一个跑友群里的朋友给她泼冷水,笑称她野兔子,带着散兵游勇跑。

袁晓丽理解为这是羡慕嫉妒恨。她将穿上赛事方免费赠送的装备,踏着祥云归来。袁晓丽兴冲冲背上户外包,搭上高铁赶赴了杭州。

在高铁上,袁晓丽难得发了一条微信给妈妈:我当兔子了!

妈妈之前一直唠叨:朋友圈只能看三天!你搞什么鬼啊?小丽啊,我们就当你丢了算了。直到从杭州回来的那天下午,袁晓丽才看到妈妈的回复:你能靠吃草活着?

妈妈越活越幽默了,袁晓丽能想象出妈妈一边叉着腰看手机,一边咬牙的样子。

回到住处,袁晓丽仅冲了个澡,就被董小姐催着去相亲。还没下高铁,董小姐的电话已经打了一遍又一遍了。兵哥哥在西餐厅里等着了,我们已经迟到五分钟了。董小姐急切之间,拽掉了一根眉毛。

这次相亲亦无下文,唯一的亮点是兵哥哥看中了袁晓丽。那天袁晓丽只简单扎了个马尾巴,穿着一身运动衣就坐了下来。别人相亲,她没必要可劲打扮。董小姐脉脉含情,拿着劲不言语,抿着嘴唇说话,问一句才嗯啊。连拿汤匙都捏着柄,唯恐发出一点脆响。袁晓丽看出她想扮淑女,不过太端着了,反让氛围很僵。兵哥哥只好转头和袁晓丽聊天,一听说她刚参加半马回来,眼睛就亮了,再得知她还是只兔子,啪地拍了一巴掌桌面,吓得董小姐差点喷出一口汤来。兵哥哥说:嗨,哥们,我跑过三次半马呢!

回去路上,袁晓丽说:嗯,人不错,挺开朗,形象好。

董小姐霜着脸不吭声,上楼后,一摔门进了卫生间,哗啦哗啦放水,卸了近一个小时的妆。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董小姐不再让袁晓丽陪着相亲。她妆化得更勤了,名牌包包、各式衣服换来换去,很多牌子袁晓丽偷偷瞄一眼,搜索里一查都倒吸一口气。

董小姐倒并非不和袁晓丽说话了,不过明显冷淡许多。非说不可,往往甩那么一句:跑步有那么好吗?每天一身臭汗。 或者说:干吗要剪个李宇春的发型啊?你看你离变性就差一支烟了。

袁晓丽不理她。她把运动挎包往门后一搭,从镜子里看着自己的身影,她最满意的是这双长腿,臀部再往上提一点,完美!袁晓丽不由地拍了屁股一把。董小姐,你哪里知道风一样的感觉?还有一件事袁晓丽也没有告诉董小姐,上次杭州之行,她忽然成了最美兔子。

也不知道哪个记者拍了一组照片,从那么多的兔子中挑出她来,发在当地晚报的头版上,随着微信公号一起转发,好多跑圈里的人都看到了那张照片,最打动人的不是她的胸和腿,而是迎风张扬的笑脸。她笑得太疯了!版面刷着粗黑标题:西湖跑过最美女兔子。

西湖一千年前游过两条蛇,现在,动物里面成精得道的就属这只兔子了!

在杭州那两天,袁晓丽背包里揣着报纸,压低了遮阳帽走路,憋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她担心一上地铁,车厢里会沸腾到爆。当然担心是多余的。什么事都没发生,也不会发生,人人低头看手机,没人留意那些上来下去的陌生人。杭州城里最成功的人是马云,马云之后再无成功人士。

姑娘二十刚出头,小丑赠我红气球。

回南京大约一周,跑圈里有人忽然微信她。叫陈冬冬的那人贴了这么一句话,附言说:还要气球不?

袁晓丽问:啥意思?

陈冬冬随即发了一张图给她,正是小丑蹬滑轮的照片。

袁晓丽仔细辨认他的头像,说:嗨,你就是那个小丑啊!

陈冬冬说:饭碗被你砸了,看着赔顿饭吧?

袁晓丽说:你找悟空去。

陈冬冬说:兔子更美丽!

两人就像说黑话,群里有人打“?”号,陈冬冬趁机贴出了那组最美兔子照,引来一片跟赞,男的居多,口水滴答的。袁晓丽说侵权了啊,心里却美滋滋的,最后被逼无奈还发了一个20元的红包,那群有近百人。

袁晓丽和陈冬冬也就认识了。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巧,所以要善待你偶遇的陌生人。

其实他们老早都在一个跑群里,跑步,贴马路照,抢红包,热热闹闹的样子,线下依然是陌生人。如同风雨里聚拢在屋檐下的人群,说说笑笑,挨挨挤挤,雨脚一过,霎时走个精光。

这个城市里爱跑的人多了去,除了大赛上能跑到前三名的,像陈冬冬这样的跑男没人会过多留意,除非他骨骼清奇,相貌出众,每天跑步穿过北京西路。那条路上清晨跑步的都是干部。

陈冬冬没那个政治面貌,他就一户外广告公司的,跑路就是他主业。他整天带着工人焊钢架子,竖霓虹灯牌子,到广场上撒小广告也是他顺手捎带的本职工作。

袁晓丽加了陈冬冬微信,后来又聊了几次,见面就很自然。陈冬冬请吃饭,无非石锅拌饭之类的韩式餐厅,其实袁晓丽并不喜欢,烫嘴,还有股焦糊味,但大家都客气,吃得也很斯文。幸好聊起了跑步的趣事来,一起笑了好几次。

袁晓丽问:最近咋不来广场发气球了?

陈冬冬说:那单子完成了啊。

袁晓丽扑哧笑:怕是见到悟空被人家打吧?

陈冬冬说:他要是敢再来,我见一次打一次!

袁晓丽摇头说:男生不要太暴力哦。不就是碰炸你个气球吗?值几个钱呢?

陈冬冬说:不关气球的事。我恨的是他们糟蹋孙悟空。

陈冬冬说:《西游记》你看过吧?我上中学,每到暑假都看一遍。大师兄说得对!猪长老,收了神通吧!呵呵,几乎每句台词我都背得下来。

袁晓丽说:我不喜欢孙悟空,太闹了。还是猪八戒好,憨厚可爱。

陈冬冬说:孙悟空心比天高,猪八戒想过日子,不是一个路子的。

袁晓丽说:你扮个小丑也好不到哪里去啊。

陈冬冬笑了:小丑的欢乐你体会不到。

他呷了一口饮料,看着窗外:人人脚步匆匆,只有孩子还有笑声。这就是我在广场上每天看到的。

两人都不说话,此刻像知识分子,都挺难为情。

陈冬冬说:你发那句话其实我早就看到了,送你红气球就是看你漂亮。

袁晓丽说:广场上每天过去至少二百个女的,你反正都这么句话。

陈冬冬说:我只有30个气球呢!看不顺眼的,就是踩炸了听响,也不送她。

两人哈哈笑,一起碰了杯,杯子里的冰块咯咯响。

后来,袁晓丽和陈冬冬还一起参加了几次户外活动,是跑圈里的集体项目。一起活动时,大家是亲人,散开了,各人奔各人的生活,不向前一步。

作为年轻人,陈冬冬工作很努力,每天像上紧了发条一样,有段时间脸晒得黢黑。健康美! 陈冬冬露出白牙来说。你漂亮就漂亮在健康上! 陈冬冬还不忘记夸袁晓丽一下,让她很受用。如果不是陈冬冬那种过于紧绷的状态,袁晓丽还是认为陈冬冬适合成为男朋友的。生活无所事事自然不好,可是每天睁开眼就是从一个点奔到下一个点,从一个电话接到另一个电话,这种永无归宿的迫不及待也多么让人心焦。

三个月后,轮到袁晓丽心焦了,还心烦。培训中心的刘副主管通知她,这一年多来袁晓丽表现不错,要和她聊聊。

电话里听着他那嘶哑的嗓音,袁晓丽从胃部泛恶心。世界上怎么会出产这种糟男人呢,满脸堆着笑容,说话一团和气,其实满脑袋的性动图。啊哈哈哈哈哈! 袁晓丽每次看到他圆胖的脸,不由地想给他配上音效和台词,让他内心淫荡的笑声回荡在走廊里。

小袁,不要和他单独在一起。有一次在电梯里,看四下无人,培训中心的赵大姐悄悄扯着袁晓丽说。这种人,干吗让他来我们这里啊!袁晓丽觉得很诧异。赵大姐说,他以前是个中学的教导主任,因为手脚不老实,被女生家长告了,才到我们这里来的。赵大姐补充说:教育局有个领导是他亲戚。碍着面子,否则早抓起来了。赵大姐直撇嘴,袁晓丽糟心的如同电梯直沉降下去。

袁晓丽让班里的孩子们先做习题,掩好门,面无表情地走进刘副主管的办公室。

来,坐坐坐。刘副主管笑嘻嘻,指着对面的沙发说。

袁晓丽扫一眼房间,拣靠门口的沙发边上坐下来。

刘副主管推着眼镜,趋前身子问:小丽啊,来公司几年了?

袁晓丽说一年半了。刘副主管点点头,说:啊不错,你表现不错啊。学生反映都挺好,爱听你的课。家长们也反映你很尽责,别看年轻,不比老教师差。

袁晓丽说:应该的。学生们都花了钱呢。

刘副主管说:你说的对。我们的学生花了钱来补课,我们的老师一定要有客户意识,服务意识,一定不能糊弄他们,我们虽然不是正规的教师,但是自我要求要更高,标准要更严,这样才能够树立品牌,打出影响力来。

袁晓丽听他讲,目光只盯在他龇出的鼻毛上。后来刘副主管问:小丽啊,平时怎么生活的啊?租房子吗?够不够花的啊?

袁晓丽说:还好吧。我一个人不愁吃穿。

刘副主管说:遇到困难了就和我说。女孩子嘛,不要亏待自己。

刘副主管眯着眼睛,一边说着,一边起了身,似乎不经意间地走了过来,侧身就在沙发上坐下了。袁晓丽后背嗖地冒起一股凉气,不由收紧了双腿。刘副主管干笑两声,侧脸看着袁晓丽说:小丽啊,坐过来。这里有我照顾你,就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袁晓丽说:孩子们还在等着我呢。

刘副主管一只手已经按到袁晓丽的大腿上了。小丽啊,不急着走。我们再聊一会。这里还不是我说了算嘛。

袁晓丽去推那只手,却感觉如同章鱼吸附一般贴得很紧。尽管进门之前她有些心理防备,可是真遇到了这种局面,急切间倒慌了手脚,竟然忘记起身躲避了。

刘副主管见状,顺势挪动身体,靠了上来。袁晓丽低声说:刘老师,你不要这样好不好!我要喊人了。刘副主管嘿嘿道:小丽啊,我很喜欢你。这有什么不好吗?

袁晓丽听到刘副主管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感觉到那只毛手正往自己的大腿根里摸进去。她用力一挣,想站起来。不料刘副主管手比她快,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拉得她半倾了身子。刘副主管一眼瞥到了袁晓丽的胸口,镜片后面的眼神几乎散了,他不再徐徐图进,猛地一搂,动作变了形,袁晓丽的胸口差点就压在了他的脸上。袁晓丽叫道:放开我!她双手撑住沙发扶手,奋力向后挺直身体,而刘副主管却紧搂着她的腰身,拼力往怀里拽去。这是一个很销魂的姿势,如果从袁晓丽背后角度看去,仿佛她欲强暴身子底下的男人。

就在这时,手机铃声响了。两人猛一愣怔,停止了动作。

袁晓丽趁机抽身,去挎包里掏手机。刘副主管醒悟过来了,还想复夺怀里的猎物,蓦地,桌面电话也响了。当当当,像扔炸弹。袁晓丽再次猛一挣,摆脱了对方,跳到了门口的饮水机旁。她顺手抄起了一只纸杯,连带着半杯冷水,朝着刘副主管砸了过去。距离太近,劈脸砸到了刘副主管的额头上,水花四溅。

袁晓丽骂道:畜生!

刘副主管抹着脸,阴沉地说:小丽,这次是个误会。你想在这里干,就不要瞎说。

袁晓丽冷笑一声,转脸又去找什么顺手东西,她一扬手,吓得刘副主管俯身躲到桌子底下,袁晓丽已经摔了门,冲出去了。

电梯上下了两班,直到里面的人都出去了,袁晓丽还靠在轿厢里哆嗦。后来她随便按了一层,跑出电梯,找到一处洗手间,拧开水龙头冲脸。再不冲,眼泪就绷不住了。

水流哗哗声中,她听见手机又响了两次。她没接,此刻,她什么人都不想见,什么话都不想说。

走到马路上,袁晓丽这才发现,天黑下来了,暴雨即将到来。头顶阴云四合,如同亡灵莅临城市的上空,雨点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摔下来,替恶魔洒扫庭除,等着开宴。风吹过,她忍不住哆嗦了一下。秋天的雨,不经意地在她的心底留下了阴影。

小丽,我真的很后悔的。回到出租房里,袁晓丽还是忍不住打开了手机。她想看看关键时刻打她电话的人是谁。可是头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么一条信息。

去死吧!袁晓丽恨不得把手机顺手扔窗户外面去。

她的前男朋友又来骚扰她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啊。分手了还不放过,有事没事地就打电话来倾诉。

小丽,她对我没你一半的好。

小丽,我又失眠了。

袁晓丽有一次火了,厉声问:你到底想干吗?后悔了?好啊,你现在离婚去,行不行?干吗做怨男呢!吼完了,火还没散,她一脚踹飞了洗脸盆。妈的!渣男。

董小姐站在一旁,吐着舌头,看呆了。

那段时间她们关系还好,正约着一起出门看电影呢,那男的忽然打电话过来,唧唧歪歪,如泣如诉。

他是想和好吗?那说明对你还是有感情的。董小姐怅然地说。

屁感情啊。是他踹的我。看我考的学校不如他,以后还不知道找个什么工作呢,他就起了坏心了。现在倒天天抱怨老婆凶了,他苦闷了,小县城无聊了。你他妈干吗冲我讲这个啊。

董小姐说:是够烂的。

袁晓丽说:高中同学。

董小姐说:你高中就谈恋爱啊。

袁晓丽说:我妈妈和他妈妈认识,我妈说他乖巧,长着一张娃娃脸,长大了一定是个暖男!

董小姐嘻嘻笑。袁晓丽脸上笑着,心里隐隐地痛。

这一次,没想到又是他打电话来。连打了三次,还说最近要来南京看她。袁晓丽毫不犹豫地拉黑了他,也奇了怪了,他怎么每次都能找到自己号码的呢!

听着窗外的雨声,仰望着昏黑的房间,袁晓丽心情稍微平复了下来。她重新翻看手机,这才发现陈冬冬也打过一次。刚才气疯了,没有留意到。她跳到微信里,果然看到他留了言:嗨,小丽,你又要出名了!最美兔子!最拉风的大兔子!

袁晓丽觉得他一惊一乍,估计又搞什么户外活动之类的。他们做广告的都这样,爱吹牛,往死里吹,哪怕是杜甫的茅草屋,也能吹成高尚住宅,大平层,三层茅式外墙,360度无遮挡。

袁晓丽感到肚子饿,听听窗外雨声,她打消了叫外卖的念头,吃一份外卖小哥冒雨送来的盒饭,她没那个狠心。她打着火,煮了一袋泡面,泡面特有的香味弥漫了整个房间,在这么个雨夜,让她感觉到了一丝温暖和安稳。袁晓丽点开了一个宫斗剧,边看边吃面,吃了个干干净净,连汤都喝了个精光。

雨越来越大,哗啦哗啦响成一片,雨幕移过窗外,仿佛一个蒙面巨人披着雨衣穿过天地之间。袁晓丽看看手机,都快十点了,董小姐竟然还没回来。

早上出门的时候,袁晓丽发现董小姐又开始画长妆了,赖在洗手间里迟迟不出来。袁晓丽猜测她晚上又要相亲,心里只想长叹一声:月老啊,你就开开眼,找个看上她的人算了。何苦反复折腾一个女孩子呢!乘地铁的路上,袁晓丽还在想:月老很可能不是个老头,估计是个到了更年期的女人。因为只有女人才会为难女人。

十点半过了,袁晓丽终于忍不住,打了董小姐的电话。之前她发了几次微信,董小姐半句没回。响了好几声,竟然没人接听。袁晓丽不由地往坏处想,连神探狄仁杰里的凶案现场都想出来了。这时候,董小姐的手机打回来了,一接通,袁晓丽吓一跳,是个男人!

喂,你谁啊?袁晓丽问。

你是这个女孩的朋友吗?

啊,我是,啊,不不,我不是,我只不过——

你就说你认识她吧?是还是不是?

认识的啊。你是谁?她怎么了?

你朋友喝多了。你来接一下。

喝多了?这么大雨,我到哪里去接啊!喂喂,你谁啊?

我在你们小区里呢!男人很不耐烦道,快点下楼来接,我还要做生意呢!

楼下响起了汽车喇叭声,长一声短一声地按。袁晓丽跑到窗口探头看下去,看到一辆出租车趴在雨中,车灯照射出大雨如注。

袁晓丽几乎浑身湿透,连拖带背把董小姐弄上了楼,进了客厅,董小姐直接瘫在了地板上,脸上还挂着笑。她嘴里嘟哝说:再往前拐,就到小区了。

袁晓丽甩掉湿歪歪的鞋子,光脚走进阳台,拽了面大毛巾狠擦了一把头和脸。又把湿衣服全扒下,扔进了洗衣机里。这才回到客厅里,看到董小姐还俯身趴着呢,手紧紧拽着她的包包。

再一次相亲失败。

这就是今夜的惨案现场。

袁晓丽蹲下去,打量着微闭双目的董小姐。乱发盖住了半边脸,双颊微红中透着苍白,估计是被冷雨浇的。眉头微蹙,嘴角却带着笑容。酒精已经控制了这个姑娘,连同她那微薄的路灯光般的理想。

袁晓丽叹口气,拉着董小姐的胳膊,试图扶她起来。董小姐却推着她,让她走开,说本宫看不上你们这帮奴才。袁晓丽差点笑了,又被她醉酒的气味熏住了。她抓过那面大毛巾,猛擦了一通,随后剥猪仔一般扒掉了董小姐的上衣和裙子,用力帮她翻到了干净地面上。

此刻,董小姐几乎赤裸地躺着了。袁晓丽累得坐在椅子上直喘气,时不时地看看这堆白花花的肉体。

窗外雨下得更急了,隐约响起了雷声,如同压路机碾到了天上。窗外冷风吹了进来,袁晓丽不禁抱住双肩。冷风也让董小姐清醒了些许,她开始挣扎着想爬起来。袁晓丽赶紧跑过去,借机扶住了她,扛着个肉粽子般,终于挪到了董小姐的床上,扑通栽了上去。董小姐睁了睁眼,看了袁晓丽一下,慢慢又合上了,酒精的魔力在慢慢消退,董小姐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袁晓丽拉过被子给她盖上,关灯,掩上门。

袁晓丽匆匆洗漱,打着哆嗦钻进了卧室。她玩了一会手机,却睡不着了。窗外雷声越滚越近,雨声时隐时现,仿佛想把整座城市无情掳走。袁晓丽忽然想念起了遥远县城里的家,更想起了自己的那间闺房。从小姑娘起,她就睡在那个向阳的小房间里。枕头上印着米老鼠图案,被子永远温暖蓬松,地板舒服地想在上面打滚。她在房间里度过了快乐的童年,隐秘的少女时代,她以为这辈子会在那个房间里度过呢,后来,她还是离开了那个房间,那扇窗,那个小世界。现在,她对那个房间的最深的留念是妈妈在她入睡前,轻轻捻灭台灯的那一瞬间。

袁晓丽伏在枕头上,眼泪从一侧滑落下来。

另一个房间里,传来了哼哼声。袁晓丽听了一会,不情愿地起身来,错穿着拖鞋,走进了董小姐的卧室。董小姐说水,要喝水。袁晓丽扶着门框,摸到厨房,就着饮水机的灯光倒了一杯温水,端进了卧室。袁晓丽拧亮了台灯,扶着董小姐半坐着,看着她咕咚咕咚喝掉了整杯水。董小姐惺忪着眼神说:小丽姐,我头疼。

袁晓丽摸摸她的额头说:没事。喝醉了都那样。

董小姐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袁晓丽不想和她讨论,扶她躺平,转身想走,突然窗外电光一闪,照得两人面色煞白,迟疑了十秒左右,啪的一声炸雷,仿佛砸在了对面的马路上。董小姐一声尖叫,抱住了袁晓丽的胳膊。小区里汽车警报声四起,天空中闪电此起彼伏,映照得房间里忽明忽暗,形同异界。

董小姐手心冰凉,紧抓着袁晓丽不放。她似乎还在宿醉状态,迷离着眼睛说:小丽姐,你陪陪我,我害怕。

袁晓丽心头也在打颤,她打量了一下董小姐,发现她脸已经侧过去了,嘴唇翕动,双眼闭合,似乎刚才的话还是梦话,可是双手却紧紧抓着自己的手,如同溺水的人拽住了一根树枝,又如同一只躲在树洞里的瑟瑟小兽。董小姐似乎在喊妈妈,妈妈。袁晓丽忽然起了一股恻隐之心,或者用她事后的解释来说:母爱泛滥,她拉开了被子,钻了进去,肌肤相贴的一瞬间,袁晓丽如同电流涌过了身体,迟疑不决,董小姐却翻了个身,自然地抱住了自己。她的手冰凉,身体却是烫的,大腿软滑的出奇舒服。这么近距离地注视着董小姐肉鼓鼓的乳房,看着它们一起一伏,袁晓丽竟然有些心旌摇荡。她深吸一口气,稍微离远了一些,静听着董小姐沉重的呼吸声。窗外风雨大作,雷声隆隆,不知什么时候,袁晓丽也睡了过去。

两天后,陈冬冬再次打电话来,说袁晓丽再不理他,千古难逢的机遇就没了。袁晓丽因为培训中心的事,情绪还没好转,说:你有事说事,不吹牛会死啊?

陈冬冬这才说:下个月大学城的半马比赛要选拔兔子,他给袁晓丽拉来了一个好机会。

袁晓丽说,不就是个兔子嘛,最近没心思跑。

陈冬冬说:这次不是一般的兔子,不跟乌合之众玩儿,他们要选出最美丽最有活力的兔子,带着一群老板跑。想想看,你在前面跑,身后跟着一群成功人士,跑步穿过南京城,拉风不拉风?帅不帅?下个月,不用半马结束,你就会成为所有媒体上最漂亮的兔子!

袁晓丽嗤笑:我带着一群啤酒肚老板跑,还叫拉风啊!他们滚得动吗?

陈冬冬说:所以才要选拔特殊兔子啊。不能长得太对不起观众,不能是个男的,还不能跑得太快。这么说吧,我看就你合适。

袁晓丽说:我跑我的路,当这种兔子不感兴趣。

陈冬冬急了,说:美女诶,我都和人家许诺了啊,把你的条件都报上去了。还有啊,我们跑圈里也想打打知名度,你作为主要成员,也给大家做做贡献啊。拜托了拜托了。

袁晓丽知道他的心思,无非是想炒炒自己,万一弄出个最美兔子,说不定就有大广告商看中他们这个跑步团呢。最起码的,也能赞助几十套装备吧。

袁晓丽本想拒绝,凭啥姑奶奶跑得憨熊似的,给你们这帮鸟人挣装备呢。后来一想,反正这次半马自己也要去跑,当兔子比默默混在千万人堆里好啊。

后来,袁晓丽才知道,兔子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赛事主办方专门搞了次面试,陈冬冬通过不知哪个老乡的关系,赶在面试前,把袁晓丽的名字塞了进去。

面试在体育学院的运动中心搞的。袁晓丽进去的时候,前面已经测过26个女孩子了,大多是大学城里的女学生。一个个蜂腰怒乳,长腿玉臀,袁晓丽不禁感叹,这一茬茬的美女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来时候的那点傲娇气无形中消褪了不少,唉,女人何苦比较女人。一比较,大千世界万千烦恼。

短跑、跳跃,测心率,拉伸压腿,这几个项目袁晓丽还都听从安排,照常做了。可是到了风洞测试环节,袁晓丽老大不高兴。

一群女孩子被带到了一个高压风箱口前面,先是面向一扇玻璃幕墙微笑,笑不露齿,保持三十秒。然后转向风洞,在一声轰鸣声中,迎面抗拒马力逐渐加大的强风吹击。

就像你站在敞篷车里飞驰,张开双臂迎向前方的感觉。事先,陈冬冬这样解释风洞测试项目。很拉风!

袁晓丽站在风洞前,感到脸上的肌肉刮得生疼,如同有人拽着自己两颊狠命地往耳朵后扯一般。

干吗要这么干啊?这不虐人吗?袁晓丽揉着僵硬的脸走出房间,听到玻璃幕墙后喊道:下一个。

袁晓丽心生好奇,磨蹭着没有离开,而是绕道钻到了幕墙后面的那间房门口,偷眼一看,原来几个男女坐在屏幕后面,正看着下一个进来测试的女孩,一边看一边打勾。大概是评委之类的了。他们面前的玻璃是透明的,女孩的面容清晰可见,而在外面看上去,却是蒙了一层茶色。

袁晓丽听见一个男的说:这个不行。风一吹,面目狰狞。另一个点头说:脸上的肌肉不对称,松弛了就会这样。

袁晓丽这才明白为嘛要让她们吹风洞。妈的,当个兔子还要看风向。

下一轮测试,袁晓丽又进去了。做了几个基本动作之后,一个打领带的男子嬉皮笑脸地靠近她,抽抽鼻子,又绕到她背后,嗅了嗅。袁晓丽喝一声道:你干吗?

那人猝不及防,往后一跳道:哇,这么大声。他指指表格说:测测有没有狐臭嘛。

袁晓丽终于火了,骂道:你妈才狐臭呢!你们全家都狐狸精!扯下胸口的编号牌,往地上一扔,大踏步走了出去。

她听见后面有人说:好,这个好!

一个月后,袁晓丽入选了这群特殊的兔子。

袁晓丽并不兴奋。董小姐倒比她还兴奋,夸她有个性,侠女。比赛那天,我一定去现场替你加油!

袁晓丽明白她并不发自内心,只不过上次大雨之夜,让董小姐抹不开面子罢了。那天她们相拥而眠,早上醒来,董小姐抬头发现自己躺在袁晓丽的怀里,惊得不是叫出声来,而是一动不敢动。憋了半天,董小姐才把右手从袁晓丽的乳房旁边拿开,再慢慢往后抽身子。一夜沉睡,两人扭股糖一样搂在了一起。这一动,袁晓丽也醒了,睁了睁眼,惺忪地问:几点了?董小姐说:好像快八点了。袁晓丽差点坐起来,说:呀,上班快迟到了! 后来她愣怔了一下,说:嗨,困死我了,这脑袋,我他妈不干了!

董小姐茫然地打量着地上的一堆衣服,又看看床上的两个人,怯怯地说:小丽姐,昨晚上我没怎么着你吧?

袁晓丽一愣,看董小姐正盯着自己直撅撅的乳房,下意识地一捂说:啊?你怎么着我?你干啥了?

董小姐脸一红,说:不是,小丽姐,昨晚我喝多了,没吐脏你吧?

袁晓丽吐口气:哦,没有。就是说了几句胡话,后来睡着了。袁晓丽又补充一句:打雷嘛,你让我陪陪你,我也就在这里睡着了。

董小姐这才感觉到了头疼,两人手忙脚乱地穿衣服,收拾房间,难得一起做了一顿午饭。那夜之后,两人心里都怪怪的,但谁也不说,后来也不再提。

两人都忙起来了,一个要准备跑马,另一个也来了喜事:相亲成功了。

董小姐对袁晓丽格外显亲热,化妆后都要喊袁晓丽看一眼。小丽姐,你天然去雕饰的,我要是不靠化妆,就没脸出门的。小丽姐,这个帽子往左侧倾斜一点,是不是更好看些啊?小丽姐。

袁晓丽一边戴护腕,一边说:我看中了没用,你得问你那帅哥。

董小姐嘴巴一抿,似乎羞红了脸。袁晓丽说:帅哥照片发张看看嘛。

董小姐说:人家不爱拍照。

袁晓丽说:不是混演艺圈的嘛,还晕镜头?

董小姐说:他说整天拍别人,自己懒得自拍了。

袁晓丽点点头:饭店厨师也不爱吃自己做的饭!

董小姐说啥跟啥嘛,袁晓丽哈哈笑。

大学城半马赛预定周六开跑。之前袁晓丽已经和一帮女兔子集训了半个多月,说是集训,无非就是统一一下步调,看看跟跑的老板们要300兔子还是400兔子。又去现场路跑了几圈,熟悉一下路况。不同的路面跑起来感觉也不一样。袁晓丽记得有一次去县城参加半马,跑道延伸到了郊区,视野倒很开阔,就是路两旁堆满农家肥,参跑的选手们人人饱吸了浓郁的猪粪味。

周五晚上,陈冬冬开着朋友的车到小区里接袁晓丽。按照赛事方要求,她们这批兔子要提前住过去,免得第二天封路耽误事。

袁晓丽从窗口朝下喊:你上来一下,我行李拎不动。

陈冬冬靠边停了车,爬上楼去,说:不就一个运动包吗,难道明天你打算背着帐篷跑?

进了门,却见袁晓丽冲自己使了个眼色。陈冬冬往里一瞧,原来客厅里坐着一男的,西装笔挺,低着头正玩手机。陈冬冬忙说:对不起,有客人啊。那男的抬了头,陈冬冬愣了一下,董小姐已经系着围裙从厨房里出来了,看了陈冬冬也一愣,说:小丽姐,让你朋友进来玩吧。

袁晓丽笑,说不了,让他帮忙拿点东西。然后又转脸对陈冬冬说:人家早见过你了! 说你有暴力倾向。

董小姐恍然大悟似的,耳根都红了。

陈冬冬跟着袁晓丽进卧室拿行李包,出来时候那男的闪进董小姐房间里去了。

董小姐端着水果盘堵在门口,直让陈冬冬和袁晓丽吃。袁晓丽说:算了,我还是有点眼色吧,给你们腾地方。她一拉陈冬冬说:呀,你真拿了一个啊。倒实诚!

袁晓丽笑着推着陈冬冬下楼,听见董小姐在后面说:小丽姐,你太坏了。

陈冬冬倒没笑,车子开出了老远,他忽然问了一句:这就是你经常提到的董小姐?挺老实的一个女孩啊。

袁晓丽说:我没说她不老实啊。就是有点装。

陈冬冬说:这个是他新处的男朋友?小徐,那个艺术家?

袁晓丽说:让你上楼,就是给你个机会看看。

陈冬冬说:演艺界的?

袁晓丽说:呀,听你口气很不屑嘛。你一个做小广告的,难不成能算文化界的?

陈冬冬却没和她斗嘴,开了一段路,缓缓说道:此中定有蹊跷。

袁晓丽停下看手机,问:啥意思?

陈冬冬说:那人我见过,估摸就一骗子。

袁晓丽坐直了身子:啊? 看起来不像啊!说话有板有眼的。

陈冬冬说:他就婚宴上帮司仪打光的,一个技工。据说偷新娘子的礼金,被人打过的。哪里冒出来的演艺圈人士!

袁晓丽差点跳起来,说:调头调头,赶紧回去告诉董小姐。

陈冬冬说:算了吧。她会信吗?

袁晓丽说:那也不能看着她掉火坑里去啊。

陈冬冬说:我就一猜测,也没证据啊。

车子一直往前开,汇进了车流人流,裹挟着奔向大学城。袁晓丽打开了董小姐的微信,对话光标一闪一闪,她迟迟决定不了是否按下字去。

第二天早晨,半马比赛如期举行。

原先挤满了车辆的马路忽然空空荡荡,重新刷过漆的路面平整伸向远方。交警卡住了每一处关键道口,巡逻车闪着警灯快速驶过。选手们正从四面八方赶来,志愿者们来来往往,既兴奋莫名又热情过度。

袁晓丽已经进入指定位置,舒展了几下腰身,活动起脚踝和膝关节。

陈冬冬接过她的挎包和手机,一起背起来,悄悄说:我给你找了几个记者,呶,就那几个穿坎肩的,对,浑身口袋的。你别笑,不是丐帮的八袋弟子!摄影记者,看到了吗?跑起来后,你多看镜头,冲路边多打招呼,最好微笑点。对,你笑起来最好看。

袁晓丽觉得他啰嗦死了,听到最后一句,心里一暖。她不由地冲陈冬冬微笑一下,举手作了个胜利姿势。

倒计时十分钟,袁晓丽和一帮美女开始佩戴兔子标志。这时候她听见陈冬冬手机响,陈冬冬手忙脚乱翻手机,最后从她的包里掏了出来。袁晓丽示意他代接一下,陈冬冬接了,嗯啊了几下,挪开了手机,冲袁晓丽说:你男朋友说来南京看你了!

袁晓丽一愣:啥男朋友?

陈冬冬坏笑说:他说是前男友。快到南京了!

袁晓丽喊道:别和他胡扯。挂了挂了!

陈冬冬笑嘻嘻地挂了手机,又给揣包里去。

袁晓丽气犹未消地喊:他神经病。再要打来,你直接骂他!

陈冬冬摆摆手,表示明白了,让她不分心。

快近九点,赛事即将开始,一群黑人雄赳赳跑了过来,瘦得像猴子,却骨头里都有肉。他们占据了前排的位置,这些才是真正的选手,专门全球飞做比赛生意的。话说回来,国内的哪个马拉松比赛上不出现几个黑面孔,这比赛就不够国际范,只能叫乡镇半日游。

又一队白胳膊白腿的选手们进场了。这帮大男人们互相打着招呼,张总李总地乱叫,笑哈哈嘲笑对方的肚皮。他们戴着统一订制的白色遮阳帽,腕上扣着精致的运动量表。还有人戴着墨镜,额上扎着条带。助理们跑过来,帮他们找好了跑位。赛事方的一位领导热情地和他们中的一位握手,祝贺总裁团们马到成功,一往无前。

记者们呼啦啦往上围,卡卡卡拍个不停。

袁晓丽她们被排到了总裁团们的前头,出发前,先摆了一个V字造型。袁晓丽处于跑道中间的位置,她很满意这个安排,她们领跑的速度也不算很快,控制好节奏的话,这一路跑下来会很轻松惬意。

一位打领结的组织者特地跑到兔子们面前强调:美女们,记住你们的速度,我们都是最美兔子!耶!他举起右拳头,冲女孩们用力一挥。

兔女郎们冲他翻白眼。

领导开始讲话,扩音器里抑扬顿挫,天地间都是回声。一会运动员进行曲响起来,又是一阵讲话,此时赛道上马路边全是人,讲话的拍照的,乌央乌央,正是红旗招展,锣鼓喧天。

啪的一声发令枪响,开跑了。

脚踏在了跑道上,风吹过了皮肤,袁晓丽活了。她昂首挺胸,微笑着向前进,瞥见陈冬冬不紧不慢地沿着人行道,跟了上来。

她也看见了那一大群记者们,端着冲锋枪一样,一边后退一边扫射。却没注意到陈冬冬停下了脚步。

挎包里手机响了,响个不停,陈冬冬摸出来,说:你谁男朋友啊?我才她男朋友呢!别不知好歹啊!你敢来,看我揍你不!

陈冬冬塞上手机,快步去追奔跑的队伍。这时候,手机又响了,陈冬冬骂道:操他妈的,真神经病!跑了几步,还是摸出了手机,接了,说:你还有完没完啊?给脸不要是不?

对方说了一句什么,陈冬冬说:啊?袁晓丽,在跑步呢?

陈冬冬皱皱眉头:我们在跑步,这里吵,你大声点! 包,什么包?包我背着呢!给你?你谁啊?有本事你来拿。

陈冬冬看看手机,对方还在哇啦哇啦地说,他一伸手给掐灭了。

选手队伍浩浩荡荡,继续向前进。陈冬冬跑了没几步,袁晓丽包里的手机又响了,他停下来,呼口气道:我靠,这都是一帮什么鸟人啊!专挑这日子下手。

他摸出手机,看一眼号码,接了,大吼道:你他妈的不打会死啊?什么,你已经到了跑步现场了?你来,你敢来,我弄不死你!

陈冬冬骂完了,一把关掉了手机,塞进了袁晓丽的挎包里。他拉开步子,紧紧追赶队伍,他很遗憾刚才起跑时候没亲自给袁晓丽拍张照片。

陈冬冬当然没有看袁晓丽的手机。在微信里,董小姐给袁晓丽发了好几条信息:小丽姐,你看见我的包了吗?就是昨天我新带来的那只,白色的。

小丽姐,你不是和我开玩笑的吧?我的包包不见了。

小丽姐,你帮我问问你那朋友见着了吗?

后面的信息里,董小姐附上了一串哭脸。

发信息的时间是早上八点。

陈冬冬当然没有发现,董小姐竟然出现在起跑点的人行道旁,此时,队伍还没有完全拉开距离,选手们正在蜂拥向前。记者们拍照完毕,正在离场。天上的无人机正俯拍着这奔牛一样的人群。

陈冬冬放下电话,万千人海里,董小姐居然一眼看到了他。她脸涨得通红,用手掩着胸口,对身边的一个中年男人比划着什么。那人身后还跟着三四个穿保安服的人。中年男人点着头,闪避着人群,朝陈冬冬望去,随后手一挥,带着保安们直冲向陈冬冬。

陈冬冬看见一个中年男子朝自己奔过来,一把抓住了自己的胳膊。陈冬冬说:你干吗?

那人道:你就是袁晓丽的男朋友?

陈冬冬变了一下脸色,说:怎么了?你谁呀?

那人恶声道:就你在电话里骂我的呀?你弄死我?来,你弄弄看。小兔崽子!

一个保安抓过陈冬冬背上的挎包,看了看,说:董哥,不是这个包。

叫董哥的男人盯一眼陈冬冬,又望望前方喧腾的队伍,说:找那女的去。别管跑哪里,都要搜出来!

陈冬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知道他们要找袁晓丽。趁着他们张望的工夫,他劈手夺过挎包,撒腿往前方奔去。他一边飞奔,一边冲队伍里喊:小丽,快跑!

董小姐站在人行道上,看着乱哄哄的人群忽然裹成一团,往前疯跑了下去。她实在跟不上了,脸色苍白地蹲下来,她看到无数只脚从她身旁踏过去,却毫无声息。

从早上起床,她就陷入了惊慌。她化妆时才发现,自己的新包不见了。两万一个,她清楚知道它们的价格。这样的包只配挂在商场的柜台里,不该挎在她的胳膊上。可是,这么长时间以来,她早已经习惯了下班后把它们偷偷带出商场,然后挎在肩膀上,从地铁里一路招摇下去。有一次,她看到袁晓丽在搜索包包的价格,不知怎么的,心里倒涌上了一层得意:那么傲气的袁晓丽也有不知道的东西啊。

有一次,在商场里当保安组长的伯伯看到了她,悄悄拉她到一边说:小婉,我看你挎包换来换去的,可别拿商场里的啊!那玩意成千上万呢。董佳婉心头突突跳,嘴上却说:怎么会呢?我这个是假货。伯父半信半疑,绕着皮包专柜转了好几圈才走。董佳婉好长时间没再敢偷拿包出去,可是时间长了,她又忍不住了。我拿的都是顾客们退换回来的,这些包堆放在柜台底下,下班了谁还去翻看呢。她这样安慰自己。

可是这一次,她带出来的这只包丢了。

商场十点开门,必须在开门之前找到它,还要趁柜台组长没发现之前还回去!董佳婉翻遍了出租房的每一个角落,甚至连袁晓丽的床底下都钻进去摸了,踪影全无。

昨天晚上,小徐来吃过饭。

对了,还有袁晓丽和那个陈冬冬进来过。陈冬冬离开时,还扛了一个大背包。

陈冬冬走后,小徐吃完了饭,也匆匆走了。本来,他说还要陪她一会儿。如果他想留下,董佳婉觉得自己不会拒绝的。他们已经处了半个多月了,小徐人很体贴,口才也好,最关键的是,他爱她。

她给袁晓丽发了几个信息,可是她没回。她想给小徐也发一个,可是犹豫了半天,还是把电话打给了伯父。刚一接通,她就哭了。

伯父说:你先别和任何人说。你带着我去找那个袁晓丽。伯父说:要快,时间不多了!

现在,伯父和他带来的人都跑没影了。而她,孤身一人落在这人海里,这欢乐奔腾的海洋。

她很想给小徐打个电话,可是又不知道说什么。

董佳婉闭上了眼,她感到,从今天起,她的生活改变了。

袁晓丽脚步轻捷,呼吸匀称,迎着晨曦向前跑去。路两侧是挥动的手,是欢呼的笑脸。她感觉到人群对这群兔子的瞩目,她甚至都想到了明天报纸上的大幅照片,她微笑的脸,挺立的胸,修长健美的大腿。

这群美丽的兔子踏着节律,整齐地跑动着。后面,跟着那群总裁们、老板们。每一个人都脚踏实地,每一个人都胸怀天下。现在,他们都在一个起跑线上,都在努力向前奔跑。这个城市的确不属于我,可是这片土地我至少踩过了,我还留下了一个美丽的背影。袁晓丽闪过了几个念头,觉得后句话很有诗意,几乎差点忘了远方了。跑马拉松最忌心生杂念,最艰难的时刻不是在最后,而是在超越极限的那一段时间。她赶紧敛了心神,调整好了步幅和节奏。

小丽,小丽。她听到有人喊自己。侧脸一看,陈冬冬正从人行道上往前奔。

袁晓丽继续跑,看见陈冬冬一边甩着包,一边冲自己挥手。袁晓丽想说:你不用跟着跑啊,不是说好了到终点接我吗?可是她听见陈冬冬不是在喊加油,他在叫道:小丽,快跑!

袁晓丽还在疑惑,脚步略一迟缓,后面的选手马上挨挨挤挤堆了上来,她只好加快步伐,保持好兔子群的队形。她又扭过头去,这时候,陈冬冬也看见了她,他继续高喊道:小丽,有坏人找你。你别管,快跑掉。

袁晓丽看清了,他的后面追着一群人。几个穿制服的男人已经赶上了陈冬冬,他们扑上去,陈冬冬挥着挎包乱抡,嘴里大喊道:小丽,快跑!小丽,快跑!

袁晓丽慌张起来,她想停下来,可是人群如堵,排山倒海压上来。她想跑出跑道,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可是道路两侧拉起了黄色隔离线,一张张脸一双双手都在冲她扑面而来。

小丽,快跑。小丽,快跑!

袁晓丽听到陈冬冬还在喊叫,她不由地加快了步伐,甩动开了两臂。

在她的左前方,围着一群举着旗帜的小学生,戴着印有校名的黄帽子,高喊着:兔子加油,兔子快跑!

她听到一个小孩叽喳地说:兔子快跑,你屁股后面狼来了!

学生们哄笑起来,他们一起呼喊:兔子快跑!狼来了!狼来了!

袁晓丽完全控制不住节奏了。她加快了速度,身旁的兔子们无形中被她带动,或许也受了观众们的蛊惑,跟着提升了速度,这群兔子速度越来越快,她们的笑脸越来越欢快,在宽阔的跑道上飞奔起来。

后面,跟跑的人群还在努力追赶,可是跑着跑着,队形开始散乱,选手东倒西歪了。再往后跑,跟跑队伍连兔子的耳朵都望不见了。

那一天,袁晓丽迈动长腿,挥动双臂,大踏步飞奔在跑道上。风打在了脸上,空间仿佛在摇晃,围观的人们只看见一个女兔子遥遥领先,奔向了远方。

她跑啊跑啊跑啊,跑得跟个什么似的。

宋世明,1976年生,连云港人,记者。出版长篇小说、长篇纪实等四部,中短篇小说若干,曾获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金陵文学奖。电视剧《人民的名义》策划、剧本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