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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丝绒
来源:中篇小说选刊微信公众号 | 海飞  2017年07月11日08:48

在唐丽的记忆中,那是一幢四层小楼,墙上爬满了英姿勃发的爬山虎。在这密密匝匝被绿意包围着的铅灰色小楼里,有长长的走廊。高大宽敞的屋子,铺着杉木地板。排枪一般的光线从洞孔里直射下来,斑驳迷离地落在油漆剥落的地板上。唐丽无数次地抱着自己的长腿,坐在排练厅的地板上蜷着身子想一个问题,那就是在巨大的苏式建筑面前,自己真小,像一张随时能被风吹起的棒冰纸。

零星的爆竹声从遥远的浦阳江对岸传来,受潮的声音缥缈而无力。1982年冬天的某个漫长的午后,就被唐丽在排练厅的地板上坐掉了。她觉得屁股有些酸,站起身来在宽大的墙镜上看穿着舞蹈服的自己。身体的线条柔和玲珑,如果用一种动物形容,可能不是温婉的鹿,而是迅捷的小豹。丝丝缕缕的手风琴声响了起来,是《喀秋莎》。唐丽突然觉得在这个腊月的日子里,有哭的欲望。她呵着嘴对镜面吹热气,然后用手指头迅捷地划过玻璃,在那堆热气上写下了三个字:我爱你!

在唐丽的记忆里,那个腊月的暨阳县文化馆小楼几乎就是一幢空楼。《喀秋莎》的音乐是一种牵引,唐丽开始顺着这种牵引飞奔,像光线一样蹿向三楼。她气喘吁吁地撞开了音乐室的门,老康正在拉手风琴,他没有看她,神情专注,仿佛是一位苏联雪地上赶着牛车的老人。她不停地喘息着,音乐声终于渐渐静了下来,好久以后,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老康说,你怎么了?

唐丽把门合上了。他们已经一起度过了秋天,又度过冬天。以前老康办公室的门总是开着,一些男男女女的学生来跟他学乐器。现在唐丽一言不发,她把门合上后迅速冲向了高大的像幕布一样垂挂着的金丝绒窗帘,一把拉拢了。屋子里陷入了黑暗,唐丽把老康逼到了屋角。她的嘴慢慢凑过去时,看到了老康的嘴干燥,甚至有一条开裂的纹线,露出浅红的皮肉。

她一下子噙住了老康的唇,老康变得慌乱起来。他胸前还孕妇一样挂着那只上海产的百乐牌手风琴。手风琴黑白分明像斑马一般的身体,被老康胡乱地解下,放在了地上。

他们滚在了一起。滚到窗下的木地板上,衣服像飞不高的纸鸢飞起来又迅速地落在木地板上。在过程中,唐丽的手胡乱地撕扯着,她把整幅的金丝绒窗帘给拉了下来。阳光又涌了进来,金丝绒盖在他们的身上,这让唐丽差点笑出声来。她感到了温暖,她认为金丝绒真是一种不错的面料。她在金丝绒下面,用双腿像八爪鱼一般紧紧地绕住老康,然后张嘴在老康的唇上狠狠地咬了一口。老康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时候他听到唐丽在他耳边轻声说,康金才,康金才,康金才。唐丽的声音由轻变重,老康惊惶地一把按住了唐丽的嘴。唐丽扭了一下老康的脸,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说,胆小鬼。

在唐丽的记忆里,那是她比较疯狂的一次。她看到老康坐在地上穿衣服,肚皮上有明显的赘肉。唐丽想,毕竟是有些老了。但是唐丽仍然爱他,爱他手指间流出的音乐。唐丽看到老康又回复了原样,衣冠楚楚。而她赖在地上不愿起来,她顺势打了个滚,身体卷进金丝绒窗帘。她就躺在地上,从下往上看老康。老康的皮鞋一尘不染,肚皮微凸,脖子上有许多脖纹。他整了一下衣领说,明天是除夕。

这时候,唐丽又看到排枪一样的光线从整排的圆形洞孔中漏进来,轻易地射穿腊月。

唐丽在第二天清晨坐班车回新安江过年。笨拙的公共汽车穿过暨阳县城,然后向她的老家驶去。这是一个萧瑟的年,鞭炮的声音显得零星、无力和细碎。唐丽在车子的晃荡中,随意地想起三个月前到文化馆报到的情景。她踩着一地金黄的银杏落叶,找到了暨阳县文化馆。文化馆藏在一个陈旧的院子里,院子中有一棵比较高大的美人蕉。在美人蕉的旁边,她足足站了十分钟,她一直仰头看着这幢小楼。她认为她是爱着这幢小楼的,因为它宽大、粗朴、沧桑。她在二楼找到了馆长,馆长在馆长室里认真地喝茶,他的半张脸藏在阳光中,有刀削一般的立体感。这是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沉默的男人,很干净,桌子上的书堆得整整齐齐。后来像影子一样高而瘦的馆长把她领到了排练厅,排练厅在文化馆顶层四楼,铺着木地板,靠墙站立着一面明晃晃的大镜子。大镜子上积了一些灰,可以看出很久都没有使用了。唐丽伸出手指头在上面写下了三个字:我来了。这时候手风琴的声音闯进来,唐丽问,谁?馆长说,什么谁?唐丽眯起眼笑了,说,我是指拉琴的人是谁?馆长说,老康。馆长想了想又说,孩子,你是个笑眯眼。

再过些天,唐丽就有了一批业余舞蹈队的学生。这些学生来自各个学校和工厂,回去以后都有演出任务。这些学生好动、青春、自来熟,和唐丽打成了一片,总是轮流着做东请唐丽去小饭馆撮—顿。唐丽觉得自己的秋天变得充实起来,她喜欢音乐、出汗和洗澡。出汗令她的精神比较饱满,双腿紧绷有弹性,走路也像鹿一般轻快。唐丽觉得自己很快地融入了这座县城,在她参加了总工会的一次文艺会演后,又认识了一些朋友。唐丽认为,这儿简直就是新鲜的故乡。

唐丽最喜欢的,是馆里四处回荡的音乐声,后来她知道那是音乐组的老康在带学生。唐丽第一次见到老康的时候是在开水房,老康打开水,唐丽就排在他身后,一个看上去并不十分起眼的中年人。唐丽听到有人叫他老康,但是在唐丽的印象里,只有开水房里热气腾腾的场景。那天老康往回走的时候,热水瓶的底漏了,发出了一声巨响,蒸腾的热气中银色的瓶胆碎片铺了一地。老康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他显然是被吓了一跳,裤腿上还留着黑黑的水渍。唐丽觉得老康真有意思。唐丽眯起眼笑,叫他康老师。

唐丽后来抱着一只新的手风琴出现在老康面前。她当着老康好多学生的面说,康老师我想学手风琴。老康的目光停在唐丽的长腿上,说,我觉得你还是用腿合适。用腿是你的专长。贝多芬说,一个人不能有太多的专长,那样会学艺不精。

唐丽说,贝多芬说过吗?

老康想了想,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我认为说过。

唐丽笑了,说,可是我喜欢《喀秋莎》。顿了一顿又说,我的手指适合音乐,双腿适合舞蹈,不信你试试。

老康后来还是收下了唐丽。她喜欢听老康拉《山楂树》,她说你能不能再拉一次,老康就为她再拉一次。她的两手托着腮,手支在桌子上,入神地沉浸在那淡淡的忧伤里。许多次,唐丽和学员们把老康围在中间看他示范的时候,目光总要瞟向音乐室那金丝绒面料的窗帘。她觉得金丝绒给了她温暖,很像一位在微风中轻漾的母亲。有时候唐丽会偷偷地藏在金丝绒窗帘的后面,拼命地闻金丝绒的味道,那样的时候她甚至想哭。终于有一天,老康发现了金丝绒下面露出的小小鞋尖。他走过去,把手在鞋上放了一会儿,又走开了,像是孩子感冒时用手贴脑门测一下体温一般。那时候,唐丽躲在金丝绒后面幸福得发抖,她发现自己喜欢上了老康。于是她把金丝绒大把地含在嘴里,细细嚼着,直嚼得整团的金丝绒都变湿了,像—块受潮的地图。

当然,唐丽也喜欢手风琴,喜欢文化馆苏式建筑的格局,喜欢苏联的味道。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喜欢。她认为苏联是一个比较苍茫的国家,有一种粗朴的忧郁。她把这个想法告诉老康的时候,是在一次演出中。那时候,前台在演出,老康像一个游手好闲的保卫干部,反背着双手在后台缓慢地踱步。他和唐丽都带着一批学生去,在巨大的幕布后,唐丽认真地说了喜欢苏联的建筑和音乐。唐丽说,你知道苏联吗?那是一个马铃薯和牛肉的国度,是一个重工业的国度,有力度感。

老康想了想说,我现在决定,改名康苏联。

这时候唐丽知道,老康是一个非常风月的人。他的风月被老式陈旧的服装紧紧包裹住了,像一个老派而严肃的文化干部。唐丽知道,老康的骨头,是青春勃发的文化青年的骨头。唐丽真想仔细地敲打一下老康的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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