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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狩猎场
来源:当代美文杂志微信公众号 | 门 图(哈尼族)  2018年04月11日10:08

西双版纳傣族有句民谚:没有树就没有山,没有山就没有水,没有水就没有田,没有田就没有粮,没有粮就没有人(生灵)。是的,青山绿水,就是金山银山,而要让青山永驻,绿水常流,就要加强森林生态保护与建设。这里,曾经是一片沿续了数百年的狩猎场,如今,这里已被划为天然林保护区,昔日满目疮痍的不毛之地正被盎然生机所取代,相信在不远的将来,在管护站的精心管护下,这里必将成为一处林丰草茂,鸟语花香的天然乐园!

题记

家住格朗和乡苏湖村的表叔来电话,说他家周六要上新房,叫我带着姐姐妹妹一块回去,又说, 勐海县城到格朗和乡的公路现正在改建中,途中时常堵车,叫我们改道走帕宫路。

表叔说的帕宫路我曾经走过几次,这条乡村公路虽路面窄一些也绕一些,毕竟也是水泥路面,更主要的是不用担心半路堵车,比走大路不会慢多少。帕宫路要经过一座哈尼族叫“阿波达千戈角”的山林。今年8月,勐海县林业局在这座山上建了一个管护站,叫苏湖天然林管护站。管护站正好处在帕宫村与我老家苏湖村的中间地带,帕宫路正好从管护站门口经过,管护站离勐格公路也仅有二三公里,进出十分方便。这个管护站现有员工都是我在林业局工作时结识的小同事,站长王海新夫妇还是我的同胞老乡,更难得的是,管护站所在地这片山林,曾经是我青少年时最熟悉的地方,是我们村里用材林地、薪柴地,同时还是我们苏湖村主要的狩猎场地之一。

这片林地有个形象化的名字,叫“阿波达千戈角。”说是爷爷他们那个年代,有个人去那里砍大树,树还没有砍断那棵树就炸开了,倒下后留下了一个尖尖的树桩,形如倒立的尖刀,从那以后当地哈尼族就把这里命名为“阿波达千戈角”即“尖树桩大山。”

从8岁到17岁时,我曾无数次跟随外公和舅舅来此下扣子、狩猎。我也曾不只一次来这里参加过村里组织的“撵山打猎”活动,最后一次“撵山”给我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记,以至于40多年后回想起那次经历我也会毛发直竖身冒冷汗,因为那次打猎,我们寨子有个表叔把另一个寨子的一个男人错看成猎物扣动了扳机,从而导致了一起命案。

我不知道我的族人撵山狩猎的习俗起始于何年何月,但我记得直到上世纪70年代末期,这一奇特风俗在我的老家依旧盛行不衰。每年11月到次年2月间,每个村寨都会定期组织全村男子开展几次浩浩荡荡的集体狩猎活动,哈尼人把这种活动叫做“辖天。”这段时间农事活动相对要少些,是哈尼人一年中最清闲的时段。也是这段时间,山上的各种野花竟相开放,一些野果相继成熟,山上的鸟儿、林中的野兽活动也开始频繁起来,哈尼族利用这一有利时机,通过狩猎收获各种野兽和鸟类。

撵山狩猎活动,基本上都是整寨子成年男子倾巢出动,部分胆大有力气的少年也会跟随参与,有时则是几个相邻村寨联合行动。每次撵山狩猎,大人们个个扛枪持刀,少年们的工具主要是砍刀、弩箭。狩猎队伍通常由枪手、牛角号手、训狗师、撵山人等组成,少则几十人,多则数百,先到村口集合,然后,浩浩荡荡开扑狩猎场。

猎场一般远离村寨,往往是人迹罕至,草深林密的山林、靠近林子的荒坝草地。抵达目的地后,狩猎队伍根据各自特长与实际需要,进行合理分工,枪手们以两人一组分别把住野兽出没的各个道口,训狗师则带领吹号手、撵山人(少年猪手)和猎狗相继进入选定的场子,然后若干人一组分散开来,从各个方向,由内向外进发,这叫撵山。撵山时,要不断吹响牛角号,不停地呐喊呼叫,猎狗也会时不时鸣叫,一时间,牛角号声、狗吠声、人的呐喊呼叫声,此起彼伏震天憾地。而在外围守候的枪手们早已子弹上膛,此刻正屏息静气,守株待兔,等待目标出现。被惊吓的野兽常常慌不择路,四处乱窜,很容易撞到猎手之枪口,很快命丧黄泉。

撵山狩猎有很多规矩:撵山活动中,一般飞禽野鸟或小型野兽如原鸡、松鼠、白兔、野猫等不能用枪打,只准许用弩打。这一方面是防止伤及人类,同时也是为了节省子弹。猎获小兔、野鸡、穿山甲、竹鼠等小型野兽,通常在山上作为午餐分享。要是猎获中、大型动物,如麂子、野猪、老虎、马鹿、野牛等,则看天时决定,时间尚早的话安排人(通常是少年猎手)先行抬回村寨,其他人继续留下来撵山,直到夕阳西下才鸣锣收兵,满载而归。当快要回到村寨时,猎手们拿出随身携带的“亚甲”(一种小型牛角号)和“加温”(一种竹质乐器)吹奏,以此向寨人们报喜。如果猎获野猪、老熊、马鹿这3种动物以及体形比它们大的动物,除吹奏“亚甲”和“加温”外,还要敲打竹桶,聪明的吹号手会根据不同的猎物,吹奏出各种不同的音调,敲打出不同的声响,而听惯了这种号声和竹桶声响的寨人们,也会根据不同的音调或声响判断出所猎获的是什么动物。

回到寨子,大家把猎物抬到击中猎获物者家中,大家七手八脚,开始剥皮切肉,把头留给主人,其余的按村寨户数平均分配,不论男女老幼均得一份,这是哈尼族由来已久的传统美德。

撵山打猎在一定程度上帮助哈尼人改善生活,尤其是在那少粮缺肉的年月,无疑为族人创造了改善生活的机会与乐趣,同时也增强了族人们的凝聚力,向心力,展示一个团队的团结协调能力与一个指挥员的组织指挥潜力。但这种活动有时也存在极大的安全隐患,甚至会葬送生命。

这样的事,在我家乡曾不止一次发生过。尖树桩山上有一处当地人叫“哈轰罗夯”即“老熊居住的石窝”的地方。小时候,村里的人管我祖爷叫“阿波哈轰”即“老熊爷爷,”那时我不明白大人们为何这样叫爷爷。后来有次妈妈告诉我,说是有一次祖爷与几个男人去尖树桩山狩猎,打伤了老熊,祖爷爷与老熊“干”了一架,结果,祖爷爷的左脸被老熊抓掉了一大块肉,最后祖爷爷靠“装死”才保住了生命,但从此他的半边脸留下了永远抹不去的疤痕,祖爷爷也从此有了“老熊爷爷”的绰号。

后来,我自己也曾在这个猎场经历了一件让我没齿难忘的惨案:

那时,我还是个初二学生。有一次,寨里组织全村男人到“阿波达千戈角)即如今管护站所在地撵山,我与比我大几岁的所二等人一起跟着去了。那天运气不错,撵山不久就猎获了一只麂子。大人们安排我们几个小伴抬麂子回寨。就这样,我和所二几个同伴便早早回村了。就是这一次,我们寨子的一个表叔把半坡寨的一个男人误看成猎物扣动了扳机,从而导致了一起命案。

狩猎场上打死人是个大悲剧,大家都被吓懵了,既不知道该如何向死者家属交待,也害怕死者家属一时冲动,找那个放枪的人“报仇”。折腾了大半天,狩猎队伍战战惊惊把死人抬回到寨边,放在龙巴门(寨门)外,先安排几个胆子大的人去半坡寨报信,其他人则在寨外等候,直到次日晨才把事情解决。虽然当天因为提前抬猎物回家,我没有看到猎场上那血淋淋的场面,但我也和所有当事人一样,向死者家属赔付了几块钱,此事给我烙上了刻骨铭心的印记,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狩猎场,更不敢参与狩猎活动。

谁料,40多年后一个偶然的机缘,我竟然走进了这个狩猎场。

那是2017年9月的一天,我回老家苏湖参加大寨村民小组老年协会成立大会,下午活动结束返回途经村委会,想找在苏湖村当护林员的弟弟门二,打电话才知道弟弟与其他护林员在苏湖管护站。站长王海新听说我在苏湖,一再邀请我去他们站里坐坐,说他好久没见我了。因为有事要与弟弟商量,同时也想看看管护站,我就这样把车开进了管护站。这是我退休8年后第一次与基层林业人亲密接触,久别重逢,大家难免有些激动,也有些兴奋,喝酒、聊天自然不能少,话题自然是离不开林业人和林业事。

同年11月14日,我随《西双版纳》杂志社2017年勐海县文学创作班的作家们走进格朗和乡采风,采风点恰好就在苏湖天然林管护站。在这里,我再次与站长王海新夫妇和几位基层林业职工相遇。主管单位林业局、县天保办、勐海县宏盛林业发展有限公司的工作人员向作家作者们介绍了勐海县天然林保护工作情况。临别时,《西双版纳》杂志社主编罗云智与林业部门负责人都希望作家们深入基层深入生活,采写一些有份量的反映基层林业人工作与生活的文章。我在林业部门工作了10多年,熟悉林业人与林业事,最近几次与管护站员工的接触,让我对这些基层职工的学习、工作与生活有了更深入切实的认识,对他们公而忘私忘我工作的敬业精神与奉献精神更加敬佩。他们是我们身边的无名英雄,苏湖管护站王海新夫妇的经历与事迹就让我深受感动,身为老林业,身为县文联的负责人,我觉得自己有责任有义务宣传他们的事迹。

王海新,勐宋乡曼囡新寨人, 1975年生,哈尼族,中共党员。他身材中等,体形消瘦,看上去有点单溥,一副弱不禁风模样。但他有胆有识,智勇双全,说话、做事火着枪响,雷厉风行,很有男子汉的风范。1990年3月,他应征入伍,在河口当兵3年。1993年10月退伍回乡,在勐海县林业局28公里木材检查站当检查员。1997年调入勐往乡国营林场。2003年8月调入宏盛林业发展有限公司,任苏湖天然林管护站站长。

苏湖天然林管护站是一个仅有6名员工的小站,其中1人还是聘请的护林员,还有几个是单职工。王海新和女员工黄蕊站是里唯一的一对夫妻,也是驻站时间最长的职工,大家都亲切地称他们为“阿多、阿初”(即大哥、大嫂)。

管护站人少事多,既要做好巡山护林、防火防盗、封山育林、退耕还林等工作,以保护好现有森林资源,还要组织村民植树造林,让那些裸露的山坡绿起来。作为站长,王海新要运筹帷幄,统筹安排全站员工学习、工作与生活。他还身先士卒,身体力行,每天早出晚归,白天与员工奔波忙碌于山头地块巡山护林,晚上走村串寨宣传政策、法律法规。他关心员工,对员工呵护有加,逢年过节或周末,他安排单职工回勐海照顾家人,站里的职工家里有事,他主动为他们顶班。而他却很少回勐海,即使有事要回去,夫妻俩也会留下一个守站。很多时候,管护站里其他职工都走了,只有王海新夫妇留守,管护站成了“夫妻站。”

王海新妻子黄蕊,也是一名中共党员。按规定,她完全可以留在县城公司做后勤,根本用不着上山,成天早出晚归风吹日晒雨淋,不能照顾父母和孩子。可她没有这样做,为了“大家”舍“小家,”主动要求上山与丈夫并肩战斗,她还拒绝同行们的“特殊”关照,自告奋勇与男人们一道爬山涉水巡山护林。工作之余,她又主动养鸡、种菜,以改善同行们的伙食。

王海新夫妇有个男孩,孩子小时委托老人帮带。孩子刚入学,就把小孩送到寄宿制学校住校。双休日或节假日,他们要么把小孩托付给老人,要么干脆把小孩接到站里与自己同吃同住。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站里的每个员工,对站长夫妇身先士卒、忘我工作的敬业精神深感敬佩;对夫妇俩无微不至的“关照”感激涕零,从而自觉遵纪守法,勤奋工作,用爱心、热血与无私奉献精神在大山谱写一曲曲团结奋进的凯歌。

有这样体贴职工的站长,是站里员工们的福气;有这样团结协作勤勉敬业的团队,何愁林业不发展?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若干年之后,这个昔日的狩猎场定能在管护人员的精心管护下变成林丰草茂、鸟语花香的天然乐园,成为城里人旅游观光、休闲玩耍的好去处!

作者简介:门图,哈尼族,大学文科毕业。“舞文弄墨”是8小时以外最大的爱好。自上世纪80年代初起业余从事新闻与文学创作,先后在中央、省、州级报刊发表诗歌、散文、小说、民族风情、理论文章、新闻作品共计2000余篇.有近百篇获奖。出版了《爱尼风俗歌》、《勐海少数民族纪略》、《西双版纳爱尼村寨文化》、《勐海茶事》、《秋千架下的欢歌 ——门图文学作品选》、《西双版纳哈尼族谱系。标神阿谷》等文化、文学专著6部,其业绩被载入《世界优秀专家人才名典》多种书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