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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好小说》2018年第12期|马南:寂寞如雪(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好小说》2018年第12期 | 马南  2018年12月20日08:57

导读:

律师陈西北遇到他的初恋、反家暴志愿者常美艳,卷入一场家暴官司。常美艳在维护家暴受害者权益过程中的坚决和执拗令陈西北左右为难,直到他一点点揭开常美艳的成长背景,一起非正常死亡事件浮出水面。

收到短信那会儿,陈西北正赶往法院开庭。法院的台阶摆着威严密集的龙门阵,陈西北爬到一半,照例开始呼吸不畅。老王说,这是轻度焦虑,抑郁症就是这么来的。他研究心理学的时间不长,却老爱用危言耸听彰显自己的渊博, 这让陈西北很讨厌。

短信就五个字,我是常美艳。陈西北有些意外,按理,她不该主动联系自己。他看着这条短信,“常美艳”三个字正抖落着灰尘,从黑暗的角落冒出来,带着陈旧的颜色和形状,与周遭格格不入。该怎么回呢?陈西北抬着大拇指,指尖是本能的戒备。不能回得太快,只有无所事事的人才总拿着手机。字不能太多,成功男人大多是简明扼要的。他犹豫一番,大拇指耸下头,没打出一个字。

进了法庭,手机又叮了一声。常美艳问,你微信多少,我加你。陈西北将手机调了静音放到一旁。原告代理律师是个女的,正襟危坐,衬衣扣子一路爬到喉咙,一看就是新手。陈西北在律师圈子混迹多年,最自信的就是看人,像医院的X光,扫一道,八九不离十。

原告律师宣读起诉书时,陈西北一个哈欠带出满眶眼泪。昨晚陪商会的几个老乡打麻将,后半夜才上床,困得很。揉眼睛时他一阵恍惚,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常美艳。她穿着水红色毛衣,黑色健美裤,羞涩而神秘地往他课桌里扔进一包红梅。陈西北不禁顺着这回忆往前追了追,那会儿两人已经开始互抄歌词了吧。他抄刘德华的《爱你一万年》《冰雨》,常美艳抄孟庭苇的《你看你看月亮的脸》,全是自己想说的话。那学期他俩抄遍了所有能抄的情歌,厚厚的笔记本能糊几方墙。常美艳画画不错,每次抄完,会在结尾画一枝怒放的花,有时候是梅花,有时候是桃花。先用铅笔勾出轮廓,再用彩笔着色。作为班长,陈西北则摘抄一些名人名言,末尾打上三个隆重的感叹号。

对方的陈述接近尾声,陈西北揉了把脸准备答辩。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案子,还没开庭就知道怎么判,陈西北早疲了。他特别反感电视剧里塑造的那些律师形象,个个面容英俊身材挺拔,酒色不沾场场胜诉,事业爱情都是所向披靡。哪儿跟哪儿啊,瞎扯。但老王不这么认为,他竖起一根食指连说几声NO,你眼界太低,这样的高精尖多得是。

低就低吧,反正就是个低的命。陈西北没精打采地从法院出来,走向那辆快被烤焦的帕萨特。

事务所一个人也没有。陈西北的肚子应景地咕了两声,吃什么却是个问题。这些年天天在外面吃,胃都吃成了一个泔水桶,浑身冒着馊味儿。他真希望科学家能发明一种生命药水,到点一支,省下来的时间不知能干多少有意义的事情。这么想着,胃却开始闹脾气,陈西北不得不掏出电话点餐,见常美艳又发来一条,让他验证一下微信。面对他近乎无礼的怠慢,常美艳显得很有耐心,像是有意衬出陈西北的心胸狭隘。陈西北点了验证,屏幕上立刻蹿出一只打着太极的流氓兔,紧接着是一张龇牙咧嘴的笑脸,第三条才是文字:大律师日理万机啊。陈西北回:不好意思,刚在开庭。常美艳说,我在旅元,晚上吃个饭吧。没等陈西北回答,常美艳丢来一个地址说,六点,不见不散。

十七年不见,常美艳会变成什么样子?要不是她突然而至的短信,陈西北根本不会去想这个问题。两人最后一次见面,应该是在县城的小旅馆。当时陈西北刚读完大一,常美艳已经中专毕业,在镇上一个公司上班。公司设在一间三十平米不到的临街民房,门口挂个牌子,写着某某保险公司。每天上班的就两人,经理和打杂的常美艳。当时常美艳很严厉地纠正了陈西北口中的 “打杂”一词,说她的岗位叫内勤。

旅馆除了两张床,找不出其他像样的摆设。一只吊扇在头顶卖力地转着,发出摇摇欲坠的叫喊。陈西北有些无措,却又不想暴露自己的毫无经验。为了掩饰,他故作从容地给她讲笑话,但那天常美艳情绪不佳,低着头,使劲儿绞自己的手指,似乎跟它们有不共戴天之仇。从进旅馆的那一刻起,她就表现出一种担忧和自卑,这大概源于两人在车上的聊天。一个多小时的车程,陈西北跟他讲大学校园,讲英语过级考试,最后着重讲了班上一位漂亮女生。陈西北认真地看着常美艳说,特别有气质,乍眼一看,简直就是范晓萱。

常美艳绞了一阵手指,问,你很喜欢那个翻版范晓萱吧?陈西北愣了一下,索性点头。他有些难堪,起身去冲了个澡,出来时灯已经灭了,常美艳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烙着饼。

会接吻吗?常美艳走到他旁边躺下。她躺得笔直,连两只脚都朝前绷着,像刻苦练功的芭蕾演员。窗外的路灯照进来,把屋里调成一种暖灰,常美艳的脸因此显出一种好看的奶白。陈西北半跪着一条腿,双手撑在她肩膀两侧,做着一个畸形的俯卧撑。一声刺耳的“啵”冲散了屋里的寂静,他很懊恼,这是没把握好力度和节奏的结果。常美艳抓着他的胳膊,像在卷入洪水之前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陈西北忍着被指甲抠入的疼痛,感觉自己是个暴殄天物的混蛋。

初吻在仓促无序和毫无默契中草草收场。两人互相咬痛了对方的嘴,还掺杂了牙齿磕碰的尴尬。尽管如此,这对常美艳仍然有着仪式性的庄重感,又或者说,人生中的很多第一次都是承上启下的。常美艳坐起身说,我跟你去旅元吧,我打工,等你毕业。陈西北抹了抹嘴,被这个决定吓得接不上话。常美艳噗嗤一笑,哎呀,逗你的。她边笑边用脚撞着床头柜,节奏由快到慢。她重新躺下去,看着呼呼的吊扇说,给你,反正我也不想给别人。陈西北坐着没动,倒生出点叶公好龙的意思。夜里,他被一泡尿胀醒了,隐隐听见常美艳在另一张床上擤鼻子,像是在哭。

信是上车前给的。七弯八拐地说了一通,无非是给见异思迁找个理由。重点只有一个,他不想再跟常美艳通信了,他喜欢上那个范晓萱。人年轻的时候,往往自私地只容得下自己,白日梦也做得理所当然。陈西北轻轻摇了摇头,为自己当年的肤浅无知报以苦笑。

突然联系,会是什么事呢?车奔上高架桥,在四个分岔路口前左转而下。旅元的高架桥建得魔幻而任性,稍不留神就会迷路,但陈西北不会。他对方向有着天生的敏感,总能将方向盘打得准确无误。陈西北想,绝不是想重温旧情,没有哪个女人会原谅人生中的第一个负心汉。但话说回来,即使她想重温,陈西北也不会答应,关于常美艳后来的事,他还是知道一些的。

常美艳在靠窗的一处卡座朝他招手。陈西北走过去,还没张嘴,她先放起机关枪,见你一面不容易啊,还怕你不来呢。你要真不来,我可是没脸待了。陈西北说,没办法,全靠当事人赏钱过日子。你要是说你有案子,我肯定跑得快。常美艳耸肩一笑,转身喊服务员上菜。陈西北乘机看了她一眼,白色耐克T恤,素面朝天,浅棕色头发随意扎在脑后,完全是资深宅女的不修边幅。这样的常美艳,与陈西北心中的阔太太相去甚远。来的路上他还在想,她可能会穿一件雍容华贵的皮草,后来窗外的太阳提醒了他,他又想到那种限量版的真丝连衣裙。总之,得珠光宝气才对。他不甘心地扫了一眼她的包,一个黑色的帆布口袋,比身上穿的还要地摊货。不过这也不奇怪,越是有钱越不在乎这些,怎么舒服怎么来,任性嘛。

常美艳给他倒了杯水,挺好的吧?都说你混得不错。

马马虎虎,混个温饱。陈西北习惯性地把手伸到脖子,才发现那儿并没有领带,转手拉开手包准备拿烟。

我这儿有。常美艳眼疾手快,掏出一盒港版万宝路,一根给陈西北,一根送到自己嘴里,陈西北见状,本能地拿出打火机欠身够过去。幽蓝的火苗纤细笔直,常美艳凑到跟前嘬起两腮,倚着肩膀吐出一股浓雾。陈西北看着她江湖老到的范儿,有点陌生。他调整了一下坐姿,问,来旅元干吗?投资?还是散心?

见个人。常美艳说,约了好久,一直没见。她朝陈西北碗里搛了一块红烧茄子,你最爱吃的。陈西北的心缩了一下,来旅元十几年,还是第一次有人给自己搛菜。他说,还是老同学好啊。常美艳拉过烟灰缸弹烟灰,好什么,我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她简单道明了来意,一个朋友要做伤情鉴定,想请陈西北找个人,尽快拿到结果。陈西北说,小事儿,我打个电话就行。常美艳说,你接过家暴老婆的案子吗?陈西北说,少。常美艳用下巴点出一个长长的“哦”,若有所思。陈西北低头吃菜,心里生出一种直觉。常美艳多半遇上了麻烦。其实,从落座开始,他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失望,常美艳比他想象的要苍老,清瘦、憔悴,像风干的花,枝干都在,但少了水分和色泽。陈西北不知道她正在经历着什么,但肯定不太如意。这么一想不由多说了一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常美艳做了个鞠躬的姿势,谢谢谢谢。有你这句话我就有底气了。陈西北见她感恩涕零的样子,问,谁遭家暴了?常美艳一笑,不是我。陈西北点点头,那就好。

吃完饭,常美艳去结账,被陈西北拦住了。两人在收银台前推推挡挡,最后常美艳把钱揉成一团,丢炸弹一样扔给收银员。陈西北说,你这不是打我脸吗?常美艳说,欠着,下次好好请我。陈西北拿起电话,我给你安排住的地方。常美艳说,不用,我在这附近租了个公寓,都安顿好了。她招手叫服务员,将没吃完的菜打了包。租?准备待多久啊?陈西北心里犯疑,没问。

回去的路上,陈西北开着车,心情复杂。怎么说呢?常美艳浑身交织着一种矛盾。笑起来纯真质朴,沉默的间隙又透出经历丰富的沧桑。明明穿着廉价衣服,举手投足却又露出一掷千金的豪气。唯一没变的是眼睛。她眼里依旧透着不肯服输的狠劲儿,那是长期遭受欺凌后作出的一种本能反应。他的心不由难过几秒,仿佛,那个曾让他心疼怜悯的常美艳又回来了。陈西北关掉冷气,打开窗户,热浪吞噬般地涌进来。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可脑子转了一圈,还是把他带到初一暑假那个傍晚。

具体什么事忘了,好像是通知常美艳去学校排节目。那天出奇地闷热,天色像一顶倒扣的铁锅,黑压压的,憋得很。陈西北走进她家院子,听见一阵凶狠的辱骂。常美艳跪在堂屋中间,一动不动,任她爸抽着嘴巴。没用的东西,读不好书你卖淫去。她爸穿了条大裤衩,嘴角聚着一堆白沫。鼻血在常美艳的鼻孔和下巴之间画出一个长长的等号,像无声的哭诉,断断续续地跌落下来。她直勾勾地看着她爸,回嘴说,你不得好死。她爸气得转了个圈,盯住竖在墙角的一杆秤。陈西北急了,冲进去,拉起常美艳就跑。

天下起雨来,雨点又大又密,砸在身上有些疼。两人跑到公路对面的石桥下,汗水雨水湿了一身。陈西北扯着汗衫说,他怎么能这么打你呢?我用弹弓把人家窗户打碎了我爸都没这么打过我。他这么打,你可以告诉老师啊?常美艳捧起河水擦了把脸,问,还有血吗?陈西北摇头。

别跟班上的人说。她犹豫地看着陈西北,我不是他亲生的。陈西北把汗衫扯得变形,手一松,弹了回来,把他吓了一跳。他点点头,放心,绝对保密。

这天之后,两人的关系有了变化。常美艳除了秘密帮他擦课桌、办黑板报,还隔三差五地往他课桌里扔香烟。她爸是兽医,镇上所有的猪病了都得找他,常有人送烟送酒。那时候的常美艳总显出超出同龄人的执拗和成熟,还总喜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陈西北记得有次体育课,邻班男生故意把球踢到一个女生的屁股上,常美艳看见后,硬是要那男生赔礼道歉。而从事发到最后认错,足足用了两个星期。这事之后,同学们对常美艳看法不一,有的说她仗义,要生在宋朝,能顶半个鲁智深。也有的说她爱操淡心,盐吃得有点多。

因为那封含沙射影的分手信,陈西北对常美艳一直抱有歉意,直到二○○九年年底他回家过年,这份歉意忽然调了个头,变为轻视。那年他挣了不少钱,买房子提路虎,名字还列进乡政府的“在外知名人士”统计表。人一有钱,有缘的朋友也就多起来,当年没多少来往的初中同学找上门来,说是叙旧,其实是借钱。陈西北经不起他一阵吹捧,数了两千。同学急于涌泉相报,就给他讲了一堆常美艳的事。陈西北从他铺天盖地的信息里总结出三点。第一,她在保险公司没干多久,便去广州给人当了情妇。二,包养她的男人在镇上给她建了栋豪华别墅。第三,去广州前,她爸爸因病去世。后来,发小重点说了一件事,有一回常美艳爸发酒疯,当街扒了她裤子,好多人都看到了她屁股。幸好派出所来了人。真不是东西,街上都敢扒裤子,只怕在家里……陈西北摆摆手,让他别说了。

第二天一早,陈西北开车回了趟镇上。同学的话他不信,他向来只信证据。什么别墅,肯定是那种原地翻修的普通楼房罢了,那样的房子花不了多少钱,凭常美艳在广州打工,攒钱砌两层不是什么难事儿。然而,当那栋房子远远出现时,陈西北心口被针尖猛戳了几下。绝不是什么普通楼房,而是一栋标准的法式别墅。拱门、廊柱、围栏、草坪,处处精致讲究。一整面墨绿色的玻璃幕墙从房顶倾斜而下,在太阳下反射出刺眼的强光,让人自惭形秽。同学说得没错,就连那些铺在小径上的彩色鹅卵石,都是空运过来的高档玩意儿。

陈西北有些气。这样的房子建在镇上,不是招摇是什么?而常美艳似乎也并不担心它会印证自己被包养的事实,更像是有意为之,对那些看低她的人来了一个重重的反击。陈西北怀疑,这其中可能也包括自己。

他把车停在附近,半盒烟抽完了也没见到常美艳。车上放着李克勤的《旧欢如梦》,陈西北听出嘲讽荒诞的味道。为什么要等她,陈西北说不清楚,或许只是为了让她看到自己的路虎和浑身的名牌,这多少有些报复的意思。他一直坐到快中午,直到各家响起团年的鞭炮。那天回家,他喝了很多酒。在旅元最难熬的那几年,他会想起跟常美艳情窦初开时的单纯美好,这些回忆和煦而慈悲,多少能给他一些慰藉。他想起自己那段糟糕的婚姻,不由感叹女人这个神秘又可怕的物种,恐怕王宝钏、秦香莲这样的女子,只是写书人寄予的美好想象吧。

陈西北气喘吁吁进了门,迫不及待地蹬掉鞋子。他讨厌爬楼梯,但为了省房租,还是咬牙选了顶楼。手机在裤兜里震了一下,是常美艳,问他到了没。他打了个“嗯”,准备发送的时候,又删了。

窗外霓虹闪烁。旅元的夜晚对陈西北而言,是一个五味杂陈的世界。他在这里经历了太多起起伏伏,狂妄得意过,醉生梦死过,也在人群散尽后走上街头失声痛哭过。陈西北觉得,自己这些年其实是在白忙活,物种衰老,昼夜更替,看似在不停地把人往前推,一切又仿佛是原地踏步。有时候他特别痛恨曾经出入豪宅,挥金如土的日子,以至于一踏进这间破旧的房子,就要开始忍受心理落差的折磨。

老王经常跟陈西北在一起讨论标签的问题。老王说,你干律师这么久了,得有自己的价值标签。留学背景、名校毕业、名教授弟子、英语专八,随便拿出一个,都能让自己高人一截。陈西北苦笑,四年前,他坐拥千万资产,经常被老王戏谑为暴发户,当时他烦得直咬牙,如今,他觉得这是自己这辈子听到的最悦耳的绰号。

没有价值标签的陈西北一刻也不敢闲下来。旅元律师七八千人,个个贴上毛比猴子都精,停止就是退步,就是给别人让道。因此,每天除了写诉状、取证、开庭,陈西北还往各种饭局和牌局里钻。干他们这行,总得抛头露面,广结人缘。看似没有案源的社交,其实都隐藏着潜在的案源。陈西北有黄昏恐惧症,一旦哪天临近下班时没有人邀约自己,他就会看着安静的手机六神无主。他害怕被人遗忘,这是一种耻辱,有人惦记才是没被边缘化的标志。经历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劫难,又到了而立之年,陈西北渐渐懂得察言观色,夹着尾巴做人。但即便如此,他时常感到力不从心,似乎,能使的劲儿全使上了,依旧只能算个中等。他觉得并不是自己跑得太慢,是别人跑得太快。草地有限但马太多,留给他的,大多是好马撇下的回头草。陈西北不敢贪心不足,但不痛不痒的收入却是致命的现实。他需要钱,比任何时候都需要。有了钱,他才能重新夺回做父亲的权利。在争夺孩子的抚养权上,优越的家境助长了前妻强势的性格,加上孩子从小由岳父岳母带大,父亲在他心里也成了可有可无的角色。他的一再恳求让前妻有所松动,开出一个操蛋的条件,拿出一笔钱,孩子归他。这不是一笔小钱,或许只是为了让他死心。可陈西北愿意孤注一掷。为了儿子,自己成了孙子,所有的当事人都是大爷,这几乎成了陈西北固化的生存链条。每天出门,陈西北会对着污迹斑斑的镜子给自己打气,孙子,加油。开门的瞬间,定是一个踌躇满志、志在必得的陈西北。这些苦楚,陈西北从不跟任何人讲,即便在好兄弟老王面前,他也绝对不会露出半点丧气,唯恐让人避之不及。

老王说得没错,他的确需要一位贵人拉自己一把,这样的力量是一道不可言喻的光环,能催生出高深和境界,格局和广度,最终归为一种阶层。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标签呢?他打开微信,“宏盛集团”的公众号又推送了两篇文章,一篇是夏季旅游线路推广,一篇是酒店推出的三伏养生汤。吃的玩的,陈西北不感兴趣,他关注的,是“宏盛集团”的一把手吴宏生。

吴宏生算不上旅元的商界大鳄,但是个难得的儒商,后一点,陈西北深信无疑。有一年雪灾,吴宏生用公司的车队义务接送山区学生半个多月,感动了无数人。后来,陈西北又在地方台的新闻里见过他两次,一次是为贫困大学生捐款,另一次是大冬天,给养老院的老人们送羽绒服。这样的仁义,让陈西北生出不少归属和信任,——也正是在这样的前提下,陈西北生出一种预感,吴宏生真可能就是自己的贵人。有天老王请一个大客户吃饭,叫了陈西北一起,散场的时候陈西北提到了吴宏生,老王说,这有什么问题,早说嘛。陈西北笑笑,他何尝不想早说,可越是重要的事,越得讲究一个时机,时机对了才能迎刃而解。这一次他之所以开了口,是因为他无意中得知,“宏盛集团”的法律顾问被解聘了,吴宏生急需有人顶上,但又不敢贸然用人。

老王隔天便打来电话,告知晚饭的时间地点。他一口一个老吴,让陈西北觉得自己低估了老王的能量。地方是老王定的,一个农家庄园,陈西北担心堵车,去银行取了钱,四点不到就出发了。

在国际广场等红灯时,陈西北意外看到了常美艳。说来,两人自那天吃了顿饭,再无联系。他本来是想请她吃顿饭,一忙,忘得干干净净。

常美艳穿得有些奇怪,耐克T恤外面套了件橘黄色马甲,跟环卫工人的工装差不多。像是有心灵感应,常美艳突然抬头朝马路上望,定了定神,朝他挥手。陈西北见时间还宽裕,冲她指了指前面的停车场。

室外温度至少四十往上,连那些整天瞅着垃圾桶捡塑料瓶的人都没敢上街。常美艳晒得满脸发红,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头上,像刚从桑拿房跑出来一样。陈西北递给她一包纸巾,盯着她的马甲问,这么热,当心中暑。常美艳脱下背心,拧出上面的字给他看,上面写着“反家暴爱心公益组织”。陈西北说,你在干吗?

等人,闲着没事,发点资料。常美艳从鼓囊囊的包里拿出三本薄册子递给陈西北。《反家暴问答》《遇到家暴怎么办?》《孩子,别怕》,陈西北翻了翻,全是针对家暴的各种问答和解决办法,大大小小,面面俱到。每本手册的封底都印着满满一页反家暴宣传标语。册子的封底全印着常美艳的电话。

你怎么做起这个来了?陈西北想起来,上次吃饭,他问常美艳在哪儿高就,她说在广州做一个公益项目。当时他以为就是当当志愿者,又猜想是不是不方便透露搪塞自己,也就没多问。谁知她是正儿八经地做着这事。这么说来,陈西北由此想到那个伤情鉴定,问,鉴定做了吗?

正等着呢。常美艳说,这人没个主见,三天两头放我鸽子,我也是服了。

陈西北说,怎么想起做这个?又不赚钱。说完觉得不妥,重新翻了翻册子,做出很重视的样子说,不过很有意义,家暴的确值得引起关注。真的?常美艳两眼放光,抿嘴一笑,像是给自己打气。她掏出手机划划点点,陈西北的手机也跟着响个不停。常美艳说,你一定记得看啊,都是家暴案例,你根本想象不到这些人有多丧心病狂。陈西北把册子还给他,你这印刷成本不低啊,见人就发,钱从哪儿来?常美艳把发箍咬在嘴里,用手抓着凌乱的头发,咧嘴说,三个手机店,还剩一个。陈西北扭头一笑,你可真行。

跟常美艳分开后,陈西北有些难以适应。千猜万猜,没猜到她会做公益,还做得这么偏执。三个手机店,啧啧。他撇嘴摇头,有钱人啊。至于为什么这么有钱,陈西北心知肚明。他又瞄了一眼副驾上的册子,那些密密麻麻的标语正嫉恶如仇地看着他,像一个个士兵,金戈铁马,严阵以待。他心想,常美艳还真碰到了一个有情有义的,建别墅不说,一出手就是三个手机店。可惜她不争气,守不住财。

一进包房,陈西北看见老王旁边坐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老王指指他对陈西北说,你同行,“九○后”,上海读研。又冲“九○后”指着陈西北说,这可是旅元的资深律师,五百年出一个。陈西北没理会老王的玩笑,客气地跟他握手,心里却很不畅快。老王明知道自己今天第一次结识吴宏生,偏偏喊个同行来。哪里有同行哪里就有竞争,这道理老王难道不懂?

三个喝着茶,聊最近上映的电影《我不是潘金莲》。本来只是聊票房,话被“九○后”接过来就有了深度。他提出里面的几处法律硬伤,深入浅出,字字珠玑。虽有点娘娘腔,但都说得在理。陈西北自然不肯认输,结合信访说到官场现形记,又从普通百姓的法律意识说到中国的法治进程。见“九○后”褪了不少锐气,陈西北心里冷笑几声,嘴上毛都没长全,显什么显摆?

两人又暗暗较量了几番回合,老王扔掉手里的西瓜皮说,在公司绷着根弦,出来还听你俩作报告,烦不烦。陈西北说,王总,你要多关注关注弱势群体嘛。“九○后”抬起嫩白的手,每根指头都据理力争,这跟弱不不弱势没关系,李雪莲的悲剧完全是她自己造成的。法律上并没有“假离婚”的说法,婚姻关系合法解除,她不能就离婚提起诉讼。陈西北拉着脸,正要反驳他一通,老王指着他俩,停、停,你俩够了啊,说说怎么陪吴总把酒喝好吧。

话音刚落,包房大门缓缓打开,两只动作标准的胳膊引进一个身材高大、满面红光的男人。吴总!老王的声音如一声军令,三个男人迅速起身。吴总大驾光临,荣幸荣幸啊。老王说完,将陈西北和“九○后”一一介绍。陈西北上前跟他握手,说着早就想好的台词,吴宏生笑容谦卑诚恳,说话温和,竟让陈西北有些感动。但接下来的饭局让陈西北很恼火,“九○后”横竖不让人省心,他总能找到让吴宏生感兴趣的话题,聊得都有些相见恨晚。

老王并没察觉陈西北的窝火,他摸着自己发福的肚子问吴宏生,您这身材还跟棒小伙儿似的,怎么练的啊。吴总笑了笑,游泳。我长江边长大的,一天不游憋得慌。他说完拍拍“九○后”的肩膀,我公司就有游泳池,有空去啊。说完看着另外两个,都去啊,免费。老王说,必须得去,向吴总的好身材看齐。如今,身材可是阶层划分的重要依据啊。大家都笑起来,一起为吴总的好身材干杯。

吴宏生兴致很高。起初捂着杯子说不喝,后来竟主动开了一瓶酒。这要归功于老王的几个好段子,不荤不素,但足以让人捧腹。陈西北感受着包房里越来越和谐的气氛,对老王暗生佩服,关键时刻,还得靠他撑场面。陈西北瞅准一个空档,端着酒杯走到吴宏生旁边。吴总看着陈西北,指头猛地捣了捣,发现绝世机密一般,你——长得像那个祁同伟。他扭头看大家,像不像?像吧,一进门就觉得你眼熟,现在想起来了。他跟陈西北碰杯,幸会,祁厅长。老王跟着说,你这厅长当得好啊,有枪有炮有子弹。大家都笑。陈西北给吴宏生满上酒,转身离开的瞬间无意瞥了一眼,发现吴宏生的手竟然搭在“九○后”大腿上,还使劲揉搓了一把。回到座位,陈西北有点发蒙。吴宏生的手掌和“九○后”的大腿不断在脑子里放大,放大,快把脑袋撑破。他看了一眼“九○后”,发现他也正看着自己,显出僵硬的羞愧。陈西北按了按胸口,跟老王干了一杯,说不出地沮丧。总有意外等着他,总不能遂人心愿。机会稍纵即逝不说,还给了一个瞠目结舌的理由。

吴宏生这条线,陈西北彻底放弃了。他一向有的放矢,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没有结果的事情上。就只能走勤扒苦挣的道,也就别想着一步登天了。他按下闹钟,起身走到厕所里的镜子前,还是一副孙子样,还是得给孙子加油鼓劲。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陈西北在办公室遇到了常美艳。她穿了件黑色背心,露出一排高高的锁骨,像个尚未发育的中学生。细细的项链贴在汗津津的脖子上,吊坠却歪到了后颈。陈西北感觉每次见她,都是这么一副潦潦草草的样子。

也不打个电话,万一我不在,不是白跑一趟。陈西北给她倒水。常美艳说,顺路,上来看看。你认识吴宏生吗?陈西北手一偏,水洒到地上。认识。大企业家嘛。

哼,还大企业家,得了吧。陈西北脑子里闪过那只搭在“九○后”大腿上的手,一笑,问,你怎么认识他?常美艳用下巴指指桌上的文件袋,喏。

这是一个让陈西北死灰复燃的文件袋。他只看了一眼,就如同在混沌黑暗中探到一丝光亮。很多事情就是这么精妙,你做出了十二分的期待,换来的只是彻骨的失望,而一旦真正放下,好运气反倒俯首帖耳了。照片上,女人的脸严重变形,眼睛肿成一个大瘤子,嘴角裂开,隐隐能见到绽出的皮肉。除了照片,还有厚厚一沓诊断证明,左耳耳膜穿孔,鼻梁骨折,多处软组织损伤,张张重伤。常美艳咕咚喝下整杯水,说,来之不易啊,保密等级,绝密。

陈西北说,你呀,不当私家侦探真是可惜。他拿起一张流产的诊断证明,尽管见过无数残暴,还是有些不寒而栗。怀孕四个月都不放过,这得多狠。常美艳说,企业家嘛,干什么都是稳准狠。

陈西北说,大侦探需要我做点什么?

我要告他。常美艳一屁股坐下,他老婆性格太蔫,犹豫半个多月了,伤情鉴定还做不了。你出个面,帮她把主意立起来。

做工作没问题,但告他有难度。陈西北给常美艳续了杯水,要是经济作风上出问题还好办,打老婆,说到底是家事,而且虐待罪很难取证量刑。

主要是这人不一般。居委会、妇联、派出所,能找的我都找了,一听是吴宏生,都没了下文。她吐出一片茶叶,越这样护着我越要把这事捅开,我还不信正不压邪。

离婚啊。陈西北说,为什么不离婚呢?

一分钱拿不到,怎么离?不过这也是一码归一码,该坐牢的还是得坐。常美艳揉着脖子,摸到那颗开溜的珍珠,扯了几下,将它挪回原位。陈西北快速梳理了一下重点。一,受害人想离婚,却又不想净身走人。二,即使吴宏生同意拿一笔钱作为补偿,常美艳也要告他,他不坐牢她不罢休。

常美艳走后,陈西北看着手里的文件袋陷入沉思。对常美艳来说,它是惩恶控诉的通道。对吴宏生来说,是阴暗丑陋的真相。对他而言是什么呢?他来回踱了几步,拧开茶杯盖。把柄。这个词从脑子里闪过时,他的舌头让滚烫的开水狠狠咬了一口。陈西北从书柜的玻璃上瞥见自己的脸,整张脸只剩下眉间的 “川”字,这字显出雕刻般的深痕,正渐渐与皮肤融为一体,似乎再无消失的可能。

陈西北把文件锁到抽屉,黑色的钥匙在手心来回打滚。吴宏生和常美艳哪个对他更重要,这不是一个太难的选择题。面对人生路上生出的分岔小径,该怎么走,陈西北一如既往地清晰果断。他拿起手机,写了一条长长的微信。长方形的“豆腐块”在发送键的指令下原地起跳,挂到吴宏生的头像旁。那头像陈西北仔细看过,一个红檀手串,躺在一本摊开的《金刚经》上,显出宁静致远的淡泊。陈西北拿过哑铃,站到窗前做了几个侧平举,心想,其实手串和《金刚经》并不适合他,他应该弄一个表皮鲜亮果肉溃烂的苹果或梨子才对。他的愤恨来自内心的意懒心灰,他一向不质疑自己知人识人的能力,吴宏生却给了他一记重拳,让他不得不重新建立一套判断体系。

三伏天带来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几个动作下来,陈西北举出一身汗。跟很多人相反,他喜欢炎热。阳光带来的湛蓝和清透,热气腾腾中的光膀露腿毫不遮掩,这种鲜明和直接,总能让陈西北感受到一种旺盛的生命力。而公园里那整片的葱茏翠绿,则是苏醒和复活最准确的表达。

吴宏生的电话比陈西北预计得要早。铃声响起的时候,陈西北没接,不紧不慢地做了一组前平举。几分钟后,吴宏生发来一条微信,约了晚上的饭局,并嘱咐陈西北一定要来。陈西北看着微信,额头的川字紧缩几秒后缓缓松弛。他擦了把脸,从抽屉里拿出一支录音笔放在皮包外侧的夹层。面对所有吉凶未卜的事,唯有证据能给他特殊的安全感。

晚上六点半,陈西北准时赶到。一出电梯,端庄漂亮的服务员带着陈西北一路向前,朝一扇富丽堂皇的大门走去。廊道里铺着厚厚的地毯,不管脚下如何用力,都能化为悄然无声。头顶的射灯随着他的身影,在细弱清脆的爆破声里依次亮起。每走几步都有一面琉璃镶嵌的镜子在默默迎接,陈西北不时从里面打量自己,酝酿出不卑不亢的气场。

吴宏生在包房等候。陈律师,欢迎欢迎。他微笑着伸出手,比上一次更加客气真诚。吃饭的酒店是吴宏生开的。这样的酒店,旅元共有四个,它们用连锁的阵列,分布在市区各个地段,绘制出吴宏生的实力地图。而这些还只是一部分,他的主业是旅游,两条五星游船不分昼夜地输运游客,为他挣着大把的钞票。陈西北说,吴总家大业大,不简单。吴宏生的手钟摆似的摇了两下,不比你们,你们是用知识挣钱,我们全靠运气。陈西北说,运气是得天地之助,吴总吉人有天相啊。吴宏生说,如今是信息时代,老一套的搞法落伍了,现在要想成功,光靠知识运气还不够,得合作对接、资源共享。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陈西北一眼,比如我们,的确可以创造很多合作机会。陈西北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忙端起杯子敬酒,吴总,多多关照。

吴宏生谈起自己刚到旅元时的不容易,谈他艰难的创业史,谈他两段不尽人意的婚姻。没什么爱情。吴宏生说,人有了钱,就别想爱情这东西了。女人上我的床,全想着下床时能拿多少钱。陈西北看着他一副受伤害的脸,心里好笑,再好的女人,在你眼里也都是男人,又谈何爱情。倒完苦水,吴宏生不想再绕圈子了,切入正题。市里马上开政协会,作为政协委员,他不想节外生枝。另外,作为一个生意人,负面新闻就是一滩沼泽,掉下去就会元气大伤。这个麻烦,陈西北既然知晓,那就不如帮他摆平。

火候没到,陈西北自然不会急着答应。他面露难色道,那个小常有些背景,究竟什么来路,什么用心,不好说。

管他什么背景,任何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吴宏生冷漠一笑,无非就是钱嘛,但我的钱不是水漂来的。还扯上什么家暴,无稽之谈!这女人自从跟了我,每天都在打算盘,可恶。

陈西北安慰他,孔老先生说得好,所信者目也,而目犹不可信。别说耳听为虚了,眼见都不一定为实。家暴这事儿,我也相信是子虚乌有。您这样一个有责任和担当的企业家,遇到难事,我们都应该尽一份力。

这话为陈西北招来难以启齿的麻烦。吴宏生看着他,面部的肌肉开始微微抽搐。这些年我生意做大了,对我心存记恨的人也多起来,我真是有苦难言啊。他说完,陈西北嗅到一股怪异的气息,这股气息缓缓由弱变强,将吴宏生变成另一个人,他两眼潮红,越攒越多的眼泪里溢满试探。你知道吗?没人这么说过,没人像你这么理解我。吴宏生握住陈西北的手,大拇指在一旁轻轻摩擦。陈西北后背一阵飕凉,这分明是一条贪婪丑陋的食人鱼,就要将他撕碎殆尽。陈西北的胃里一阵恶心,想要呕吐的难受让他不顾一切地抽出手。起身说,我去趟卫生间。

回座的时候,吴宏生的座位空了,一个穿得像便衣保镖的男人站在桌旁,朝陈西北客气地点头,吴总有事先走了,我是他秘书。陈西北有些着急,事情还没说完呢。秘书一笑,吴总说了,事情处理好了,顾问给你,一年不少于这个数。陈西北看着他亮出的一只手掌,整个人被一根绳子拎起来。

(中篇节选)

选自《芳草》2018年第5期

 《长江文艺·好小说》2018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