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果然
这是个好天气。清晨,百鸟婉转,红日满窗。连日的阴沉雾霾后能有这么个好天,本该使人心情愉悦,甚至精神一振,但王弘毅愉快不起来。对人的心情而言,坏天气是雪上加霜,好天气应该能锦上添花。可他不是锦缎,被面才是锦缎,他是床褥里压死了的棉絮。总而言之,这天气好得像个反衬,简直像个讽刺。
但是他外表不流露。行动举止不流露,面部表情也如常。早晨总是风风火火又有条不紊。他嘴里叼着牙刷,去催女儿起床,老婆在厨房里忙早饭。早饭简单而准时,女儿起床却复杂拖沓。光动嘴还不行,有时还要去拖。把她从平躺变成坐姿一般需要重复数次。做爸爸的好脾气,左手把她拖正,手一松又躺下去了。再拖,还下去。这父女俩斗法,斗的是个角度问题,从180度变成90度,是日常生活中的几何难题。于是他双管齐下,左手拖,右手在她后背推一把,固定,含着牙刷的嘴说:“大丈夫能伸能曲。”女儿睡眼惺忪地反驳:“你才大丈夫,我是小女子!”看看,才四年级,就小女子了。话这么说,90度终于稳固了。女儿穿衣不算太磨叽,片刻后,她就会呈直立状走到餐桌前。
鸡蛋,面包,牛奶;水果一两种,随季节变化。三个橘子在桌上,鸡蛋摆在盘子里等着他剥壳。老婆削着苹果皮,一边热牛奶。王弘毅听着厨房里微波炉的嗡嗡声,扭头看看盥洗室的女儿,抓起一个鸡蛋准备放入自己口袋,略一停顿,飞快地剥去蛋壳;又抓起一个橘子,也剥掉皮,抽几张餐巾纸一起包好,塞进了口袋。那边微波炉“嘟”一声,老婆就要出来了。他突然想起自己份内的面包还没有处理,眼一扫,飞快地把面包塞进了包里。包被塞了食品很安静,他空着的嘴倒吧唧起来了,“你妈买了新品面包,好吃!你可以快点啦。”女儿对镜梳头,并不正眼看他,嘁一声说:“馋猫!”
老婆很能干,双手可以端三杯牛奶。他跑过去接过一杯,不喝,摆在桌子上。坐下来,继续剥好剩下的鸡蛋,他舌头余味未尽似的在嘴里转一圈,抽餐巾纸擦擦嘴和手。老婆说:“牛奶。”王弘毅说:“牛奶不喝了,肚子有点咕咕的。我到办公室喝茶。大红袍,解腻。”老婆说:“你最近应酬不多啊。”“晚上是不多,”王弘毅无奈地说,“现在基本改中午了,中午目标小。”
“目标小,防止被发现。嘻嘻。”女儿拿起个鸡蛋,捏在手上,斜眼看看她爸爸。她人小鬼大,还懂目标小的意思。这会儿王弘毅的胃属于假大空,不平则鸣,咕咕叫唤。他坐在餐桌边看着她们吃。聪明的女儿,美丽能干的老婆,晨光勾勒出她们宁馨的侧影。时间差不多了,他拎起上班的包,说他今天有个重要的洽谈,不能再等了,得先走。通常他开车先送女儿和老婆,然后自己去上班。但他今天工作忙,他把车钥匙递给老婆,说自己打车去。
一个多小时后,他终于吃上早饭了。衣袋里的橘子和鸡蛋还有点模样,面包就一塌糊涂了。烤过的面包片很脆,七零八落地落在包底,他的手必须呈鸟喙状,到包底去撮。他吃自己的饭,却像个寻食的鸟,这令人气恼。他把包弄个底朝天又摇又晃,这才算弄干净。包里一些文书被抖落出来,是一些药品和医疗器械的说明书。这提醒他,他以前也在公司干过的,那时他干得很不错。
是的,那是以前。就是说,他自称今天有个重要的洽谈,那是哄人的。重要还算重要,因为这是他的新工作;洽谈却是早已谈好了。在网上谈好,不谈好他也不需要空着肚子,不谈好他也拿不到那几百块定金。两天后,如果不出意外,他还可以拿到剩下的几百块。他把草皮上散落的说明书捡起来,塞回包里。路过的人朝这边瞅瞅,但人家并不再多看一眼。这里是医院,这些说明书出现在这里再正常不过。倒是几只鸽子,早已习惯了人来人往,他一离开,它们就围过来啄面包屑。它们安静地啄食,头一点一点像在致谢,不时还侧脸看看他。王弘毅突然觉得有点讪讪的,顺手把墨镜戴上了。
接下来到哪里去,这是一个问题。医院他再熟悉不过,不但这个医院,全市近十家三甲医院,他没有不熟悉的。但医院不是个能容留的地方,这里氛围不好,除非真生了病,没有人喜欢到这里来。他没有病,全身上下十分健康。三十八年一路走来,除了脚上的两个鸡眼,他什么毛病都没落下,实在是运气。但他目前状况不好,他跳槽了。有人跳槽是往高处跳,他不是,他有点像是跳河。以前的公司就像只船,他待不下去了,扑通就掉水里了。就是说,他目前落水,没有稳定工作。找工作是急不得的,他总得先做着点什么,最好是骑驴找马。“马”不知在哪里,“驴”他先骑起来。他的驴说到底是他自己,是他自己的身体。他自己骑自己,靠好身板先撑着。
其实也不耗费身体的。又不是干苦力。他只是使用自己的身体。具体说,他目前的工作是代人体检。有人因为某种原因必须去检查身体,却又不想不合格,这时候,一个好身体的替身就很有价值,于是,王弘毅的身体就具备了价格。这真的不耗费什么,用一下身体而已。说起来,任何工作都必须使用自己的身体,概莫能外。高级如那个科学家霍金,全身瘫痪,但他也用着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脑子,脑子不转,他就歇菜;低级的吧,像有些姑娘,不也在磨损自己的身体么?他此前推销医疗产品,用的是腿,嘴,还有脸上的表情,只不过现在用得更全面而已。
说是全面使用,其实主要的就那么几项,几个部位。他是学过药学的,知道自我保护,抽血验尿B超基本无所谓, X光他就比较谨慎,有伤害的。有伤害就是有成本,必须控制间隔和次数,价格也就高一点。他靠身体吃饭哩。
今天的项目是抽血,必须空腹。晚点吃早饭他不在乎,稍有难度的是要瞒着老婆。好在老婆虽然贤惠却也粗线条,瞒她并不难。抽血很简单,静脉血,几毫升,几百块,简直单价可观。他甚至想,即使以后找到新工作,这活儿也未必就完全不做。零伤害,高收益,做个兼职有什么不好?别让人知道就是了。
不让人知道他做这个不算难,对老婆却必须仔细掖着。他这么过了快三个月,已经掌握了一点技巧。从医院出来后到哪里去,曾经让他十分为难。茶馆,麻将档,本来都是好去处,但这需要成本;找朋友打发时间也不是长久之计。他一般到东湖公园去。那里很大,也有幽静处,怎么都容得下一个杀时间的人。他在那里也不是纯粹发呆,他经常要看看手机。他接活儿或者找一份稳定工作,都离不开网络。
公园是免费的,公交车很便宜。这很好。他拎着公文包,如果忽略手臂上抽血留下的一点疼痛,连他自己都要认为他还是个忙碌的白领。刚进公园,他皮包里“嘀嘟”了一下。他停下来,查看手机。
来活儿了。他本以为是他发的求职信息有了回复,不是,是一单新活儿。这也不错啊。这是个顺利的上午,原本他还因为刚才抽血没能和腹部B超一起做而略感遗憾,这新生意不就又来了吗?这人的项目更简单:代检色盲。这比所有项目都要简单。几块色卡,幼儿园的孩子都能看出是什么图案,可如果你色盲,你就只能乱说,他曾亲眼看见有人把一个美女看成了一只鸡。他只要去瞅两眼,几百块就到手。可是问了地点,他拒绝了。手机里的人很急切,问为什么不干,钱还可以再商量。王弘毅说不是钱的问题,是安全问题。对方说这个你不用担心,车管所他找过人了,不会太顶真。为了说服他,对方还在屏幕上幽默了一句:“又不是枪毙,不会那样验明正身的!”王弘毅说:“不是这个安全问题。你红绿不分,开车就是杀人。”对方好半天没回话,然后传来一句语音。王弘毅听了一半就按掉了。那边在开骂。王弘毅迟疑一下,把这人黑掉了。他自己女儿上学,最担心的就是交通安全。无论多忙,只要他答应当天接孩子,从来都没有失职过。此人换过驾照就会窜上街,那就是个无差别杀手。
他不肯去看色卡,只能在公园看风景了。他看风景,却不愿意风景里的人看他,最好没有任何人看见他才好。年纪轻轻的,大白天的在公园里晃荡,怎么看都扎眼。但他别无他法,只能在外面盘桓到下班时间。公园很大,山清水秀,最佳处是临水的长堤。长堤上人来人往,他只把后脑勺露给他们;前面是浩淼的湖水,只有鱼偶尔会探个头,但除非他还能从包里掏出面包屑,它们决不会对他产生丝毫兴趣。他找个长椅坐下来,突然就想起了医院里的鸽子。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但鸽子和鱼都活得挺好,蛮自在。他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其实代检色盲他是做过的。此前有个人要入职,竞争激烈,他就代做了。那工作跟辨色力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但他担心被有背景的人找理由挤掉,他的一脸惶恐让王弘毅觉得自己应该挺身而出,很有点仗义执言主持公道的感觉。要说他接活儿还有什么明确的标准或者原则,也真说不上。他凭感觉。他需要钱,可也不愿意太憋屈自己。除了这种零碎的,他做得比较多的是保险体检。来找他的有买保险的,也有卖保险的业务员,他们要拿提成。他肯去做倒不是因为他以前在医药公司也靠提成吃饭,而是他觉得保险公司赚钱太容易了,也太多,董事长竟拿几千万年薪,不帮他漏掉一点简直不公平。这一块是他的业务大头,做起来既安全还又理直气壮。他以前在医药公司,钱虽然不算少,但压力极大,压力不大他也不至于丢工作。找个工作是真不容易啊,就是他现在这份“工作”,也不是那么容易干的。有的业务他没法干。有个男的把女人肚子搞大了,人家扯住他不依不饶要结婚,他想找个不育的人代自己体检,以此洗脱,这事他就干不了。少精、弱精、畸精,诸如此类,跟他完全不沾边。即使他不在乎缺德不缺德,这个单子他也接不下来。他的身体实在是太好了。
风和日丽,春风送暖。突然就想起了老婆。老婆漂亮,也是从小镇考大学出来的,很干练,工作上从来不要他操心,也顾家。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在家庭上他运气不错。虽然目前工作有点问题,但他相信一定能熬过去。倒是女儿没少让他操心。女儿娇气,小可爱,也有点小任性。不过,不为女儿操心,这家不缺了点味道么?他和老婆有时想亲热,可女儿就是不睡,他们三番五次地过去又哄又骗,最后还要悄悄地去侦察确认,想到这里他扑哧笑了。他看看周围,没有人注意他,可他自己的身体却有了反应。这有点尴尬。他站起来,举起双手抻了抻身子,笑骂自己没出息,目前这状况还有心思想这个。不过也不能怪,天气太好,暖洋洋的的,还真是饱暖思淫欲了。这时忽然觉得,肚子有点饿了。
老婆暂时抱不到,可饭总得吃。快到午饭时间了。他起身上了湖堤往公园外走。公园大门是一座古城门,城门内是一片巨大的草坪。很多退休的老人聚集到这里,放风筝,抖空竹。天上的风筝很安静,你都不知道线在谁手里。空竹唿哨着围绕着那老头上下左右翻飞。这地方人最多,人多眼杂,他本不愿意在这里多停留,不知怎么的,竟站住了。那老头玩得兴起,冲他做个鬼脸,手臂一挥,长长的竿子一带,空竹忽然飞过来,绕着他响了一个圈。他缩了一下脖子,咧咧嘴表示他不计较,心里却突然焦躁起来。风筝是未来的工作,在天上,你找不到线;空竹倒是好玩,可即使你玩得转,你也得等到退休啊。他还远不到退休年龄,况且现在连工作都没有哪谈得上退休?他快步走开了。
公园周围有很多小饭馆,填饱肚子没有问题。
小饭馆里也有好饭食。价格低,味道也不错。他一会儿就吃光了。正犹豫着是不是还回公园去,手机响了。
是个陌生的号码,招聘的。他很需要这样的信息,可这个电话没多大意思。对方是保险公司的,招聘业务员,说白了就是招跑保险的。他一时转不过神来。那些跑保险的多次介绍人过来找他代检,身份一翻他自己也要这么干么?他觉得有点滑稽。做保险的都在名片上印着“业务经理”的头衔,可他以前是“区域经理”,那是正式任命的。他目前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这么搞下去,那真是一路向下了。
事实上他原本也还犹豫,但他的手机很快就从网上接到了一笔新生意:抽血加腹部B超。比早晨的项目大,同样要空腹。那人看来不差钱,很大方,在价格上一点没费口舌。约好了时间和医院,王弘毅很高兴。他觉得至少目前他还可以这么做下去。
下午总归还是空着了。空落落的下午还是消磨在公园里比较稳妥。王弘毅戴上墨镜,算是小小地改变了一下容貌。城门前的停车场车来车往,人流如梭,乱哄哄的。离城门还有一箭之遥,王弘毅看见前面出了事故。一个小伙子被车碰了,倒在地上哇哇直叫,几个人正围着车主理论。那车主开始嘴还挺硬,一看到人家红肿的脚踝也有点慌了。他是错过了一个车位,又倒回来,责任显然在他。他嚷嚷着说要报警,又说要找人,但手机拿在手上就是不拨号。王弘毅探头朝倒在地上的那人瞅了瞅,那人原本半躺着抱着腿,被他这一瞅索性挺在地上哭起来。王弘毅对那车主说:“你还是私了吧。商量商量赔点钱了事。” 车主说:“你跟他们是一拨的!”王弘毅笑道:“我跟他们一拨?你什么眼神啊?嘁!”他扶扶墨镜摆摆手走开了,“我为你好,不听拉倒。”
那躺在地上的人他见过,他们是碰瓷的。前不久他开车,在一条狭窄的马路上路堵了,他见前面吵得凶就下去看了看。就是这个人,倒在地上抱着肿脚,连叫的声音和表情都一样。当时他并不知道是碰瓷,今天再看见,不是碰瓷是什么?他们转移战场了。那只伤脚是真肿,十有八九还真的骨折,不怕跟人去拍片。保持到现在都不去治,真是很坚韧。虽然不能排除是一次意外骨折启发他们走起了这条钱路,但王弘毅更相信是自伤。那几个帮腔的狠角色把这伙计弄伤了赚钱,谁叫他的眼泪来得那么顺溜呢?这伙计肯定是从了,很可怜,也很没出息。
湖边的长椅垂柳掩映。他点着手机,心里总觉得郁闷。今天是10号,发工资的日子。只简单的点几下屏幕,他就把“工资”转到了老婆的卡上。他卡上的钱目前还够。钱转出去他突然觉得坐不住,站起来走几步,索性在草皮上躺下了,皮包挡在他脸上。他只多了个皮包,否则这姿势跟那碰瓷的很像。那鸟车主说他跟他们一伙,也算是一种眼力。转念一想,真要去做保险,他倒可以自己直接代人体检,省去中间环节,拉保险和体检就一条龙了。他坐起身,想回个电话过去,想想又作罢了。这么快就反悔,有点说不过去。他卡上以前有点小私房,再加上最近接的活儿,尽够再付两个月的。且再看看吧。
太阳西沉,湖水更亮了,金光耀眼。该回家了。女儿的放学时间不确定,如果开车他会去那里弯一下,碰上放学就接。女儿有时会故意捣蛋,明明看见家里的车却由着他按喇叭故意不理。这丫头,撒娇哩。想到女儿,他的脸上漾出了笑意,不过他今天没开车,接不了女儿。
家里的气氛今天有些特别。他是第一个回来的,时间不长,老婆和女儿差不多前后脚也到了家。女儿板着个脸不高兴,嘟嘟哝哝的,大概是抱怨又没人去接她。老婆一点也不计较,她关心一下丈夫,摸摸女儿的头,还亲一口,转身出去,不一会儿就卖回了不少菜,很丰富,做好了摆在桌上更显得丰盛。她不要丈夫帮手,喜滋滋地忙得很麻利。长发微摇,脚步轻盈,碗碟清脆。这是个喜上眉梢的老婆,是沉静稳重的老婆溢出了喜悦。王弘毅知情识趣,开了红酒,女儿喝果汁。三人碰一下杯,他终于忍不住,叫老婆别卖关子了。老婆举举杯子一笑,说没什么。女儿撇了撇嘴。王弘毅说:“你妈妈今天有好事了。我们猜猜,是什么好事。”他有心凑趣,拿来纸和笔,说我们写出来对。女儿又撇嘴,还是写了,写完一推,跟王弘毅的纸并在一起。女儿写的是“升官发财”,还打了三个惊叹号,他写的是“提拔”。老婆抿嘴一笑,说真的没什么的,就是工作有了点变动。王弘毅夸张地“耶”一下,要跟女儿击掌,女儿说“俗!”埋头扒饭。他抬起老婆的手,与她对拍一下。女儿嗤嗤冷笑两声,大咧咧地把他的酒杯拿过去,抬头就是一大口;酒杯也不还他,伸手把自己的果汁推了过来。她妈妈要制止,她举杯说“庆祝,庆祝哩!”又是一小口。她没准还等着爸爸也来制止,可王弘毅见杯子里酒已不多,笑笑就随她去了。他本就不该喝酒的,他没有忘记明天还要体检。
女儿并没有把酒全喝掉,饭也还剩一点,她把碗一推,到自己房间去了。王弘毅帮着收拾桌子,问明了老婆具体的情况。简而言之,还在原来处室,升了副处。这真不容易啊。此前肯定好一番竞争,还有程序,但老婆基本没说过。他一直都蛮省心的,但这会儿心里也有点泛酸。这不该当。老婆的好事当然是全家的好事。他笑着对老婆说:“以后你就不要老陪领导啦,嘿嘿,你就是领导了啰。”老婆酡红着脸说:“去!不就是个副处吗,还是个干事的。”王弘毅忽然有点后悔,他如果早一点知道这个喜讯,就应该多汇出一点“工资”,就说自己上月业绩特别好。那就是个双喜临门了。只不过这个“囍”字,其实被风雨打掉了半边。
这个家是温馨的。而且安宁。他和老婆正说笑,那边女儿房间却不安宁了,乒乒乓乓动静不小。过去一看,女儿躺在床上,脸上捂着一张纸——这样子倒和他下午躺在草皮上的姿势很类似,只不过她脸上捂的是试卷。卷子上的分数让两口子大惊失色,才89分!这真是不得了了。数学是女儿的强项啊,出大事啦!夫妻俩一左一右,强作镇定,温言有加,循循善诱。沉默,然后又滔滔不绝,无非是批评和自我批评,难免要检讨做父母的各种失职。女儿继续躺着,没有了试卷挡脸,她只好紧闭眼睛。终于还是老婆细心,她发现女儿在偷笑。眼不笑,嘴在笑。一咧一咧的。她捅捅丈夫,围着女儿观察片刻,一声娇叱:“好了!我全知道啦!”她抖抖试卷,女儿扑哧笑出来了。
原来是虚惊。女儿考的是99分。她改成了89。若非老婆明察秋毫,那只能等女儿憋不住自己揭晓。她揭晓的同时肯定还有一句话:“你们都不和我玩!”这句话她终究没憋住还是说出来了。王弘毅佩服老婆,躺到床上,简直有点敬畏。躺在边上的是副处长。他们原本规划好,她做公务员,他从商,最佳家庭搭配。现在躺在副处长身边的是一个早晨刚抽过血的人。这抽过血的男人有心亲热一下,却不行了。好在老婆很体贴,也不硬要。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天天亲热?老婆以前累了说不要,就这么说过。没有这样的懂事老婆,他撑不住;为了这样的老婆,还有女儿,他必须要撑住,并早日结束目前的状况。
第二天早晨检查很顺利,倒是他自己曾有点纠结。如果不是仅仅定金就达到了一千块,他很可能会中途违约。找他的人是个胖子,说话举止显然是个领导,眉眼间跟他以前的上司还有几份神似。这貌似以前的圈子正朝他窥探,王弘毅有点不自在。抽完血把B超单送去排队,因为人多,王弘毅就先到医院外面等着。那人远远地跟了过来,点上根烟和王弘毅拉呱。王弘毅十分好奇他这个身份为什么要找人来帮着代检,藏着掖着的咋回事?别忘了,王弘毅可是做过销售的,口才超好,几句话一套就全问出来了。原来这胖子的单位第二天就年度体检,他想弄个一切良好。他提前一天来做检查,明天滑掉这几个项目,所有单子最后也都是全的。他伸手拍拍王弘毅的肩膀说:“兄弟你放心,体检科我打过招呼了,没事。”嘁!他王弘毅干嘛不放心?他不管这个。说话间胖子接了一个电话,他扬着头,左手一指一戳的,声调虽不高,但那派头就仿佛前面正有个下属在接受指示。这个电话把他弄得感觉良好,他对王弘毅说,上面吃饱了没事干,搞什么重新聘任,个个都争着朝上拱,脚往下踹。“兄弟,我别的软档那是没有,就一个,脂肪肝,还有酒精肝。这不就找你了么。”原来他有两个肝,脂肪肝和酒精肝。两个肝的人来找一个肝的冒充了。他鼻子上也全是脂肪。王弘毅突然感到厌恶。他以前的上司,那个酒糟鼻子让他离职时说的是“你先休息一阵子,好吧。”于是他就休息了。王弘毅对胖子说:“其实,你也可以先休息一阵子,养好身体再说嘛。”胖子大惊失色:“那可不行!”王弘毅朝他的油鼻子笑笑,说去看看B超排到没有,就匆匆去了。即使这胖子不与他的前上司眉眼神似,王弘毅认为他也不配当领导。他有心不辞而别去吃早饭,又觉得白拿人家定金有一点过分,如果不是胖子紧接着打电话过来催,眼一眨竟找到了他,还拽着他说要加钱,他肯定已经走掉了。
他有点窝心,触碰了自己也说不清的底线,憋屈。不过这天他业务不错,难得的兴旺。看来有病的人还真不少,这满大街的人,不少人面带喜色,走起路来还雄赳赳的,其实没准他就有病,他知道了不说或者暂时不知道罢了。即使健康如他王弘毅,左右脚不也各一个鸡眼么?下午他又接到一单,验尿。这也是个简单快捷的。说起来他的第一单生意正是从验尿开始。几十年的老烟枪个个都记得第一根烟是怎么抽上的,谁给的,他虽不知道第一次请他代检的是什么人,当时的情景却历历在目。他那时刚离职,依着惯性到医院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凭着老关系继续小做一点,哪怕只卖几把止血钳。当然是失望。没想到他去上厕所,倒无意间看见了别人的阴私。一个男人捏着个瓶子走了进来,他不去接自己的小便,迟疑了一下,却拧开水池上的水龙头,接了一点自来水。王弘毅一愣,突然明白了,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那男人吓了一跳,手里的瓶子差点掉到地上。那人看起来忠厚老实,尴尬得不行。王弘毅从拐角那边的便池过来说:“你这样可不行,”他好心提醒道,“自来水一眼就能看出来的。茶水还差不多。”
那男人僵在那里。陪着笑问:“你不是来看泌尿科的吧?”王弘毅说不是,问他什么意思。那人说:“帮个忙,借你点尿。”他手从裆下往外一扯道,“就一点点。我付费。”
这就是第一次。门道就是这么被发现的,可见天无绝人之路,可惜这路不是康庄大道,是虚线,有一搭没一搭的。今天这老兄的处境比第一次的那男人要困难得多了,因为他老婆要陪他或者说是押着他一起来。不过这老兄胆大心细,他们约好,在某个时间段,王弘毅在厕所里等着。天幸还有厕所这么个女人永远不能跟进来的地方,也幸亏这老兄安排周密,王弘毅只闻了十几分钟臭气他们就顺利交割了。王弘毅先出去,他看见一个女人正守在外面,眉眼憔悴,看上去是个本分女人。她也真是不容易。他当然装作陌路人,只忍不住朝她两腿间瞅了一眼。
事儿完了,等会儿出结果那小子自己会去拿。王弘毅找个水池仔仔细细地洗了手,突然对刚拿的钱也不放心起来。他应该马上把钱存掉。可即使钱存到卡上了,他或许还会觉得卡也不干净。那小子不是个好东西。他老婆真是蛮可怜。他突然发觉今天这活儿有一个明确的被欺骗的人,而且刚才还和他面对面。这前所未有,是第一次。如果不是现在这么个境况,这事他不会干的。
医院边上就有家银行。他找个柜员机,钱却被吐出一张。再试,还是吐。语音提醒这是假币。他知道糟了,不知是谁给了张假钱。这真他妈过分啦!是谁?那个领导?刚才借尿的?也有可能是昨天那个验血的。他捏着这张钱,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他慢慢走上马路。突然想,如果把这钱假装掉在地上,会发生什么情况呢?正瞎想着等着过马路,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在争吵。是一男一女。他不多管闲事,只下意识地回了一下头。这一回头不要紧,那男的直冲过来一把抓住了他:“鸟人!你别跑!”王弘毅也认出来了,就是刚才找他借尿的人。王弘毅懵了。他不知道这算是哪一出。那女的站在一边,一副不明所以、难以置信的样子。王弘毅有点醒了,但他张口结舌说不出话。那小子揪着王弘毅的衣领,手里抖着一张纸说:“妈个逼,你他妈的有病!我算是被你害惨了!”他扭头看看他老婆,抬手对王弘毅就是一拳。王弘毅退后几步,差点跌倒。那男人又逼过来,把检验单往他脸上一摔,喊道:“钱拿来!”王弘毅怔一下,随手把那张假币朝他扔过去。人群迅速围上来了。王弘毅见势头不好,闪身冲出重围,跑了。
他毕竟身体好,一般人哪能追得上。他一路狂奔,跑到安全地带,躲到一个小巷子里大喘粗气。我的尿有问题?有性病?这难道是真的? !
眼眶被打肿了,有点睁不开。变形的视野里出现了刚才那个老婆。她一言不发,冷眼旁观。突然又浮现出自己的老婆。身姿窈窕,贤淑的老婆,忙碌上进的老婆。他以前也许是忽略了什么。刚才跑得急切,那张单子掉在地上没有拿。到底是什么病?
他摸出包里的手机,正想着是不是给老婆打个电话,她电话却打过来了。他拿着手机,突然觉得不知道怎么跟她说。下意识地接通,老婆急切地说:“丹丹逃学了!学校刚才来电话,说她最后一节课没上。”王弘毅脑子嗡了一下,眼睛在疼,心脏突突的。小学生不让带手机,他现在想联系女儿也没办法。他让老婆别急,先回家等着,自己马上去学校。老婆说她现在就在学校,要他立即回家。老婆说:“还有两个男生也不见了,他们肯定是在一起。”她已经带了哭音,“她小小的人,胆子怎么这么大啊!”
王弘毅挪动脚步,到路边招车。他的样子有点狼狈,衣领被撕大了,眼眶也肿着。他伸手到上衣口袋找墨镜,没找着。肯定是刚才撕扯中掉了。墨镜几百块,正好跟他收的代检费相抵。这时候他还想到算账,连他自己都觉得惊奇。
他上了车,脑子出奇的镇定。前面的后视镜里,司机木然地瞟着他。他自嘲地笑笑,没说话。坐垫很干净,洁白如新,只有一根微黄的毛发,应该是某个女人落下的。他突然觉得自己的下体有点不舒服,比眼眶的疼还挠人,持续,不可忽略。他动动屁股,往边上靠靠,睁大眼睛看着窗外。路上有不少放了学的孩子,撒了脚丫在互相追逐。虽然没有看见女儿,但他相信女儿马上就会回家,就像他最近“下班”这样,顶多比正常放学晚一点点而已。她也肯定不会主动说她逃了课。
但愿如此。一定如此。他本来一回家就要质问老婆,找她算账。他要问她,他为什么会查出脏病,这是怎么回事?不管为了自证清白,还是为了实施反击,她去医院检查几乎都不可避免。可马上就要到家了,他决定今天不提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