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
这是今天喝的第几杯酒,胖子已经数不清了。
夜晚的大排档很热闹,与胖子无关。他没醉,还可以喝。喝到华哥收摊,他就可以回家睡觉了。回到脏兮兮的平房里,臭烘烘地睡一觉,第二天又是一条好汉。脂肪都在,只会增多,不会减少。而酒是会越喝越少的,每天都喝的是余生累计总量最大的那杯酒。
胖子坐在华哥烧烤店最靠里面的那张桌子旁,一杯酒,一盘花生米。华哥看胖子可怜,花生米不收钱。那张桌子已经成为胖子的专座,熟客来了都自觉地去找其他的座位。无论寒暑,胖子都会来,而且很少走动,不知道的人也许以为那是一尊雕像。
胖子落座的动作是迟缓的,两腿要分开,以一种合适的角度才能坐得舒服。不然某些赘肉挤在一起,是很难受的,尤其是夏天,还会长痱子。长痱子是很难受的,因为痒需要挠,但胖子要触碰到自己的某些身体部位是有难度系数的,手短,肉多,弯曲不易。
胖子的酒喝得很慢,不是因为他的酒量不好,而是因为钱少。虽然华哥是老街坊,那也不能不给酒钱呀。这种事胖子是不会做的,连姐姐的钱他都不借,在这个问题上必须像个男人,这是胖子最为自己感到自豪的地方,和谁说话都硬气,看到谁都不用躲。每天可以正大光明地出来喝酒,是一种底气。
徐爷每天都来和胖子聊几句,不过徐爷不喝酒,他喝茶。徐爷说胖子你也年纪不小了,不准备讨个老婆吗,好好过日子,生个胖娃娃。胖子缓慢地端起酒杯,旋转两下把玩着杯中酒,就像鉴赏一件精致珍贵的古董,然后送到嘴边啜一口,回道:谁愿意跟我呀,太差的我也看不上。
徐爷笑道:把酒戒了就能娶媳妇了,我们这一带没出嫁的大龄女青年可多啦!到时候我给你介绍几个,让你慢慢挑!哈哈!可别挑花眼哟!
女人,麻烦。再说不喝酒做什么,做什么都没意思。胖子豪迈的回答,宛如一个久经情场历尽沧桑的浪子,有说不出的苦衷和说不完的艳事。
喝酒是一种信仰。胖子用行动在诠释这件事。他不知道,如果不是华哥总往他的酒里掺水,他早就喝死了。华哥是他的救命恩人。
但胖子知道华哥待他好。胖子以前在街道里面做事,街道有个模具厂,经常给一些剧团做些道具。胖子在那里度过了安稳的几年日子,每天上班下班,拿固定工资,和现在的日子其实没有太大的不同,反正都不用动脑筋。而且以前的生活更封闭,就那么几个人,都是些婆婆妈妈的老嫂子,碎嘴巴。说来说去就是那些拎不上筷子的破事儿,使身处其中的人眼光变得短浅。
现在华哥的大排档迎来送往,每天都可以听到别人谈些国家大事,重磅新闻,视野开阔多了,人也变得豁达,越发觉得这酒没白喝,酒钱没白付。有时候还能看见一群小年轻来吃夜宵,活力四射,播放的歌曲是最流行的,使用的语言是最新鲜的。坐在一旁的胖子有时会细心地记下一些听不懂的网络流行语,再去问别人。或者努力记下几句歌词到网吧去搜,然后也到外面蹭WIFI找来那些热歌下载。回到家,打开手机,音量调到最大。脏乱的房间有了音乐顿时变得不同,有了生命气质。那些散落在椅子上、地板上的衣服竟有些像故意的设计,还有大大小小的塑料袋也成为了别具一格的行为艺术。
拖了一半的地,半干的抹布,吃剩的方便面盒子…………都在对胖子发出会心的微笑。胖子随着背景音乐扭动着肥胖的身躯,就像电影《春光乍泄》里张国荣和梁朝伟那么恣意妖娆,狂野风骚。
凌乱的头发像鸟窝,赘肉也在跳舞,胖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他发现脚下怎么有水渍……越踩越脏……原来是厨房的水龙头忘记关了。音乐声盖过了水流声,跳得忘情。胖子没有懊恼,反倒乐了。
这个时候的胖子暂时忘记了生活中无解的难题和无望的未来,忘记了他的眼睛前几年突然变得模糊,忘记了他做的模型已经达不到标准,忘记了他的工作被完好的人取代,他只能坐在家里拿低保过活,忘记了他只能去喝酒,忘记了姐姐因为他天天喝酒气得不管他,忘记了他也赌气不和姐姐联系,包括清明节他也绝口不提去给父母扫墓的事。他想父母也不想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但这一切都不是他造成的,能怪谁呢?还是喝酒吧。
胖子这天领了低保,准备去华哥那里多点个菜:卤牛肉。也真是奇怪,每天吃花生米他并不觉得腻。第二天又得吃出新味道,因为天气不同,温度不同,湿度不同,周围的人不同,每天发生的事情也不同。花生米是油炸食品,对健康不利,要吃慢一点。因为吃得慢,吃就变成了品。就像胖子看到来吃夜宵的辣妹,如果只看到她们暴露的服装,其实并没有感觉多少美感,但是,如果从上到下打量他们的穿着,看看她们有没有搭配不到位的地方,包括言谈举止有没有不恰当的地方,那就叫品。
比如有的美女五官很好看,但是染一个金黄的头发,是怎么样也不可能打扮出高雅的气质的。还有的美女长相穿着都接近完美,结果一张嘴说话,叽叽喳喳,哇啦哇啦。有些美女不能说话,胖子总结出这条规律,很是得意。后来遇到类似的情况,他就想按下静音键。
这天下大雨,来吃夜宵的人很少,徐爷晚上习惯出来散步,坐到胖子的对面。你这样喝下去,万一哪天喝死了呢?徐爷直言道。
胖子笑了,说道:那倒好了!一了不了!就怕半死不活。
徐爷说:要是你死了,你房子的拆迁费是给姐姐吧。你还有其他直系亲属吗?
胖子停顿了三秒,没说话,然后接道:我那点小的房子能值几个钱,现在拆迁没那么多钱了!有的拆迁说了十年也没拆!我们这里不是早说了要拆吗?我还在上班时就说了,等那些人办事,够等!
这时,华哥也过来,和徐爷议论起这一轮拆迁的进展,这次是真的要动了,挨家挨户在测量面积呢,虽说价钱没以前那么一夜暴富,但和这一带平房市民的可支配收入比起来,还是迷人的。这几年小城房价还是涨了不少,很多人被突如其来的利好政策弄得措手不及,有的说早就应该分户,按人头算,有的说应该加盖小暗楼,充面积,还有的说应该打点房管局的人,让测量面积的人把尺拉松一点注水。其他几个路过的邻居听到在议论此事,都汇聚过来,献计献策,有一位消息灵通人士说现在管得严,这些早就行不通了,有钱拿就蛮好了。
这天晚上的酒,胖子喝得不舒服。他有心事了。胖子回家看到破败不堪的房屋一百个不顺眼,恨不得指哪打哪,把这房子炸了,高楼平地起,重新粉刷,哪怕是简单的装修,也像别墅呢。他这房子,采光真的好,只是平时他忽略了这一点,而且胖子总是把厚厚的窗帘拉上,与世隔绝,才辜负了这天赐的好光线。冬天的时候晒被子是绝佳地点,难怪几个邻居都把被子拿到他家门口晾晒呢。有一次胖子睡到中午出门,正好看见隔壁的小周收被子,小周用脸摩挲着香喷喷的刚晒暖和的蓬蓬的被子,就像怀抱着一个初生的婴儿,幸福感满溢。当时胖子不觉得有什么,现在想起来,好像自己的什么东西被人家抢了,被旁人占了便宜,而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他竟从来没有享受过!
即使拆迁,也不是在这里还建房子,而且也没有那么快。但有钱拿也是好的呀,现在更多的人是选择拿钱。拆迁费再少,也比拿到死的低保总额还多!虽说这笔钱在市区买不起大房子,但可以买小房子呀,反正胖子住惯了小房子,真的不挑。太大的房子他还可能住不惯,要打扫,很累的,而且冬天大屋子更冷,他怕冷,开空调吧,费电。
世间事难免出人意料,去银行柜台办个事,前面没几个人,要等上大半天,这次拆迁竟然出奇的快,执行力超强。
胖子的酒是一天比一天喝得少,每天回家都在盘算着怎么处理那笔拆迁费,富人们嘴边挂着的资产配置,胖子总算是体会到了。心好累。所以有钱人说焦虑不是矫情,是真心话,胖子懂。
胖子知道,他再胖,也是个善解人意的胖子。很多事情是不得已,视力变差不是他愿意的,视力差了,房间乱才会视而不见。房间乱,心情更乱。心情乱,才会喝酒。一切都有因果。
胖子其实是有追求的文艺青年,他喜欢听歌,欣赏音乐,也经常看书看报。现在大家都不看报了,他还看。眼睛不好了,他拿放大镜都坚持看。
喝酒变得越来越没有滋味,房间变得越来越整齐。
一年后,如愿拿到拆迁费的胖子用一半拆迁费在小城的非黄金地块买了一处一室半,6楼,有电梯。出门就是菜场,附近有医院和公园。胖子把另一半拆迁费存起来,戒了酒,和姐姐重新恢复联系和往来,还给姐姐的孩子买了乐高玩具,小外甥可高兴了。姐姐看他重新做人,也愿意帮他,说和姐夫在帮胖子留意不需要特别用眼的工作机会,赚几个钱算几个钱,总比呆在家里强。对了,胖子准备娶老婆了,正式开始相亲。他心里有两条标准,不用长得特别漂亮,也不用穿得非常花俏,但说话一定要像个样子,不能一开口就毁所有;也不能顶着一头黄毛。
华哥那里胖子还是偶尔去,只是不喝酒了,每次去还给华哥带点吃的喝的,或者一条烟。
老地方,老座位,大家还叫他胖子,但他已经不是胖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