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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19年第1期|杨遥:墓园(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2019年第1期 | 杨遥  2019年01月16日08:18

女儿载上陈继清奔向墓园,夜空中,零星的礼花升起,亮一下,又一片黑暗,年的脚步越来越近。墓园近了,四周黑乎乎的,唯有那块地方闪烁着灯光,陈继清心里一暖。

陈继清四十九岁生日是与女儿王一萌到青岛的路上度过的。

她们一早起来就收拾东西,做早饭。女儿急,她也急,明明太原到青岛的火车是晚上九点多发车的,到太原,人们说最多三四个小时,可她们就是急,万一路上堵车怎么办,万一火车提前开了怎么办?东西前十来天就开始收拾,昨天已经收拾好,早上,陈继清又打开崭新的行李箱,和女儿一件件检查,害怕遗漏了什么。果然,有面小镜子没有带,没镜子女儿怎样梳头呀?最后她们把装得鼓鼓囊囊的行李箱拉上时,差点儿把拉锁绷掉。

说是八点半从镇上出发,可是八点钟两人就坐不住了,丈夫嘴上说不急不急,却掩饰不住眼神里的焦虑,陈继清说,在哪儿等也是个等,早点儿走吧,去了县城等大巴还得花时间。

到了太原,才十一点多点儿。陈继清和女儿打算先吃饭。在火车站附近找了一家小饭店,点菜时,陈继清先拿起菜谱,眼睛瞟了一下,怎么都那么贵,一个凉拌土豆丝就八块?赶紧把菜谱交给女儿。女儿翻了几下,不知所措地说,妈你点吧。陈继清心里有些打鼓,瞄了瞄已经在旁边候着的服务员,低声问道,点两盘饺子可以吗?送行饺子接风面,我给女儿送行。服务员拿起菜谱走了,陈继清松了口气

吃完饺子,两人不敢到处乱走,怕迷路走不回来,便早早进了站。一直等候大半天,坐进K884卧铺车厢时,陈继清才安神了。这时她感觉仿佛真正要去青岛了,前面走的那些路,毕竟还在山西。

陈继清爬到上铺,一抬头碰了下脑袋,望着这小小的、窄窄的地方,她不明白为啥睡一宿就要二百多元。但一想到明天萌萌就要上大学,陈继清开始兴奋。她像没见过女儿似的,开始打量她,又怕女儿发现害羞,便不时偷偷瞄她几眼。女儿正在看手机,长发垂下来,遮住大半个脸庞,露出一只眼睛,那么亮。嘴巴上边那颗痦子,和她的长得一模一样,但女儿比她和她爸爸都好看。

陈继清心满意足地看着女儿,忽然,列车上的喇叭响起来,播音员温柔的声音说:各位旅客,你们好!马上就要到熄灯时间了,在大家入睡之前,有位女儿说,今天是她母亲陈继清的生日,也是自己即将跨入大学校门的一天,感谢母亲含辛茹苦养育了她,祝她生日快乐!

陈继清听到自己的名字,惊地猛得伸长耳朵,这时灯熄了。夜光从窗帘缝隙中一晃一晃照进来,陈继清看见女儿放下手机,钻进被子里,几缕头发露在外面,像枕头边卧了只猫。陈继清感到从来没有过的一种满足。

六年前,王一萌上初中,陈继清和丈夫决定搬到镇上陪读。

去镇上的前一年,别人立碑,喊丈夫去帮工,把腰闪了,成了残腰,一干重活儿腰就疼。

儿子王一强上初中时,两人没有太在意,让他住了校。那时,地里忙,一斤玉米能卖一块多,陈继清丈夫的腰还没出事。他以为自己能干一辈子,供完孩子们读书,还可以给娶媳妇,准备嫁妆。没想到儿子经常溜出学校玩游戏,初三后半学期有一天突然跑回家说不念了。去找老师,孩子明明已经跑回家里,人家还不知道,说他每天都在上课。后来高中当然没考上,勉强拿了个初中毕业证,跑出去打工了。

女儿说啥也不敢耽搁了。

去镇上的那天,六年了陈继清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七月。路上各色各样的小汽车和拉着花圈的三轮车、四轮车间杂在一起,蜈蚣一样一辆接一辆,半路上开始堵。丈夫腰疼,不时下车活动一下。好多小汽车车门不断打开,下来的人抽几口烟,脑门上马上沁出汗珠,然后嗖地钻回去。没有一丝风,阳光照在纸和塑料做的花上,像要燃烧起来。另一边车道上都是拉铁矿粉的车,每一辆房子那么大,样子颜色一模一样,就连新旧程度也一样,用很慢的速度庄重地往前爬。陈继清打个盹醒来,看到还是这种一模一样的车和人们脑门上的汗水。

他们跟着车流走了好久,看到一座巨大的灵棚矗立在公路旁边的院子里。前面那些车基本都进了院子里,很多人和车又从那个院子里出来。院门口摆着花圈,一个挨一个,看不见尽头。那天,他们顺着这条摆着花圈的路往前走,一直进了镇子,以为到头了,结果看到几家纸火铺,门口也摆着花圈,还有纸房子,陈继清很是恍惚。

陈继清她们租了一间屋子,长三米,入深六米,里面一盘土炕,一个锅灶,一张三合板桌子,两把包人造革面的椅子,一把破了一块儿,里面露出已经发黄的海绵,一把椅面从中间裂成两瓣儿,有些硌屁股,但铺个垫子还能坐。最让陈继清心安的是屋子中间蹲着架铁皮炉子,到了冬天,把这个家伙好好烧上,屋里就不冷了,上面还能做饭,做好饭还可以一直热着,萌萌不管啥时候放学回来吃都是热的。

第二天,陈继清和萌萌去看学校,学校锁着大门,里面几个工人正在粉刷教室,两层的教学楼刚刷完油漆好像散发着热气,扑鼻的油漆气息五彩斑斓。

人们都在议论昨天的葬礼,路上看到的打发的是赵贵白,他开铁矿,开选厂,还有路桥集团公司,人们说县里所有的路,都是赵贵白承包修建的,他修路挣的钱比开矿挣的钱都多。

昨天,还打发了一个人,是镇上卖面皮的三光的老婆。她是和三光吵了架上吊自杀的。吵了架就上吊?人们说她有神经病。陈继清想,有神经病就自杀?一定有什么过不去的。她不敢说出自己的想法,刚到镇上,和谁都不熟,况且她从来不是多嘴的人。

更让陈继清吃惊的是,人们说三光怕老婆的墓被盗了,用水泥和石子把它砌了起来。陈继清想,盗什么呢?一个可怜的神经病人。活着的时候没人好好珍惜她,死了之后还被水泥石子包裹起来,也许三光有精神病。

那天,陈继清和丈夫连续跑了几个地方。等人家回话的时候,陈继清收拾家,她想人家一进她这个家,看到里面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就会觉得她这个人不错,她想给人们留个好印象。

屋子只有门那边有一个窗户,空气进来之后,不能对流,很热。陈继清对女儿说,你到外面玩去吧,凉快点儿。可是女儿在镇上没有熟人,不想出去,要待在家里一个人看书。看着女儿被汗水浸透的刘海一缕缕贴在脑门上,陈继清有些心疼,她想赶快找到工作,挣下钱给家里添个风扇。

吃饭时,陈继清与丈夫聊,两个人都感慨人和人的差别,活着的时候不一样,死了还不一样,穷的死得孤零零,富的那么热闹。

陈继清问,不知道到了地下,一样不一样?

丈夫说,哪能一样呢?人家赵贵白的墓有多大?足有咱们这个院大。还修建了墓园,据说里面河啦,山啦,房子啦,啥都有,还安装了许多摄像头,专门雇了个老头看管。三光老婆呢?几尺大不说,还被砌了一堆水泥、石子。

陈继清说,我说的是地下!

丈夫说,我知道,地下也不一样!丈夫问的地方,都是要干重苦力活儿的,工程队只招建筑小工,选厂要上料的装车的,丈夫想找个保管、库管、看大门的,没有。

陈继清觉得屋子里热气越积越多,挤得她有些喘不上气来。这时她开始怀念山里面的房子,那里有窗户,有风,人死了埋进土里,不会用水泥砌起来。可是,山里没了学校。

傍晚,屋里还是一个劲儿地热,屋外喇叭上传来熟悉的舞曲,《十送红军》,“一送(里格)红军(介支个)下了山,秋风(里格)细雨(介支个)缠绵”。陈继清有些激动,明白人们开始跳广场舞了。她喜欢这首歌,尤其是一听到“里格”“ 介支个”这些词时,就有种熟悉亲切的感觉,想象自己在秋风细雨中送人,或者被人送。从小,陈继清就想到外面去,想到很远的地方去。陈继清很喜欢跳舞,读小学时,最喜欢唱着《白毛女》里的片段跳舞,经常把自己想象成喜儿。长大后,没地方跳,也没时间跳,她想来了镇上可以跟着人们学学。可是,现在看着萌萌边读书边不停地擦汗,陈继清恨不得把窗户关上,不让声音影响女儿。她想买上风扇后,女儿坐到哪儿,就让风吹到哪儿。

第二天,陈继清一出门,就听到赵贵白和三光老婆的墓被盗了。

看赵贵白墓园的老头白天喝了酒,晚上有人进了墓园,他没有发现,还被打昏在屋子里,那些摄像头剪下来,被扔得到处都是。赵贵白赤条条躺在老头旁边,墓里的东西和身上穿戴都不见了。赵贵白那么有钱,陪葬的东西肯定不少。人们说有金元宝,还有他喜欢的翡翠棋盘。三光穷得啥也没有,老婆下葬时只有身装穿,结果水泥墓下面打了洞,三光老婆被盗走了,她装穿时那身古式衣服倒被脱下来,扔在路旁,一看这样子,肯定是要卖给结阴婚的了。

听到消息的那一刻,陈继清首先觉得搬到镇上住是对的,可以每天看着女儿进学校、出学校,要不多危险。然后隐隐有些快意,觉得人死了还是有些地方一样的。

丈夫回来后,一脸不快地把自己摔炕上。陈继清问,你听说赵贵白和三光老婆的事了吗?丈夫烦躁地说,这个鬼地方,人死了都不能安神,不是为了萌萌,说啥也不来。等萌萌一考上大学,我就搬回去。

你说气不气人?轻松活儿找不下,我干重活儿还不行?可是招来人家的盘问。你说我一辈子拿过别人一根针线?居然盘问我!

陈继清问,谁盘问你呀?盘问啥?

丈夫回答,死人家呀!问我叫啥,多大啦,哪儿来的,以前干什么,来镇上干啥……

陈继清问,不光是问你一个人吧,是不是来镇上的生人和男人们都问?

丈夫回答,那也不该问我呀!

陈继清笑了,咱们来了这儿就是生人,谁知道咱,人家出了这么大事情,问问没啥呀。

丈夫说,但就是心里憋屈。我想回去种地。

陈继清问,种啥呀,这几天地里没活儿。再说,你的腰!

没想到,几天后,陈继清丈夫当了墓园的看守人。赵贵白被儿子们重新埋进墓里后,几个孩子都觉得找个老头看墓不靠谱,想找个年轻点儿的。镇上年轻点儿的男人都不愿意干,人们便想到总是用手托着腰找工作的陈继清丈夫。

而陈继清,在镇上饭店里打短工,配菜和洗碗端盘子。一天五十元、两包烟,中午和晚上管两顿饭。陈继清不抽烟,想可以拿回去给丈夫抽,看墓地正好闲得要抽烟,一包烟怎样也有五六块、七八块,比丈夫抽的兰花烟好多了。两顿饭,她不吃,打包带回去,再热点儿别的,够一家人吃。

女儿读了三年初中,陈继清和丈夫在镇上打了三年工。

女儿考上县里的高中时,陈继清搬到县城学校附近租了房子。还是一间,长还是三米,入深却只有五米,旧房子,房租一个月高了五十元。陈继清咬咬牙住下了,这儿离学校近,女儿放了学走五分钟就到家。

这三年,女儿一直埋头读书。

高三上学期,有一次女儿说,妈妈,我在外面上了这么多年学,从来没有领同学们来过家里,因为我知道咱家小。

陈继清心里咯噔一下,忙说,你领同学们来呀!

女儿说,嗯。这个星期天,我想领米兰来咱们家住一晚,星期天大家都回去了,学校里留下米兰一个人怪可怜的。你看可以吗?

米兰是女儿最好的朋友,从初中起就是一个班,也是山里的,从初中开始就住校,在一个宿舍。陈继清经常听女儿讲米兰的故事,也看过她的照片,又高又壮的女孩儿,心地非常善良,她愿意女儿和她在一起。

陈继清说,没问题,你领米兰来吧。不用愁住处,妈一定帮你解决。陈继清想自己可以借邻居的房子住一晚,也可以在打工的酒店凑乎一晚上,那么多房间,拼几把椅子就可以。或者,花几十块钱,在外面开间房,但陈继清马上打消了这个想法。反正有好多办法,女儿的问题根本不是个问题。

那几天,只要有时间,陈继清就收拾家。本来不大的屋子她擦了一遍又一遍,地面泛起的潮气中,总是散发着水泥的清香。几件旧家具上擦得木头上的花纹都露了出来。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电视上的军人也就叠成这个样子。窗台上有几盆花,陈继清早晚用蓬壶把它们浇得湿漉漉的,星期五那天,菊花开了,鲜黄的花瓣像鸭子嘴。陈继清想起女儿小时候,每次她吃豆子时,女儿就把嘴凑过来,她把嚼碎的豆子喂给女儿,女儿的嘴唇软软的,上面有层淡淡的绒毛,呵出的气,总是有股奶香。

可是,那天晚上,女儿一个人回来了,说米兰知道家里是租的房子,怕她们为难,不来了。陈继清说,这孩子,租的房子有啥关系,叫她来嘛,妈妈另外找住处。女儿不吭声,掏出书本写作业。陈继清哑声了,觉得对不起女儿,她心不在焉在屋里转来转去,不知道干些什么好,后来打开了风扇。女儿说,妈妈你干什么,啥天气还开风扇?陈继清关了风扇。那天,女儿写作业的时间格外长。

早上七点多,车厢里开始忙活起来。同一卧铺的是一家东北人,在威海买了海景房,去度假。领头的是个又胖又大的光头男人,拿着大罐头瓶子沏着茶,喝几口吧嗒一下嘴,讲前几年在海边度假的事情。家里人大概听过多次听得不耐烦了,没人搭理他,男人却兀自一直讲。陈继清觉得他讲得很有趣,早晨那么早,渔民们开着拖拉机去赶海。退潮后,岸上到处是小螃蟹和贝壳,没人要,人们提着小篮子挖泥里面的蛤蜊。陈继清不清楚小螃蟹为啥没人要,多稀罕的东西呀。她从来没有吃过螃蟹,萌萌也没有,她们家谁也没有。

到青岛的时候,学校接站的人举着牌子在出口等候。陈继清觉得学校真好,要不这么大的青岛,去哪里找学校呢?

刚坐上车,丈夫打来电话,说好她们一到就给他打电话的,忙乱间竟忘掉了。

陈继清接起电话。

喂,到了吗?

到了。

那你们注意点儿。丈夫没有等陈继清回话,就挂断电话。

丈夫给她打电话从来都是一两句话,陈继清打给他的也是。他们怕花电话费,也不知道在电话里聊些什么。

这次陈继清却觉得丈夫说得太短,这几年,她一直陪伴着女儿,丈夫在墓园里看守,这下女儿读大学了。

找宿舍,领东西,帮女儿把床铺好之后,陈继清把剩下的十几颗煮鸡蛋一骨碌都放进女儿饭盆里,嘱咐她别盖盖子,早点儿吃完,要不会放馊。然后急急与女儿告别。女儿说,晚上七点二十五的火车,时间还早,妈妈你看看大海去吧,还可以看看海底世界,出来一趟不容易。陈继清嗯嗯答应着,不敢在女儿宿舍多待,害怕自己落下泪来。

晕头晕脑出了学校,在校门口看见许多人坐公交车,陈继清挤上去,站稳之后,小心翼翼问旁边一位也是家长模样的人,火车站哪一站下?

那人吃惊地回问,你去火车站?

嗯嗯,陈继清点头。

这个不去火车站,去海水浴场。

陈继清惊奇地问,不去火车站?

去火车站坐………

陈继清喃喃地说,我以为所有的车都去火车站。接着问,去能看见海的地方远吗?

只看海?下一站就行,你从中门下。那人看见陈继清没有出过门,热心指点。

陈继清挤到中门时,站到了。她被人群裹挟着下了车,想再问问海在哪里,一股咸腥的气息扑过来,她看见一片灰蒙蒙的蓝色出现在不远处。海,这就是大海!陈继清快步往海边走。

眼前就是海,真的看到海了!陈继清赶忙给丈夫打电话,想让他听听海的声音。手机响了十几声,没人接。陈继清有些失望。她打开相机,一连拍了十几张,然后坐到沙滩上,打开录音机,录海浪的声音。她想回去让丈夫看看照片,听听录音也不错。

趁人不注意的时候,陈继清把手伸进大海里,沾了点儿水,抹嘴唇上。呸!真咸啊,还苦。

陈继清沿着沙滩慢慢往前走,不断有漂亮女孩迎面走来,她们戴着大墨镜,穿着人字拖,皮肤水灵灵的,两条大长腿白花花的比太阳还亮。还有好多外国人,白色的、黑色的,白人真白,黑人真黑,世界上真还有这种人,还是黄种人最好看,陈继清摸着自己的皮肤,骄傲起来。

在广场上,见到许多散发传单的人,有人高喊,去海底世界发车喽!陈继清一惊,女儿叮嘱自己去海底世界看看,她说过的一定会打电话问。她问,海底世界多少钱?一百三。啥?她以为自己听错了,门票就一百三。再问,对方回答,都是这个价,嫌贵,你去网上买,能便宜十块钱。陈继清蒙了,女儿打电话问时自己怎样说呢?说没有去,女儿肯定知道自己舍不得花钱,然后心疼她。陈继清不想让女儿难受,她在公交车站牌前打量起来。她没有读过几年书,但常见字,还是都认识的。团岛农贸市场吸引了陈继清的注意,她想海边的农贸市场一定卖海鲜,去这里看看就得了。就像在她们老家,想看蔬菜瓜果猪羊家畜,去农贸市场都可以看到,只有那些城里人才去什么采摘园、动物园。

到了农贸市场,不用张口问,循着气味儿,陈继清就找到了负一层的海鲜市场。真大呀!每一家都是卖海鲜的,鱼虾螃蟹贝壳,陈继清能认出来,但她认不出什么鱼什么虾,她们那儿没这种东西。陈继清顺着标签看起来,光鱼就有鲳鱼、偏口鱼、刀鱼、鼓眼鱼、老板鱼、安康鱼、板板鱼、舌头鱼、鸦片鱼、黑头鱼、鲈鱼、黄花鱼、金枪鱼、鲅鱼、笔管鱼、墨鱼……最让陈继清感兴趣的是海肠,这种东西圆滚滚的,看不见眼睛、鼻子,像截儿火腿肠,不停地蠕动来蠕动去,屁股和头居然差不多,只是头尖些,像铅笔,屁股圆些胖些。

陈继清转来转去,转到火车站的时候,下午五点多,她不敢再转了。这时肚子咕咕叫起来,陈继清想起中午还没吃饭。街边有卖烤鱿鱼的,粉红色的鱿鱼放在油汪汪的铁板上,不一会儿变得焦黄,散发出扑鼻的香味。陈继清吞口唾沫,没敢问,觉得这东西一定很贵。她花四块钱买了碗泡面,坐在候车室等火车开。

一坐上火车,陈继清就给女儿打电话。女儿第一句话就问去海底世界没有?陈继清心里有些得意,说去过了。女儿问她看到什么?陈继清讲各种鱼和虾的样子,讲到海肠时,她觉得这个东西女儿一定没有见过,描述得特别仔细。女儿疑惑地问,你没有看海豹、海狮的表演?没有看到北极熊?陈继清说,看到了,都看到了,那些家伙真可爱。不等女儿再问,她叮嘱女儿,你一定要吃好、休息好,不要放松学习,和同学处好关系,然后挂了电话。

火车轰隆隆离开了青岛。陈继清想起小时候女儿在村里玩斗兽棋,象一虎二狮三豹四狼五狗六猫七鼠八,大象最厉害,但老鼠能钻进大象的鼻子,两个同归于尽。女儿特别想看看大象,这么厉害的动物,居然被老鼠钻进鼻子里。村里只有老黄牛、猪羊鸡鼠,动物园太原才有。有年五一,领女儿去太原,她们在动物园整整待了一天,看了大象、狮子、豹子、狼、长颈鹿、斑马、羚羊、狗熊、鸵鸟、孔雀、火烈鸟等许多动物,却没有看到老虎。老虎关在虎山上,游览虎山需要单独买门票坐游览车,一人10块钱。动物园门票才10块钱,陈继清舍不得买,想女儿反正已经看到大象了,还看到那么多其他动物。回了家,再下斗兽棋,女儿忽然问,老虎长什么样子,咱们在动物园怎么没看到,它为啥比狮子厉害?陈继清回答不上来,后悔为了省那点儿钱,没有带女儿去看老虎。

陈继清到了太原,给丈夫打电话,让他帮自己收拾县城里的东西,她要把租下的房子退了。丈夫在电话里支支吾吾,还夹杂一两声咳嗽。陈继清以为丈夫在墓园里走不开。

每次丈夫有事儿,离开墓园,都得请假,人家都不给好脸色。要说赵贵白的墓已经被盗了一次,重新下葬时,家里人又大办了一次,人们都知道那墓里啥都没有,鬼才去盗。可是也难说,有的人你越说没有,他越不相信,觉得是骗人的障眼法。而且盗墓的不一定是本地人,万一外地盗墓的流窜到这里,看到这么好的墓园,一定以为里面有值钱的陪葬品,他们也不知道这个墓已经被盗过一回,里面啥也没有。所以丈夫从来不敢掉以轻心,但还是有一次出了事。

那年家里收玉米,别人家的都已经收完,就剩他们家那二亩地,再不收可能就会被别人收走。正好那几天事宴多,酒店里忙,她请不了假,丈夫便偷偷回去了。反正现在机器收割也快,赶天黑就回来了。回的时候,丈夫仔细地检查锁子,在门口还洒了一簸箕灰。等丈夫回来的时候,锁子没动过,灰也还是走时的样子,丈夫放了心。可是进到墓园里,放在石桌上的玻璃杯打翻了,桌子上丈夫吃剩的瓜子、剩下的几根香烟都有动过的痕迹。丈夫着了急,以为有贼进来了,他赶紧查看赵贵白的坟,没有动过的痕迹,他不放心,又出去墓园转了一大圈,害怕有贼从外面打洞进来,也看不到洞。那天丈夫一直心惊肉跳,害怕出了什么事。傍晚,看到几只乌鸦在桌子上啄他放下的放大镜,他轰走乌鸦,看到几处鸟屎,才想可能是鸟干的,没人进来。这时他想到园子里有监控摄像头,这个玩意儿他一直不大会弄,也从来没有用过。现在打开它,往回调,忽然看到几只乌鸦飞到桌子上,吓了一跳。

后来,丈夫养了一条狗作伴。她去看他的时候,几次看到他对着狗不停地说话,见到她,忽然闭了嘴。他们在一起待半天,丈夫说不了三句话。有时做着事情,丈夫突然就坐起来,说外面有动静。那个地方真像个牢笼,时间长了谁都会出问题。

这次回去,丈夫不想干就把它辞了,刚来镇上时,丈夫就不想待嘛。一起回老家,或者找点儿其他干的。现在毕竟和以前不一样,这不,女儿上学就享受了政府给的五千元“雨露计划”,学费都是无息贷款,生活费怎样也能给她挣出来。

陈继清赶回县城出租屋,已经傍晚,屋子里静悄悄的。陈继清以为丈夫收拾完之后回去了。可是家里没有半点儿收拾过的痕迹,陈继清生气了。三年,都是自己独自在这里陪女儿,女儿读大学,那么远的路,也是自己去送,现在连这么点儿小事,丈夫也不愿意做。她的泪掉下来,一把抹了,锁上门,去镇上。

到了墓园那儿,狗叫声传来。这只狗很聪明,如果是生人路过,它只叫一声,好像提醒有人路过。如果是陌生人要进去,比如说淘气的孩子们,或者放羊的,它会拼命大叫,直到把来的人吓跑或丈夫出来。如果是她这样的熟人,狗叫得很亲切,而且会亲自迎过来。陈继清不知道没人教它,它怎么会这样子区分对象。这时狗已经迎了过来,在里面用爪子挠门。陈继清想,丈夫真是根木头,还不如狗。

进了墓园,狗在前面带路,一头撞开屋门。陈继清看见丈夫躺在炕上,脸色蜡黄,脚上打着绷带。她心里一惊,问怎么了?

真背!在门口滑了一下,就把脚摔骨折了。

啥时候?

你和萌萌走的那天。

陈继清摸了摸丈夫的额头,不发烧。她赶紧烧水、做饭,为刚才错怪了丈夫责备自己。伤筋动骨一百天,丈夫这样子哪能回呢,回去也不能干活儿。陈继清想,自己在这里陪丈夫好了,等他把脚养好,再一起回去。

第二天吃过早饭,陈继清把丈夫扶到院子里。阳光照在他头上,陈继清发现丈夫左鬓角有白头发了。她说你别动。拔了两根,发现头顶、右鬓角都有,她说,真的老了。狗过来蹭她的腿,陈继清拍着它的头,在丈夫身边坐下。陈继清忽然发现很舒服,这么多年,两个人从来没有这样子坐一起。

这样懒洋洋地坐到十点多,陈继清问丈夫,中午想吃啥?丈夫说,萌萌都走了,咱们俩,随便吃点儿就行了。陈继清说,咱们俩也得吃呀。你骨头伤了,我给你炖骨头吧,好好补一补。

陈继清去了县里,卖肉的地方有几个人在挑选。她问排骨价钱。大排一斤十五,小排十八。这么贵啊!卖肉的看她犹豫,说腿骨十一,腔骨八块。陈继清迟疑了一下说,给我买几块腿骨吧,家里人腿骨折了,吃啥补啥。称好腿骨后,她看到卖肉的要把一包猪皮放冰柜里,便问,猪皮多少钱?两块。那给我把这些猪皮买上吧。营业员把猪皮放秤上,陈继清看见那么一大包,说给我买一半吧。营业员说,一半不卖,总共才六块。陈继清只好都买下。

买好猪皮,陈继清去买黄豆。猪皮炒黄豆,很有营养。

没想到遇到村里的第一书记。他说正在找你呢,县里培训护工,不收一分钱,还免费提供吃住,你愿意去吗?陈继清问,培训完能找下工作吗?第一书记说,好找,只要培训合格就会拿到结业证和其他资质证书,咱们“吕梁山护工”现在成了品牌,到哪儿都抢着要。一个月少说也能挣三五千,干得好的可以挣万二八千。陈继清脑袋嗡地响了一下,万二八千!她的脸红了,问怎样报名?我回去和丈夫商量一下。

回到家里,陈继清清洗腿骨和猪皮的时候,骂了起来,真会骗人,这么多母猪肉,怪不得不分开卖!那些猪皮摊开,许多上面带有乳头,有的没有乳头,却出现一个大窟窿,那圆圆的洞清清楚楚告诉陈继清,这里是乳头,母猪的乳头。

陈继清炖上腿骨,把没乳头的猪皮拣出来,用它来炒黄豆,居然没几块。剩下的,她舍不得扔,她想熬皮冻吧!猪头不烂多费把柴火,母猪肉不好嚼,多炖会儿就行了,再说炖成皮冻,谁还能看出它是母猪肉?

吃饭的时候,陈继清把腿骨盛丈夫碗里,自己夹了几块猪皮,装作漫不经心地说,你猜我今天在菜市场看到谁了?我看到咱们村的第一书记了。他说县里培训护工,学得好的一个月能挣一万呢?你看我去学怎样?

一万?哄鬼呢!伺候人的营生,谁给你一万?

丈夫这样一说,陈继清心里不踏实起来,游移不定地回答,没一万,也有五千、三千吧,听说现在大城市里雇一个保姆挺贵的,要不我打电话再问问。

陈继清打通第一书记的电话,小心翼翼地问,学会护工,一个月最少能挣三千?第一书记回答,三千没问题,学会之后,咱们都是和大城市里正式的家政公司签合同,工资有规定,有保障。和你干得好坏挂钩,干到金牌护工、金牌月嫂,七八千肯定有。再要是干得好,和主人关系也处得好,不光是挣钱的问题了,有的雇主把护工子女的工作都解决了。

陈继清的心扑通跳起来,女儿大学毕业后需要找工作,自己当护工说不定能给她帮忙。

挂了电话,陈继清忽然觉得丈夫看的这个墓园太小了,四堵墙,啥也看不到。

整个下午,陈继清在炖皮冻。看着一块块带乳头的、有窟窿的猪皮不停地在水里面翻滚,渐渐化成胶状的液体。晚上睡觉前,液体慢慢开始凝固成乳白色的、透明的胶质固体,乳头看不见了,窟窿看不见了。陈继清下定决心,一定要去学护工。

陈继清扶丈夫躺进被子里,丈夫的手搭在她的肚皮上,痒痒的。她把这只手握住,移到自己乳房上说,我拿定主意了,参加护工培训去。丈夫蠕动的手停住了。陈继清握住它,慢慢在自己乳房上移动,边移动边说,挣上钱,你就不用在这个鬼地方待了,回村里看咱的地去。萌萌也能和别人家孩子一样,吃穿不发愁。强强大了,得给他攒娶媳妇的钱。 

……

杨遥,中国作协会员,北师大与鲁迅文学院研究生班在读研究生。2001年开始发表作品,在《人民文学》《十月》《当代》《收获》等刊物发表作品近200万字,多篇被《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刊物转载,并入选各类年度作品选。出版短篇小说集《二弟的碉堡》《硬起来的刀子》《我们迅速老去》《流年》《村逝》《柔软的佛光》等。曾获 “赵树理文学奖”、《十月》《上海文学》等刊物优秀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