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姝老师的穿越与重生
西篱:
人的觉悟和成长,是在灵魂内部发生和完成的,但是生死相依,生命的过程是不断丧失的过程,因此那些能够回忆起来的成长总是带有忧伤,我们总是难以自拔。
这个小说的主题是什么,我想留给读者评说,读者远比作家本人智慧、清醒。
我出生在贵州偏远的乡村,那里是我常常在梦里回访的一个地方。
那是我的世界的开始,也常常成为我讲述的开始。
穆姝老师的穿越与重生
文 / 西 篱
……
一个又一个白天。
弟弟用一块石头敲击玻璃窗:“紫音丫头,出来!”
我不能再装着听不见了。我朝外面大吼:“你要是敲坏了穆老师的窗,看爸爸揍不揍你!”
“她说话了!我听见她说话了!我就知道她藏在穆老师家!”
孩子们都伏到低矮的窗前来,我看到他们脑袋聚集的剪影,赶紧离开我的梦幻场,开门出来。
到大家说梦的时间了。
我们在宿舍四周徘徊。
我们的很多事体,都是我哥哥来规定的。比如说,他要求学校里的所有孩子坐满楼梯的第一级至第十级,他则站在地上仰视我们,教我们唱歌或者朗诵;比如说,我们必须在白天的某个时候,离开家,聚集在校园里的某处,一起讲述各自头晚的梦;还有,夜晚睡觉前,只要没有大人干预,我们也得跟随他,围坐在火炉旁,比赛讲鬼故事。
又到大家说梦的时间——这是午后,大人有的去补课了,有的还在家里备课。我们得找一个地方,森林里或者水池旁。
围绕宿舍走了两圈之后,欧阳老师家的比我大两岁的男孩小白提议,去工字房后面的草地,他认为那里的草很密很美。
工字房是仿苏式建筑,盖金黄的琉璃瓦,是学校的办公室。我们远远地绕着校园走,尽量避免被正在教室里给学生补课的父亲看见,更要回避常在工字房那儿进进出出的敲钟人老王,他的目光像鹰一样炯炯有神。
工字房背后的草地,果然很美,是一片人迹罕至的地方,草棵密而高,非常茂盛。草丛中摇晃着一朵朵蓝色的雏菊。
孩子们陆陆续续到齐,坐下来,开始说和听。有人摘了雏菊在手里,将它小小的紫蓝色花瓣一片一片地扯下来。小白的梦,和音乐有关,他又在梦中听见小提琴说话了。小提琴的声音,像妈妈。我妈妈在四年前失踪了。他说梦的时候,我觉得我和他才是亲生的,他才是我妈妈的儿子。
弟弟梦见远方的河流从地底敞露出来,水波是蓝绿色的。他准备在水下建人造卫星基地。
我忘记自己做了什么梦,便将穆老师的那些信、照片,以及我的一些杂碎想法,当成梦说了出来。
我哥哥微微笑一下,然后沉默。他通过这种梦的讲述活动,逐步掌握我心里的一部分秘密,这让我有点担心。不过,我哥哥生来是守口如瓶的人。
弟弟和笑面狐的儿子石头,脸上都浮现出调皮和狡黠的笑。
在被我忽略的光阴里,这些男孩子全部从沉默和文静的躯壳里破茧而出,他们的举止和心思都开始荒谬起来,兴奋得不得了。以弟弟为首,他们一致要求去穆老师的家里探险。他们认为,那些信极有可能是珍贵的情报,并且相信她的床底有供特务藏身的地洞,她的屋顶一定有发报用的天线。她的抽屉,总可以找到一把勃朗宁小手枪和一些生了锈的子弹。
总之,他们必须去侦察一番!
我用眼神向哥哥求救,哥哥心领神会,用一个小小的借口就驱散了他们。
2
暑假结束,已经立秋,酷热的夏天就要过去,燥热的空气里充满不祥气息。
午睡时,我做了个梦,看见穆老师扭曲着身体,斜躺在山冈上,一只高跟黑皮鞋抛落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那真是她的鞋,某次我见她从重庆带回来的行李里取出鞋子,放在厨房后面的树荫下吹风。
在梦里,我离她很近,又很远,心中充满疑惑,遥遥地望着她。她深深熟睡,安静得几乎没有呼吸,脸颊失去了温度,像石头一样洁净,紧闭的眼睛睫毛一丝丝非常分明。
“穆老师,你在做梦吗?”
她不回答。我相信她正在做一个很难醒来的梦。
我醒来后,口干舌燥。厨房里水壶空空的,水缸里也没水。
我走出家门。
学校里安静得只有风的声音,男孩子们都去谷底找溪水洗澡去了,他们带走了这个世界的喧嚣,我可以坦然地将他们忘却,忘却不断逝去的一切。
看不到一个成年人,家家门窗紧闭。我来到穆老师的窗下,轻轻敲玻璃。我知道她已经返校了。
没有回应。她的窗户是浅蓝色的,玻璃后面是蓝色的的确良窗帘,神秘,安静。
我转身回家,去床上睡。
有人叫我的名字,同时也叫我哥哥的名字。
我走出家门,看见学校里的孩子们正四处找人。天空干净、晴朗。热风呼呼,阵雨带来的潮气被一扫而空。
又到我们的说梦时间!
人到齐后,我们一起向学校走去。
正值开学前夕,校园里特别宁静,每一块石头、每一片树叶都非常干净。我心里对时光带来的各种事物充满了期待。
我们围坐在大操场边,在两棵老杉树的荫凉中,凝神屏息,轮流讲述各自的梦。
哥哥的梦和一只小鸟有关,他梦见自己在森林里行走,跟着它,结果它受伤了,羽毛褪尽,变成一个哭泣的女人。
哥哥讲述得如此清晰,梦中的一切,超出我们的想象力和逻辑判断,个个都傻傻地不出声。
历来的顺序都是,哥哥之后,就到我。我一直沉浸在穆老师躺在山坡上不会醒来的那个梦中,哥哥的梦加重了我的悲伤。我不想说话,更不想说出我的梦。
我不说,他们就要罚我。有人要求我唱歌,有人要求我跳舞,跳那种在雪山上感恩的舞蹈,舞蹈的最后是把双手打开,一只脚猛朝前伸,大喊一声:“巴扎嘿!”我们都看到过哥哥的几个女同学,用条纹枕巾当围裙系在腰间,有那么一点像藏族,在风镇的戏台上跳过。
我当然不会为这些屁孩们跳这种舞,我看不起他们。瞧,这些男孩子的脖子里总有洗不干净的污垢,黑乎乎的!
我以沉默抗拒着。
石头结结巴巴地威胁我。他究竟是什么时候结巴了?他说,如果我不讲一个梦或者唱一首歌或者跳一个舞,他将把他刚打死的一条小蛇,绕到我的脖子上。
蛇是我最怕的东西,我浑身皮肤立刻泛滥一层鸡皮疙瘩。
恰好这时候,穆老师笑呵呵来了。
在直射的强烈的阳光里,我们不得不眯着眼睛看她。
她从工字房里出来,可能刚在老王手里取了男友寄来的信和包裹——她刚回到学校,他的信就紧随而来了。她脸上浮现出多么明媚的笑容!看见孩子们的聊天尴尬地停顿下来,她就向我们走来了。
很多年以后,直到1997年,以及2000年,这段画面都反复在我眼前回放。我看见她告别老王,从工字房那儿向我们走来,走进正午耀眼的尘雾中。她修长的手指捏着一封新鲜的情信,另一只手握着老王帮她从镇上的邮局取回来的小包裹。那情信是她精神的蜜糖,包裹则是她现实的栖息。这个美丽的女人,她多么富有啊!
她来了,头上有光,一双大眼睛望向我们,也望向这个寂寞而干净的世界。一团光雾始终笼罩在她美丽的卷曲头发上。
她似乎还带有电流,从工字房那儿,沿一股颤动的波纹流,向我们旋动而来。我等待着她拥抱我们。我感觉她时时刻刻会随着头顶的光雾上升,一直上升……
我深深地呼吸,闭了一下眼睛。
从她慢节奏的优雅步伐里,从她眼睛蒙眬的光里,可以看出,她一心要将胸中的幸福感隐藏得更久些。在回到光线幽暗的闺房里尽情沉醉之前,她准备大方地花一点时间,和我们这些孩子一起,品尝这个世界的纯真和美好。
她舍不得马上将信拆阅,也舍不得打开她的包裹,在我们的目光集体注视下,她将双手背到身后,遮住手里的东西,满脸的喜悦却是藏不住的。
我能感觉到,在孩子们的眼里,我与她,有一种特殊的关系。什么关系却没人能说得清,好像我们是一伙的。只要她在,野蛮又骄横的石头那些针对我的威胁的话和行为,就没有胆量说和做出来。
我一直在看她头顶的光雾,并尝试伸手去摸。
她捉住了我的手。
我讪讪地:“穆老师,你的头发为什么这么卷?是不是用火钳烫的?”
我记得麻雀污蔑说她的头发是用食堂的火钳烫的。
我知道她的头发是天然卷曲的,但麻雀总对孩子们说她是用火钳烫的。火钳是夹煤块进泥炉子时用的。麻雀对丈夫陈少伦的这位漂亮女同学的妒忌,就像她的咳嗽一样无法隐瞒得住。
接下来,穆老师替我,给孩子们讲了一个她的梦。在梦里,她奋力地往电线杆上爬,爬得十分利索。当她到达电线杆顶端的时候,天突然黑了,电线杆顶端噼里啪啦地爆出火花,那火花之大,是任何人都没见过的,像云朵那么大。她感觉到自己的头发也变成了火花。她摔下来了……
巨大的不安突然在我心里弹跳起来,我几乎要哭了。
说完,她看看天色,似在判断时辰。她开始走神并迅速离开我们,回去她那个芳香而幽暗的房间。
没有人过多地去想这个梦。我只感到浑身无力。
我们散开之后,蓝色晴朗的天空顷刻变黄,就像北方的沙尘暴袭来一般,四野顿时一片苍黄。
疾风阵阵,将森林里的枯树枝卷来,抽打在我们奔跑的足踝上。空气闷热,白色的小猫在土墙上烦躁地走来走去,看见我叫个不停,声音与以往全然不同,像个惊慌失措的小孩。我以为它没有胆量从墙上跳下来,赶紧跑到墙根,伸出双臂准备接它。我向它伸出双臂,耐心地等着,它却闪电一般飞过我头顶,蓦然消失了,留下我惊愕呆立。
我转身往家跑。
乌云蔽日,天早早地黑下来了。东北方向黑沉沉的天空,出现抽搐的闪电,乌云像一座座岛屿压下来,雷声隆隆。
我爬上床铺,钻进被子里,心里非常恐惧。
为了节省煤油,哥哥总是一再推迟点灯的时间。屋子里和外面的世界一样,漆黑一团。雷声控制了整个世界,令我对其他声音失听。闪电一次次将窗外的土墙和远处的山冈照亮,树木、土路、坟茔、灌木丛一次次在电光里现身,就那么一瞬间,显露出世界苍白而狰狞的面孔。
本该是晚霞灿烂的黄昏,突然变成黑暗,宇宙几乎完全坠入深谷。
又一声更响的惊雷从天而降,直接落到我们的房顶上……
真的有人看见了,像云朵那么大的火花,闪耀着蓝光和黄光……
在比我们更高的地方,风镇的人们,看见火花被闪电抛下,又像来自某座远方山巅的激光,照亮天空,飞进峡谷,落在风谷中学教师宿舍房顶上。
穆老师的屋顶洞穿,碎瓦撒在房间各处。
巨雷之后是滂沱大雨,她的闺房变成了汪洋。
她面容发黑,身体扭曲,躺在水里,一只手还紧抓住那个从包裹里取出来的半导体收音机。它已经烧焦,竹节一样的天线嵌进她的手掌,和她骨肉难以分离。
那个高高在上、矫揉造作的男人写给她的那些情信,数百封,最早的和最后的,一封封全部打开,全部纸页,真情或谎言,在水上漂浮,在两个房间里打旋,在她曾经芳香四溢的闺床下打旋,在书桌、沙发椅和茶几底下转来转去,最后随水势,越过房间和厨房之间的低矮门槛,涌进厨房,在污水沟处形成壅塞。
是我父亲和陈少伦将她抬到床上的。不知是尸体变重还是床变朽,他们刚把她放上去,床就轰然倒塌了。
这让我父亲和陈少伦万分痛心和内疚。直到天亮,他们才想出一个办法,找到一个最最结实的安放她的地方——学校实验室的巨大案台。实验室本来就空空的,只有一些玻璃试管放在墙上的试管架里。
安顿好她之后,我父亲清理了那些信,排干了房内的水,把它们晾在桌上、椅子上和茶几上。
天一亮,他就去镇上的邮局,给那个重庆的男人拍电报。
每天,我头痛欲裂,耳朵里一直是轰隆隆的雷声。
石头在教师宿舍前大喊——
“紫音丫头聋了!她聋了!”
哥哥向我示范——
“双手不断地同时拍耳朵,拍,拍,拍。”
我一直拍。脑海里的雷声变成一阵一阵的轰鸣,还带着震耳欲聋的回响。我痛苦得在床上翻滚不停。
某个白天,我在森林里痛哭。哭尽全身力气时,头皮发麻,浑身颤抖,耳朵里涌出了巨大的气流,我立刻感到无比轻松。
我再次听见了松涛,听见家里收音机的声音,甚至听见火炉上砂锅里的粥翻滚的噗噗声。我听见陈少伦呵斥麻雀,听见王家寨的牛哞,听见张家寨母鸡跳出鸡窝的欢鸣……
没人知道,我不但恢复了听觉,我的听觉甚至超过了墙角的猫、水里的鱼、岩洞里的蝙蝠。我可以听见镇上神婆跳神的哼哼声,听见大山底下西河的暗流。
我们几个孩子,一起去看过她几次。
我们搬石头来垫脚,趴在锁闭的实验室的后窗口,看见她躺在白被单下面,大案台上铺的是那张地震时搭帐篷用的军用防雨帆布。
她静静地躺在那里,洁净、安宁。现在,她不用备课,也不用管那些女生宿舍的琐事,不用和男教师们争论。她停止了走动和微笑,停止说话和唱歌,她将她的脸,她的身体,一起隐藏起来,静静等待。
但她没有等来那个重庆的男人,我们的父亲们也没有等到。
最后一次,在一个艳阳暖人的下午,我独自去看她。我踮着脚在石头上,双手吊住红漆斑驳的窗框,看她。
我叫她,和她说话,说我在很久以前的那个林涛滚滚而来的夜晚得到的预告,以及看见她躺在山冈上的梦。我太蠢,如果我尽早把那个预告和梦告诉她,如果她能明白爬电线杆的梦的警告,梦已经将它的暗示传达给我们,就像密电,如果她能够及时领会,那么,她有时间准备,或许能够逃过一劫,她的生命或许还能和我的一样,会感觉到痛和麻木,会发出声音。
她的身体已经变得庞大,肚腹在白被单下高高隆起。
她是要生孩子了吗?
或者,她的魂魄正在肉身里聚集、复原,准备一冲云霄?
我在袖管上抹泪水,袖管全湿了。
我听见了她的声音。
我屏住呼吸,以为她在回答我了。
我的心怦怦跳。我听见白被单下她身体表面的声音,是她的皮肤,开始小片小片地爆裂,噼啪,噼啪,发出轻快细密的声音。
我待了很久,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等待她笑呵呵掀起白被单那个瞬间,我可不能错过了。刚入秋的斜照的阳光,在她身边拉了一条金黄的光带,从窗户高处一直斜拉到大案台的腿旁。光带里有密密麻麻发亮的尘埃,合着一种特殊的韵律集体颤动。
我的手指终于麻木,拉不住窗框,跌下来。
阳光将森林的影子,拉到道路和原野上。
我缓缓往回走,想走进像稻子一般金黄的光里去,想让自己的影子和森林的影子并列到一起。我不再哭泣,满怀哀伤。她将时光的一部分凝固,并带走了。
……
(选读完,全文刊载与《花城》2017年第6期)
作者简介
西 篱,本名周西篱。获首届金筑文艺奖、第四届中国传记文学优秀作品奖、贵州少数民族影视文学优秀剧本奖等。在《人民文学》《十月》《诗刊》《星星》《钟山》《花城》等刊物发表小说、诗歌、散文、纪实文学等作品。已出版长篇小说《东方极限主义或皮鞋尖尖》《夜郎情觞》《造梦女人》《雪袍子》等,散文随笔文集《与人同居的猫》《迷惘的女性》等,诗集《谁在窗外》《西篱香》《西篱短诗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