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雨
都说六月的天小孩儿的脸，说变就变，这三月的天也是小孩儿的脸，说变就变。早上出门还是晴朗朗的天，半晌儿不到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莽莽青山都躲到雨雾当中，鸟语听不见了，花香迷离。虽说雾里看花，不尽朦胧之美，眼看春衫湿透，无端风雨，未肯收尽余寒。得赶紧找个躲雨的地方。可荒山野岭，四野茫茫，都怪俺自己正路不走，迷恋风景，误入歧途。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有我也不买。
顺着小溪能找到大海，逆着小路能找到人家。
翻过一山，走过一洼，果然出现一户人家，三间土坯瓦屋，屋顶冒着炊烟。“吱呀”一声推门进屋，火塘边一男一女，男主人忙着打草鞋，女主人正在做针线。我极尽礼貌地说：“表叔，麻烦，躲会儿雨。”老男人抬头剜了我一眼，脸色一沉，继续骑在长条凳上编草鞋。我尴尬地僵在那里。好半天，女主人望了男人一眼，抬起屁股从这条板凳挪到那条板凳，算是给我台阶。我勉强坐下，烤湿透的布鞋。
山里人热心，像这样稀奇古怪的人家少。我小心翼翼，不敢多说话，左顾右盼，看老两口儿忙生活。
草鞋耙子钩在长凳上像个“丁”字，所以同学们好喊我“草鞋耙子”。横梁上立着七根朝天小立柱，高低不同。草鞋刚刚起头，纲绳一端绾的两个圈挂在立柱上，用细苎麻编好的“鞋鼻子”系在腰间。老男人绷紧腰部，将苎麻合龙须草搓成毛笔粗的绳，从纲绳里穿来穿去……他粗糙的双手很灵活，不一会儿编成一双草鞋。他满意地里外欣赏，打个喷嚏，盯住我的双脚。两只湿布鞋已烤出气味儿，我赶紧把双脚从火塘边缩回来。他弯腰捡起一副纲绳又开始编草鞋，这次他用的是布条，这双草鞋要高级得多。
山里的男人若是穿布鞋上山讨生活，多半搭不上伙儿找不到活儿，人家说你娇气吃不来苦。
女主人在做鞋底，她麻利地将鞋样缝在箬叶上，将多余的箬叶剪掉，再一层一层地缝铺陈……
箬叶是竹笋脱的皮，我将搞清楚“箬”字，还学会两句诗：“笋因落箨方成竹，鱼为奔波始化龙。”今天的躲雨也算是一次磨难吧。
雨故意跟我作对似的越下越大，打在瓦上啪啪地响。想起“人不留客天留客……”，今天重复昨天的故事。
火塘上吊子里的水开了，蒸气顶动壶盖噗噗地响。我咂了咂嘴，爬山出汗多，早渴了。女主人望了男人一眼，起身给我泡了杯茶。茶水好香！
我怀疑这老两口儿都是哑巴。
屋里沉闷，我走到门口。“三月里的小雨，淅沥沥沥沥沥淅沥沥沥下个不停，山谷里的小溪，哗啦啦啦啦啦哗啦啦啦流个不停……”一树桃花在淅沥沥沥的小雨中纷纷飘落，落到哗啦啦的小溪里。真是等到花儿都谢了，雨，你快停下来吧！
门口风冷，我又坐到火塘边。
雄鸡唱午，女主人放下针线，望了男人一眼，从里屋端出一块腊肉。春荒头上还有腊肉！她把吊锅吊在火钩上，开始炒菜。腊肉炖山笋的香味儿让人实在受不了，这家人不年不节的，烧包！我起身走到门口，落花休，凄雨惹人愁。长路难走，莫道何求……
“吃饭！”男人对着我喊。我装作没听见，饿死不吃脊梁沟的饭。
“客，吃饭吧。”女人走到我跟前柔声说。
“谢表婶，不饿。”我双手一禀。
“不吃饭，给我滚蛋！”表叔对我吼。
我心说，能滚蛋早就滚了。我勉强坐到“吊锅席”边，终抵不住诱惑，夹一块肥肉填进嘴里，满口油香！再去夹肉，老男人按住我的筷子：“当客要文明谦让装着点儿，一副馋相，人家看不起！”我不服气：“肉煮熟了，就是让客吃的。”“哈哈……”他松开筷子问我，“来黄柏山忙啥？”我实话实说：“去三姨家借粮。”“都跑到我这儿来啦？”“躲雨。”“哦。”他脸色又不干净，“不上你二舅家？”我实话实说：“我娘说，我二舅那个人古怪。你要他的东西吧，他看不起你；你不要他的东西吧，他说你看不起他。连我表哥表姐都离他远远的。”
“她一辈子心高气傲！你二舅我是那样的人吗?”他吼道，“你不认我这个亲娘舅，喊表叔，我还把你当客待，煮舍不得吃的腊肉！”
“算了算了，你的臭脾气真得改改！”妗子对二舅说，“你让外甥坐了半天的冷板凳，够本啦。你看孩子真的不晓得，不知者无罪呀。”妗子又对我说：“外甥，二舅有粮食，你使劲儿背！二舅还给你打了双草鞋，都长大了，莫到处瞎逛。你兄弟姊妹多，找点事儿做，帮帮你娘。”
丁大成，河南信阳人。已在《广州文艺》《奔流》等市级以上报刊发表小说散文二百余篇。其中入选多个选本，获过多项奖。
（原文刊于《小说选刊》2017年第1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