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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游泳的溺水者
来源:《长江文艺·好小说》2017年第12期 | 弋舟  2017年12月19日08:55

导读:

“这个解释就像给了妻子一个新的身份标记——会游泳的溺水者。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没留下一句遗言,没写下一封遗书。她死之前,我们还讨论去巴厘岛旅游的计划。她的眼中满是期待的神情,嚷着让我给她买新墨镜。那天她出门时,跟我说了声再见。她去游泳,这是她常年保持的习惯。然后,她就再也没有回来。一个游泳高手,将自己淹死,这得多费力气。……”

最近时常感到恍惚。

“古希腊人站在海边,眺望着紫色的大海”。等等,大海是紫色?

——就是因为看了这样一篇内容的文章。

文章说,在柏拉图、荷马的眼里,自然界的基础色是白色、黑色、红色和“闪耀与明亮”。“闪耀与明亮”?显然,今天已经没人再将其视为一种颜色。莫非,当古希腊人站在海边发呆时,世界投射在他们的眼底,全然跟今天的我们感受不同?他们的眼中没有蓝色和绿色。在他们看来,蓝色属于深褐色,而绿色则属于黄色;他们用同一个词来形容乌黑头发、矢车菊和南方的大海,也用同一个词来形容最青翠的植物、人类的皮肤、蜂蜜和黄色的树脂。没错,看起来就像是一群色盲。

想象这些,令我也有了如同站在古代海边发呆的心情。

当然,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并非人类眼睛存在多种多样的解剖学结构,想必是不同的心理区域受到了不同的刺激。歌德认为古希腊人的颜色体验异常独特,正如埃及、印度和欧洲也有着自己不同的色彩观念一样。你不能仅仅用牛顿棱镜色散实验这样的科学分类体系来衡量判断全部人类的眼珠。

那么,问题来了:我们怎样才能理解某一个群体看待他们所在世界的方式?

想要透过古希腊人的眼睛看待世界,牛顿的色谱体系只能帮上一点儿忙——没准儿,还有可能是倒忙。你得以古希腊人自己的眼珠做主,审视他们尝试描述自己所在世界时真正的心情。如果忽略了这点,你就不能理解光线和亮度有可能在他们的色觉中所发挥的决定性作用,不能理解他们意识色彩世界时,心情的流动性和易变性。如果你仅仅依赖牛顿光学提出的数学抽象概念,那将永远无法想象出这幅画面:古希腊人站在海边,眺望着紫色的大海在无垠的远方与地平线融为一体。

琢磨这些,我的情绪不免会紊乱。当然,不琢磨这些,我的情绪也未必平静。就我的感受而言,这些貌似无用而驳杂的知识,只能令我深感焦虑和茫然。

——古希腊人站在海边,眺望着紫色的大海在无垠的远方与地平线融为一体。

这番景象开始困扰着我,夜晚伴着我入睡,清晨伴着我醒来。我承受着一个古希腊人的古怪视觉,感到终日昏沉。仿佛,耳边亦有海浪翻滚的天籁。

这可不仅仅是世界观的问题。我的工作都因此受到干扰。我是一个家装设计师。我的工作建立在稳定而有序的色谱逻辑之中,完全依赖着“牛顿光学提出的数学抽象概念”。我藉此谋生。但是当我现在听取客户的要求时,会隐隐地不安。譬如,眼下这位音乐学院的女教授,她所要求的“高级灰”,是我所理解的那个微微颤抖着的、有如阴天的光线投射在鱼鳞上的“高级灰”吗?当我们一同面对效果图的时候,我们感受着的,是同一种效果吗?

之所以如此,我想,是因为长久以来,我其实对自己和他人在看待世界的一致性上压根儿没有把握。

女教授一大早就来到了我的工作室。我正在给自己做早餐。其实她也不能算来得太早,已经快十点钟了,是我起来得太晚。所谓工作室,不过是我家中的客厅。我给自己煎了蛋,正准备洗一把生菜做沙拉。最近我的身体很差,我觉得可能是不规律的饮食造成的。我得给自己补充点儿蔬菜,至少这样看起来像是一种积极的生活态度。刚刚洗好生菜,她按响了门铃。

我开门放她进来,两只手依然滴着水。女教授带着室外的寒气,盯向我身后餐桌上盛着生菜的盘子。

“我来早了?”

她的语气不像是抱歉,倒有股亲人般责备的味道。

不过这也可能只是我的心理反应。身为一名设计师,我已经习惯了客户的刁难,面对他们,不由自主,会换上博弈的心态。你能理解的,他们总是善于用一些弹性很大的概念来表达意愿。譬如——“大气点儿”。“大气点儿”似乎是可以被理解的,但落实起来,“大气多少点儿”以及“多大算大气”,绝对是令人头痛的难题。那仿佛是一个难以名状的灰色地带。而我的工作,就是终日爬行在这样的灰色地带上。

“看到你发我的效果图了,很棒。”

没想到女教授刚刚落座,就给了我一个利落的认可。

“这样啊……嗯,我想,是你把自己的要求表达得非常准确。”

我在裤子两侧蹭着手。我是有些想恭维她,但心里也不得不称赞,这是一个能够跟我达成共鸣的了不起的女人。至少,我们对于色彩的感知是趋同的。她让我打开电脑,我照办了。那套她要求设计出“高级灰”色调的房子出现在显示器上。显示器上流布着微微颤抖着的、有如阴天的光线投射在鱼鳞上的“高级灰”。

她俯在我身后,指出一些需要调整的细节。基本上,这个方案算是通过了。我感到一阵轻松,身体随之变得敏感。我的脖颈能够感应到她在身后说话时送上的微弱气息。她用手机给我转了设计费的尾款。当她已经离开,我依然觉得那句话被一阵曼妙的气流包裹着在我脖颈后萦绕。她说:

“好极了,我的家就是想要这种修道院式的气质。”

一边用沙拉酱拌生菜,一边回味这句话,意识仿佛并不经由我的大脑,而是回旋在我的脖颈上。脖颈便感到有些发痒。我应该多留意一下这位女士。她用两个概念启动和总结了这单业务。开始时,她吩咐了“高级灰”,结束时,她概括出“修道院”。不是吗,这两个概念有着完美的对应,像一组和谐的方程式。可我现在几乎想不起她的样子。嗯,似乎是,挺丰满的。然而我无从想象一个丰满的修女。我没见过真正的修女。但毫无缘由,我认为修女都应当是颀长、单薄的,宛若灰白色的纸片。如果再具体些,那么,修女应当——像生菜吧?我咀嚼着,仿佛是在生吞一位修女。

冬日的晨光委实难以形容,它穿过客厅,抵达餐桌时几乎已经不能称其为晨光了。拌了色拉酱的生菜也难以再称其为生菜。我默默地吞咽着无法清晰确认的一切。房门外传来一阵声响。似乎是有人正试图用钥匙开我的锁。我凝神不动,耳边有隐隐的波涛声。过了会儿,声音没了。我起身打开房门。门外空无一人。四下打量一番,关上门回到屋里,我才感到了一丝恐惧。也许是个行窃的小偷。

要不要给物业打个电话?这个念头转瞬即逝。我把那枚煎蛋一口塞进嘴里。某种滋味首先以味觉的方式被唤醒,然后它成了心头的滋味。我突然想起妻子曾经给我煎过的鸡蛋,想起曾经的一些日子。这些记忆被混合成煎蛋的味道,骤然在内心弥漫。实际上,人类大多数的情感无从用词语来准确捕捉,譬如“痛苦”,譬如“悲伤”,这些词并不能射中此刻我心境的靶心。反而,煎蛋那种“懦弱”的口感,油脂与蛋白经过烹炸后“沉溺”的味道,更能对应一个丧妻者回忆起过往时身心憔悴的滋味。

我的嘴唇又麻痹起来。近来我的身体常常会有麻痹感,嘴唇、手指和脚趾。血液似乎难以抵达我肢体神经的末梢。我坐进椅子里,直到略微缓释了,才默默地继续吞咽。我打算给自己泡杯茶。正在犹豫泡绿茶还是红茶的时候,手机响了。

“早。”

“是我。”

“我知道,宋宇。”

今天怎么过?”

“什么?”

“没有其他安排吗,或者一起吃顿饭?”

“为什么?噢,我是说今天有什么特别的吗?”

“真不知道?”

“你说说……”

“今夜跨年啊。”

原来是这样。明天就是元旦了。

“嗯,想起来了。”

“是真的没记住?”

“没,你知道,我过得稀里糊涂的。”

“不知道该是羡慕你还是同情你。”

“没什么好羡慕的啊。”

我咽下了后一句——其实,也没什么好同情的。

“那一起吃顿饭?”

煎蛋的滋味又从心底泛起。拿起一罐凤凰单枞,一边无意识地在鼻子下嗅着,一边判断自己是否想要在今天和宋宇见一面。本来,跟她见一面,吃顿饭,是寻常事,可她强调了“今天”的特殊性,是这一点令我有些迟疑。“今天”真的很特殊吗?好像也未必。但不知为何,我觉得自己今天就别见宋宇了吧。

“你看……”

“有其他安排?”

她听出了我的迟疑。

“没有,我身体不大舒服。”

“怎么了,要紧吗?”

“噢,倒是不要紧,就是不大想动。”

“那我来看看你……”她在我的迟疑中打消了念头,改口说,“好吧,算了,有什么需要就联系我吧。”

“行。”

“新年快乐。”

“嗯,你也快乐。”

放下手机,我真的感到了今天的特殊。不,不是因为要跨年,可为了什么,一下又想不通。泡茶的时候我突然恍悟过来,令我感到非同寻常的是——她提出“来看看我”。要知道,我们住在同一个小区,两年来,彼此从未登门拜访过对方。在这个小区里,我们相隔的空间距离大概不足三百米。黄昏的时候,我们可以一同在小区里散步,有时深夜,我们可以通很长时间的电话,但是从未萌生过进到对方家里的念头。起码我没有。看起来,她应该也没有。仿佛是相互有着什么默契。刚刚她主动提出来看看我,那意思,不就是要到我家里来吗?尽管,她自己立刻就放弃了。如果她坚持要来呢?这样一想,我竟微微有些郑重的激动。

捧着茶盏,我走到阳台的落地窗前吸烟。外面的天阴着,小区围墙上爬满的藤蔓植物早已枯败。几只流浪狗懒散地踱着步,领头的,显然是那只阴郁的黑狗。它的体型硕大,堪称彪悍,不像其余的同伴那样皮包骨头。突然,像是受到了什么力量的驱使,它们一溜烟地跑开了。古希腊人站在海边……这个意绪刚刚升起,手机又响了。我转身离开窗前。

“晚上喝一杯吧。”

“今天吗?”

“可不就今天吗!”

“我知道,跨年了。”

“这个你都知道?了不起!”

“我不太想出门。”

“为什么?”

没料到他会这么问——原本也是没有“为什么”的。

“那个,身体不大舒服,而且我看这天儿可能要下雪的架势。”

“那就别出门了。”

“是啊,别出门了。”

“我到你那儿去!”

“啊?”

“吃火锅吧,你家有电磁炉吗?”

“有,应该是有,我记得有……”

“成,就这样了。菜你甭管了,我拎过去。”

谈不上后悔,我只是有点儿蒙。刚刚拒绝了宋宇,我完全是下意识的,她要是再坚持一下,出去跟她吃顿饭也没什么不可以。如果说我是在排斥什么,不如说我只是恹恹的有点儿消极。我不大想出门,不大想见人,没有“为什么”,主要是没什么热情。

主要是没什么热情,这就是眼下我所有问题的根源。我的血液似乎都因此而懒得流向神经的末梢。

坐进沙发里,一杯接一杯喝着茶,意识被凝固住了,只感到一股一股热流冲刷着肺腑。这套房子距离小区的大门很近,不时有车辆电子计费系统读出的声音传到客厅里来:报一串车号,给出一个金额,然后,“祝您一路平安”。世界就是这么机械而又简单地运转着。如果我想振作一些,“热情”一些,理由倒是很好找——你瞧,今天的运气不错,本来以为是一单需要纠缠的业务,却奇迹般地得到了女教授的认可。这就像电子计费系统读出了你的车号后,竟然对你说“今天免费”。

尽管没怎么留意时间,王丁凯到来的速度还是令我有些吃惊。他来得太快了,让我感觉他刚刚就是站在楼下跟我通的电话。他果然拎着大包小包。火锅底料,超市配好的各种蔬菜,鱼虾,牛羊肉。当然,还有酒。是啤酒,他拎了两箱。换了我,一下子肯定拎不了这堆东西。不是负不了重,是难以下手。但是他却可以。我来不及搞清楚他是怎么做到的,只是接受这事儿被他办成了的结果。他就是这样,三头六臂,从小就不由分说地完成着别人难以完成的事情。如今快四十岁了,在我眼里,他依然是一个奇迹的制造者,只是身材不复当年的挺拔。他常年保持着跑步的习惯,隔天就要跑上十几公里,但还是有了些肚子,年轻时挺直的鼻梁也略微有些歪了。在个人形象上,他对我抱怨过,说我显得太“细腻”,跟我在一块儿,让他总觉得自己像头犀牛。于是,我也便视他为一头犀牛了。

“不敢保证有电磁炉啊。”

我进到厨房去翻橱柜。打开一扇柜门,几只蛾子飞出来,有一只撞在我的眼皮上。大米生虫了。蹲在那里,闭着眼睛,我有半天没动。一方面,是我的眼睛受到了冲撞,感到有些酸涩;另一方面,是我直接陷入在了一种只有蹲着不动才能克服过去的痛苦里。王丁凯觉察出了异样,在后面冲着我喊:

“我说,怎么了?”

“没事儿。”

我张开眼睛,却是满眼的泪水。

居然真的有一只电磁炉,包在塑料薄膜里。但我不敢回忆它的来路。捧着电磁炉站起来,一回身,他正站在我身后。于是,他看到了——他的这个怀抱一只电磁炉、眼涌泪水的老同学。

“嗨,真没事儿?”

“被蛾子钻进眼睛里了。”

“我给你吹吹?”

他凑过来,三头六臂,摆出一个要熊抱的架势。

“得了吧!”

两个男人开始准备他们的火锅。蔬菜和肉都是洗好了的,可能洗得并不干净,但这对两个男人而言,不是问题。我们都懒得将菜倒进碟子里,就那么直接将超市的包装盒摆上了茶几。这张茶几是我在妻子死后换的。造型简单,就是一块沉船木,有种“修道院的气质”。

锅一瞬间就沸腾了。王丁凯打开了电视。他并不是想看什么节目,我理解,他是在营造某种气氛。他脱了外套,解开衬衣扣子,鞋也脱了,但并没有换上拖鞋,光脚盘坐在沙发上。

“干一个。”

我们一人喝掉了一罐啤酒。

“再来一个。”

于是又来了一罐。

“这不也挺好?”

“什么?”

“两个王老五一起吃跨年的火锅。”

“你怎么了?小吕呢——是叫小吕吧?”

“是小吕。”

他耸耸鼻子,捞一筷子肉给我。他好像很喜欢耸鼻子,耸动之间,鼻梁就亦正亦斜地发生位移。

“人呢?”

“什么人呢,今儿没她什么事儿,甭提她。”

小吕是他目前的女朋友,还在大学读博,跟他恋爱有段日子了。这些年来,他一直在跑,一直在创造奇迹,好像也一直在赢得人生,一直谈恋爱,就是一直没结婚。他扭脸看一眼电视,表情显得有些茫然,自言自语道:

“怎么全是紫色……”

我也抬眼看电视。电视正在播放跨年演唱会的实况,屏幕一派沸腾的光影。没错,那就是满目炫眼的紫色。可这并不足以构成一个疑问。我又想起那篇文章。那篇文章里写道:古代及以后的岁月中,紫色总是与权力、声望、光彩焕发的美丽联系在一起。从皇帝到国王,从红衣主教到教皇,他们都喜欢穿紫色的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