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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子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白衣书生  2017年07月06日09:04

老家院子里的那株高大而茂盛的杏子树,总在我脑海里徜徉。我立在院子中央,痴痴地仰望。

望见那些葱茏而层叠的小片的绿叶,粉淡而艳丽妍放的花朵,继而是一枚枚小生命般的青果,于枝叶的错结斑驳间不经意地星星点点地透出。我看见它们逐渐地长大,像院门外田坎边斜伸出去的枯朽的虬枝上的毛桃子。可是杏子就是杏子,随着慢慢地成熟,光滑的皮面连同了内里的果肉,通体黄透,凝脂一般。

总记得,杏子成熟的季节,是在艳阳天里。阳光的金辉漫天洒落下来,这天底下的房屋、树木、院墙与人,就都金灿灿的了,谁的脸上都笑意漫延。那是一种淳朴的喜悦,在亲人间相互与时而的张望中,传递着无尽暖意。我仰望着,那两三个我高的树脚,粗壮得要三四个孩童手拉手地合抱,粗糙的树皮坚硬得紧,让我多少次的急欲攀爬都成徒劳,有时还掉下来摔在树下的泥草里,搞得一身脏兮兮的,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可是,母亲总会上去,搭子梯子。两三个我高之上,便有了横枝,不下碗口粗,像房梁一样。只要上到横枝,就可以往上继而左右地攀爬了。母亲总是要将一只箩筐的绳索挂在肩上,手里再拿一个长竹杆带细绳的采果器,小心地钻上去,在枝干间或坐或靠地稳固住身子,系好了箩筐,这才伸出竹杆去一枚枚或一簇簇地采摘,每采得一次就将竹杆收拢来,将杆头上手爪一样张开的篾箕的小笼子里的果实取出来放进脚边的筐中,一一地堆砌,待有个小半筐了就用绳索吊下来,腾空了再扯上去继续摘。要是枝远而去不了人的,就只好换了长竹杆打,一般只要轻轻一扫就会掉落。但这样打下的杏子,难免就会带着枝尖或者几片叶子,掉落地上也就皮开肉绽遍体鳞伤了。只有赶紧吃,不然就会很快坏掉,自然就卖不了钱了。母亲在庞大的树冠的笼子里,蜷着身子采果子时,总是无尽灿然地笑着,和那金灿的阳光混为一体。我在树底下一个劲狂乱地吆喝,她就照我指的地方打下几枚果子,让我欢喜地跑过去捡了,在衣裳上一揩,张口就咬,杏子那饱盈的汁液顿时就流进咽喉,挂上嘴角,滴在衣襟上,这我都顾不及了。一股子酸甜而清新的滋味,滑爽入腹,令人精神一振。孩提时代的馋,此是一景。

可是,随着我长大,先母亲一步离开故土。老家的房子没了,院子没了,杏子树没了,就连那群群簇簇高大与招摇的屋后的竹林也没了。我的孩提时代没了,院门外田坎上的毛桃子树没了,被我爬上去压断过其中一株的李子树没了,房后的沼气池没了,旁边的菜地没了,父亲带回种籽种成的蕃茄架没了,他精心修剪过的桔子树没了,嫁结了苹果枝并且成活结果的梨子树也没了,我所有的童年时光及其依稀的记忆,自此无处安放。

那满树灿然妍放的杏花,黄湛湛的杏果,甚或那茂密得可以遮住大半个院子的翠绿的杏叶,一年年一季季开满我的童年。盛放着我的期盼,欢喜,与全部的苦苦地等待。我不再能够从那些苍老而随时掉灰的厚实的土墙上,去剜那些豌豆大的不知从哪里来的早就干死了不知多少年的小贝壳,或者河螺。不再能够去屋后的竹林间,用火钳捡上一大堆枯死并脱落掉的布满扎肉的细毛的篾壳提了回去塞进灶膛里引火煮饭了。不再能够在雨天里伏在宽大的门槛上,静静地观望那房檐下不知什么时候就筑起了巢的燕子们的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一飞一扑的姿态了。我失去了一个活生生的世界,以及那世界里的无尽天然与纯真。

那株朝着天空尽情撒出去枝叶的杏子树,一年可产果一两千斤,长枝可伸至旁边的屋顶,即便结起了沉甸甸的果子也会搭在房瓦上。以至于一天半下午,太阳还老大,推开院门进去,就看见一个邻居的青年坐在我家房顶的瓦脊上,津津有味地摘杏子吃。母亲就当头一顿臭骂,那青年也不惊不诧地,厚脸皮上讪笑得通红,这才懒懒地顺了来路,踩着瓦沟下到低处的猪圈房上,跳下屋后离开。这让我极不舒服,像吃了只苍蝇卡在喉咙上,就连某个狂风暴雨的夜晚,房顶上沙沙作响,我都要吓得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然后在母亲的无尽抚慰中睡去。

杏子树没了,我的童年也没了。我只有在不受时光所限制的脑海里,偶尔浮现那满树的花开,果满。金灿灿的阳光斜洒下来,我站在院子中央,痴痴地仰望。那树是位体态丰盈而又满怀慈爱的母亲,我和它那叫做杏子的孩子们,一道成长。

直到再也望不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