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娘
又是一个寒冷的冬天。清晨的雾像一张白纱,把那座沱江大桥和两边的高楼大厦蒙了起来,灰蒙蒙的像一副美丽的图画。
河岸边的地面上起了一层白色的霜,在岸边的桥墩下面,一个用捡来的废塑料布和木棍搭起来的棚子,就靠在那个桥墩的石头旁边。
棚子里和棚子外面的地上都堆满了各种废品。一个老女人就坐在冰冷的地上,把那些废纸壳一张一张地捡起来,放进她身边那个大背篼里。
雾太大,看不清她的脸。只看见她那个弯曲的身影,像皮影画似的在纱帘里扭动。那满头的白发,像她地上的霜一样的白,还闪闪地发着光。
一阵音乐声在外面响起,她晓得那是早起的居民们在做晨练。她就一边往背篼里捡废品,一边唱起一首老掉牙的民歌。“人家的妹子吔,做了嫁娘。我家的幺妹吔!独守空房。哎哟吔......”
背篼里已经装满了,还堆了尖。她就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嘴上哼着民歌,很别扭的扭了几下身子,然后转身走进棚子里。那里面有一张捡来的破床,床上铺着同样是捡来的破被子,这里就是她的家。
破床边是一张烂茶几,茶几上放着一只碗,碗里有一块她昨晚吃剩下的馒头。她就拿起那个馒头坐在床边,撕一点馒头喂进嘴里,慢慢的吃起来。
馒头已经冻得像一块木头,她的牙齿已经脱光,那张干瘪的嘴巴只能靠艰难的咀嚼,然后喝一口从河里提上来的水,才把那块馒头吃完。
附近的居民们都忙着挣钱过日子,没有人晓得她叫啥名字,也不晓得她在这里住了多久,更不晓得她的家在哪里。只有几个经常看见她,似乎有些同情她的人,才亲切的叫她老娘。
一个冷馒头加半碗冷水吞下肚,老娘就觉得满足了。她刚走出棚子,又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就转身走回那张破床前,把床头上那个沾满污垢的枕头拿起来,在手里掂了掂,然后藏在破床下面的废旧塑料堆里。
老娘才放心的走出棚子,又很警惕的看了看四周,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人,“哦。太阳都出来了哟。”她喃喃的说了句,就去背那个装满了废品的背篼。
一大背篼的废品太沉重,她费力的撑了好一阵,双手按在地上,头贴着泥土,终于才站起来,还偏偏倒到的差点摔倒。
她拿起一根木棍,那木棍的一头是个小锄头,这是她用来刨垃圾里的废品,也是她的拐棍。老娘就杵着那个拐棍,一步一颠的朝城里走去。
废品收购站在城里的一条小街上,那条街叫水巷子,两边的商店还有些古老,地上的青石板已经被年岁的风雨和人们的踩踏,变得坑坑洼洼的了。
老娘那个弯曲的身子就踩踏着青石板,艰难的走到废品收购站前,然后把人和背篼都倒在了那个大称盘上。“老板。过称吧。”她站起身来说。又扯起衣袖楷了一下汗水和尘土混合的脸,喘息的扁嘴巴里冒出一股热气。
“老娘。你今天又卖这么多呀?”老板从店里出来说。她是个中年女人,手里还端着饭在吃。“哟。三十斤呀!你老人家还背得起啊!”她只瞟了瞟称杆说。
“呵呵呵。”老娘只是笑。她心里明白,这一大背篼废品,至少也有五六十斤,凭她现在的体力,背三十斤不会打偏偏。
女老板拿出三张一元的钞票来,塞在老娘那只伸着的手里。老娘就紧紧地捏着那三块钱,背起背篼走了。她一直都是这样,从不过问人家的缺斤短两,也从不计较人家给她多少钱,这么些年来她都不晓得,自己捡的这些废品到底值多少钱一斤。
“哟。老娘。今天你老人家这么早就卖到钱啦?快来吃根油条,喝碗豆浆暖和一下身子嘛。”卖油条的老板在摊子后面喊。老娘时常在他这里吃油条,他已经熟悉了,知道老娘爱吃豆浆泡油条。
老娘看着那些刚刚出锅的,香喷喷的油条,又捏了捏手里的钞票,只摇摇头说“吃过了。”就咽下一口口水转身走了。
难得出来的太阳驱走了寒冷的雾,老娘觉得身上暖和了许多,就到堆放垃圾的角落里,去捡别人捡剩下的废纸和塑料袋。这些年捡废品的人越来越多了,她只能捡到一些不太值钱的东西。
快中午了,老娘只捡到半背篼废品。她望着街上那些匆匆忙忙的人们,心里有些失望,就背起背篼,在街边那些垃圾桶里,寻找着能够卖钱的废品。
“老娘。今天你捡了这么多了呀!”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老娘背后响起。她从垃圾桶里抽出身子,看着面前站着个中年女人,就张开扁嘴巴笑了“呵呵。是胖妹儿哟。”
女人是个清洁工,她身上穿着一件黄马褂,一身的肥肉使得她在扫地的时候,行动有些迟缓,但她的脸长得非常好看,粉白里透着淡淡的红。那双眼睛也很是妩媚,微笑中带着满心的慈祥。
老娘认识她很久了,但不晓得她的名字,只晓得她是从乡坝头来的,负责这条街的清洁卫生。“老娘。我给你捡到一捆废纸壳,就放在那边那个垃圾桶前面,你去拿哈!”胖妹对老娘说。她经常在扫地时,把地上的那些能够卖钱的废品捡起来给老娘留着。
“又多谢你啦哈!”老娘笑嘻嘻的说。“谢啥子哟。老娘你快去背嘛,别被人家拿去了,这些年呀,能够卖钱的东西都没有人丢了。”胖妹儿说个不停,老娘却已经走到前面去了。“唉。好造孽哟!”她望着老娘那个弯曲的背影叹息说。
在一个垃圾桶旁边,有一堆别人丢弃的旧衣服。老娘看见那些衣服都是娃娃穿的,“这么好的衣服就丢了,多可惜呀!”她在心里说,就放下背篼,把衣服一件件的捡起来,用背篼里的绳子捆好,然后从新背起背篼,把那捆旧衣服抱起,慢慢的朝沱桥下面的家走去。
已经是中午过后了。老娘早就饿得肚子咕咕叫,她把背篼里的废纸废塑料捡出来,在里面找到一个塑料袋和半瓶捡到的矿泉水,然后走进了棚子。
塑料袋里有两个饭盒,里面是人家吃剩下的冷饭。老娘就把一个饭盒里的冷饭倒在另一个饭盒里,满满的一盒饭就是她的午餐了。这么多年她都是这样过的,捡到那些别人丢了的馒头或剩菜剩饭,看见是干净的就拿回去吃,这样她就可以省下一顿饭钱了。
一盒冷饭吃下肚,又喝下那半瓶矿泉水,老娘打了几个饱嗝,用衣袖楷了下扁嘴巴,然后拿起一个烂塑料盆,把捡回来的那捆衣服抱起,就朝河边走去。
棚子的前面就是那条沱江河,清澈的河水面上有两只白鹭在追逐着飞,几只小渔船在河中间撒网捕鱼,船上的渔翁在大声的吆喝着,把那些鱼老鸦赶下水里。老娘望了一阵河对岸那片新修的楼房,一边洗着那些小娃娃的衣服,一边唱起了那首民歌。
“人家的妹儿吔做了婆娘,我家的幺妹哟还在守空房。哎呦呦!......”直到把那捆旧衣服洗完,晾晒在棚子外面的竹竿上,老娘才满意的坐下来歇息。
老娘是个爱干净的人,她身上穿的衣服虽然都是捡来的,但她每天都要换下来洗干净,她不能让别人觉得自己肮脏邋遢,她心里还有一个奢望,就是如果哪天儿子来接她回去,看见她邋遢的样子而嫌弃她。
又要过年了,明天就是大年三十。天还没亮老娘就背起背篼,到那些垃圾堆里捡废品。天麻麻亮时,她就捡到了满满的一背篼,然后把废品背到那个收购站。
水巷子两边的商店都还没有开门,只有那个卖油条的老板,在扯起喉咙招呼过往的行人。老娘觉得又冷又饿,而且手脚都冻得有些僵硬了,就朝那个油条摊子前走去。
“胖哥。来一根油条一碗豆浆。”老娘坐在桌子前喊。她经常都是这样叫那个有些肥胖的男老板。在老娘的心里,那个胖妹和这个胖哥都是有孝心的人,她好多次在这里吃豆浆泡油条,胖哥都不收她的钱。
胖哥端了豆浆油条过来,满脸笑容的说“老娘。过年了,这碗豆浆和油条就算我们孝敬你老人家的哈!”老娘听了就张嘴笑“这多不好意思哟!经常来麻烦你们啊!”说完就摸出一元钱放在桌子上。
“你老就别客气了。”胖哥把那一元钱塞在老娘手里说“老娘你慢慢吃哈!”然后转身去招呼其他客人,“老娘。你今年回家过年不?”胖哥的婆娘在摊子前问。其实,他们都不晓得老娘到底有没有家。
老娘前些天就打定主意了,她今年要回家去过年,就吃着油条说“呵呵。想回去哟。”那双昏花的眼睛里露出一种忧伤和焦虑。
一碗豆浆泡油条吃下肚,老娘就觉得浑身暖和了很多。她把一元钱悄悄放在那个碗下面,就默不作声的去卖了废品,然后背起空背篼走回她那个“家”里。
那天的天空阴沉沉的,好像要落雨,空气也比前两天要冷得多,还刮起阵阵寒风。
老娘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又对着一面破镜子,把满头的白发梳理了一下,然后从那张破床下面拉出一个纸箱子,那里面装满了她捡回来的破旧衣服。她把那些洗干净的小娃娃穿的衣服,一件件地装在一个塑料包里,提着走出了棚子。
她就一手提着那包旧衣服,一手柱着那根拐棍儿,慢慢的走出了城,朝十几里外的家走去。本来有班车通到她的家门口,老娘是舍不得浪费那点车钱,就只好一步步的走路回去。
那座山叫孝子山,山下面是一条很长的沟,也叫孝子沟。据说过去的历朝历代这里都出孝子。
老娘走到孝子山坳口时,已经是吃中午饭的时候了,好些年没有回过家了,她对这里的一切都有些陌生。那年她离开这条沟时,脚下的公路还是坑坑洼洼的泥巴路,现在这条公路已经变成了干净结实的水泥路。
还有就是那些破旧的房屋,现在都修成了展新的小楼房了。老娘走进沟里时,已经认不出自家的房屋在哪里了。那三间破旧的瓦房,还有老娘曾经睡过的猪圈棚子都不见了。她就站在村口上张望了好久,才看见在一座新楼房前面,有几颗她亲自载的核桃树。
核桃树已经长了很高,茂盛的枝桠遮住了里面那座小楼房的屋顶。“恐怕都结核桃了哟。”老娘站在黑桃树下想了一下,就走去敲那个贴着春联的院门。
“春梦。是你回来了么?”一个女人在屋里问,老娘听出是儿媳的声音。春梦是她儿子的小名。老娘正要回答,门一下隙开了一个缝,一张女人的苦瓜脸出现在老娘的面前。
“我。我给孙儿拿点衣服回来,还可以穿的,都洗干净了。”老娘脸上挂着微微的笑说。那模样有些慌张,甚至还有些拘谨。
“啥子年代了,哪个还穿你这些破旧衣服呀!”那个苦瓜脸的女人怒气冲冲地说完,就“呯”地一下关了院门。
那年。也是这个女人,把老娘推出这个院门,还把老娘穿的衣服都甩在地上,也是这么凶狠的骂“滚,滚到你幺女那里去!”老娘就捡起地上的旧衣服,还有那个她陪嫁的绣花枕头,流着泪水离开了家。
或许是儿媳的骂声,也或许是那重重的关门声,老娘的身子哆嗦了一下,手上那包衣服也掉在地上。屋里传来小娃娃的声音,她听出是孙儿在说“妈。是奶奶回来啦!我去给奶奶开门哈!”老娘曾经把孙儿带到会走路,好多年她没有再见过孙儿了。她想喊孙儿的小名,却张着嘴巴喊不出来。
是屋里传来儿媳很凶恶的骂声“不是!是过路的,你没有奶奶。”老娘就听见孙儿哭了“我明明听见是奶奶回来了嘛。”“你那个丑奶奶已经死在城里啦!”又是呯的一声,大概是里面的门也关了。
屋里好久都没有声音了,只有一股浓浓的饭菜香味传进老娘的肺腑里。她呆呆地,无望的在门口站了好一阵,是一阵鞭炮声把她从麻木中惊醒,那是旁边的邻居在过节团年。
老娘就弯下身子,提起那包有些沉重的衣服,转身一步步地往回走。她走几步又回头看一眼自家那座漂亮的小楼房,看一眼那道红红的贴着新春联的院门,期盼着孙儿从门里出来,期盼着能够看一眼儿子和孙子。
直到她走拢那个有颗大黄葛树的坳口,也没有看见身后有一个人影。她觉得浑身无力,觉得又累又饿,就坐在拗口上那颗黄葛树下歇歇,那目光盯着山坳下面的村子,盯着那个有些陌生的家。
老娘心里还存着一点点奢望,就是想在那里等一等,或许儿子会经过这里,把她接回家去。她晓得儿子不在家,儿子是个大忙人,以前过年都要在年三十晚上才回家过年。
灰蒙蒙的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也许是午饭时间,路上的行人都很少,乡村里静寂得听不见任何声音,就连鸟儿也冷得躲进了窝里。老娘在坳口上默默地坐了好久,才把冻得发麻的双手在扁嘴巴上哈了哈气,就提着那包旧衣服,拄着那根拐棍,一步一颠地离开了。
老娘走回城里时,已经是傍晚了,那座沱桥上的路灯都亮了。她没有回桥下的那个破烂的家,就径直走过沱桥,向一座很高的大楼走去。
大楼里有电梯,老娘不会用,就很费力地爬上十五楼,在一个写着门牌号的外面,停下来喘了一阵气,才伸手敲了敲门。隔了好久门才打开,一个像保姆一样的女人出现在老娘面前,那双圆鼓鼓的眼睛盯着她,好像不认识似的。
“幺女。是我呐!”老娘有些激动的说,“这些衣服,我都洗干净了,给我的乖外孙穿还要得的,都像新的一样呢!”还是好多年前,老娘的幺女坐月子时,在这里照顾了女儿满月才离开,以后就一直没有踏进过这个门槛。
“哦。妈啊!我以为你在大哥家里过年了啊。”女儿很惊讶的说着,就在身上摸出一张红色的大钞票来,递给门口外面的老娘,“这钱你拿去过年吧。现在还有班车,你快去大哥那里过年哈!我还忙得很呐!”说完就转身进屋去了。
好在她的幺女没有关门,只半掩着,几个熟悉的声音传进老娘的耳里,她觉得他们好像在吃晚饭,女婿在给他的父亲敬酒,还有亲家母在亲热的给其他人说话。屋里好像不止女儿一家人,嘈杂的声音围着老娘的身子打转转。
没有人出来请老娘进去,她也不好意思迈进屋里,就站在门口尴尬的等了一阵,才把那包旧衣服放在门口,又把手上那张钞票放进那包衣服里,然后转过身子,柱着拐棍,一步步的又从楼梯走下了底楼。
老娘走出那幢楼房,就像完成了一生的使命似的,心里一下子轻松了很多,脚下的步子也迈得很快了。她又回到那个桥墩下的家,桥墩两边的路灯发出寒冷的光,棚子里有些亮,也有些凄凉。
她突然觉得浑身软绵绵的,不晓得饿也不晓得渴,连衣服和鞋子也没有脱,就倒在那张破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
直到第二天的中午过后,老娘才被一阵阵的鞭炮声惊醒过来。她不晓得自己睡了多久,听着棚子外面那些震得她耳朵发麻的鞭炮声,她才晓得今天是大年三十。“呵呵!过年啰。”她喃喃的说,那张布满几十年沧桑和皱纹的脸上,也有了些红润和笑容。
老娘站在床边,抻了抻睡得有些麻木的身子,就感觉很饿了。她看见那张破茶几上放着一个大碗,心里就激动起来,晓得又是那个胖妹给她送来的饭菜。胖妹每年过年都要给老娘端点肉和饭来,
“呵呵。这个胖妹真是好心人哟!”她心里感激的说,就去把碗揭开,碗里是回锅肉,还有蒸得很耙和的甜肉。饭菜还有些热,老娘就拿起筷子,吃了点甜肉,刨了几口饭就吞不下去了。
她把碗放下,很想喝一点热汤,目光就在四周找寻着,那些捡回来的矿泉水和饮料瓶里都没有水,她就拿起空碗,在那个烂塑料桶里,舀了半碗从河里提回来的冷水喝了几口。
碗里还有那么多饭菜,她把手里的那个空碗盖在上面,那是留着晚上吃的。老娘抹了一下嘴巴,就坐在床边,拿起破镜子把头发梳了一阵,然后换了一件半成新的衣服,又对着镜子看了看,才满意地走出棚子。
天快黑了,她面前是一片闪耀明亮的灯火,街上的行人很少,大概都在自己家里过年,鞭炮和烟花在寒冷的空气中回响。老娘望了片刻那些烟花,就背起背篼,拿起一把扫帚,慢慢地朝前面的滨江花园走去。
霓虹灯和闪耀在空中的烟花,映照着沱江河两岸。城里的居民在岸边的花园里,尽情地跳着健身舞,享受着除夕之夜的欢乐。跳健身舞和交谊舞的,都是些和老娘年纪差不多的人,他们在花园的空地上围成团团,在动听的音乐声中扭动着身姿。
老娘在胖妹负责清洁卫生的路段停了下来,这里的空地上也有很多人在跳舞,她站在旁边观看着,那整齐的舞姿和激情的音乐,使她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的生活,脸上就露出了薇薇的笑。
她把手上的扫帚放在一个垃圾桶前,看见地上有好多燃放过的烟花筒和鞭炮壳,这些是可以卖钱的,就一点点的捡起来放进背篼里。
城里是静止放烟花的,到这里来玩耍和燃放烟花的人越来越多了,花园里就成了最热闹的场所。老娘那个卷缩的身姿,就只好夹杂在人群里,去捡地上的废烟花筒。好几次她都被别人撞倒,还遭来几声骂,她没有在意,爬起来继续捡那些废品。
除夕之夜新旧交替的时刻就快到来,“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驱散着寒冷的夜,礼花在空中开出一团团五彩缤纷的花朵。老娘就和那些城市居民一起,坐下来仰望着天空,享受着节日的热闹气氛。
老娘的脸上带着平静的微笑,坐在那个垃圾桶前面的花台上,旁边是她那个已经装满了废纸壳的背篼,还有一把她准备扫地的扫帚。突然,她觉得头晕目眩起来,眼前的人群和天空的礼花都在旋转,鞭炮的响声也变得越来越小,最后连一点声音也听不见了。
她的头无力地垂在胸口上,身子卷缩在那个垃圾桶前面,或许是太饿,也或许是太累,她就在那个欢乐的时刻晕过去了。
坐在老娘旁边的人们都没有注意到她的反常。似乎她只是一团灯光投射在那里的影子,一直到天空飘起了细细的雨丝,礼花和鞭炮声都消失,花园里的人们都走光了,老娘才慢慢地苏醒过来。
她睁开眼睛望着四周,眼前的一切都还有些模糊,花园里变得冷冷清清的,喧闹了大半夜的城市,一下子变得死气沉沉的了。只有树上的彩灯在闪耀,路灯投下的光,把那些树木变成了一团团的黑影子。
“哦。咋个就睡着了哟!”老娘喃喃的说,就想站起来,但全身软得像骨头都散了架,她站了几次都又倒下了。
她只好眯着眼睛,把头靠在垃圾桶上歇息,心里却牵挂着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做完,就是把地上那些垃圾清扫干净。这是老娘的习惯了,每年过年她都要把胖妹负责的这片花园清扫干净。她平时有空时,也经常帮胖妹打扫这里的卫生。“我不能白吃人家的东西呀!”老娘心里总是这样想。
老娘想着,就又睁开眼睛,双手把那根拐棍柱在地上,拼着全身力气才站了起来。她张着嘴巴直喘气,冷冰冰的空气就灌进了她的肺腑里,头脑里才清醒了许多,眼前的景物也不是那么模糊了。
她就丢下那个拐棍,拿起扫帚开始扫满地的鞭炮纸壳。细雨越落越大,还夹着片片雪花。路灯的光照在老娘那张灰色的脸上,雨水淋着她的脸和头上的白发,那个弯曲的身子就在寒冷的灯光下慢慢飘动。
胖妹负责清扫的这段花园,足足有二三百米长。老娘就从那个垃圾桶那里,一点点地扫过去。她把那些垃圾扫成一堆,然后装在一根塑料口袋里,再倒进旁边的垃圾桶里。还有些能够卖钱的,就捆成一捆捆的放在一边的花台上,等扫完地后再背回去。
“哦。大年初一啰!收废品的要初八才开门哟。这几天得好好睡一觉啦!”她边扫着地边想。
已经是深夜了,远处的公鸡都叫了三遍,夜空中的雨水变成了大片大片的雪花,还吹起了一阵阵的寒风。地上的垃圾终于扫完了,老娘却还不放心,又提着口袋,从头到尾地把那些没有扫尽的烟头和纸片都捡光了,才坐下来歇口气。
老娘望着眼前那片干干净净的地面,就像做完了一生中最后一件事情似的,心里感觉格外的愉悦。她只休息了片刻,就极其费力背起沉重的背篼,撑着劳累又疲倦的身子,顶着漫天的雪花,慢慢的朝沱江大桥下面的家走去。
她本想趁天还没亮之前,再回来背那些放在花台上的废纸壳,但这片花园里没有再出现过老娘的身影,就像那些渐渐消失的灯影,还有飘落在地上就消失了的雪花一样。老娘那个蜷缩的身影,那布满沧桑的脸容,就在那个滨江花园,那些街道和那座城市里,永远地消失了。
中午过后,那个叫胖妹的清洁工端了一碗汤圆来到桥墩下面,她每年的这一天都要给老娘端碗汤圆来,这天她还特意加了个荷包蛋,她晓得老娘喜欢吃耙和的汤圆。
老娘背回来的那个背篼就放在棚子外面,胖妹就走进里面,看见老娘躺在床上,身上没有盖被子,脚上的鞋也没有脱,两只手却紧紧地抱着那个绣花枕头。
“老娘。我给你端了汤圆来,还是热的那。你起来吃了再睡嘛。”胖妹悄声的说,她生怕声音大了,会惊着老娘。
老娘像没有听见,身子一动不动。“哦。熬了一夜,恐怕是太累了啊!”胖妹心里很激动的想。她晓得老娘帮自己扫了一夜的地,就想等老娘再睡一阵。她见自己昨天给老娘端的饭菜还剩下大半碗,心里就开始焦虑起来。“老娘是不是病了呀。”
她想了想就走到床边,伸手去摸老娘那张已经变得扭曲了脸,哪里还有一点气息。“哎呀!老娘你咋个啦?”她惊呼的问。
老娘仍然静静地躺在床上,她的脸和双手冷冰冰的,身子已经变得僵硬了。“老娘啊!你咋个就这么悄悄地走了呀!”胖妹哽咽地喊。
她默默地站了一阵,才想起应该报警,就拿出身上的手机,拨通了当地派出所的电话。
胖妹此事的心情很复杂,她不晓得老娘到底还有没有亲人,想着她的后事该如何解决?“老娘啊!你如果真的莫得亲人,胖妹我就给你老人家送终吧!”她眼泪汪汪的说着,就把老娘身上的衣服理整齐,又用手指梳理了一下老娘头上的白发,然后去拉老娘那双抱着枕头的双手,却怎么也拉不开。
她只好给老娘的遗体盖好被子,又用一块破布巾把老娘的脸遮住,才哀叹着走出棚子。她没有离开,在棚子外面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等着派出所的人来处理。
等待了好久,一辆警车才开到桥墩下面。几个穿着制服的民警从车里下来,胖妹认识那个所长,就说“刘所长。老娘走了,走的好凄凉哟!一个亲人也莫得啊!”
年轻所长皱了一下眉头问“不是你老娘么?”“哈!是我老娘还麻烦你们那!她是个捡破烂的老人,在这里住了好久啦!刚才我给她端汤圆,就发现老娘已经过世啰!唉。真是造孽呀!”胖妹哆嗦的在说,那个刘所长和一个民警已经进棚子里去了。
他们揭开那床破被子,就看见老娘的双手还紧紧地抱着那个绣花枕头。胖妹站在旁边,眼睛噙着泪水还在讲着老娘的故事。
那个刘所长在老娘头部的被单下面,发现了一张老娘的身份证,就看着身份证上面的地址说“是孝子沟村的人哦。我们这就去跟她村里联系。”说完就朝那辆警车走去。“哦。对了。这位大姐你就好事做到底,在这里等她村里的人来收尸吧!”所长在车上对胖妹说。
胖妹只点了点头,望着警车开走了,桥墩下面还围着一些人,他们都远远地不敢近前,怕沾了晦气。胖妹想了想就对他们说,“哪个愿意过来帮帮忙,把老娘的遗体安放一下。”
有几个人站着没有动,其他一些人都转身走了。有个女人问胖妹“你挂红么?大年初一的干这种倒霉事,要倒霉一年呀!”胖妹心里犹豫着,挂红就是要给人家红包,而且要几百元呀!如果老娘是个五保户,自己就得垫这笔钱呢。何况她跟老娘非亲非故呀!
“给不给嘛?不给我们就走了哈!”那个女人又问。“给!一人一个全年红包。”胖妹说。就走过来三个人。他们在棚子外面找了块烂门板,胖妹就去把老娘那床破被子拿出来铺在门板上,然后才进去把老娘的遗体抬出来,安放在上面。
人死后是不能放在床上的,据说灵魂不能离开身体。那几个人看见老娘身上的衣服有些旧,脚上的鞋子是湿的,还沾满了泥土,那是昨晚被雨水弄脏的。“应该给她老人家换一身寿衣呀!”帮忙的几个人都这么说。
胖妹就到棚子里,在一个纸箱子里找了件新一点的衣服和一双鞋子出来,她跪在老娘面前,去拉着她的手说“老娘。你把手松开吧。我给你穿上这身干净衣服,你就安心的上路哈!”
但老娘的双手仍然紧紧地把绣花枕头抱在胸前,任胖妹怎样喊,怎样拉,那双手就是不松开。“唉。这个枕头拿不开,就没法给你换衣服了啊!”胖妹哽咽的说。“只好算了吧!”那个帮忙的女人说“把脚上的鞋子换下来,再给她洗一下脸,梳一下头。好让老人家干干净净的上路呀!”
胖妹就给老娘换下脚上的鞋子,又给老娘洗了洗脸上的尘土,梳了一下她头上的白发,然后用破床上的旧被单,给老娘盖上身子。做完这些,胖妹和那三个人才默默地叹息了一声。“唉!莫得事了我们就走吧!”帮忙的女人说。
“我,给大家挂个红吧!”胖妹站起身说“只是这里没有红纸,就只好,”她的话没说完,那些人就说“算了。大家都是帮忙的,我们还好意思要红包么?唉!就当今天积了点德吧!”刚才他们都晓得了,胖妹不是老娘的亲人,也是个帮忙的陌生人。
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了,桥墩下面就变得冷冷清清的,只有大桥两边的花园里,还有些人在那里放鞭炮玩耍。胖妹一个人守着老娘的遗体,直到天空渐渐地暗淡下来,四周的路灯都亮了,一辆面包车才开到了桥墩旁边。
从车里下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那个富态的模样和他手上提着的皮包,使胖妹猜测到了他的身份。面包车里还有个苦瓜脸的女人,那个女人没有下车,手上抱着只宠物狗,那只狗狗趴在车窗上,“汪汪”的朝棚子这边叫。
胖妹注视着那个富态的男人,见他走到老娘的遗体前,弯下身子去揭开布单,望着老娘那张温和平静的脸,肥胖的脸上就现出了一点点忧伤。“老娘。是什么时候走的?”他问旁边的胖妹。
“她,昨晚还是好好的嘛。中午我给老娘端来一碗汤圆,才发现的,唉!”胖妹心情沉重的说。同时也猜测到面前这个男人,可能就是老娘的儿子或亲人了。
胖妹心里的泪水也直往眼睛里涌,同时也松了口气。“原来老娘是有家有儿女的呀!”她也伤心的跪在老娘头边,望着老娘的脸喊“老娘!你儿子来接您回家了啊!”
老娘似乎听见了胖妹的声音,那双抱着枕头的手就一下子松开了,两只紧闭的眼角上,还流出了血红的泪水。更加惊奇的是,在老娘松开的那个枕头里,掉落下来一些零碎的钞票。胖妹和老娘的儿子看着那些钞票,都惊奇地呆怔了一下,就一起把那个绣花枕头提起来倒,一堆大大小小的钞票就立即散落在地上。
“老娘啊!儿子对不住您呀!”那个一直望着老娘默默不语的男人,就扑通一下子跪在老娘的遗体面前哭嚎着,还悲痛欲绝地用双手捶着自己的头。
胖妹心里明白,这些都是老娘捡破烂卖回来的钱,是老娘十几年来省吃俭用,积存给她儿孙们的财产啊!她的心就随着老娘的遗体,被她儿子带来的人抬进那辆面包车里,一点点地破碎了。
“唉!现在的人啊!为啥就那么糊涂和愚蠢呀!这世上的女人千千万,可世上的老娘就只有一个啊!别失去了才晓得后悔和珍惜呀!”胖妹泪眼模糊地望着渐渐远去的面包车,心里感叹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