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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山》2019年第1期|迟子建:炖马靴(节选)

来源:《钟山》2019年第1期 | 迟子建  2019年01月28日08:20

著名作家迟子建最新力作。1930年代末的东北抗联时期,父亲所在的分队突袭日军守备队失手,死伤惨重。虎口脱险的父亲不辨方向,单枪匹马开辟了一条计划外的逃跑路线。作为火头军,他常年背着一口铁锅,跋涉在漫天飞雪中,突然“背后的锅猛地一震,冲击力让他险些栽倒”。一个日本兵竟跟在身后,穷追不舍,两个人的周旋和战斗,在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上演。当父亲升起火堆,篝火噼啪燃烧,瞎眼狼正式登场,这后半段故事搅起的波澜,每一次都让我心生光亮……

故事发生在1938还是1939年,父亲记得并不很清楚,他说年份不重要,重要的是时令,寒冬腊月,祭灶的日子,西北风呜呜叫,他们抗联部队的一个支队(父亲至死对他部队的番号保密),二十多号人,清晨从四道岭小黑山的密营出发,踏雪而行,晚饭时分,袭击了位于中苏边界的一个日军守备队。

父亲说他们事先侦查了,这个守备队在山脚下,距离一个小镇四五里路,驻扎着三十来人,有一栋长方形板房,两个矩形仓库,还有一对大狼狗。板房是营房;两座仓库呢,为弹药库和粮库。这两座库,是他们的主攻目标。

那时关东军在中国东北,一方面针对苏联,在边境一带秘密修筑防御工事;另一方面针对抗日武装,进行围剿。为切断老百姓与抗日队伍的联系,他们大规模实施归屯并户,建立“集团部落”,大片农田荒芜,无数村落夷为废墟。父亲说自此之后,队伍的给养成了问题,缺粮少衣,陷入被动。

四道岭在哪里?我在地图上找不到。父亲说除了四道岭,还有头道岭、二道岭、三道岭和五道岭。这些岭呈刀锋状,山上林木茂盛,山下溪流纵横,地形复杂,易守难攻,适宜做密营。父亲说他们最初的营地在头道岭的大黑山,那里狼多,当地人也叫它野狼岭。深夜时群狼齐嗥,狼眼鬼火似的在树丛闪烁,地窨子的女战士恐惧这“夜歌夜火”,就往男战士住的这一侧跑。父亲也不避讳,说他们因此喜欢狼嗥。

狼通常群居,但也有离群索居的。父亲说头道岭就有这样一条母狼,它双眼瞎。不知是天生瞎眼,还是后天瞎的———比如被猎人打瞎、疾病或是同类相残所致。大家分析,它在狼群里受排斥,才被驱逐出来。一条瞎眼的狼,就是一把卷刃的剑,锋芒不再。虽说它的嗅觉依然灵敏,但它朝着掠食目标飞奔的时候,由于深陷永无尽头的黑暗,往往会撞到树上,或是跌入谷底。猎物到不了嘴,反受皮肉之苦。但狼是聪明的,父亲说这条瞎眼狼自打发现支队的行踪后,就一直凭声音和嗅觉尾随他们,求得生存。

父亲是火头军,他可怜瞎眼狼,做了几个鼠夹子,将拍死的老鼠扔给它。战友们都说,狼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野兽,喂不熟的,可父亲还是不忍看它挨饿,尤其到了漫漫长冬,白雪像巨大的裹尸布一样覆盖了山林,它几乎找不到吃的,连哀叫的力气都没了,像一团飘浮的阴云,蔫巴巴地尾随着队伍,父亲总会想方设法给它口吃的。它得了食物后会叫几声,像小孩子没吃饱奶时的吭叽声,带着些许的满足,又些许的抗议。

大地回春了,瞎眼狼的日子就好过多了。春夏秋三季,它可以用鼻子觅到果腹之物,而那些东西其他狼基本是不碰的,譬如浆果、蘑菇、青苔或是昆虫。它食肉的机会有没有呢?那得看它的运气了。病死的鹰,半腐烂的兔子,对它来说就是美味。一旦发现,它就迅疾赶去。可这样的食物,也是乌鸦的珍馐。常常是它大快朵颐时,乌鸦纷纷落下,与其争食。瞎眼狼反正看不见,奋勇吃它的。父亲说他们不止一次撞见它与乌鸦同食腐肉的情景。看着它被漆黑的乌鸦给挤在一角,像条瘪了的布袋,实在是心疼。

有时不是瞎眼狼先发现的腐肉,而是乌鸦,它也能跟着蹭点荤腥。乌鸦一鼓噪,它就循声而去。所以瞎眼狼最爱的声音,该是乌鸦的叫声吧。乌鸦啃不动的骨头,对它来说就是心仪的阳光,它会把它们拖进山洞,作为存粮,以备不时之需。它瘦弱不堪,但牙齿锋利,骨头于它,恰如糖果。

瞎眼狼像个讨债鬼,跟着支队,渐渐地成了编外一员。

这条狼有年正月,突然消失了!看不见它了,大家还担心,它是不是被老虎或狗熊给吃了?父亲说瞎眼狼失踪三个月后,他和战友为前方的大部队运粮,在二道岭遇见它。它居然大了肚子,怀了崽了!它拖着沉重的身子,穿越新绿点点的灌木丛,往头道岭走。它的爪子在林地上,留下的印痕明显比过去深了,而它的毛色,也比过去光鲜了!闻到它熟知的队伍的气味,它还停下来,转过头,低低叫了几声,有点羞怯,又有点骄傲似的。

它是在哪里俘获了一条公狼的心呢?父亲说他们猜测,公狼与它发过情后,恐怕也是后悔的,否则不会在它怀着孕的时候,让它孤独地在山岭间穿行。

那次运粮,父亲他们中途遭到日伪军伏击,死伤过半。原来是队伍里一个姓梁的通讯员做了叛徒。他们不得不放弃头道岭的密营,重整旗鼓,在四道岭的小黑山再建营地。这样,头道岭的瞎狼,就在他们视野消失了。两三年不见它,大家还念叨,它生了几仔?养活得了小狼吗?因为一直没见它来找他们,父亲认定,瞎眼狼生的小狼,个个都是好眼睛,它的生活有了灯,不需要他们了。但父亲还会在队伍偶尔开荤时,将吃剩的骨头,扔在附近的山洞。瞎眼狼喜欢山洞,也能对付骨头,万一他们转移了,而它走投无路,寻到那儿的话,总不会饿着。

为了那次行动,父亲说他们做了周密计划。选择过小年的日子,是因为侦查员带来消息说,日本兵到了冬天的晚上,为打发长夜,喜欢三五结对,去镇上喝酒。小镇有家烧锅,酒好,下酒菜地道,且店主人的老婆俊俏,待人周全,烧锅便成了这个守备队士兵的温柔乡。每逢中国的传统节日,端午、中秋和小年,烧锅一派花园气象,菜品多姿多彩,香气勃勃,撩人胃肠。每逢此时,守备队的人有一半会开小差,防卫空虚,易于突袭。

小年那天飘着雪花,从四道岭到目标点,大约八十里路,要穿越几道山谷和数条冰河。父亲他们驾着滑雪板,清晨就出发了。呼呼叫的北风,让雪花成了薄命人,未等落下,在半空就被风撕裂了。雪粉飞扬,常迷了人的眼睛。父亲说他们不讨厌这样的迷眼,因为雪花纤尘不染,就像老天送来的润眼膏,无比清凉。

他们在午后三点接近了日军守备队,埋伏在山后,把滑雪板卸下,藏在一条沟塘里,预备着突袭成功后,再穿上撤离。父亲说每个战士都是滑雪高手,在冬季,滑雪板就是他们的战马。

腊月的太阳冻得够呛,午后四点不到,就缩着脖子退出天朝了,想必急着烤火去了。太阳落山后,遗下一片滴血的晚霞,好像西边天负了伤。父亲说天黑透了,侦查员带来消息,三辆摩托车驶离守备队,带走了十一个日本兵,看来他们是去镇上的烧锅了。父亲说支队长没有犹豫,下达了进攻令。

趁着夜色,队伍匍匐向前,靠近目标。守备队四周是铁丝电网,两扇宽大的铁门紧闭,门侧的岗楼是空的,没有岗哨。营房灯火通明,照亮了院子。那生硬的铁丝电网,因为有了光的照拂,在院子投下无数爪形的印痕,像一幅工笔的松枝图。两条大狼狗嗅到异常,汪汪叫起来。身手敏捷的神枪手小张,握着手枪,埋伏在岗楼,单等日本兵开门察看时击毙他,打开进攻的通道。岗楼对面,隔着一条雪道,是一摞半人高的柴垛,一个机枪手和五个持步枪的战士,作为冲锋的主力,以此为掩体,准备突击。其他人员,分布在左右两翼,对守备队形成三面夹击。

两条狼狗越叫越凶,营房的门终于“嘎吱”一声响,有人出来了。狗迎了主子,引至铁门,更凄厉地叫起来,用爪子“嚓嚓”挠门报警。那个日本兵没有想到外面重兵埋伏,打开铁门,他刚一露头,小张便举起手枪。子弹飞过,他应声倒地!两条狼狗狂吠着,像两朵暴风雨中滚动的浓云,一前一后冲出,一个奔向岗楼,一个奔向柴垛。奔向岗楼的,被小张击毙了;奔向柴垛的,被步枪手撂倒了。不同的是前一条狼狗吃了一颗枪子,后一条吞了两颗。守备队的日本兵听到枪声,携枪而出反击。院子的光亮,让他们成为鲜明的靶子,在交战中处于劣势。支队伤亡极小地冲进守备队,可以说是旗开得胜。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那三辆刚离开不久的摩托车回来了!

十一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回来了!

父亲说抗战胜利后,他路过那个小镇,才知道那天日本兵为什么突然回返。原来镇上的几个农民,看不惯开烧锅的夫妇做日本人的生意,知道小年的这天他们又要来喝酒,自制了燃烧弹,投向烧锅,让烈火吞噬了它!

他们在返回途中,已经听到了守备队传来的枪声。

父亲说他们受到了前后夹击,优势立刻转为劣势。

当队伍冲向弹药库和粮库的时候,没想到这两座库,居然还有碉堡的功能,这是他们事先没有侦查到的。虽说守备队门前的岗哨形同虚设,但粮库和弹药库,哨兵一直在岗。这两座仓库架设的机枪,让暴露在空场的战士陷入绝境,父亲说大部分战友牺牲在那里,包括支队长,以及两名救护伤员的女战士。

最终从虎口脱险的,只有五个人,一个副支队长,三名战士(两男一女),加上父亲这个火头军。当然,父亲说他是后来才知道的,因为逃出的五个人,分了三个方向。

他们事先也制定了撤退计划,一般来说,为牵制敌人,保存实力,撤退时会分两个方向。火光中父亲不辨东西,所以他开辟了一个撤退的第三方向。

他们没有全军覆没,得益于绰号磨牙王的战士。这个人爱磨牙到什么程度呢?不仅睡觉磨,行军磨,吃饭也磨。挨着他睡的战士,梦中被他扰醒,常将臭袜子塞他嘴里。他咬着袜子,吭吭哧哧的,磨不出声了,但醒来后塞袜子的战士就惨了,袜子湿漉漉的不说,对着太阳一照,还亮光点点(到处是窟窿眼),好像他用牙齿,在袜子上播撒了繁星。

父亲说交战处于被动时,靠近粮库的副支队长下达了撤退令,父亲眼见着身负重伤的磨牙王,咬着牙,趁乱爬向弹药库,在冻土上爬出一条墨似的血痕,用自制的手雷引爆了弹药库。剧烈的爆炸令大地震颤,冲天的火光像一条条金红的鲤鱼,跃向夜空,守备队周围的铁丝网被撕裂了,日本兵赶紧转向粮库防御。

父亲就从弹药库北侧逃了出来。从此以后,与磨牙相似的声音,比如吱扭的扁担声、喑哑的拉锯声,甚至是老鼠啃东西的声音,都被他视为美音。

父亲逃得并不顺利,一个日本兵不屈不挠地追捕他,两个人之间的周旋和战斗,也就进行了大半夜。

初始父亲并未察觉身后有人,他戴着狗皮护耳,呼哧带喘的,加上踏雪发出的咯吱声,根本听不到背后的动静。由于撤离方向有误,预先藏在守备队山后沟塘的滑雪板,对父亲来说是梦里的彩虹,遥不可及,他在雪中跋涉了一个多小时,才走了七八里路。但父亲觉得这距离足够安全了,他停下来,打算歇歇脚,给身体补充点能量。

父亲说作为火头军,无论行军还是打仗,他总是背着一口铁锅。那铁锅跟菜墩那般大,与他的背一样宽,所以他背着它的时候,一点也不突兀,就像他身体的一部分,当然这使他看上去像个罗锅。除了铁锅,他棉袄外还斜挎着干粮袋,里面装着二斤左右的炒米。此外他棉军服的里子,靠近胸口的地方,还缝了两个布袋,一个装盐,一个盛火柴。火柴和盐,是部队陷入被动时的救生索。

父亲停下的一刻头晕眼花,也许是先前战友的死刺激着他,他忽然恶心起来。当他垂头呕吐的时候,后背的锅猛地一震,冲击力让他险些栽倒,接着右前方树丛闪出一团白炽的火花,好像彗星划过,父亲马上意识到这是子弹擦着锅的右角飞过,后有敌手追击!父亲本能地卧倒,拔出枪来,匍匐到一处雪坎,以此为掩体。

父亲讲起这个人时,总以“敌手”相称,那么我也随他这么叫吧。

雪已停了,父亲说借着雪地的反光,依稀看见一团黑影在树丛飘动,距他不过四五十米。敌手对父亲的突然消失满怀警觉,因为他知道子弹打飞了,父亲不是中弹消失的,对方已进入防御,他的最佳进攻机会葬送了。敌手开始隐蔽自己,父亲说那团黑影下沉了,鬼影似的不见了,证明他也就势趴在雪地上了。那年雪大,积雪足有两尺,正好隐蔽。

父亲说他所在的支队的武器装备,在当时算精良的,有七八条老套筒步枪,还有两把毛瑟枪。手枪中好的是缴获来的王八盒子,其余的是自制的转轮手枪。而有的队伍武器装备紧张,像火头军和救护兵,只配备大刀,而父亲所在的支队人人有枪。父亲所持的是一支自制的转轮手枪,有些笨重,但很好使。父亲自诩枪法不错,用它打过野猪和狍子,为支队改善伙食。不过对他的枪法,我一直怀疑他有吹嘘的成分,因为在我童年时,看他参加武装部的运动会,父亲投掷的铁饼和铅球,都是不听话的孩子,落脚点不在规定范围内,没一次成绩有效的。还有他每每教训我时,无论是飞向我的砖头还是空酒瓶,也无一砸中。当然,也许他只是为了吓唬我,没让它们走正确路线。

在与日军守备队的交战中,父亲所带的子弹基本用光,只剩三发。每一发对他来讲,都贵如黄金。父亲说一个人在野外作战,子弹的用途多着去了。既可抵御敌手,又可预防野兽袭击,还可以猎取动物、获得食物,以及向搜寻自己的人发出求救信号。除了这些,父亲说子弹还有一项顶要紧的功能,万一奄奄一息,有落入敌手的危险,不如给自己个痛快,所以他说要给自己留颗子弹,就当是藏着一块人生最后的糖。

但那个晚上,他的糖果没能保住。

……

全文刊于《钟山》2019年第1期

1964年出生于黑龙江漠河北极村,现任黑龙江省作协主席。已发表以小说为主的文学作品六百余万字,出版有八十余部单行本。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伪满洲国》《额尔古纳河右岸》《白雪乌鸦》《群山之巅》等,小说集《雾月牛栏》《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等,散文随笔集《我的世界下雪了》等。 曾获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多项文学大奖,作品有英、法、日、意、韩、荷兰文等多个海外译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