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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到三合村

来源:当代广西网 | 李约热  2018年05月18日08:05

这些年,曾参加好些个“深扎采风团”,到过区内区外很多地方,时间最长的活动,也不过十天。所以当接到离开南宁,前往扶贫点三合村工作两年的消息时,我感到有点突然,有点不适应。

说老实话,如果不是工作需要,习惯了看小说、编小说、写小说,生活规律十几年如一日的人,很不情愿这样的改变,觉得这番变动“动作有点大”。但是很快,内心有一个声音又告诉我:你自己的不适应,只是惯性使然,这只是你生活之车一次轻轻的“点刹”,并不是方向的偏离;这也可能是你生活中出现的一个难点,而这样的难点,你有本事让她淡淡地来,让她好好地去。慌乱很快消失,心里想说的话,凝成我在村里见面会上简单的表达:我从纸上的世界,来到现实世界,从无声的现场,来到喧嚣的生活现场,这两年,我跟大家一起混。

驻村工作日常:入户了解情况。作者供图

广西大新县五山乡三合村,离中越边境七十多公里,人口4240人。2015年年底,核定的贫困户269户,1087人,2017年底还有199户,762人尚未脱贫。怎么样才算脱贫?有稳定的收入,有坚固的房子,有医疗保障,有就学保障,自来水到灶台边,水泥路通家门口,用电不愁,有电视看(主要能收看中央一套和广西卫视的节目),还有,人均年收入超过3600元,这叫“八有一超”,只有这样,才算脱贫。我这两年的工作就是,跟乡村干部一起,进村入户,去看,去听,去做。

此后两年,很多时候,手上没有书卷,眼中曾经的车水马龙、高楼大夏,将被田垄、农舍、家畜、家禽取代,就像手拿遥控器,从都市频道换到农业频道一样。这两年,我将很少跟人谈论语言、结构、内容,也将很少跟朋友们报菜名般地谈论哪个大师厉害,哪个大师一般,至于什么来自戛纳、威尼斯、好莱坞最新的影讯以及朋友圈各种关于左中右的消息,我大概也将无暇顾及。我脑子里最“文艺”的那部分将被打包封存,而另外的一种素质(多年前在乡下工作的经验),将重新被激活,换辆“新车”,重新上路。

从南宁出发,走快速环道,十几公里不拐弯,一直杀到沙井收费站,然后上南宁绕城高速,又七八公里,上广昆高速,再跑二十多公里,在那桐收费站下高速。接下来是二级路,二级路上大车小车来来往往,路宽弯也多,这是广西最美的二级路之一。道路两边,奇峰、稻田、甘蔗地、香蕉林,天造地设,一路铺张。从那桐到大新中越边境,说是广西山水景观的天然的“博物馆”,一点都不过分。著名的龙虎山风景区,就在路边,从龙虎山到我要去的五山乡只有半小时车程。龙虎山的猴子,在路上窜来窜去,在等手拿香蕉的游客。

可我不是观光客,这样的好景致,似乎不属于我。我带着好奇和忐忑,来到世界的另一侧。世界的另一侧?苏童的小说有两个地方经常出现,一个是枫杨树乡,一个是香椿树街,苏童称它们是世界的两侧,我把他的说法从书上套下来,对我来说,至少在两年内,三合村,就是世界的另一侧。

通往三合村的公路。作者供图

不到五公里的村道,笔直、狭小,是三合村交通的“主动脉”,种老屯、岜度屯、布马屯、巴瑞屯、常屯分布在村道的两侧;沿布马屯的屯路一路向上,就是凛屯,再往里走,就到了罗屯;沿巴瑞屯往下走,就是浪屯和布唔屯;而在常屯对面的高山上,藏着三合村最远的屯——新茗屯,那里有五千亩八角林,是个小小的“香料王国”。这十个屯,至少在两年内,是我脑子里的“世界地图”。

三合村新茗屯的八角林。作者供图

很多人对我说,你是写小说的,去到三合可以找到好的写作题材。我哑然,如果只是为了体验一把,我才不来呢,这次可不是“下生活”,不是走马观花,得干活,得深度契入乡村生活。首先我要像背经书一样,熟悉各种数据,什么是“两不愁三保障”,什么是“十一有一低于”……接着要一户一户去走、去看、去问。每一个贫困户户主的姓名,家里几口人,收入怎么样,孩子上学的情况怎么样,养有几头牛几头猪,家在哪个屯的哪个队,都得烂熟于心。说是田野调查吧,又不是,因为未来,我不会提供一份关于乡村的考察报告,不会去分析、推断、得出某种结论。但仅仅说是为了完成扶贫这个活,又有点对自己不负责任,因为很多年了,我没有如此密集、频繁地走进人群。对我来说,这种面对面的交流,确实也很难得,算是工作中衍生出来的“私藏品”吧。

三合村的老人。作者供图

一晃很多天过去,我坐在三合的夜里写这篇文章,我想这些天来,除了完成当地政府的“规定动作”外,我“私藏”了些什么?

他,一个红脸汉子,红脸不是因为身体健康,是因为中餐和晚餐都在饮酒,每次见到他都闻到浓浓的酒气。他是六十年代生人,已经当了爷爷。有一个周末,我在南宁家中刚刚躺下,突然接到他的电话,他说,他的老婆失踪了,让我想办法上网帮他寻找。我很着急,马上打电话给乡领导。后来得到反馈,他老婆几天前离开他去外地打工了。一时半会联系不上老婆,他就认为老婆失踪。乡领导说你肯定还会接到他的电话。果然第二天六点多,他在电话里说,我的老婆找到了。突然而至的孤独使他有了陷入悲剧的错觉,这就是人性,无需贴上城市或者乡村的标签。但是,乡村的故事总是收获更多的同情。因为乡村易折。

他,1971年生人,1998年到佛山的陶瓷厂打工,2002年因父亲去世,回家务农,娶妻。他人生碰到的最大困难是妻子生育障碍。他们到处寻医访药,几乎花光了所有积蓄,才在当年打工的佛山碰到好医生,2008年终于生了一个儿子,如果故事到此结束,那就跟很多人的故事没什么两样。他跟其他人不同,儿子出生不久,他就觉得自己得了尘肺病,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病人,又是寻医访药。那天我去他家,他跟我讲他的经历,我说哪个医院诊断你得了尘肺病?你都有些什么症状?他说哪个医院都诊断不出来,也没有什么症状,也有力气干活。我说那为什么乱吃药?他说我以前在陶瓷厂打工,当时的防护措施不是很好,我怀疑自己是得病了,如果不吃药……我的孩子还小啊。我劝他不要乱吃药,他的那张脸,因为吃药,灰暗,毫无光泽。

她,去年的高考考生,当得知自己考砸的时候,脑中的弦就绷断了。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刚刚从医院的精神科病房出院不久,吃药吃得虚胖,呆呆地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

这样的事情或者说比这样的事情还要令人震惊的事件,互联网上久不久就会出现,我知道你们早已见惯不惊。但在互联网上“读”,和在现实中间“见”,确实感觉不同。在三合,我被我自己所见深深触动。

我不是一个悲剧收集者,我也不会出卖别人的惨象来博取眼球。我想要说的是,此时的三合,跟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一样,每天都有关于人的命运的故事在演绎。只要有心,就能看见。

(作者介绍:李约热,本名吴小刚,小说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西文学》副主编,广西作协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我是恶人》《侬城逸事》,小说集《涂满油漆的村庄》《火里的影子》《广西当代作家丛书·李约热卷》,作品曾获《小说选刊》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