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旅馆
天鹅旅馆 (张悦然)梗概:
私家保姆余玲何以与情人一同策划绑架主人家的男孩。为金钱、爱情、还是为尊严与自由受到侵犯而报复?嫌疑犯开车把男孩带向未知之地,途中却收到男孩一家因贪腐而受审的消息。男孩的价值消失,余玲却意外在情人的车内找到一把用于杀人的铁锹……面对男孩的信任与依赖、情人的诱惑和威胁,余玲将如何选择?又将付出何种代价?
一
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院子里最后几朵玉兰花落下了,树上长满了浓密的椭圆形树叶。男孩一睁开眼,就看到保姆余玲坐在床边。她掀开被子说,快起床,春游去了!男孩一骨碌爬起来,冲进洗手间刷牙。客厅里播放着肖邦的《革命》,是男孩爸爸喜欢的曲目。余玲出现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件灰色毛衣。男孩摇摇头说,我要穿黄色的胸前有小汽车的那件。余玲说,爬山,那个容易脏。男孩撅起了嘴。但是余玲没有理会他。裤子也是灰色的,黑色球鞋很旧,还没爬山,他看起来已经脏兮兮的。带个玩具吗,余玲问他。泰德,男孩回答。那个会说话的熊吗,余玲摇摇头,太吵了。一只米色小象被塞进了背包。余玲说,你从前很喜欢它的,还记得吗?她说话的时候眼睛越过男孩,看着他背后的某个地方。她有一点斜眼,不算严重。男孩来到客厅。桌上的保鲜盒盛着切片的木瓜和去了蒂的草莓,还有男孩喜欢的黄桃,这些不过是餐后零食。涂着蜜汁的鸡翅和满肚子鱼籽的多春鱼插在木签上,还有腌好的牛肉和阿拉斯加雪蟹腿。余玲承诺男孩,要吃一次像样的烧烤。男孩的爸爸从二楼走下来,身上穿着运动服,看来一会儿要去健身房。他问余玲瓦斯瓶带上了吗。余玲说,备用的都带了两个。男主人已经习惯了保姆从来不看他的眼睛,说话的口气也有点傲慢。他说,带一个便携音响吧,达达路上能听音乐。他显然过分夸大了男孩的音乐天赋,一心想把他培养成钢琴家。为了练琴,两人没少吵架。就在两天前,因为不肯去上钢琴课,他把男孩最心爱的城堡旅馆踢烂了。那是外公上次来的时候陪男孩用乐高积木搭的。男孩的梦想是长大了开一间旅馆,收留和他一样没有朋友的小孩。现在,他的旅馆变成了一堆五颜六色的瓦砾,他发誓绝对不会原谅他爸爸。所以这会儿他爸爸在身后喊了他好几声,他连头也没有抬,背起书包走出了大门。
余玲把食物和烧烤架搬到一个折叠推车上,一手牵着男孩,一手拉着推车向前走。你最好把拉链拉上,她对男孩说,咱们得走一段。男孩挣开她的手去推推车。旅行包里的玻璃器皿碰撞,发出叮叮咣咣的声音。路边的草坪上,喷水器喷洒着伞状的水雾,被阳光照出一小条彩虹。男孩停下脚步,举起指头数了数,问余玲,为什么彩虹只有四种颜色?余玲回答,不是所有的彩虹都完整。男孩问,那什么时候能看到完整的彩虹?余玲说,等下了雨。男孩问,那什么时候下雨啊?余玲冷冷地说,我哪知道啊。男孩吐了吐舌头,推着推车往前跑了。
出了大门,余玲带着男孩又往前走了一段,一辆白色面包车停在路口的一棵大树旁边。最近男孩家里的另一套房子在装修,司机小董忙着跑建材市场,余玲就说可以让她的一个同乡载他们去。面包车的车门打开了,司机跳下来。男孩眨眨眼睛看着他,你就是冬瓜叔叔吗?你的头不像冬瓜啊。男人咧嘴笑起来,回头我把头发一剃,你就知道我的头有多圆了。男孩拉开车门爬了上去。余玲说,我坐前面吧,冬瓜叔叔不认路。冬瓜叔叔立刻抗议,我来北京的年头可比你久!他扭开发动机,车子抖了几下,摇摇晃晃地动了起来。
冬瓜叔叔拿出一罐口香糖,问男孩吃吗。余玲瞪了他一眼,他那么小怎么能吃这个。冬瓜叔叔说,我六岁的时候都跟着哥哥出门打架了。男孩说,我没有哥哥。哈哈,冬瓜叔叔笑了两声说,这倒也是个理由。车子开得很快,一路驶向了高速。
余玲看了看手机,把它塞到挎包最里面。她摸到了那只便携音响,把它拿了出来。银色的圆形表面,被阳光镀了一层金漆,明晃晃的。冬瓜叔叔说,带这个干吗,车上不是有收音机吗?余玲说,音质不一样。这个是用蓝牙和手机连的,你手机里有歌吗?冬瓜叔叔说,我手机里只有相声。男孩在后座拍手,我要听相声,我没听过相声。冬瓜叔叔说,不会吧?余玲说,他妈妈觉得那些东西俗气。冬瓜叔叔冷笑了一声,鼓捣了几下手机,音响里传出一个男人怪里怪气的声音,男孩还没听清楚,里面就迸发出一阵笑声。男孩也跟着笑起来。余玲回头看看他,转过身埋下了头。冬瓜叔叔看了她一眼,问怎么了。她没好气地说,你管我干什么。冬瓜叔叔冲着达达指了指她说,我一直纳闷,她脾气这么怪,你平时怎么受得了?男孩吐了吐舌头,听到音响里又有人笑了,他连忙又跟着笑了起来。
相声播完了,男孩意犹未尽地朝车窗外看去。田地里开满金黄色的小花。男孩不认识它们。他认识的花,都是插在花瓶里的,送花的人每个星期一会送过来。他妈妈喜欢百合,但那股香味总让他头疼。他妈妈身上的香水味也让他不停地打喷嚏。现在她去了香港,每隔一段时间她就要去一次,买买东西,打打美容针,有时候忽然想吃一顿米其林法餐,就会在第二天飞过去。反正是坐高叔叔的私人飞机,而且他们家在中环半山有一套自己的房子。昨天她在电话里说,后天就回来了。余玲对男孩说,你要是还想春游,那只能是明天了。他们都知道,他妈妈回来就去不成了。她会皱着眉头说,外面多乱啊,到处都是坏人。在他妈妈眼里,这个世界上好人的数量恐怕比大熊猫还要少。
冬瓜叔叔打开了车上的收音机,说收起你们那个高级玩意儿吧,这个不也能听歌吗?他话音刚落,广播里传来嗡嗡的噪音,歌声越来越小,像一只飘远了的氢气球。过了一会儿噪音小了,歌声又回来了。他们刚想松一口气,一阵更强劲的噪音传来。他们不约而同地压低了身子,好像头顶有一架战斗机经过。关上,余玲命令冬瓜叔叔。可是他不死心地换着台,最后总算找到了一个清楚的频道。有个女人正在念新闻,说一条新的高铁线路年底将要开通。
男孩拉开窗户,把头探了出去。进来!余玲冲着他喊。男孩把整个上身都探了出去,高兴地喊了一声。声音像扯碎的布条,朝后面飘去。他又喊了一声。余玲见他不听,就让冬瓜叔叔快点停车。冬瓜叔叔慢悠悠地说,干吗大惊小怪的,我看着呢,旁边又没有车。余玲生气地说,我不管了!冬瓜叔叔望了她一眼,别烦躁,遇到什么事都得沉住气。
男孩把头缩了回来。他向前探身,透过挡风玻璃看着正前方的卡车。后车斗上有一个巨大的铁笼。男孩问余玲,那里面关着什么?余玲没有理他。那里面关着什么?男孩又问了一遍。冬瓜叔叔说,鸡或者鸭子。男孩问,它们要去哪里呀?菜市场,冬瓜叔叔说,等着被宰。男孩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拍拍冬瓜叔叔的肩膀,说能让那个车停下吗,我想看看它们。冬瓜叔叔没理会,等他变到旁边的车道,打算超过卡车的时候,男孩又把头伸出去,冲着它喊,喂——停一下。卡车一个急刹车,停住了。男孩去拉车门,余玲连忙喊停车,车子拐向应急车道,停下来。冬瓜叔叔冲着男孩吼了一句,你要干什么!
余玲答应带男孩过去看看,但不准他在公路上乱跑。她牵着他的手走过去。冬瓜叔叔也跟了过去,手里夹着一支烟。司机正蹲在地上查后车胎。男孩问,叔叔,你的笼子里关着的是什么?我想看一看。鹅,司机气呼呼地说,我当是车胎爆了呢。男孩已经跑到后车斗的底下,朝上面张望。余玲对司机说,师傅帮个忙吧。冬瓜叔叔掏出烟,给司机点了一根。司机皱着眉头吸了两口,走过去打开后车斗。冬瓜叔叔把男孩举起来,让他爬上去。男孩蹲下端详着铁笼。里面是一些白色的肚子鼓鼓的鹅,缩着脖子挤在一起,爪子几乎无法着地。是天鹅!男孩激动地说,去年我跟爸爸妈妈在维也纳见过。谁也懒得去纠正他。冬瓜叔叔问,你看完了吗?男孩说,我们能把它们带走吗?冬瓜叔叔嚷起来,我们不是来买鹅的……余玲板起脸,要是买了鹅就没法去春游了。你自己选吧。
男孩撅起嘴,一屁股坐在车斗里说,不春游就不春游了。余玲说,好,我们现在就回家。冬瓜叔叔急了,冲着她说,你们这是闹得哪一出?余玲咬着嘴唇不说话。司机说,买两只呗,炖着吃可香了。冬瓜叔叔叹了口气,扔掉烟蒂问司机,多少钱一只啊?司机说两百块。冬瓜叔叔瞪大了眼睛,打劫啊。司机笑了笑,好多大饭店的鹅都是我供的。冬瓜叔叔摆了摆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钱,抽了两百递给司机。他对男孩说,没那么多钱,你只能选一只。男孩说,剩下的天鹅怎么办?冬瓜叔叔不耐烦地说,快选吧,还得赶路呢。男孩终于答应了,但是又因为该选哪只拿不定主意。那些鹅都闭着眼睛,好像一点也不在意是否被选中。只有一只离他很远的睁着眼睛,眼珠乌亮。我要这只,男孩指着它说。哪只?司机爬上车斗打开笼子。男孩再看过去的时候,所有的鹅都把眼睛睁开了,正惊慌地躲开司机伸进去的大手。司机说,我给你选只瓷实的……男孩摇了摇头,一定要自己找。他逐个盯着那些鹅,目光落在最角落里的一只,眼睛最亮,没错,男孩相信它就是刚才那一只。司机把它拽出来,用绳子绑住脚,交给冬瓜叔叔。男孩跟在他身后,一蹦一跳地回到面包车里。
鹅被放在了他旁边的座位上。到这时,余玲才开口说,别摸,小心叨你。车子又继续开起来。男孩悄悄把手伸向鹅,先是摸了摸它的背,见它没有反对,就又摸了两下。鹅脖子底下的毛很软,暖烘烘的,蹭在手背上很舒服。
一阵铃声响起来。余玲握着手机,又响了几声,她才把电话接起来。出什么事了,余玲问,然后说了句好吧,就把电话挂了。是达达爸爸,她转过头去对冬瓜叔叔说,让马上回去。冬瓜叔叔问,怎么了?余玲说,没说,挺着急的。男孩大声说,我不回去!冬瓜叔叔一手握着方向盘,把叼着的烟点着了。余玲说,可能是达达的妈妈回来了。男孩站起来,凑到车座边对余玲说,我不回去,我不回去!余玲说,知道了,坐下!
男孩回到座位上,车子还在往前开,而且没有减速。他放心了,把手重新插到鹅的脖子里。广播里在说,一波寒流来了,明天要降温,然后是整点报时,十二点了。车子拐到了一个加油站,余玲拉开车门对他说,去上厕所吧。男孩看了一眼鹅。余玲说,我看着呢,跑不了。男孩跳了下去。绕过面包车的时候,他发现车屁股上沾满了泥,而且好像有哪里和别的车不一样。厕所臭烘烘的,门没有插,冬瓜叔叔在里面。男孩站在那里等着,他想到这辆车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没有车牌。冬瓜叔叔一手提着拉链从里面走出来,看了男孩一眼,就往车那边去了。
余玲靠着车门,仰起头咕咚咕咚地喝水。看到男人走过来,就对他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要真是达达妈妈回来,他爸爸会说的。男人问余玲,你的手机关了吗?余玲点点头。他说,卡也得扔了。余玲说,等过了收费站。她还想说什么,张了一下嘴又闭上了。
车子又开上了公路。男孩说,我饿了。余玲说,再等会儿就到了。车里变得很安静。新闻里一个女人的声音说,新华社消息,陈新征同志因涉嫌严重违纪,目前正接受组织调查……陈新征,一九五〇年出生,一九七五年加入共产党,曾任……男孩嚷起来,外公,外公……安静!余玲冲着他喊了一声。广播的音量被调大了,她和冬瓜叔叔不约而同把头凑向喇叭。广播里的女人说:这是今年第一位接受调查的省部级官员……男孩问,接受组织调查是什么意思?没有人回答。过了一会儿,冬瓜叔叔的手砸了两下方向盘,一个急刹,把车停在了公路边。鹅从座位上掉下去,惊慌地扑棱着翅膀。男孩去抱它,手指被它的长嘴啄了一下。他连忙把手藏进口袋,又问,接受组织调查是什么意思?他望着前车座那两个沉默的后脑勺。过了一会儿,余玲才回过头来说,没事,外公被叫去开会了。就他一个人吗?男孩问,他往常听到外公的名字,总是和很多人挨在一起,而且没有加“同志”两个字。余玲说,车胎好像出问题了,我下去看看。冬瓜叔叔也跟着下了车。他冲着余玲大声嚷嚷:你他妈就是不听我的话……男孩跳下车,蹲下来看车轮。看完前面的,又看后面的,绕着车走了一圈。余玲告诉他轮子没事,然后扭过头去跟冬瓜叔叔说,你现在就打电话吧,去那边打。
她把男孩抱上车,自己也回到车里。他们看着车窗外,冬瓜叔叔皱着眉头听着手机,拿下来按了几下又放在耳边。他回到车里,说手机打不通。余玲问,座机打了吗?没人接,他说。他们沉默了一会儿,余玲说,我用我的打一下。冬瓜叔叔拦住她,先别。余玲说,有人接我就挂了。她装上电话卡,打开手机拨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男孩问,是给我爸爸打吗?没有人回答他。余玲问冬瓜叔叔,要不我给他妈妈打一个,她拨通了电话。那边传来一个女声: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她放下手机,看着冬瓜叔叔。车里只有广播里的声音,又在预报天气。男孩忽然大喊了一声,我不要回家!余玲没理他,说我打司机的试一试。她拨过去,关机的声音再度响起。还有个打扫卫生的保姆,余玲说,我没她电话。冬瓜叔叔哼了一声,没准连她也带走了。他把头重重地靠在椅背上,手里揉搓着空烟盒,冷笑了一声,这下可好了。男孩问:谁把小惠阿姨带走了?带哪里去了?余玲往窗外看了看,先下高速吧,她说,找个地方等一等再说。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2017年第5期《收获》,已经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