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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19年第1期|张好好:天上大风

来源:《长江文艺》2019年第1期 | 张好好  2019年01月24日07:53

小楞子。发音是,小轮子。

这是他的小名儿。那是一九四四年的开春时光,烟台黄海海岸线的土地上倒春寒的风里降生了一个娃娃。再具体点儿,是叫牟平的小县城,更具体些,武陵公社。她们点开手机导航,汽车便朝向一个方向去了——张家庄。

什么都不存在了。这里已经不叫县而叫区了。烟台的一个区,城市化建设,土地上的一切,包括小土坯院子庄稼地野树林子,全都推倒了,新建的楼林,像防风林那样长起来,若光滑的一面面白崖壁,风一吹,大约也会弯弯腰。

她们的母亲竟然瞥见了当年的客运站,写着危房二字。谁不说俺家乡好——从这里,一九七四年的他们一家三口,听着广播里的这首歌,向武陵公社去,小竹在她母亲的怀里,她的父亲肩背手提,几乎是丰裕的逃奔状……

再瞥见一个幸然存在的物,水泥厂的厂房和高高的烟囱,也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寂然如死,这片厂房从她们的肩边巍巍然而过,温暖而悚然,时光的利牙独自撕扯咀嚼曾经开过花的万物,剩下白白的干干的骨头。它还坐在原地继续,继续,吞咽。地老天荒,心脏一条条撕开,石化,成粉,活着的人就一定快活?她们的父亲曾经觊觎和艳羡过水泥厂的工人身份吧。真令人心疼。她们的心脏会突然丝儿丝地疼几下,为那个死去快二十年的男人。

全是陌生的、天上掉下来的名字,比如牟平。比如武陵公社。而小木竟然得全部抱在怀里,强加给她的一种使命,消化和反刍,淘洗和沥出清白,给每一个词语一句判定。那个叫易飞的男人死去一年后的夏夜,小木和女儿躺在地板的凉席上说话。女儿说打算考雅思,出国,去澳大利亚,那里很欢迎医护专业的人才。刚博在加拿大。女儿继续说。他不会回来了。

澳大利亚再往加拿大去,应该很方便。小木已经知道女儿的未来。是去找刚博。他们是初中同学、挚友、诤友,如果彼此不能够在同一个城市的街巷里,轻松面对面约在一起,生命一定没有那么舒心愉快。刚博。女儿把手机递给她。瘦高,清秀,白皙清洁。刚博说婚姻并不是相爱的唯一指向。小木握住女儿的手。就像乘风破浪的一艘快船,她们躺在上面。人生难得拥有一个知己。女儿和刚博,到了老年的时候还像少年时代的他们那样,坐上某一路公交车就来到了一间咖啡屋,面对面看着,说着,笑着,就很好。人和人的关系,尤其是有爱的,当真能如此热烈忠诚并淡泊?小木其实是不相信的。

关于易飞,小木也想给女儿说点什么。他死了之后我更相信那就是爱。小木的嗓音略略发颤。女儿的手突然握紧一些。妈,如果没有他,那些年你会不会很苦?小木在黑夜里点点头。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全部的宽容和尊重,从来没有高声大气,更不可能有暴力的举止,什么时候都是笑盈盈的,就好像全世界只有他们俩鲜灵灵地互为存在着。

现在她想起了小楞子的暴力,问白发的母亲:一九七四年,怎么就被踢下了车,从车的脚踏板上。这句话的发问,像是对婚姻这种形式极大的不信任和蔑视。

她的母亲,一个热爱哭诉的女人,顿时来了屈辱的精神,用撒娇的口气:就被踢了下去,不带我去海边,我那么想看海。

一个心肠坚硬暴烈的父亲。她们三个做女儿的一起笑起来,因为对至亲之人不得不有的宽宥,所以显得那么荒诞。小笛沉默下来眼眶里是潮潮的忧郁。小竹说,肯定之前有事。

之前,他们从新疆爬上绿皮火车,艰辛带回来的骆驼毛羊皮,还有沉甸甸的些东西,人们如候鸟往返,只要亲人在便乐此不疲。这个做媳妇的,尖细的嗓门,眼睛有些咕噜噜的转动,做起家事看着麻利其实拖泥带水,心中的主张总是不太分明,为患得患失所牵绊住。个子矮小,脾气和话语容易被炸开,也会压伏着自己的小性子小盘算和人交往,但不留意就全暴露了。她对丈夫的姐姐说,这些驼毛有十斤。

所以男人积攒了一肚子的脾气,后来用在了脚踏板上的一踢里。卡车威风凛凛去了海边,这个挨千刀的男人去养马岛看咸生生的海浪和木船带到岸上来的鱼,跳跃的,鲜美的。他两手叉腰看大海和礁石。竟然觉得自己在很多个世代以前是个英雄,秦始皇来过这里!徐福儒雅并诡计多端,带着五百儿童扬帆辞行再也不回来了。八仙过海,吕洞宾才是真正的端方正直的山东男儿。何仙姑是最美好的女人,娶妻当娶这样的女人——大气开怀,沉默温柔喜悦地付出,为她遇见的每一个人每一个小生灵。

他的思绪会是如此超然地涌动吧。她们三个做女儿的纷纷跨过四十岁的门槛这一年,决定带上老母亲一起去祖籍地看看。他死之前带着遗憾,在一千个叹息里想回到烟台—牟平—武陵公社—张家庄—养马岛。大海边的大风,她们三个从小就会想象,海水的蓝,风的有劲道,硕大苹果和雪白的地瓜干,那里的男人女人谦和厚道的乐呵呵笑容。命运不给他一丝儿机会,他的身体孱弱到肌肉如口香糖软而稀,骨架分明如骷髅,脸颊深深地陷进去,一扇鬼门近在他的眼前。他的恐惧和失落还有思念,她们帮不上一分一毫的忙。他回不去了,只剩下沉重短促的呼吸和动辄泪湿的眸子。海浪声小下去,礁石模糊了,往事也静止下来,唯一的欣慰是他就要见到日思夜想的母亲和大姐姐了——另一个世界,她们等待他多年。

他的大姐姐,上吊死的。她们的母亲回忆,萝卜擦丝儿擦炕上的席子,席子油亮,萝卜丝再拿去喂猪。讨论过骆驼毛的斤两后,他的大姐姐找来秤,高高地称了,说哪里有十斤呢?那点子别扭和星星的小硝烟,导致她们的母亲后来被一个心狠的男人暗暗地踢下车去。女人负气自己步行进了牟平县城,林海雪原杨子荣的故乡,又去了海边。

现在,这个小个子花白头发的女人,天真地笑起来,告诉她们三个,看见了海,一直闲逛到傍晚,几个他们村的小子在客运站附近把她找到,用自行车驮回张家庄,她们的奶奶家。现在她们呼吸的是故乡的风,故乡大地上沙土的味道,故乡的长辈亲人全部作古,她们身体里的温暖、血管里的黏稠、眸子里的光芒、心底里豁达的叹息,来自这里的一个家族,这个家族养育出的一个后生,一个小小的虎头虎脑的男孩子有一个小名儿,小楞子。楞,含着无比的疼爱,也愿他忠厚善良,吃亏人总是多福人,小楞子!这个男孩儿长大了,成年了,闯荡世界去了,竟然跌宕到了大西北,遇见了一个同样来寻找活路其实是极其有谋划力和探险精神的小个子女人。爸爸。她们三个童年的声音,如今在胸腹里。小竹,小木,小笛。车里响起许巍的歌《曾经的你》: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华;年少的心总有些轻狂,如今你四海为家……

没有张家庄这个地名了。导航来到武陵公社的地界。水泥厂,小楞子进不去,很简单的理由,地主的儿子。成分。所有的表格都有这一栏。小楞子在庄稼地里忙活,十五六岁的少年,抬起头来看姗姗走来的四个女人。没有一个能帮上他。他也没有等到能够享福的时光到来。谁叫你不好好耐着呢?耐着,就什么都有了。小木会这样对他说。小竹会说,吵了一辈子架,不得癌症才怪,谁叫你把这样的女人娶回家呢。小笛心里时常对他说的话是,我要是男孩子就好了,成家立业那天就把你接到家里来一起过日子,你怎么就像个永远让人操心的小孩子呢,却没有一个人懂得你呵护你照顾你,现在我们可以做到了,你却走了。花白头发的女人心里想,打小儿就不顾家,叫打个酱油能在街上看下棋看到天擦黑,这可是你妈亲口给我说的;心大,总想发大财,幸好我死守住这个家,三个女儿养大,考学,工作,你却成天折腾事情,一件事情赔了,两件赔了,三件也是赔。现在可好了,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别人家都是老夫老妻一起买菜牵手散步,你要是活着多好啊,再也不吵了,不吵了。

不可能。小竹的断喝颇有威力。如果她们的母亲说只要日子过平稳了就不会有争吵这样的话,小竹就一盆冷水泼过来。女人就想,那就算了,反正人都走了二十年,我也习惯了二十年。刀子嘴豆腐心?刀子嘴刀子心?嘴角下垂如鲶鱼。这是女儿对她的形容。失败的妻子和母亲?一九五零六零年代,活下来多不容易。所以练就了一种过度自我保护的性格。泼妇,怨妇,爱财如命的妇人。如果生存把一个人逼到死角里,是不是每一个人也会变成那个样子?不得而知。花白头发的女人为自己辩护得很好,并鼓励自己心是安宁的。

你们的父亲走之前唯一担心的就是我,他怕我没人管活不好。她如此说给女儿们听。女儿们微微皱起眉头。天下如此太平、富足,此言过于张致。她诉说的其实是一种夫妻之间的恩情。她也是享受过如此恩情的女人,于是她迈开步子去风里散步的时候买菜的时候看望朋友的时候,腰板结实笔直,小腿有力。几乎每几个月都有某个熟人走了的消息传来。哗啦啦,全散了,那整整一代人。女人会给隔几天来吃一次晚饭的女儿们说这个走了那个走了的消息。还是有拿手菜的,每次吃也吃不腻。会突然多嘱咐几句某个菜的要诀在哪里。就像她也会突然飞往天外。

这片叫牟平的祖籍大地只剩下了一门亲戚。小楞子的大姐姐的小儿子。本来有个大儿子的,不到中年就死了,酒后骑摩托车摔死的。他死之前他的母亲先上吊死去。花白头发的女人说,东营油田,你们大姑姑的大儿子在那里工作,是后勤上的领导(言下之意,很有权利很有钱),在单位里有了相好,竟然带回家吃饭,你大姑就上吊自杀了。

小竹小木小笛在很小的时候就听了这个故事。她们的父亲在中年时候梦见他死去的大姐姐,泪水滑下油黄的脸庞。现在她们不太去随意相信一个故事在旁人嘴中的走向和逻辑。大姑姑的大儿子,并不是用来谴责的,是她们的亲人之一,当然也是用来想念的。

和你们的爸爸赌博,手表都被输了去。女人说熟了的话,来到牟平大地上又说出来。

因为早有成见,所以这个坏小子的母亲的去世自然完全被归罪于他,顺便也给三个女儿上了一堂关于孝顺的课。所谓恶有恶报也。

全都拆迁了,喏,搬去那些高楼里了。什么张家庄,什么武陵公社,没有地种了,全是城市了,全是整齐划一的花坛和一排排的装饰树种了,人们在高楼里铺瓷砖养金鱼种花喝茶假寐,早上和黄昏下楼散步。电梯一按,上去下来。沙发电视墙浴室马桶整体厨房。

先是大姑姑死去,然后是大表哥死去,紧接着是小楞子的老母亲过世,大姑父过世。又过了好些年,大表嫂也去世。只剩下一个小表哥,自然是娶了媳妇膝下有一两个孩子的。据说这片家族的大地上只剩下这一门子亲人了。从来没有联络过。随着小楞子二十年前的病死,她们四个女人就此和老家断了往来。并曾为自己的两袖清风暗自愉悦过吧。那种野草般的孤绝,仿若她们沿袭了来自母亲血液里的一种可以称呼为不羁和冷酷的暗物质。

车几乎暗含着方向却又是盲目的。山川秀美啊。她们在心底里这样赞叹自己的故乡。谁不说俺家乡好——花白头发的女人用尖细的嗓音哼起这首歌。新疆是个好地方。她们想起了另一首歌,于是笑了起来。后来就回不来了吗?她们问。回来了做什么?你们不习惯怎么办?我当时就跟他说,要不你们都回去,反正我不去。她大约还想起了别的什么事情,总是令她不快的——得不到什么尊重,她的心直口快被定性为没有教养。山东人讲礼数和举止,四川那边散淡任性得多。一个孤儿,能活下来就不错了,谁来教谁来养?她遇见那些眼神就明白她已经出局了。小楞子回到牟平又能做什么?不过是出劳力的普通工人,再老一点就只能看大门去,三个女儿万一考不上学,只剩下嫁人一条出路,一个不独立的女人会活得很委屈。她全都想过的,所以执意留在新疆,这片毕竟是从青年时代就打拼出来的天地。他也就依了她,不再动回山东的念头。或者死之前在病床上后悔了——就该自己拿主意,回到大海边,木工的手艺做渔船都是可以的,机遇是给聪明人和勤快人的,他有这个自信。他的最好的哥们儿小曲,和他一起闯荡东北和大西北的,因为妹妹在大会堂做服务员,竟然人到中年办理调动回到牟平了。供销社,看仓库和大门,后来供销社倒闭,人提早退休,拿微薄的工资。就这么个结果,所以也没什么可羡慕的。他继续在新疆,做一个小小的包工头,各种小工程,总是天灾人祸,然后赔本,落魄。

不一定非要找到家族里的亲人,顺其自然,这次来主要是把爸爸的照片烧了,也算带他回来,叶落归根。小竹说。她们的眼睛里的景物是小楞子当年注视过的。海在那边,山在这边。遇见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和小楞子真像啊,眼神微笑举止。谦谦君子的大地。小楞子自己从来就是一个没有心机的好人,他希望三个女儿也要做一个好人,小木想,我是一个好人吗?显然不是。关于我的一切,父亲会摇头叹息但终究是原谅的吧,无论衰世还是盛世,活着都不易。她亦如母亲一样,为自己做着辩护。而且那种生活的困窘和仰人鼻息,只能自寻一条出路,最终成了一个勇敢却也打拼得零零落落没什么牵绊的人,最后连易飞也走了。她在那些年里因为他而渐渐黑洞和空虚消失。她继续为自己辩护,当然也来自自己的打拼,她从不愿意倚靠任何一个人,哪怕是和小竹小笛的交往,有间距的美才是长久的美好。一年甚至两年才和易飞见一次,永远像是第一次见面时候的样子。他们都是羞涩拘谨之人。在茫茫人海中,真切地面对面站在了一起。就像重复做的一个梦。这个梦一直做到其中一个突然离开。她再也不可能打点行装,乘上一列疾驶的火车找见另一个人。她必得心平气静进入自己寻找自己之旅。梦里易飞才会突然来到,微启雪白牙齿的唇,笑着,仿佛在对小木说,我深深爱着的人啊,你一定会好好的。醒来后的小木发现自己早已不是童年少年青年时代里那个孱弱的自己了。

只有童年缺失爱护的人,才会内心有黑洞,偏执暴躁。花白头发的女人,两三岁在睡梦中醒来,一夜间失去所有的亲人。她这一生持之以恒尖叫着捍卫着自己能够拥有的所有残碎的随身之物。小木天生忧郁暴躁,作为第二个依然是女儿身的孩子,小楞子这个做父亲的显然是失落的,失落到不肯多看一眼襁褓中的小木。襁褓中的小木就知道她不为父亲所关爱。那块黑洞,悬而未决的命题,直到遇见了易飞,他说,我就是你的父你的兄。于是小木圆满了?小木的生命课题解答完毕。而不像花白头发的女人,小楞子究竟爱她么?爱得肯定不够那么深情,所以童年的黑洞就空在了那里,没有一个自告奋勇的男人前来补天。小楞子呢?他其实是圆满的,来自母亲和大姐姐的爱,让他成长为一个快乐的人,虽然有命无运,赤贫撒手人寰,但二十年来小木只要梦见他,他必是在梦中笑嘻嘻的,那份快乐一看就是内心被爱撑满着没有黑洞的人。

烟台人说话软和,慢,充满善良和耐心,神情则是持重安然的。她们先是在一家小商店的门口停下,在一个年轻女子那里买来几刀烧纸,并问路。武陵公社是这里,但张家庄这个名字早就没有了,在樱桃林的那边吧。烟台的樱桃小,黄红,酸。她们摘下几颗尝了。小竹说,这可是爸爸小时候吃过的味道。白发女人拒绝品尝,她怕酸。小竹一不满就会大声喊出来:又不是解馋的,是尝尝爸爸吃过的东西的味道。白发女人依然不吃,她坐回到小车后座的阴凉里,看低矮的樱桃林一直向山脚蔓延去。好大一片林子啊,谁会买,个头这么小看着就酸涩,迟迟早早全砍了种苹果或者桃子,再不然就是盖成楼房,牟平区的边缘地带,但迟早楼林也会蔓延过来的。

是个心里没有情义的人呢。小竹小木小笛站在松软的沙土上,天使望故乡,她们脉管里的血液、发肤、气质、思维,牢固地被牟平二字充了个半满。另一半被白发女人的故乡,四川的一切充斥,比如猪草,比如小河暗绿的颜色,比如人们大嗓门说话吐痰打牌觊觎世界的浮华。被他们二人在半个世纪以前共有的疾走奔逃难捱凄凉、对金钱的渴望对安稳生活的不信和不安,所悄悄辐射。一向如此。小竹悄声说。那个玉珠子枕头,小竹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第一年买给父亲的。小楞子死后就被白发女人拆了,穿成手串,去夜市里卖。像卖花的女人一样凄怆,为几个小钱而执着等待。为一种阴暗甚至阴森辐射,悄悄的步子,是她们最亲的人的靠近和贴合,永远的干系,怎么可能撇清。所以小竹就笑了,小木也笑了。小笛不笑。她不知道该偏向谁帮助谁谴责谁安慰谁。白发女人的沉思里没有冤痛的泪水,明知道老大和老二又在嘲讽她。

驶过樱桃林,汽车终于变得漫无目的,张家庄所有的人,分散进楼林如星星,张家庄已遣散,先是夷为平地,然后挫骨扬灰,再接着建起耸入天空的高楼。从前的白石灰院墙,推开木门,红砖的正屋,花朵在窗下,一架淡紫蔷薇,正午的风吹得花瓣摇一摇。人全搬走了,院子尚未推倒,一个很老的老头儿走出来。花白头发的女人不抱任何希望地说出小楞子大姐姐的小儿子的名字。

哦,我还是他的一个亲戚呢。都搬去楼房了。我抓阄抓的那个楼是最后一个完工的,要不然我也搬走了。老头很瘦,裤管和腰,白汗衫和青筋的胳膊,如果小楞子还活着,也会是这个样子,看人的时候显得呆呆的,其实是一种实诚而认真的倾听和回答。老头返回院子推了一辆自行车出来,他骑上,一扬手,让她们的汽车跟上。

老头如一只洁白的蝴蝶,她们的视线不会离开这个帮助她们找到家族亲人的人,或者说祖先神奇的安排,让一个迟迟未搬离的老人在这里等待她们。完全不抱希望的,却步步妥当,直奔这个家族最后一个儿子而去。敲开门,一张方圆的黑红脸膛的男人,他的鼻头也是圆的,鼻梁低低,单眼皮略三角的眼睛,是小楞子中年的样子。余和平?花白头发的女人喊出来。我是你小舅母啊。哪个小舅母?你妈妈最小的弟弟啊,新疆的。

那年你们来,我正在东营赶毛驴车搞基建,忙忙着赶回来,你们已经在汽车站了,送你们上车。小竹小木小笛围着她们的世代里的最后一个表哥,站在屋子的中间,看着,克制着泪水不要涌出来,微笑着,小楞子的影子烙在她们自从到了牟平后看见的所有人的脸上身上。小表哥脑血栓,半个身子麻痹了,只能在屋子里歪着。他的妻子,一个精干的女人,嘴里喃喃出小舅母三个字。那么我舅的小名叫啥?花白头发的女人迅速回答,小楞子。发音是小轮子。

对了,这就对了,我小舅舅啊。叫做小表哥的男人并未接口问小舅舅逝去的过程和这一生所历经的事情。就如同她们四个不会去问小楞子大姐姐自尽去世的始末,还有那个大表哥意外死去的始末。

后来小笛总是怅怅说起,为什么我们不多坐一会儿,一起吃个午饭,最好再一起吃个晚饭,看看他家里的影集,奶奶的,大姑的,大表哥的。小竹和小木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决然告别。小表哥指着樱桃林前方的小山说,我姥姥和我妈妈她们的墓都在那里。她们就在这时候决定告辞。对于小表嫂的留饭,她们坚决地辞让了。给他们的孙子留下一个红包,其实是代表小楞子给的。这一扭身这一辈子不会再见了。他们都知道,所以在电梯门开的刹那眼泪水都涌了出来。泪花佐证了亲情的融汇和坚固。但是见到了就可以离开了。如同小楞子已经去天上多年,她们早就学会在小楞子缺席的人间平静却从来奋勇地一路前行,似乎可以没有小楞子大家依然能活好。再没有人负债累累一身落魄推开院门,把贫穷困苦的叹息镶嵌入她们柔软的内心了。但似乎那些岁月里她们的挣扎和欢笑才是最真实的。

又去了樱桃林。在山脚下烧去小楞子的照片,火苗慢慢吞噬去小楞子的笑脸。小楞子真好看啊,圆圆的蒜头鼻,方圆脸,笑得舒心而清洁,眼睛沉稳。十五六岁的小楞子在地里种庄稼。那是一九五九年的中国。小楞子在黄昏的时候把锄头放在院墙底下,进屋告诉母亲和大姐姐,他要去东北,从烟台坐轮船,先到大连,然后去沈阳,他的大哥和小姐姐两家人都在那里扎根了。国家的企业,国家的工人,国家的工作,国家的工资。他果真就去了,家里最小的儿子,没有什么是不依从他的——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华,年少的心总有些轻狂。他在十五六岁的时候所决定的出发,就此注定会遇见他此生无法不相认的四个女人,一个矮小精明泼辣的他的妻,三个糊里糊涂的女儿。2000年的元旦刚过,他便去了,雪花飘飘,水仙芳香,他说想吃手切肉丁调的白菜馅包子。他还想吃蒸咸鲅鱼。拍黄瓜凉拌海蛤蜊也想吃。这四个女人没有一个会做山东菜。他吃了并不如意的几乎是生命里的最后一顿饭,就离开了。现在她们四个女人已经完成心头的任务,坐进了牟平街边的一个家常菜小饭馆。上炕,听老旧的自鸣座钟摇摇摆摆满不在乎人间汤汤多少年多少离合多少悲伤。她们打开菜单,蓦然遇见他临终前想吃到的手工肉丁包子,蒸鲅鱼,拍黄瓜拌海蛤蜊。她们替他细细咀嚼,就像他在晚年时候终于衣锦还乡。沈阳的印染厂。他从学徒做起,手掌终日五彩缤纷。他从小就要好看。要戴松软明亮的皮帽子,要穿厚底的牛皮大头鞋,假日里要穿中山装,看电影看演出,红灯记沙家浜。他甚至买了一把二胡给自己,跟着老师傅学,竟然就学会了,从此知道瞎子阿炳是二胡大师,二泉映月,草原之夜。他天生就是一个艺术家。到了六十年代中期,他几乎就要从学徒变身为一个标准的工人的时候,东北三省驱赶外来人口。白发女人说,卡了一个年份,之前的留下,之后的全部赶走。小楞子坐船回到牟平。他二十出头,不甘心这一生在田埂地头出没。他的好朋友约他往大西北去。白发女人说,这个朋友就是你们的曲叔叔。你们的奶奶舍不下最小的儿子往一个没有任何亲人的荒蛮之地去。小楞子不吃不喝不干活,较劲了半个月,母亲放他走了。他后来的命运,果真成为国家的企业里的一员。工人,四四方方起满厚茧的大手,依然拉二胡,拉了一辈子。改革开放以后做小小的建筑包工头,直到死之前都是外债缠身,忧郁慌张。小竹放下筷子说,谁能改写命运?她们三个做女儿的从来都认为那是命运的酷刑,对小楞子——而非小楞子有错误。

她们的最后一站,养马岛。秦始皇当年养马的地方。“公元前219年,秦始皇东巡途经此地,见岛上水草茂盛,群马奔腾,视为宝地,便指令在此养马,专供皇家御用。”小楞子的母亲出生在这里。小楞子从小长到大,会在一年中的某个时候从牟平张家庄来养马岛玩。岛屿的海滩上散落着许多旧船。木头泛白,窄小,蓄着昨夜的雨水。出海打渔,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到今天,用着这样的小船。一九六五。船身上的字样。那一年的小楞子已经仆仆风尘走入新疆,继续向西北而去,命运之绳的牵引,他成为了一个叫做布尔津的地方的一员。在那里,他遇见了四个糊涂的女人,疼爱他,痛惜他,怨他,思念他。海滩上有人在钉木船,明晃晃金灿灿的船身,翻扣着,人们蹲在上面忙碌。原木的清香,斧头,榔头,锯子,钉子,胶,小楞子最拿手的,木工活儿。

小楞子,发音:小轮子。哎。他应一声,转过头来。从牟平的田野庄稼地里,从养马岛的海边,从沈阳印染厂的锅炉旁,从沙家浜的舞台上,从大西北的戈壁上。小笛说,你们看!天上,有彩虹,虹上有佛光。

彩虹桥,死者探看生者的地方。白发女人对沙滩上的小洞感兴趣,她说,这里面藏着小螃蟹和小蛤蜊呢。小木低头把眼泪水抹去。心肌梗塞。没有生离死别的一幕。抢救室里他的妻子和一对双胞胎的儿子接他离开。没有葬礼,他曾经说过,骨灰撒入大海。他是青岛人,和烟台同在一个海岸线上。“每一刻难过的时候,就独自看一看大海,总想起身边走在路上的朋友,有多少正在疗伤。”他从来就是爱着她的,他在许多年前用山东口音告诉她我就是你的父你的兄,她身体里的黑洞就此弥合。人间的形式一点儿也不重要,你看小楞子和矮小的白发女人互相折磨一生、女儿为了叫刚博的诤友即将远走澳大利亚。小木心里这么想着,在傍晚的清风里注视彩虹。彩虹桥一直在那里,就像不舍离去。小竹说,烟台为什么好啊,因为烟台大海的风是从大陆往海里吹,所以空气是干爽的。

最后我们都会变成风,在天上心知肚明——所爱的,就要去探看;爱着我们的,就会仰起头寻找。空无里含着实相。佛经里总这么说。

张好好,1975年生,2001年开始文学创作。鲁院第九届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文学院签约作家、湖北省作家协会第七届全委委员。曾获2006第三届上海文学征文新人奖、2010第二届汉语诗歌双年十佳奖、2010第三届新疆青年文学奖等。已出版诗集《布尔以津》《喀纳斯》《也儿的石河,流过布尔津》,长篇小说《布尔津的怀抱》《布尔津光谱》《禾木》,散文集《五块钱的月亮》《最是暖老温贫》《宅女的宅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