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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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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花城微信公众号 | 冯积岐   2017年11月01日08:40

陕西农民王小芹因儿子马大全罹患了精神疾病,离乡到北京打工,成了一个退休小干部宋志成的保姆和情人。丈夫马三娃留在家乡种地,照顾患病的儿子。

作者截取了一天内的几个时刻,描述了分处北京和松陵村两地的王宋二人、马氏父子的日常活动和心理活动。城市与乡村观念的鸿沟、不同阶层生活的隔阂、婚姻中肉体与灵魂的冲突……切入的角度很小,蕴含的主题却有无尽韵味。

清晨(北京某小区)

黎明不是窗外的鸟啾声传递的,不是窗帘上的衰弱的亮光传递的,将黎明传递给王小芹的是老头子那条硬硬的胳膊。少肉的胳膊搭上王小芹肥厚的胸脯,睡梦中的王小芹仿佛被干柴戳了一下,意识苍白地一亮,嘴里咕哝了一声:睡,睡吧。她把脸向枕头里埋了一下,试图把没做完的睡梦续接下去。清晨的睡眠是最甜蜜的。老头子把一丝不挂的身体干瘦地偎上来,揽住王小芹的胳膊向她的肚脐那儿挪了挪,一只大手把她搬了搬。王小芹醒了——老头子少肉的手上表示的欲望钻进了她的睡梦的深处,她无法再做梦了。王小芹抓住了老头子的那只手,好像抓起了一把扫院子的扫帚顺墙立着——把手臂挪过去,叫它贴住了老头子的身体。王小芹说,一个礼拜前才做了,又想做?晚上吧,好吗?老头子说,那本《老人》杂志我叫你看了的。王小芹说,我看了,你都七十一了,不能那么勤。老人说,文章中还说了,老人长时期不做,脑垂体会萎缩,性欲会减退。王小芹说,才一个礼拜,咋能说是长时期?老人很固执,他侧过身来,再次揽住了王小芹。王小芹也侧过了身,她的梦境被老人可怜的欲望无情地碾碎了,她无比清醒,她知道,老人决意要做的事,谁也挡不住的。在二人世界里,他依旧扮演着当年做小领导时的角色—— 一旦说出口,就要照办。不知他的老伴在世时,他是不是也是这样的?王小芹无奈地抱住了老人。两个人拥抱在一起,巨大的温柔缠绕住了老人,他的血流在加快,欲望在张扬。

十年前,四十岁的王小芹从S省凤山县松陵村来到京城,给老人做保姆。那时候,老人退休刚一年。老伴儿在他退休的前一年去世了,老人还没有续娶。是儿子叫他请一个农村保姆的——儿子的算盘珠子朝自己拨——假如父亲续娶一个年轻的继母,这八十多平方米的房子就很难归入自己名下了。恰巧,从S省来了一批农村保姆,王小芹是其中的一个。她被老头子选去了。王小芹虽然不是美人儿,但完全可以用漂亮来形容,她硕壮,丰腴,胸大,屁股大,浑身的每一处都充溢着力量。她的性感在丰满红润的嘴唇上,在直勾勾的眼神里,在身体很肉的那些亮眼的部位。也许,老人自己消瘦一些,他就喜欢那种胖乎乎的女人——看起来不只是养眼,而且使他心情舒畅,心潮澎湃。当然,他是请保姆,不是处情人,可是,毕竟两个人要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保姆首先要看起来舒心。他选王小芹是感觉的需求,没有什么理性原则。

从千里以外的农村来到大都市,王小芹心中涨起的陌生和新鲜、兴奋和惊奇,甚至迷惘、茫然,久久难以消逝。小区里,那一幢一幢眉眼相似面孔相似的楼房曾经几次为难过王小芹,她抬起头,把目光挂在空中,仔细辨认主家住在哪一幢——尽管她的记忆力并不差,尽管楼房上标示着第几号,她还是弄错过几次,几次上错了楼。街道上比麦地里的野草还旺的大车小车使王小芹心烦意乱;菜市场上,人头攒动,城里人和小商贩讨价还价的坚持不懈使王小芹害怕——我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呢?树木旁,电杆下,甚至人行道上,男女小青年的搂搂抱抱使王小芹脸红耳热,他们把手伸向彼此身体上的那个地方——农村人在被窝里才那样做。让王小芹难堪的一个又一个镜头刺激着她最敏感的神经,尤其是京城里的人音调很低音节很短的说话声,如同嘴里衔着一颗珠子在滚动,她听起来很焦急。她觉得,连小区里的花呀草呀的都朝她挤眉弄眼,有嘲笑的意味。在乡间土路上,她昂首挺胸,被她的目光扫过的田地、庄稼、树木、野草都俯首帖耳,温顺乖巧,而在小区里,在城市的街道上,她走路时,不自觉地低眉垂眼了。新鲜和陌生的背后隐藏着她不可掩饰的卑微。上了楼,回到主家住的单元房,王小芹站在穿衣镜前左端详,右端详,前身一看,后身一看,她连自己的长相也怀疑——和城里人相比,我是不是很丑?老头子从身后抱住了她的腰,镜子里的老头子在她的耳边说,看什么?挺好的。她用关中话说,好啥好?你怕是酿(讽刺)我哩?老头子笑了:不是我让你。真的,好。

刚进这个家门,老头子给她说,我叫宋志成,你就叫我老宋或宋师傅。王小芹一听,愣了一下,嗫嗫嚅嚅:你比我爹才小一岁,我叫你宋叔,行呀不?老头子面部的光彩倏忽间黯淡了一下,仿佛舞台上的灯光在急切地转换,他无意识地把手搭在了她的膝盖上,礼节性地拍了拍,看着她。她默不作声,接受了他那不无亲切的动作,——老头子没有将动作继续下去,他收回去了手,笑了笑:是这样,小王,你也不要叫我老宋,不要叫我叔叔,就叫我宋大哥,好吗?王小芹脸上淡淡的红晕在挪动,在变稠,她本来想说辈分、年龄之类的话,她一看,宋志成热乎乎的目光中含有对她的压迫,她把滑到嘴边的有关辈分的话,咽回去了,只是模棱两可地笑了笑。在后来的日子里,王小芹很少叫他宋大哥,只是在两个人搂抱在一起的时候,只是在她忍不住呻唤几声之后,才叫大她二十多岁的宋志成一声宋大哥。

相处了一段时间后,王小芹觉得,这位大哥比她的丈夫马三娃还要好一些。马三娃动不动就出大声,就吼她。马三娃整天沉着脸,满腹心事的样子,连两个人同房时,脸庞也是冰冷的,好像他是在受苦。这位宋大哥从不出大声,说话声也跟棉花一样柔软,他教她怎么使用天然气灶,教她怎么开空调关空调,教她拖地板,连蹲马桶也是宋大哥教她的。刚来那天,她不会,也不敢使用马桶,尿憋得不行,蹲在卫生间,尿在了地板上。宋大哥并没有生气,好像早就知道农村人不会使用马桶,就一遍又一遍地给她说,并做出示范。第一次乘坐电梯,王小芹不知道下楼上楼按哪个键。宋大哥不仅给她做了示范,还捏住她的手腕,教她用手指头去按键,她那抓惯了锄头镢头的手指头很笨拙,她的手指头感知到的是宋大哥按键的灵活,更有宋大哥传递给她的父亲般的温暖。

下了楼,王小芹挽着宋志成去小区里的公园散步。迎面来了一个和宋志成年龄相仿的老头子很温和地叫了一声:宋科长。他问宋志成:是亲戚吗?宋志成说,不是,是保姆。宋志成回过头来看了一眼王小芹,目光里盛着一种得意的满足。而那个喊科长的老头子眼神中的狡黠和妒忌连王小芹也能看得出。王小芹不知道科长是多大的官,更不知道宋志成曾经是什么单位的什么科长——宋志成不说,她不问。她想,难怪这位宋大哥对她这么好,人家原来是当官的。当官和没当官就是不一样。马三娃能和宋志成比吗?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没有可比性。如果马三娃和宋志成一样,她还到京城里干什么——王小芹在心里原谅了马三娃对她的冷淡和粗鲁。刚进京那几天,她每天晚上要给马三娃打个电话,她在电话中问儿子的病怎么样,问三娃身体怎么样,马三娃每次只回答三个字:“好着哩。”她问地里的庄稼,问娘家的父母亲,问村里的人,问天问地,马三娃还是那三个字:“好着哩。”马三娃不肯多说一个字。她本来想说,我想你哩,你想我没有?还没等她开口,马三娃把电话挂了。她虽然知道马三娃是这脾气,但她不能接受马三娃的冷淡。她放下电话,就把宋志成拥上了床,——连她自己也廓不清她出自什么心理要这么做。是做给马三娃看?——马三娃当然看不见。还是报复马三娃?马三娃有什么罪过?第二天晚上,王小芹照旧给马三娃打电话,马三娃将极简省的三个字,缩减为一个字:“嗯。”她说了几分钟,马三娃用“嗯”做了系统的回答。后来,她就很少给马三娃打电话了。躺在宋志成身边,她也想过,马三娃没有什么错,马三娃不只是要下地劳动,自己做饭,还要照顾有病的儿子。马三娃还有什么心思和自己说情话?马三娃有她这个婆娘和没有她有什么两样?他可怜着哩。一想到恓惶的丈夫,王小芹潸然泪下了。只有这时候,王小芹才十分清醒。她断然拒绝了宋志成的求欢。可是,当宋志成再一次纠缠她的时候,她黯淡的心情顷刻间云消雾散了,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宋志成的儿子很少来父亲住的小区,偶尔来一次,他走进房间一看,就明白,父亲和保姆已成了什么关系,心中窃喜:父亲肯定不会再续娶了。因此,儿子没有责备父亲,没有怪罪于王小芹。做儿子的比父亲更有智慧,更有远见。

老头子已经起床了,王小芹还赖在被窝里,此刻,她正在享受一种慵懒,一种柔情,一种受宠,一种感官并没有得到满足的向往。老头子只是点燃了她,并没有把她的身体彻底地安顿下来,但她还是很体谅老头子的——年龄不饶人啊!老头子渴望她,而她能够全心全意竭尽全力和他做,就是她的价值所在。农村女人虽然不可能有如此理性的认识,但她的神情表示的意味就是这样的。每一次抚慰之后,老头子不叫王小芹做饭,他即使再困乏,也要亲自下厨。在他看来,这是他对王小芹的回报,对她的疼爱的表达,他是喜欢王小芹的。他在王小芹那里满足的是感官,也是精神。当他依旧能将小他二十一岁的女人搂在怀里抚慰时,他感谢她的身体,感谢生活给他的恩赐,感谢王小芹——王小芹激活了他。王小芹滋润了他的情绪,给他的精神注入了活力,他满足的不只是身体的受活。

王小芹从被窝里爬起来的时候,宋志成已经把早餐做好,端来,放在了餐桌上:一人一盘煎鸡蛋,一人一块面包,一人一杯热好的牛奶,两盘小菜。宋志成将两个苹果削好,用刀子切成块,搁置在盘子里。王小芹洗漱完毕,趿着拖鞋,走到宋志成跟前,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地、飞快地一吻:“老头子真好。”宋志成说:“有你,我就好。快吃。”王小芹坐下来,拿起筷子,尝了一口宋志成凉拌的黄瓜,嗔怪道:“老头子真行,干什么都行。”宋志成叹息了一声:“老了,不行了。”王小芹说:“我说行就行,还谦虚个啥?”宋志成笑了笑。夜晚的快活似乎并未转眼即逝,它沿着时间,流到了清晨,使清晨的气氛柔软、光滑。新鲜的太阳光含着笑意均匀地抹在窗玻璃上,房间里盛满了春天的温馨。

马三娃撩起门帘一看,他的儿子马大全站在炕上,朝脚地尿尿。尿水不能停留似的,从淡白色的地板砖上大模大样地四散而去。马三娃不敢指责儿子,他牙疼似的咧了咧嘴,面部勉强地挤出一点哭笑不得的表情。他无可奈何地放下门帘,摇了摇头,稀疏而花白的头发似乎摇落得满地都是。清晨略带凉意的光线十分明朗地照出了他脸上略显麻木的苦涩。儿子在那里拉撒,他就默默地在那里打扫。这已不是第一次。

马三娃是在儿子“啊!啊!”的狂叫声中醒来的,可以说,他一整夜都被儿子有声无字的喊叫所包围所侵袭。他刚刚入睡,儿子就像射箭似的抛出一声狂叫,那一声过后,他正在痛苦地酝酿着睡眠,睡意像刚浸出土地的嫩芽,就被儿子大脚似的喊叫踩得稀烂。儿子折腾一夜,他一夜难以安睡。

小时候的马大全可不是这样的,留在马三娃记忆里的马大全活泼、好动、聪慧、敏感。马三娃和王小芹的一声叹息,几句争吵,或者一个加重的语气,马大全都能从中捕捉到父母亲情感的变化;马三娃和王小芹还没有把不愉快的气氛制造成熟,马大全就嗅到了,就用哭喊表示抗议。马大全六岁开始读小学,一路读下去,每学期都是班级里的前五名。马三娃和王小芹两口把自己的理想寄托在儿子身上——儿子一路读下去,直至读大学,考上研究生,为自己长脸。马三娃和王小芹都只是初中毕业,马大全的爷爷辈、父亲辈,没有人读过大学,马大全读了大学,也是祖宗的荣耀。读小学三年级时,马大全就喜欢写诗。马三娃不惜花钱,暑假里把马大全送到县文化馆举办的诗歌培训班学习,求人把马大全写的那些被称为“诗歌”的顺口溜发表在凤山县的县报上——儿子要什么,他们两口就给什么,只要儿子能成才,他们苦点累点也乐意。马三娃两口不只是在儿子身上寄托了他们的道德理想,他们觉得,儿子是他们生命的完善。他们对儿子的娇惯和放纵使松陵村人感到担心而厌恶。在街道上,马大全和人家的娃娃打架,王小芹走过去,不问事情发生的原因,不问谁错谁对,抬手先给人家娃娃一个耳光,再领着马大全朝家里走。读到小学六年级,马大全的同桌女同学不小心把唾沫吐在了马大全的衣服上。马大全纠集了两个男生,到厕所里去,把身体的污垢弄下来,给女同学嘴里喂,说是“吃豆渣”。女同学气得大哭不止,回家找到王小芹,给王小芹诉说马大全的卑劣,希望她能训斥儿子。王小芹不教训儿子不说,反而骂人家女娃娃不要脸。马三娃和王小芹两口没有料到,如此娇惯马大全后患无穷。马大全的任性就是这么被马三娃和王小芹培养的。当这种任性无法搁置时,灾难就来了。

儿子的聪明使马三娃和王小芹既欣慰又不安。欣慰的是儿子的学习成绩好,不用马三娃和王小芹操多余的心。不安的是,儿子早熟了——农村人有一句话说,太灵醒(聪明)的娃娃命不好。因此,马三娃和王小芹倒很担心有什么灾难突然降临到儿子身上。儿子读小学五年级。冬天的一个黎明,儿子爬出来去了学校。儿子走后,马三娃和王小芹再也没睡着,两个人就钻进了一个被窝。因为和儿子睡一张炕,因为儿子很敏感,一个冬天,两口子不敢轻举妄动,压抑着自己。儿子去了学校,他们才安心了,才有了兴趣,两个人毕竟才三十岁刚过。他们只顾自己尽兴,把自己投进快活林,仿佛这个世界死去了。长时间不做,一旦做起来,未免幅度大了些,未免忘情。他们完事后才看见,儿子站在脚地——儿子到了学校,发觉睡觉前读的语文课本没有装进书包,就回家来取。不是儿子无意撞上了不该看到的这一幕,而是,儿子有意地记取这个不该记取的镜头。

没几天,隔壁的嫂嫂到家里来,一进门就大呼小叫:哎哟哟,我的压压(妈妈),你家大全不得了了。王小芹一头雾水,尝不出嫂嫂话中的意味。嫂嫂说,你家大全给他哥(嫂嫂的孩子)说……嫂嫂瞅了一眼王小芹,眉眼里溢出了不无讥讽的笑意,欲言又止了。王小芹说,看你,有啥话就说,说半截,留半截干啥呀?嫂嫂说,这话我真说不出口。嫂嫂似乎故意留着悬念,激拨王小芹,王小芹急得眼睛都绿了。嫂嫂说,我说出来你别怪罪我。王小芹说,不,不怪你。嫂嫂说,你家大全给我儿子说……嫂嫂停顿了一下,两条肥壮的腿夹了夹,屁股挪了个地方,好像她的话一出口,下身就难耐,必须把肥腿夹紧。嫂嫂粗话出口了:大全说,他爸和他妈××,叫他看见了。王小芹一听农村人惯用的直指男女生殖器的粗话,脸即刻红了,她忽地站起来,掂了一把笤帚,要去学校里打儿子。嫂嫂拦住了王小芹:我给大全说了,叫他不要把这话拿出去乱说。大全当面答应了的。不要怪娃娃,要怪,全怪你们两口子,干那活儿,把门也不闩上?王小芹大概觉得嫂嫂说的在理,就自认了错。

马大全下午从学校回来,王小芹没有叫他端碗,审贼似的审问马大全给隔壁他哥说过什么话。马大全一句也不抵赖,把他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王小芹抡起笤帚就打,一把新笤帚打烂了,马大全不认错,脸憋得通红,一声也不哭。王小芹又挥起木棍打,被马三娃挡住了。马大全没吃一口饭,瘸着腿走出了院门,他回过头来,给王小芹砸过去一句:我说的是真话。老师教我不要说谎,要说真话。你们两个就是××来,我看见了。

王小芹气得放声大哭:娃娃这么小,咋能知道这种事?儿子成熟得使王小芹害怕,担心。

马大全读到初中二年级就辍学了。不是因为他学不动而厌学,他有自己的想法:他要去少林寺学武术。在他看来,他以后要在社会上站得住脚,不被人欺负,就要学一手好拳脚。小时候的马大全并不想弄拳脚,他想当一位诗人。他从电视上看到,省城里举办少年诗歌培训班,交三千元,培训七天,还可以在省城里的《少年月刊》上发表三首诗。他一心要去。马三娃和王小芹不叫他去,——那时候的三千元,对农民来说就是现在的三万或者更多。马三娃没有那么多钱。马大全哭喊着要去,马三娃在亲戚家借了一千八百元凑够了三千块。马大全去了省城,培训了七天,回来后,一首诗也没给他发表。骗局,完全是骗子的做法。马大全写诗的理想破灭了,就要当一名好汉。马大全动了这个念头,是有原因的。他刚进初中校门的第一学期,就遭到了三年级同学的欺负。几个三年级的学生把他堵在了回家的路上,向他要钱,他不给,这几个同学就对他拳打脚踢,向他身上撒尿,嘴里喂屎。他只好把身上仅有的十三块钱给了这几个同学。接下来的日子,这几个同学,叫他给他们买烟抽,买糕点吃,买啤酒喝,他不敢不买。他没有钱,只好向马三娃和王小芹撒谎,说学校要班费,要卫生费,要校服费。他把向父母亲要来的钱全部给了欺负他的同学。那时候,他就想,如果他像电影电视中的少林好汉一样,有一身高强的武艺,谁还敢欺负他?让他最终下了辍学决心的是父亲的挨打。在一次调整土地中,村委会主任要把马三娃的二亩一等地调换给自己的弟弟,马三娃坚持不同意。村委会主任就指使了几个人在黑地半夜将马三娃打了一顿,马三娃被打断了两条肋子骨,地也没有保住。马三娃知道是村委会主任指使人干的,自己又说不出口,白挨了打。马大全从王小芹口中断断续续地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之后,他咬着牙说,要去杀了村委会主任。王小芹怕马大全惹祸,把儿子在家里关了几天。马大全从此不再去学校了,他也不再学写诗了。写诗不能当饭吃,也救不了他。在他看来,他的父亲在村子里受村委会主任和其他村干部欺负是因为没有身手,有了身手,天下无双,就不会被人欺负。马三娃和王小芹坚决不叫儿子去少林寺,也不给他路费。于是,马大全就上到房顶上去,把房子上的瓦一片一片向院子里撂,并高声叫喊,他要跳房。他的大伯和婶娘把他劝下房,他又去上吊;上吊被救,又去喝农药。这么折腾了半年以后,马大全整天躺在炕上不起来,不说一句话,石头一般沉默着。他吃了睡,睡了吃。在房子里屙,在房子里尿,身上不穿一件衣服。马三娃责备几句,他就一丝不挂地跑上街道,马三娃吓得不敢张口。到了晚上,马大全就开始折腾,一夜不合眼,过一会儿就怪叫一声,那叫声好像不是发自人的口腔,而是一头无法命名的动物发出的十分尖利十分凄凉的哀鸣。他的喊叫如同一根烧红的烙铁在马三娃和王小芹的身上烙,连隔壁两邻的人也惊骇不已。已经到了夏天,马大全一丝不挂,身上裹一件脏兮兮的军大衣,站在太阳底下不动;而寒冬腊月,他却穿一身短裤短袖,在街道上奔走。马三娃和王小芹这才意识到,马大全患上了什么病。他们带上马大全去凤山县医院治疗,县医院的医生只是给他开了些镇静的药,吩咐马三娃带儿子去西水市精神病院治疗。

马三娃和王小芹踌躇再三:假如不给儿子治疗,也许会越发严重。可是,带儿子去一回西水市精神病院,松陵村人会将马大全当作“疯子”看待。如果“疯子”的坏名声传出去,谁还敢把女儿嫁给他们的儿子。后来,马三娃打听到,渭河南岸的渭滨县有一家民营医院,专治精神病。于是,马三娃和王小芹夜半三更时把马大全带出松陵村,带到了六十里开外的渭滨县第四医院(精神病院)。一位年龄在四十三四岁的丰满漂亮的女医生问了问马大全犯病时的症状。马三娃和王小芹分别叙述了一遍。马大全呆呆地坐在女医生的对面,目光直直地盯着女医生,女医生要诊他的脉,他却抓住了女医生的手,死死地抓住不放,嘿嘿一笑:你的手好,胖,就是胖,比王小芹的胖。马三娃说,大全,放开手,叫阿姨给你诊脉。马大全说,不是阿姨,是小珍。也许,马大全的这种行为,女医生司空见惯了,就说,是小珍,我是小珍。马大全说,小珍好。女医生说,你也好。马大全这才放开了手。马三娃和王小芹不知道,儿子嘴里说的小珍是马大全读初中时的一个女同学。马大全的意识里保留着女同学的漂亮和对她的欲望。马大全发病以后,马三娃和王小芹才知道,马大全在学校里的时候就给一个叫周小珍的女同学递过条子,说他喜欢她;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追过周小珍;有一次,竟然当着周小珍的面抹了自己的裤子,吓得周小珍尖声怪叫。

女医生用漂亮的音调很漂亮地问马三娃孩子是住院治疗还是看门诊。马三娃说,先吃点药看看。女医生打量了一眼马三娃,问他来时带了多少钱。马三娃把身上的钱掏出来当着女医生的面数了数,总共九百一十四元。女医生说,给你们开八百六十四元的药,留五十元,你们三个回去坐车的车费就够了。马三娃还不知道,这个民营医院按你身上的钱多少开药。他说,也行。

花了八百六十四元,买了一包羊屎蛋似的黑色丸药。据漂亮的女医生说,这是他们医院用自己的秘方炮制的中药。回到家,马大全吃了一天这药丸就开始拉肚子,服用两天过后,马大全的肚子里被掏空了,身子被掏空了,他躺在炕上,不再喊叫,只是嗜睡,白天睡,晚上还睡。一个礼拜过后,马大全脸色苍白,颧骨突出,两眼无光,如霜杀了的麦苗。这个秘方的全部作用就是把病人放翻。

一月过后,马大全的身体渐渐恢复。他先是沉默得如封冻的大地一样,三天也不说一句话。后来,就在晚上大喊大叫,叫声多了些尖利,像三伏天的太阳一样,毒辣辣的。

马三娃和王小芹难以安宁。

马三娃又要带马大全去渭滨四院。王小芹一听,开口便骂:“骗子!全是骗子!马三娃,你头脑里进水了,得是?你就没听说,那个女医生是骗子。狗屁丸药,只有两样泻药,剩下的全是麦草。听人说,渭河两岸的麦草垛子全被那家医院买完了。七八块钱的药,要八九百块。良心叫狗吃了。白眼狼。”马三娃说:“那你说咋办呀?”王小芹说:“咱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去大医院给娃看病。”

马三娃和王小芹只好把马大全带到西水市精神病医院——他们不再顾及儿子以后订婚的事。到了医院,照例要做各项常规检查。一个上午,这儿排了队,又去那儿排队,这儿交了钱,又去那儿交钱。忙活了半天,医生才说,马大全是躁郁症,一定要住院治疗。马三娃问王小芹:“咋办呀?”王小芹说:“还能咋办?住下就住下。”马三娃眉头一皱:“不知道要花多少钱?”王小芹说:“进了医院,还说钱?就是把我卖了,也要给娃治病。”马三娃咬了咬牙:“住!”

精神病医院里封闭式管理,不要家属陪护。病人一旦住进去,就如同进了监狱,不能随便出来,家属只管按时交钱。

马大全在医院里住了四十天,花了一万七千六百四十四元。这是马三娃积攒的准备盖房子的钱。马三娃横下了心,房子不盖了,只要能给儿子治好病。马三娃依旧怀揣着美好的愿望。

马大全从医院里回来,晚上不再喊叫了,也不再死睡不起,只是痴呆呆的,坐在院子里,目光注视一个地方,不换眼,好像要用眼睛把那个地方死死地钉住,钉牢;好像要把视线能及的地方用眼睛吃掉,吞咽下去。他木然的样子,仿佛一段木头。家里进来一个邻居,他看也不看,视觉里似乎是一片空白;父母亲和邻居说话的声音再大也进入不了他的听觉。不是他无视这个世界的存在,他好像是没在这个人世间,只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一旦出了院门,便在街道上、田野上茫无目的走。他仰起头,不看路,只看天,脚下面乱踩,踩到麦地里,就在麦地里走,踩进水坑,就在水坑中踏。马三娃怕他走到沟里去,走到枯井里去,尾随在他的身后,看守着他。

马三娃清晨一起来就去建筑工地上做小工。他一看见儿子就心烦,就绝望。繁重的体力劳动对他来说是一种逃避,是忘却的一种方式,是自我惩罚的途径。他认定,他之所以有这么一个儿子,前世肯定造了孽。要么,是父辈或祖父辈做下了什么坏事,在他的儿子身上报应了,——他相信因果报应。这是上苍对他的惩罚,他只能默默地承受。他在工地上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埋下头干活。额头上滚滚而下的汗珠,冲刷着他积累在心中的烦闷和不知由什么地方生出的负罪感。当马三娃出去干小工的时候,王小芹在家陪着儿子。她已有几年没有添置新衣服了,为给儿子治病,已花光家中的所有积蓄。她只好把穿过的衣服翻出来,洗了又穿。她心中不可能有马三娃那样的重负,也没有什么罪恶感,只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当儿子死睡而去之后,她就很无聊,端一张小凳子,坐在房檐台上,茫然地看着院子里的那棵泡桐树,看着叶片上的叶脉。她用目光能触摸到树叶的肥厚,以至能看出叶肉的纹理。看着看着,她陷入了遐思,一旦看清了横在她眼前的人生之路,她心烦意乱,心中黯然,茫然,泪水直逼眼角。才三十多岁,她的生活就成了一潭死水,毫无希望可言。她一天一天地等待,等待儿子的病有所好转,等待日子有起色,等待一个能爱她会爱她的男人出现在她的身边,可是,在等待中,她一天一天地失望。

一个十分寂静的晌午,儿子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院子里和房间里很宁静,似乎能听见空气在流动。王小芹成为这宁静的一部分,她好像不存在了。她不知道村委会主任是什么时候走进来的——五十多岁的人,脚步轻得如同十五的月光。村委会主任拿来一张表,叫她填上名字,村委会主任告诉她:马大全可以吃上低保了。她还没有说谢谢,这个黑脸汉子已经掩上了门。等她明白过来,她已被他压在了身底下。她只说了一句话:三娃在那边屋子里睡着。这个男人一笑:怕啥哩?我是谁?还怕马三娃?她已好久没和马三娃同房了。在村主任的吭哧吭哧声中,她忘记了丈夫和儿子的存在,忘记了自己,忘记了这个世界,忘记了所有的烦恼,紧紧地搂住了村主任的腰。王小芹从房子里出来时,才发觉,她的儿子站在房子门外的房檐台阶上,紧紧地盯着村主任的背影——这个男人一只手按在院门上,正在开门。回到房间,王小芹逼到眼角的泪水很自然地喷涌而出了。在痛哭流涕的时候,她是清醒的,她回到了自己的真实存在中。她觉得,在松陵村,她是命最不好的一个,是最可怜的一个。她渴望有一个能体贴她、有情调的男人抚慰她,而不是村委会主任那样粗暴地蹂躏她,也不是像马三娃那样,像使唤农具一样使唤她的身体。

王小芹是四十岁那年离开松陵村走进北京城的。她的道德理想坍塌了,对儿子,对家庭,对自己都绝望了,只有逃离,才能解脱。

马三娃说:“一定要走吗?”

王小芹说:“一定。”

马三娃说:“没路可走了?”

王小芹说:“就是。”

马三娃说:“你走了,大全谁管呀?”

王小芹说:“他都十九岁了,还要我管?我能管吗?我在家里,迟早会死在他手里的。我害怕,我每天都害怕。”

马三娃说:“他是儿子。”

王小芹说:“冤家,前世的冤家,今世的债主。”

马三娃叹息了一声:“你走吧。”

王小芹也叹息了一声:“你就原谅我吧。我不走,有啥办法。”

马三娃做好了早饭。他在锅里热了两块蒸馍,做了两碗苞谷糁稀饭。马三娃刚把蒸馍取出来放在案板上,正准备向碗里盛,马大全进来了。马大全用铁锨在后院铲了半铁锨土,他在马三娃转身取勺子的眨眼间,把那半铁锨土倒进了锅里的稀饭中。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马三娃回头一看,马大全的眼神中怀有不可抗拒的抵制和野性的敌意。他摇了摇头,放下了勺子,好像给自己说,这饭没法吃了。他拿了一块蒸馍,蹲在房檐台上去吃。吃了两口,他站起来,喊了两声儿子,给马大全说,不要闹了,馍在案板上,拿上吃。

太阳还没有出来,春天的清晨,清醒的光线光秃秃的,院子里泛滥着苦涩的凉意。

……

【节选自《花城》2017年第5期,未完待续,敬请期待明日推送。点击文末“阅读原文”可购买纸刊。】

(节选自《花城》2017年第5期)

作家简介:冯积岐 1983年开始发表小说。在《人民文学》《当代》《北京文学》、《上海文学》《小说界》等数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二百五十多部(篇)。出版长篇小说《沉默的季节》《逃离》《村子》《遍地温柔》等十二部,并出版八卷本长篇小说文集,作品曾多次获奖。曾任陕西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创作组组长、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现居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