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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18年第11期|余一鸣:黄雀

来源:《长江文艺》2018年第11期 | 黄雀  2018年11月22日07:29

导读:

由清澈无瑕、众人心中的“女神”一变而成为诈骗同学的骗子,郑红杏的转变就在人生低谷时同华虎在一起的那一夜间。如果利用郑红杏谋利的李秀兰是螳螂,那么华虎就应该是黄雀,只是这黄雀却教会了蝉对螳螂的反击。华虎相信“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是在这“生物链”中,那曾经的同学少年,曾经的纯洁与美好,又该置于何地呢?岁月人世让一切变得千疮百孔、面目全非,这该是最令人痛心的吧。

 

华虎是我的中学同学,高中毕业全班就我俩考上了大学,我毕业后留在高校做了老师,华虎呢,分到了省直机关。华虎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他在一个要害部门,那时候请他吃饭的人很多,如果是节假日,他就会捎个电话给我,教授,出来打牙祭。我推托,他就不耐烦,说不就添双筷子的事嘛。等我真当了教授,这家伙早辞了职,去一家大型房地产公司做了高管。这几年,他年薪五六十万的高管也不做了,干脆自己开了公司,当老板。

华虎有个缺点,好色,好色不算男人的缺点,好色而口无遮拦,就成了朋友们的笑料。这么多年来,我看着华虎结婚离婚,每次出场都带着不同的女孩子,他像跨栏运动员一样,一路跨越七O八O九O年代的女人,不知疲倦。他身边的女孩子们有一个共同点,年轻,漂亮。甚至,他辞去公务员时也扬言,这笼子实在憋闷,连找个情人都提心吊胆,现在,老子连嫖娼都不怕谁了。这话不靠谱,那些倒霉的贪官,有谁不是身边一大堆女人,出事之前,谁都看上去光明磊落廉洁清正。只不过华虎那张臭嘴,确实不适合在官场混。

华虎的好色是天赋,在中学时代就臭名昭著。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我们在县中读高中,华虎家是郊区菜农,我父母是偏僻乡村的农民。华虎走读,我住校。住校的学生都得上晚自习,高考恢复后,尽管录取率低得可怜,可毕竟让我们乡下孩子看到了跳出农门的希望。有一天放学后,华虎把我拉到了一边,说,求你个事,帮我把这张纸条晚自习后放进第二组第四排靠窗桌子的抽屉。我说,什么东西?搞得像让我去做特务似的。华虎说,你别管,你最好也不要看这纸条上的内容。我呢,不会亏待你,这是一角钱菜票,你答应了,这菜票就是你的了。那年代,一角钱菜票可以在食堂买一份红烧肉,这对我是挡不住的诱惑。晚自习后,我坚持到教室里只剩我一个人,第四排,靠窗,我得对得起晚饭吃的那份红烧肉。将纸条悄悄地放进桌肚时,我还四顾看了一眼周围,没人,窗外只有浓浓的黑夜。第二天早自习,我看了一眼那座位上的人,是女生,是郑红杏。天哪,郑红杏是什么人?副县长的女儿。不仅是副县长的女儿,还是我们文科班最美的女生,用今天的话讲就是“班花”。那时候的风气,是男生和女生彼此不讲话,我作为学习委员专注于学习,连班上很多女生的人和姓名都混淆,但是郑红杏我还是记在脑中的,只是遇见她时从来都不敢正面看一眼。郑红杏坐下,取出那张折叠的纸条,脸上满是好奇,突然,她烫了似的丢下纸条,“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教室里的同学都在背单词或者读课文,她的声音被淹没了。这哭声应该只有我和华虎两人听到,简直响如霹雳,没想到还有第三个人听到了,班主任。班主任在我们眼中是个马屁精,对县长的女儿当然特别关注。班主任拿着那张纸条走到讲台上,他笑眯眯地看完了,突然脸色一变,大声嚎叫,谁干的,这是谁干的?教室里瞬间安静了,班主任又恶狠狠地重复了一遍。很多同学都茫然地看着他。我硬着头皮站了起来,班主任冷笑一声,是你呀,真看不出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上来把你写的东西,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读一遍。俄而,班主任说,不对,这不是你的笔迹。从小学到中学,班主任几乎个个都是笔迹学专家,班主任说,不是你写的,你为什么要冒称?我心里说,你刚才问的是谁干的,又没有问是谁写的。华虎说,老师,是我写的。他大大方方地走上讲台,一字不漏地把情书读了一遍。

这件事让华虎在校园里名声大振。华虎并不在乎别人的指指戳戳,他跟班主任赌气,硬是把学习成绩提升得飞快,排名直逼我这个学习委员。当然,从此我和华虎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为了报答我的勇敢担当,他从家里偷了十个鸡蛋,让我过上了好一阵子的幸福生活。若干年后我在酒席上向红杏敬酒,真诚地说,没有你,我就吃不上那份红烧肉和十个鸡蛋。

再次看到郑红杏,是高中毕业十周年聚会。聚会安排在寒假期间,外地的同学都在老家过春节,人会到得多。华虎当然不会放过出风头的好机会,他人在老家,却让单位的驾驶员专门把桑塔纳开了过来,先把我从乡下接到县城。小车停在我们村村口,引得村里的老老少少围着车研究了好一阵子,让我爹娘在村里地位陡升。下了车,我问华虎,司机怎么会给你这么大面子,华虎哈哈大笑,说,我送了他一条红塔山。那时候一条红塔山是我半个月的工资,华虎这本钱下得大了。

我们原来上课的教室还在,只是比十年前破旧了,教室的墙上贴着红纸标语,“高考压倒一切”“少年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后面的黑板报上画了一个醒目的日历,下面一行字,“距高考还有某某天”。这阵势,看来学弟学妹们的日子比我们当年惨多了。课桌围成了一个四方形,华虎不时地移开桌子,给男生们发一圈香烟。我知道他坐不住了,郑红杏迟迟没有出席。郑红杏出场的时候前呼后拥,有六七位女生和她一起进的教室。郑红杏的父亲已经做了老家的县长,她呢,也新婚不久,丈夫是银行一位前途无量的信贷科长。很多同学站起来迎接,还有人鼓了几下掌。天冷,郑红杏的脸红扑扑的,脸色真的像是红杏子,她频频跟大家点头招呼,几分娇羞。走在前面的女生李秀兰引她入座,很有风度地摆摆手,同学们才安静了。

那时正逢改革开放下海潮,机关的、企事业单位的能人纷纷下海,同学们见面很多人先掏出一张名片,名头都吓人,其实也就倒腾钢筋水泥化肥之类,还有一位农副业公司的老板,直言主营就是贩运猪崽。李秀兰的名片是客运公司的总经理,她有老家到沪宁线几个城市的客运准营证,公司有十几辆中巴车。李秀兰说,同学们要出行,报我的名字,车票打对折,很是豪迈。

晚上的聚餐煞是热闹,都是三十左右的年龄,男生喝酒能斗狠,女生呢,该懂的都懂了,该有的经历也都有了,酒桌上撒个娇撒个泼的手段都得心应手。华虎不含糊,拽着我和郑红杏李秀兰坐了一桌。开席前,李秀兰说,今天全班聚会的晚餐我请客,听说有省里来的领导想包圆,没门,这是在老家的地面上。郑红杏答应,我也不答应,我们所有土著户都不答应。省里来的领导?就我和华虎在省城混口饭吃,她肯定是说华虎。这话听上去是吹捧,再想一想却是讽刺。他一个小公务员,在秀兰的嘴里成了省领导,如此夸张,说的人听的人居然能不动声色。席间,华虎一直在和郑红杏说话,不时地逗她笑得脸颊飞红。看来,郑红杏不是华虎一个男生的暗恋对象,没隔一会儿,就有男生来向她敬酒,这时候,李秀兰眼疾手快,总抢先端起红杏的酒杯,一饮而尽。男生抗议,李秀兰说,你们那点小算盘,就别在我面前扒拉了。想把红杏灌倒,因爱生恨?有我在,不能让你们的阴谋得逞。

我邻座的老班长悄悄跟我说,这秀兰,心思太缜密了。

回去的路上,我问华虎,真有那么多男生暗恋过郑红杏啊?华虎用手指敲着我的额头,说,你傻呀?李秀兰没有郑红杏这棵大树,她的公司能有今天?举个例子,郑红杏老爷子批一吨钢筋,八百元,拿到市场上就卖两千。我说,李秀兰她不做钢筋生意。华虎说,钢筋也能弯曲,你那根筋怎么就转不过来?生意人只要有钱赚,何必硬为自己设门槛。再说,没有郑家帮忙,她的客运证哪里弄得到?黑市上一转手就是几十万。没有郑红杏老公帮忙贷款,她哪里来钱买那么多中巴?

华虎说,你以为那些男生是真的暗恋过红杏?那都是讨好她,套近乎,跟她搭上人脉,在老家这地盘上办事就简单了。李秀兰替她推挡,意在不让别人瓜分她的资源。

我没吭声,在当官的人眼睛里什么都是政治,在商人眼睛里什么都是生意。在一个教文学课的讲师眼睛里,我保留发现爱情的权利。至少,我中学时看郑红杏,那就是女神,只是觉得她离我太遥远,我胆子小。

同学聚会,就像是往池塘里撒了一次网,把散落的断枝碎石重新网罗到一起,老家的同学与我们的联络渐渐多了。当然,来省城次数最多的是李秀兰,李秀兰的生意越做越大,听说增开了一家物流公司,房地产热,她又转向了房地产开发。李秀兰来,华虎就张罗饭局。李秀兰说,华虎请客,不是请我,他是想见红杏。我一次次当电灯泡,华虎该给我开一份辛苦费。我呢,认为秀兰虽是说笑话,却没错,我起哄说,那按理,华虎也该给我掏一份辛苦费。不过,我毕竟是上班族,在单位里还有一级级台阶要爬,副教授,教授,博导,长江学者,烦人的事情多,有时候向华虎请假,华虎说,你不要拎不清,做学问当教授,在大学里是人人都争抢的东西,聚光灯下过独木桥,得不偿失。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觉得在机关里一个个像乌眼鸡似的盯着处长厅长的位置,活得太累。他可以潇洒,拔腿就走,他是华虎呀,我是谁?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华虎说,你这榆木疙瘩,说白了,你得动脑子,大家都去抢职称,你抢别的呀,去弄个院长校长当当!

华虎的话我不会当真,但是,几年后我真的竞聘当了所在学院的院长。也许,潜意识里我还是听进了那家伙的话,只是不愿承认。做了院长,评教授博导的职称反而顺利了,真是条条大路通罗马。不说那些,这年头,有些能说的话不能做,有些能做的事不能说。

我参加华虎的饭局渐渐少了,但是那一回,华虎说,李秀兰来了,专程来请你,别不给面子。

李秀兰已经是县城闻名的“六姐妹”之一,其他五位都是县长局长们的太太。李秀兰的老公官小,车管所所长,权力却不亚于一个局长。这六姐妹在县城没有办不成的事。即使我远在省城,也时常耳闻六姐妹的传奇故事。华虎离开那家著名的房地产公司后,一直想与李秀兰合作,在老家搞一个房地产项目,他现在与李秀兰应该打得火热。李秀兰这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找我能有什么事呢?我不能太被动,直接打电话给李总。

李总说,院长大人,能接到你的电话,受宠若惊呀。

我说,这话说反了,受宠若惊的应该是我。

我这人,用华虎的话说,智商尚可,情商不足。我说,李总啊,找我是什么事啊?

李总朗声大笑,老同学,没事就不能找你?想你了。

老话说,没有免费的午餐,现在,有事都喜欢在饭局上解决。她不露口风,我只能问华虎,华虎说,她想咨询一下做贵校校董的条件。

我明白了。那几年,高校有所谓的指标生。像我所在的高校属重点大学,花一百万可以捐个校董,名额有限。做了校董的好处,是可以照顾直系亲属录取本校,条件是考生分数必须达到一本线。这是公开的秘密,学校是为了增加一点办学经费。我也为人之父,穷民也好,富豪也好,孩子的事是大事,我打听了一下,这事得找招生处王处,王处是从文学院出去的,我实话实说,老王答应了出席。

晚宴安排在郊区的一处国宾馆,有山有湖,环境美好而安静。来的人除了我和老王,就是我的那三位同学。有些日子没见郑红杏了,她尽管化了淡妆,眉宇间还是看得出有几分憔悴。李秀兰介绍郑红杏时,说,我的办公室主任郑小姐。我看华虎,华虎并不惊奇,看来他已经不是今天才晓得红杏的新头衔。郑红杏怎么屈尊做了李秀兰的手下?我百思不得其解。王处是个喜欢闹酒的人,三杯酒下肚,兴致就高了。闹酒者总是想灌倒酒桌上的某一位,一般是选择新朋友,最好是女性,美女首选,老王当然就盯上了郑红杏。郑红杏既然是办公室主任的角色,替老板喝酒就成了分内的事。李秀兰这会儿像变了个人,一会儿说酒量小,一会儿说在养生,端了酒杯,也只是像林黛玉一样抿一小口。我和华虎明知道她这是矫情,在陌生人面前端老总的架子,但是这场合,谁也不能拆穿。老王的目标是红杏,他找各种进攻的理由,前半场郑红杏还能对付,到中场她就端着酒杯迟疑了。

老王说,这杯酒,我再次祝愿李总心想事成。

李总说,她这做干妈的比我还心疼儿子。

郑红杏咬咬牙,干了。

老王说,这杯酒,我再次祝福美女青春永驻,今年二十,明年十八。

都是俗话套话,李总看着郑红杏,红杏眼一闭,干了。

按惯例,郑红杏得回敬,郑红杏去取酒壶,身子一斜,倒在华虎身上。华虎扶住她,问,还行不行?红杏说,行,没事,今天来我吃了解酒药。这分明是不行了,说话没了分寸。我出面打圆场,老王,我这位老同学今天已经是舍命陪君子,你可向来是怜香惜玉。老王可能也没想到这女子原来没什么酒底子,忙起身说,不回敬了,免礼免礼。讲实话,他也并不是对郑红杏有什么非分之想,酒场惯性而已。坐在他那个位置上,想见识什么样的女人都不难。李总和红杏都住这家宾馆,我说,华虎,你送红杏上楼休息去吧。

李秀兰只能打头阵了,其实,老王的酒量斗不过秀兰,何况刚才秀兰打了埋伏。只几个回合,老王就趴下了。秀兰嘱咐司机进来扶上他,送他回府。

桌上就只剩下我们两人,这包厢是个套间,里间是茶室,我们移步喝茶。

我忍不住打听,说,李总,红杏是不是遇到什么坎了?

李秀兰说,什么李总王总,私下里还是喊我的名字觉得亲。你居然还不知道红杏的事?先是电子仪器厂破产,红杏下了岗,接着是她男人出事,受贿,判了八年。红杏去求她老爸,郑书记虽说退下来这么多年了,毕竟在位二十几年,只要肯出面,还是有可能摆平。可老爷子是百分百的布尔什维克,任红杏跪在他面前,也坚持说女婿是罪有应得。红杏跟老爷子翻了脸,一个人带女儿过,我看不下去,收留了她。

我想不到郑老爷子会如此绝情。秀兰说,外面都传说我做生意是靠了郑书记这个后台,其实,倒真是冤枉了他,他从没给我批过一张条子,从没为我打过一个电话。这个倔老头,时刻提防着被人利用,就像一块硬石头,你把它放进了锅里,还是油盐不进,成不了你盘中的菜。不过,我也承认,红杏这块招牌帮了我,当官的人都想着拍马屁,红杏在他们面前说话还是有用,不看僧面看佛面嘛。

秀兰叹息说,我从小到大都羡慕红杏的日子,姑娘时有家庭罩着,结婚后有老公哄着,做什么事都不用费脑子,三四十岁了还像小姑娘一样天真。这才是幸福女人的日子,像我,天天与男人们在生意场上打拼,斗智斗勇,尔虞我诈,除了有钱,就是一肚子辛酸。只可惜,红杏的好运气没能坚持到最后。

时间不早了,华虎还没有下来,我说,要不要上楼看看红杏?华虎这小子会不会不下来打招呼就走掉?

秀兰摇摇头,说,你别去坏了人家的好事。莫非你电灯泡还没当过瘾?

秀兰说,不怕你笑话,告诉你一件往事。当年,班主任喊华虎上讲台念情书时,谁最紧张?不是红杏,也不是你,是我。我那时迷上了华虎,给他递了三封情书。我担心华虎受不了班主任的整治,把我出卖。

想不到还有这一段隐情。我说,华虎这是搞三角恋呀。

秀兰说,不,他那时的心思放在红杏身上,根本不理我。怎么说呢?用你们文人的话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我觉得这个比喻不恰当,当然,我不会说出来。华虎这小子,原来那时候就艳福不浅。

第二天上午,我正在办公室上班,华虎来电话了,说,你过来一起吃午饭吧,这里叫车不方便,顺便把我接走。

我说,你在哪里?

华虎说,还能在哪里,昨晚一起吃饭的宾馆。折腾了一夜,她们都走了,我上午补了一觉。

我说,哈,你终于把她办了。

华虎不承认,说,我要办她,早就办了,还要等到现在?现在人家老公在牢里,自己又醉得云里雾里,我要是趁人之危,下作了。

午餐时,我看华虎一脸倦容,哈欠连天,打趣说,守着美女一宿,还得学柳下惠坐怀不乱,辛苦了。华虎说,她酒醒了以后,先是一场大哭。我认真教导了她一番,这位大小姐终于开窍了。这个世界,要么有权,要么有钱。她老爷子退下了,权没了。她老公进去了,钱又没了。这两样都没了,她就只能做李秀兰的跟班,仰人鼻息。

我说,看来,你是站在讲台上,给红杏讲了一夜的课。

华虎不理会我的挖苦,说,那倒不是,后半夜基本上是我痛诉个人奋斗史。

华虎的发家史,真要说出来,可以拍电视连续剧。加上华虎那能说会道的口才,虚美不隐恶的德性,就是讲一夜怕也讲不完。

郑红杏回去之后,就辞了职。她和老爷子修好,把孩子托付给父母,自己去了南方,据说她哥哥在云南做生意,做得很大,她朝老爷子低了头,投靠她哥哥去了。

几年后的一个寒假,临近春节,李秀兰打电话给我,教授,红杏回来过春节,你快来我食堂,陪美女喝个酒。李总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好,在省城置下了几处房产,她说的食堂,是其中一处,将平层四套公寓房打通,有食堂、客卧、茶室等,其实是不对外营业的私家会所。近几年八项规定抓得紧,官员们不敢去饭店宾馆,活动纷纷转向地下,这所谓的食堂正是合适的去处。有人引我进门,屋子里笑语喧哗,声音几乎要掀掉天花板。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屋子里有六七位女人,围着一张牌桌遮得严严实实。秀兰向我一一介绍,大姐、二姐,四妹、五妹、六妹,我猜出这就是六姐妹的另位五位,秀兰该是排行老三。那些女子的穿着打扮,看上去雍荣华贵,根本看不出是来自小县城。我在茶桌前坐下,问秀兰,红杏呢?秀兰手一指,客位坐的不是她嘛。讲实话,刚才满目桃红柳绿,我的眼睛有些慌张,没顾上细看。坐上餐桌,红杏说,教授,不认识我了?我说,实话实说,真没敢认,变回二十年前的红杏了。这话当然是恭维,红杏穿着绒衣呢裙,身材没走形,但脸上涂抹的脂粉,描画的眉眼,跟这六姐妹如出一辙,难怪我认不出她。我心中惊奇,郑红杏今天坐在上座,比那位大姐安排的座位还显赫,再看六姐妹,众星捧月,百鸟朝凤,说话都以她为中心。这郑红杏去了趟南方,突然间把丢失的公主劲儿找回了。桌上八位,除我之外,全是女性,这酒一旦闹起来,我肯定是众矢之的。我问秀兰,华虎呢,华虎怎么没来?秀兰不吭声,桌子上几位都安静了,面面相觑。我又追问一句,秀兰说,不提他,提那位白眼狼做什么。

我意识到我说的是不受欢迎的话题。幸亏红杏端起酒杯敬我的酒,解了我的尴尬。

看来是华虎和秀兰闹僵了,恐怕还不止是与秀兰闹僵,估计把这六姐妹也得罪下了。生意场上,兄弟姐妹翻脸的事听说过很多,何况他俩只是同学关系。华虎说过,生意场就是个江湖,小鱼吃虾米,大鱼吃小鱼。或者叫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永远都要脑后长只眼,否则即使你是大鱼你是黄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死,死在谁的手里。谁是大鱼谁是小鱼,谁是螳螂谁是黄雀,弄不清他们。我只能在心中叹息一声。

一顿酒喝完,我基本听出了个大概。红杏的哥哥在云南做的行当是开矿,旗下有多个矿产。红杏上次回来,偶然提到她哥哥正打算开新矿,矿产是一种珍贵的玉石,前期手续都齐全,回报率高得吓死人。六姐妹听了,留了心,她们正愁手里的钱没地方投资。六姐妹推举三姐李秀兰做代表,想入股郑红杏哥哥的矿业。红杏说,你们去云南考察一趟再决定,开矿利润高,风险也大。六姐妹风风火火去云南考察了项目,都是老江湖了,没看出什么破绽,回去后六个人商量了一下,投,都做了玉石矿的股东。

难怪她们抬着郑红杏,红杏原来是她们的财神。

回家后我把这故事讲给老婆听,老婆说,这样的好事,李总怎么就没想到你呢?你跟着这帮女同学厮混这么多年,就光顾着贪色?

这话说得太难听。不过,老婆的意思我听懂了,从事先秦文学研究的女教授也想搞一次投资,想在红杏那矿里分一杯羹。

借着酒兴,我给红杏打了电话。电话那头吵得听不清,喝了酒的女人比男人还疯癫。我说,红杏,你出去找个安静处听电话。

我说了老婆的意思,红杏说,你们手头有多少钱?我老婆在边上插嘴,能凑个整数,一百万。红杏说,教授,你们这钱可都是辛苦钱,就不怕被我骗了?我说,要是老同学你也会骗钱了,那这天下还有谁能信得过?红杏说,教授,实话告诉你,每股一千万,你这钱够不上。

郑红杏决然地挂了电话。我老婆说,你看看你这些同学,都是些什么人,她们吃肉,你想喝口汤都喝不上。我正告你,不准你再跟她们去混吃喝,一个男人,总得守点尊严。

我跟老婆哈哈一笑,说,不投也罢,同学朋友之间,有了金钱来往未必是好事,弄得不好,彼此就成了冤家。

这事不幸被我言中,一年后的一天,秀兰突然拨通我的电话,问我最近与红杏有没有联系。我说,在你家食堂一别后,与她就断了音信。秀兰说,郑红杏是个骗子,大骗子,她说那矿开砸了,挖出来的都是废石头。她把我们的钱卷走了。

我不敢相信,说,你们不是有完整的法律文书吗,可以去法院起诉。你们找到她,也得走法律途径才有用。

光阴荏苒,一晃我们就面临退休了。我现在身上有“三高”,老婆整天赶我出门走路,每天完成一万步。那天傍晚走到新区广场,我看到椅子上坐的一位身影有点眼熟,她背对着我,面前是一辆婴儿车。我走过去,果然是红杏,她也认出了我。我说,做外婆了?红杏说,是的,老了呀,女儿大学毕业后,在省城安了家,我就随他们过了。打量红杏,美人迟暮,头发白了一半,脸庞比以前清瘦了一些,多了安详和从容。红杏说,坐一会,咱俩好多年不见了。

我说,后来,李秀兰她们没找你的麻烦?

红杏说,你肯定也听说了。我让她们去法院告我,她们都不敢告。

我说,为什么?她们有合法的手续呀。

红杏说,教授就只认白纸黑字。你想想,她们的老公都当官,那些钱有几个是干净的。

那,那她们的钱究竟有没有投进挖矿?我说完,就意识到自已问得唐突。

红杏咧开嘴笑了,这一笑,又是中学时代那个没心没肺的大小姐。红杏说,华虎没跟你说过?我哥根本就没矿产,她们去的那矿是我哥朋友的。那笔钱,华虎劝我吞了,我也动了念头,可我家老爷子知道了,三番五次找我谈话,说,那种钱不能要,要了后半辈子你就睡不着觉,子孙后代也遭报应。他一个老共产党员,居然用报应这种说法来劝我。我想想还是答应了,老爷子给了我一个他常捐款的账号,全捐了,老爷子说,那钱可以在穷困地区办很多学校。

华虎跟我常联系,这些年他的生意做得不温不火,也考虑收山了。但是,他在我面前从没提过红杏与他一直联系。看来年纪大了,这家伙的嘴巴也晓得设岗哨了。

红杏说,你知道我喝醉那次的事吧,华虎陪我到天亮。你别坏笑,那天我们真没有什么。华虎那天讲了一个故事,说他的一个朋友,也是一个区域经理,打算自己单干,就动了公司的脑筋,吞了五百万。公司每到一个城市开发,都有一笔给官员行贿的款项,公司审查他时,他硬说五百万送了某官员。这种事也见不得光,公司也不敢起诉他,怕拔出萝卜带出泥,只能开除他了事。

这故事我也听华虎讲过,他跟我吹牛时,那故事的主角是他自己。

我们在广场上静静地坐了好久,远处是山,近处是水,风清云淡,岁月静好。孩子睡醒了,朝我们绽开明亮的笑容,那眼睛,使我想起了红杏年轻时的清澈无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