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坝
导读:
偏远的半坝走得只剩了三户人家,这是一个极其缺水的地方,三家每天分着几桶水孤独地生活。罗花与郑一全好着,可是这年罗花为她的有病的儿子买了媳妇,罗花家缺水,半坝上水的分配的平衡便不自觉被打破了。这个女人把媳妇当作她的天,为了她,她能做出来什么呢?
1
春雨刚过,沟沟坎坎的植物就铆足了劲儿,一夜之间便疯长起来。丫丫坟墓四周高高低低的杏树更是迫不及待,吐出满枝豆粒大小的芽苞。芽苞们鼓溜溜的,恨不得马上把身体炸开。风被清香引过来,围着芽苞荡了几下,又不声不响地离去。
郑一全给每棵杏树都筑了半尺多高的土坝,不然,雨是存不住的。去年种下的一棵,弱弱柔柔的,郑一全以为活不了,没想也吐绿了。郑一全摸黑爬起,干完活,天刚放亮。他歇了一会儿,点了一支烟。听到微细的声响,他慢慢扭过头。几米远的地方,一只雪白的兔子冲他仰着脑袋。白兔的眼睛红得透明,和毛色一样,没有半丝杂质。郑一全突然就呆了。他没见过雪白的野兔。秋天的野兔毛色深黄,春天的野兔毛色略浅,虽有差异,但大抵如此。但就是这些很常见的野兔,郑一全也好些年没见到了。郑一全不知野兔从哪里来,他半张着嘴巴,和那抹红对视着。烟火燃尽,郑一全的手抖了一下。兔子受到惊吓,往后缩了缩,转瞬消失。郑一全嗨了一声,跳起来。他追了几步,哪还有兔子的影。他把白兔吓着了?肯定是吓着了。郑一全后悔不迭,不点那支烟就好了。
郑一全又坐了好一会儿。仍想抽烟的,但终是忍住。可那只雪白的兔子再没有返回。
郑一全拎着铁锨从沟底往回走的时候,日头已照到半山腰了。山野的颜色一层一层的,涂抹了阳光,层次就更加分明。坝底已被深深浅浅的绿淹没,村庄所在的半坝仍然灰扑扑的。而在坝头,寒风仍然料峭,白马山峰顶的积雪还没有消融。坝顶与谷底的气候相差至少一月,就像一个人,脚沐浴在春风里,脑袋却被寒风侵袭。
郑一全上到半坝,鲁老汉和罗花的儿子罗顺顺已在井边候着了。鲁老汉像受了风寒,不停地撸着鼻涕。罗顺顺则瞪着牛卵眼,明显有怨气,一下又一下踢着空桶。鲁老汉没好气地说,还以为你让狼叼了呢。郑一全掏出烟给鲁老汉点了一支。鲁老汉催促郑一全快点取桶,他和罗顺顺等两小时了。郑一全问罗顺顺吸不吸,罗顺顺偏过头,又狠狠踢了一下桶。罗顺顺虎背熊腰,一身蛮力,那一声格外响。郑一全不再多言,匆匆离开又匆匆折返。
半坝原先有二十三户人家,街上鸡飞狗蹿,隔几日还有商贩来一趟。后来,陆陆续续的,都搬到别处了,半坝日渐荒芜,只剩了三户。说是三户,加起来也就四个人:郑一全,鲁老汉,罗花和罗顺顺。村里有两口井,其中一口三年前就枯干了,郑一全特意下去瞅了瞅,井底的泥已经发硬。另一口井,就是罗顺顺和鲁老汉围着的那口,水脉细瘦,每天只能吊上六桶。就这六桶,前两桶还清亮,三四桶已显混浊,最后两桶则要澄半天才可饮用。三户打水的顺序轮着来,今天该郑一全第一个打,明天郑一全便是最后一个。虽然没有写在纸上,但心里的约定更牢固。每天清早打一次水,一户两桶,如果谁半夜三更悄悄打了,另两户就吃不上了。顺序也没乱过,虽然鲁老汉和罗顺顺对郑一全迟到不满,也仅仅是不满而已,没有坏了规矩。规矩是大家的,坏了对谁都不好。
郑一全打了水,却没有马上走。想对两人说点儿什么。可鲁老汉和罗顺顺根本不理他,一个朝东一个朝西。郑一全怅然起身,将厚重的木板盖在井口。
郑一全进院,二全便欢叫起来。二全是郑一全的驴,褐背白腹。二全肯定是渴坏了,若不是拴着,就冲过来了。二全还算克制,甩了甩头,又用前蹄在地上砸出一个印记。郑一全将桶拎进屋,倒在脸盆里,端出去。二全立时埋下头,直到舔净最后一滴水,才仰起脖子,讨好地蹭郑一全几下。郑一全在二全脑袋上拍拍,行了行了,你这个贪心的家伙。
郑一全正准备生火造饭,罗花闪进来。奇异的香顿时在屋里弥散开。她的搽脸油是郑一全买的,但平时舍不得用,只有特别的时刻和场合,她才往脸上拍。郑一全稍一怔,下意识地窥窥门口。罗花说,顺顺吃饭呢。他和她不需要暗示,只有口令。郑一全跳起来,揽住罗花,另一只手迅速伸到她裤腰边。罗花却往后缩了缩,虽然没挣脱,郑一全却觉出她的抗拒。郑一全松开,怎么了?罗花微喘着,脸竟有些红,他吃饭快,顿了顿又解释,他最近盯得紧。郑一全没说话,她大早跑过来,就是告诉他这个?
罗花从怀里拽出颜色发暗的笼布,笼布里是两张发面饼。糖饼,我刚烙的,罗花的语气里有着明显的讨好。郑一全咬了一口,焦黑的糖便涌出来,他忙吮了一下。罗花舀起半舀子水,喝完,又舀了半舀子。她怕是从昨晚就没好好喝过水了。突然意识到她刚才的抗拒不是罗顺顺盯得紧,而是渴坏了。他边吃边打量,据说生在江南水乡的女人水灵,罗花虽然长在半坝,也一样的嫩。四十出头的人了,脸色黝黑一些,但眼角仅有很浅的几道纹,唯一的缺憾是她个子太矮,也就一米五多一点,还有些驼。谁能十全十美呢?他倒是修长,可一条腿是假的。若她身材好一点,就去城里当明星了,不会窝在缺水的半坝。
郑一全吃完两张饼,罗花也灌饱了。她打了一个嗝,说,这头一程水就是好喝。郑一全摸摸钥匙,犹豫一下,又缩回手。倒不是担心他不在的时候她闯进来糟蹋他的水,她不会那么做的。和她好了这么多年,这点他心知肚明。他总是想到丫丫。丫丫怕见生人。对于丫丫,郑一全以外的人都是生人。
一个吃饱一个喝足,情欲却被说不清的东西削薄了。罗花欲走,却又不甘地看看他。郑一全抱住她,但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晃了晃。他听到水在她肚里回荡的声响,似乎装着万千条溪流。然后,小声说,回去吧,顺顺该急了。他的语气透着温柔和体贴,借以掩饰自己的烦躁。听到溪流肆无忌惮地回响,他突然就烦躁了。他并不心疼水,两人好一场,除了买过几次搽脸油,他并没给过她什么。水再金贵也仅仅是水。他不是吝啬的男人。如果一定要算,还是他占的便宜大。那烦躁是没法言说的。他不知怎么回事。再待下去,她会觉出来,可能她已经觉察到。走到门口,又回头看看他,目光比进门时重了许多。门口空了,郑一全仍然盯着,或许……一绺风荡进来,又一绺风荡进来,将屋里残剩的那点异香吸得干干净净。她始终没有转回,郑一全悄悄叹口气。
耕种的日子快到了,郑一全原计划平整一下地,像给杏树一样四周筑一道土坝。半坝的地都是斜坡,不筑坝老天爷的雨就白下了。只是春天筑,秋冬季节便被风磨平,所以年年筑。但临出门,又将铁锨放回。他牵着二全往沟底去。准确地说,是二全牵着他。这家伙肯定闻到了鲜嫩的草香,掩撩不住的兴奋。牛吃高,马吃低,毛驴啃地皮。青草只要冒芽,就是驴的盛宴。郑一全虽然安一条假肢,但常年上梁下沟,行走如平地,只是他跟不上二全的节奏。他不时抻一下,喝令二全听话。下到沟底,郑一全竟然出了一身汗。绳索有二十余米长,一头拴着驴,一头系着铁针。郑一全把铁针钉在一个树木较少的地方,便离开了二全。
郑一全先去看杏树林。半坝的野杏树很多,开花时节,四野茫茫。和野杏树不同,杏树林的每一棵杏树都是郑一全栽种的。紧靠丫丫的杏树十多年前就种上了,树冠肥厚。外围是逐年栽种的,整个杏树林就是一把撑开的伞。虽然早上才离开,却觉得分别了很久。郑一全在杏树林盘桓停驻了一会儿,然后沿着沟底的支岔寻寻探探。他的脑袋一会儿被雪白覆盖,一会被猩红淹没,两个颜色交替闪回,一张一合,像巨大的扇子。
2
饭后,郑一全再次牵着二全下到沟底。沟底支岔多,转遍怎么也得三五日。昨日一无所获,郑一全很不甘心。白兔不会离开沟底,肯定在某个角落躲着,或许还有洞穴。他不会捉它,更不会伤它。他多年没打猎了,当然也无猎可打,只是想确认一下,他看到的就是一只纯白的野兔,而不是幻觉。
临近中午,郑一全在一块石头上歇息。都说人杀生多了阴气重,因而猪狗见了屠夫都躲着走。还是猎人的时候,每年他都猎杀几十只野兔,白兔一定从他身上嗅见了什么,才逃得那么仓皇。这么一想,郑一全有些气馁。这么多年过去,他身上的阴气还没有散去?他抬起胳膊闻了闻,又拍了拍,虽然他什么也没闻到。嘴寡了,郑一全不由摸摸兜。兜是空的,出门那一刻,他把烟放回去了。他没有戒烟的打算,漫长的夜晚,烟就是他的女人。
歇着竟有些犯困。郑一全闭了眼,试图打个盹。他没挪窝,坐着也可以睡的。坐睡的好处是耳朵能保持灵敏,辨析细微的声音出自何处,眼睛可以突然睁开,并顺手摸枪,猎物瞬间丧命。没枪,但耳朵仍一样好使。丫丫夜晚来来去去,他都能听到。
青草拔节,微风浅唱,有零星的唧唧声,还不到求偶交配的时候,昆虫叫得软绵绵的。在混杂的声音中,郑一全辨到轻微的脚步,不由一怔。他并没睁眼,但睡意全无,耳朵竖得更直了。香气,丝丝缕缕的,他熟悉的香。
郑一全睁开眼,罗花已在面前立定。她走得急了,整个人汗腾腾的,面带红潮。罗花环顾四周,说坝底可真热。她解开扣子,用手掌扇着。你下来干什么?郑一全问。罗花的脸咯噔沉下去,我不要脸,想你了,不行吗?郑一全意识到自己生硬了,忙嬉笑道,我出门的时候,喜鹊在身后追了好一阵子,这么快就应验了。罗花的目光就有些幽幽的,还以为你烦我了。郑一全拍拍腿,坐上来。罗花却蹲下去,从夹在腋下的编织袋里掏出一个粉红色塑料袋,里面包了三张烙饼。罗花说罗顺顺这几天馋糖饼,她今早多烙了两锅。你这么早下来干什么?罗花埋怨道,给你送的时候还热着,现在凉透了。那只雪白的野兔闪出来,但郑一全没和罗花说。于是笑笑,寻个地儿么。
郑一全吃饭,罗花从编织袋里掏出一条褥单,一块方形的垫子,铺在地上。罗花心思细密,郑一全是知道的,但她从未像今天这么周到。她顶多带一块垫子,有时什么都没有,一块石头就是两人的床。
罗花铺展褥单,郑一全的心便开始摇晃,有些按捺不住。可直到罗花坐在褥单上,把整排扣子解开,双乳忽隐忽现时,他仍坐着,慢慢地嚼。若是以往,他早猴急地扑上去了。可能是罗花太正式了,这种仪式感让他别扭。最后一块饼吞掉,郑一全舔舔嘴角的糖。罗花幽幽的目光再次探过来,郑一全的心不再摇摆,快速起身。
郑一全伏到罗花身上的时候,仍有说不清的不适。但很快,郑一全便进入状态。罗花双脚勾着他的后背,手指几乎掐进他的骨肉。呻吟搅拌着白花花的阳光,两个人像一堆盛开的泡沫。
自去年入冬,郑一全和罗花还没这么放肆过。半坝的冬日虽然不像坝上动辄零下三四十度,但也有零下二十几度。野外是不可能的,只能在屋里。当然是在郑一全这边,虽然躲开了罗顺顺,但罗花总担心罗顺顺追过来,所以多是匆匆忙忙的。
郑一全出汗了,罗花的脸也湿漉漉的。郑一全试图替她抹掉,她一把捏住郑一全的手腕,小声道,别动!……没准会吸进皮肤里呢。郑一全怔了半晌,手缓缓展开,挡住垂泻的阳光。每一粒汗都是从她身体里渗出来的,这一番折腾要耗掉半舀子水吧,也难怪她心疼。
阳光无孔不入,虽然郑一全替她挡着,片刻工夫,额头脸颊光洁如初。郑一全的手还遮在上空,不忍挪开。罗花拍他一下,坐起来,摸摸他的后背,不无心疼地说,你像洗澡了。郑一全说得很郑重,夜里过来,我给你好好洗洗。顿顿又说,草泛青后,二全就省水了。罗花的目光闪了闪,旋即又摇摇头,算了,我怕顺顺……郑一全声音略高,就这么让他盯着也不是法啊。罗花说,我过来,也是想和你商量商量。
郑一全怔住。罗花没往下说,她把褥单叠起,和垫子一道装进编织袋。郑一全仍坐在石头上,罗花则坐在编织袋上,和他相隔一米左右。她的扣子已经严丝合缝,连同她的表情也平平展展,展出一种仪式和庄严。郑一全几乎怀疑,刚才就是这个女人在他身下大呼小叫的,还可劲掐着他。
罗花要说的话其实去年就说过。罗顺顺不小了,她想给他讨个媳妇。那是夏天,在田埂上,她没带垫子,她的腿被皮尖草划了个口子。郑一全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以为她也就说说。罗顺顺从小患有羊角疯,犯病的时候像陀螺一样旋转,口吐白沫。跑过多家医院,都没治好。在大同,罗顺顺差点被人拐走,结果在车站,罗顺顺突然犯病,把拐他的人吓跑了。罗花渐渐死心,后来讨了一个偏方,倒是有些作用,也未能把罗顺顺的病治好,罗顺顺发病的频率降低了许多。低是低了,但发作起来仍很吓人。讨媳妇?恐怕是说笑,谁家的闺女愿意嫁给一个羊角疯?而且是半坝这么个水比油金贵的地方,出一趟村,来回还要上百公里。
罗花再次提及,郑一全明白她是认真的,而且她一直做着准备。她说前几天她托的人捎来话,最近就可以把女孩带过来。罗花其实是不用和他商量的,更不需要他批准。他算她什么人呢?不过是个拉边套的,甚至拉边套也算不上。干活光明正大,幽会却偷偷摸摸,但她仍然用商量知会的口吻,她在乎他,用心良苦。
顺顺老大不小,也该讨了。郑一全说不清几分是诚心的,又有几分是被罗花感动的。他想起她为罗顺顺做的那些事,作为母亲,她耗去的何止是心血。
罗花的目光同样平平展展,直视着郑一全。需要九万块钱,我凑了七万,还差两万。
原来如此,郑一全想,早该想到的。讨媳妇自然要花钱,何况像罗顺顺这样的。
算我借你的。罗花放低声音,带了些乞求。又像保证似的,声音略微提高,我会还的。
郑一全瞅瞅她屁股下的编织袋,难怪她准备得这么周到。
他讨了媳妇,我也就踏实了。哀愁漫出来,她的脸不再平整,目光也夹带了水气。
什么时候要?郑一全问。
有些突然,罗花被惊着似的,身子前倾,微微抖着。从郑一全的角度望过去,她一副顶礼膜拜的样子。就这两天吧,越快越好,当然,看你……她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对,郑一全会反悔。
郑一全说,你过来。
罗花凑近。
郑一全摘掉她头发里夹的一根柴棍,说,赶紧回吧,一会儿顺顺该追到沟底了。
罗花说,他找鲁老汉下棋去了……讨了媳妇,他就不会追我了。
郑一全笑笑,仿佛灿烂诱人的前景已经铺展开。
暮色四合,郑一全才离开沟底。既然吃饱了,就想多转转,还有,他暂时不想见到罗花。一刻拿不到钱,她一刻不踏实,虽然他应下来。和这个女人好这么多年,他还没见过她这么卑贱,那一刻他提任何要求,她恐怕都会答应。他明白她的心情,可仍然有点难过。他并不是想掂量他和罗顺顺在她心里的分量,他没那么傻,从未有过那样的念头。可是,他为什么这么难过?
3
早饭是和罗花罗顺顺一起吃的,玉米粥,锅巴饺。罗花喊郑一全干活,郑一全就可以大模大样地和这对母子坐在一起。他并不怀念这样的场景,但只要罗花喊,他随叫随到。他无意证明什么,但罗花和罗顺顺需要他,这是事实。罗顺顺虽然五大三粗,却空有一身蛮力,家里的精细活都是郑一全干。罗顺顺牛卵眼瞪得没那么硬了,埋着头,喝出很响的声音。罗花煮了三颗鸡蛋,每个人面前放一颗。她剥的时候,罗顺顺那一颗已进肚。罗花将自己那颗推给罗顺顺,罗顺顺也不客气。郑一全暗暗叹口气,将自己那颗推给她,罗花却又推过来。这么推了两下,罗顺顺突然说,你们不吃,给我算了。郑一全说你娘——罗顺顺抓过去,皮没剥净就吞下去。罗花向郑一全投来歉意的笑,但她丝毫没有责怪罗顺顺的意思。这个女人,罗顺顺喝她的血,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划开脖子。
罗花喊郑一全掏炕。半坝寒冷,没炕过不了冬。平时烧的都是秸秆,炕洞很容易积灰,每年开春郑一全都要给罗花掏炕。掏炕和打炕不同,打炕要把整个炕皮掀掉,新打的炕自然容易烧热,但打炕费水,所以很多年了,郑一全只给她掏炕,掀三块炕皮即可。即便这样也需要和泥,郑一全从自家拎过来一捅水。每年都这样,根本用不着罗花说。
罗顺顺给郑一全当帮手,他确实有力,那么重的土坯,他一个胳膊便夹了。罗顺顺的拳头握紧就是一把铁锤,核桃放在膝盖上,只需一下。这个石疙瘩要讨媳妇了,郑一全不知那会是个什么样的女孩,罗顺顺的胳膊拢紧,她的骨头该不会断了吧。望着罗顺顺的背影,郑一全不由走了神儿。
犯什么呆呀。
郑一全醒过神,罗花已把搪瓷杯伸到嘴边。郑一全笑笑,欲接,罗花却不让,非要喂他。她有点撒娇的意思。自郑一全把钱借给她,她的眉眉眼眼便糊了糖似的,又甜又黏。郑一全不怎么习惯,他瞄瞄门口,罗顺顺还未转回来。罗花催促,快点呀。郑一全便咬住瓷杯的边沿,罗花喂急了些,可能担心罗顺顺看见,一绺水流到下巴,罗花凑上前,柔软的舌头在郑一全嘴角、下巴处紧舔几下,发出很响的声音。水里放了糖,黏糊糊的,罗花舔过,郑一全的脸越发黏了。罗花自是心疼洒在外面的水,但她的动作不无偷欢的成分,不,简直是放浪。郑一全被她弄呆了。罗花莞尔一笑,说我打扫西屋去了。半晌,郑一全伸出舌头,舔舔嘴角。
掏几围炕,不费什么事,晌午前就干完了。罗花让郑一全把院角的圆木锯开,削成木条。圆木是郑一全替她砍的,当时他还问,又不做家具,砍这玩意干什么。罗花说放到院子里,没准能用得着呢。郑一全没再多说,她让砍就砍吧,半坝有的是树。现在,她让他把圆木削成木条,他仍不明白她要做什么,但又隐隐有所猜测。因为这个猜测,反不好问她了。
罗顺顺替郑一全问了,对罗花的意图,他显然和郑一全一样费解。罗花突然来了脾气,与早餐时判若两人,让你干你就干,问那么多干什么。罗顺顺嘟囔,鲁老汉还等我下棋呢。两个大字不识半箩筐的人却有着文雅的爱好,闲着的时候,罗顺顺总是和鲁老汉凑在一起。罗花说,鲁老汉给你讨媳妇,你就找鲁老汉去。仿佛意识到说漏嘴,她虚虚地瞄瞄郑一全。罗顺顺蛮归蛮,到底不是傻子,清楚鲁老汉不会给他讨媳妇,于是规规矩矩蹲到郑一全对面。
郑一全已经猜到大半。她并不是要刻意遮掩,那不可能,因为终究要摆到明处。但有些事可以做,却不适合说出来。
黄昏时分,两根圆木变成长短不等的木条。木条仍堆在墙角,白花花的,像剔光肉的骨头。郑一全惦记二全,说晚饭就不在这儿吃了,但罗花已经炒了菜,还烫了酒。郑一全说改天吧,罗花让罗顺顺拦住郑一全,罗顺顺便抓住郑一全的胳膊,我娘让你在,你就在。郑一全说看看二全就过来,罗顺顺松开手。
片刻,郑一全返回来,罗花将扣在菜上的碗拿开。罗花节俭,不是每次干活都给郑一全喝酒,她自有犒劳郑一全的方式。酒是两年前郑一全从张北县城捎回来的,十斤酒,现在也就喝了一半。那一半也是郑一全喝的,她和罗顺顺不沾。可那个晚上,罗花主动给自己斟了一杯,她也没闲着,打扫一整天家,也累了,喝口酒解解乏。郑一全有些意外,说原来你能喝呀。罗花撇嘴,喝酒谁不会。郑一全当然听出她的话外音,说,顺顺也该能喝一点儿。郑一全没多想,只是随口说说。顺着郑一全的话,罗顺顺说长这么大还没喝过酒呢,不知酒是什么味,也想尝尝。罗花沉了脸,说酒是辣的,没什么好尝的。但罗顺顺执意要喝,他指着郑一全和罗花,不好喝你们还喝?!顶撞得巧妙,郑一全轻轻笑了,说让他舔一舔吧。罗花把自己的杯推给罗顺顺,警告,辣了不许叫哦。罗顺顺端起杯,罗花十分紧张,就像罗顺顺端的是炸药包。罗顺顺舔了舔,又抿了一小口,龇了牙说,不喝了,真难喝。罗花抢过杯,一口干了。
几分钟后,罗顺顺突然叫了一声,又尖又细,像被捏住嗓子,几乎同时,他弹起来,脑袋与柜面撞出沉闷的声响。太快太突然了,罗花和郑一全还没反应过来,罗顺顺已经在地上打起转。地面窄小,不是柜就是桌子,烤火季过了,炉子还没拆,罗顺顺转不开,叮叮当当乒乒乓乓。炉子被撞倒,炉筒斜横下来,触到罗顺顺,又往一旁弹去。
郑一全不是没见过罗顺顺发病,但旋转得如此迅疾猛烈,还是第一次看到。罗花也有些惊骇,脸色惨白。愣了好一会儿,她跳下地,试图去抱罗顺顺。刚刚靠近便被罗顺顺撞开。罗顺顺越转越快,几乎要飞离地面。快点啊,愣着干什么!罗花大嚷。郑一全大梦初醒。
罗花抱住罗顺顺,郑一全摁住罗花。罗顺顺的节奏慢下来,最终停止旋转,只是手脚仍不停地抽搐。罗花推开郑一全,从柜里抱出一个黑罐,那应该是给罗顺顺配的偏方。她抓了一撮,用手搅拌数下,让郑一全扶罗顺顺坐起。罗顺顺不再抽搐,眼睛半睁半合。罗花抹抹他嘴角的白沫,将药汤灌进嘴里。罗花已经不慌了,她沉着冷静,命令郑一全盛水,拿毛巾,先后有序,不错不乱。
罗顺顺恢复了正常,只是尚有些虚。发一次病是很损耗人的。他还想去找鲁老汉,被罗花喝止。罗顺顺还算乖,没再说什么。
郑一全深感内疚,罗顺顺发病未必与那一口酒有关,那么一点点,即便是毒药也毒不死人的,可罗顺顺毕竟是舔了酒才发病的,而罗顺顺舔酒有他怂恿的成分。郑一全几乎不敢看罗花。罗花倒没责备郑一全,反而安慰他,睡一觉就没事了。
郑一全帮罗花收拾。遍地狼藉,几乎无从下脚。郑一全走的时候,罗花灌了半瓶酒,说你没喝好,回去慢慢喝。郑一全不拿,罗花硬塞到他手里。
走到院里,郑一全不由往角落投去一瞥。天已经黑透,那堆郑一全削好的木条被夜色裹住,面目模糊。
4
罗顺顺媳妇进门那天,郑一全在沟底转了一整日,这个沟岔出来,再进入另一个沟岔。寻找未果,那只白兔好像蒸发了。郑一全不甘心,只要没事就下到沟底。
白兔不会无缘无故跑来,更不可能无缘无故失踪,至少该再露次脸啊。
中午,郑一全返到杏树林,在沟底,这就是他的家。芽苞快胀破身子了,一个个神气活现的,娇羞又蛮横,故意迎着热烈的阳光,阳光躲闪不及,碎裂在枝头,如无数蝴蝶上下飞舞。郑一全走得热了,钻进杏林,顿觉甜丝丝的凉意。郑一全吃了自带的干粮,躺下眯了一会儿。没想竟然睡了一大觉。一群麻雀落在枝头,叽喳声把郑一全吵醒。他站起来,轰跑麻雀,又坐了一会,习惯性地摸摸衣兜。自撞见白兔后,郑一全下沟底再没带过烟,嘴寡得不行,就嚼一块树皮或草根。
郑一全刚刚进院,二全便嘎嘎地叫起来。郑一全晓得什么意思,说你急什么,我比你还渴呢。虽然这么说,还是先让二全饮了,不然这家伙叫起来没完没了。然后,他舀起半舀子水,喝了一口,便听到声响,转过头,看见罗花站在门口。天色已经很暗,郑一全仍然感觉到她的目光她的脸庞泛着的喜悦。我等你好久了,怎么才回来。罗花抱怨着,跨进来。郑一全没有任何犹豫,顺手把舀子递给她。罗花也不客气,把抓着的东西放在灶台上,接过舀子。喝了几口,她抬起头,重复,我等你好久了。她不是来和他约会的,至少不完全是,不然,她就不会反复强调等他好久了。她一定有别的事,郑一全直定定地望着她。他没问,他知道用不着问,等着就是。
果然,罗花说了。
郑一全问,什么时候?
罗花说,就在下午。
郑一全暗暗吃惊。虽然罗花早就说过给罗顺顺讨媳妇,几日前她向他借钱,她喊他打炕,他知道快了,但没想到这么快。不,让他吃惊的不是速度,而是她把这个喜日子隐藏得严严实实。他以为,那天他会为她分担许多活呢。可是,她悄没声息就把媳妇娶进门了。没有鞭炮,没有唢呐,没有酒席,甚至征兆都没有。讨的过程,罗花没对郑一全透露过,当然更谈不上商量,她不想让郑一全参与,郑一全也不想参与。但人都要进门了,总该透个风吧。那是她家的事,也是半坝的事,村里就三户人家呢。
郑一全说,你真了不起,不声不响,事就办了。
罗花往前靠靠,轻轻捶郑一全一拳,还不亏了你,钱凑够,人就送来了。
郑一全注意到她说的是送。其实,早该猜到的。被人遗忘的半坝,又是罗顺顺那样的人。
罗花展开笼布,郑一全瞅瞅,明白了她的用意。她是来给他补酒席的。罗花说,我放开了陪你喝,可不许把我灌醉哦。罗花麻利地把菜和酒摆到桌上,从碗柜里抓出两双筷子。郑一全愣愣地站着,直到罗花催促,他才醒过神儿,不好意思地啊了一声。
两杯酒灌下去,郑一全的不悦慢慢淡去。毕竟是她的家事,放不放炮,吹不吹唢呐,与他无关。毫无声息地进门,自然有毫无声息的道理。他,不过是罗花的相好,没必要也没资格指手画脚。这不,罗花主动过来补办酒席,他还要怎样?但郑一全仍然好奇,九万块钱,也不是小数目,罗花讨来的是个什么样的媳妇?
罗花问郑一全这些日子怎么老往沟底跑,郑一全说杏花快开了,讨厌的麻雀老爱啄花苞,前脚轰走,后脚又来了。罗花问,今年还种?郑一全说当然种。罗花说整个半坝都成杏树林了。郑一全说,到那时半坝就是仙境了。罗花说杏花开的时候你告诉我,我领顺顺媳妇看看去。郑一全问,人挺好吧。罗花的目光就有些重,从郑一全脸上扫过,只是点点头,随后岔开话。郑一全不好再问,但越发好奇了。
罗花情绪极好,喝酒比郑一全还猛。郑一全劝她,她投过来的目光略带歪斜,有些挑衅又有些撒娇。怎么?怕我喝醉赖你这儿?郑一全嘿嘿傻笑,我求之不得,就怕你——郑一全往外指指,罗花说,顺顺讨了媳妇,我过来就方便了。郑一全小声说,你还是早点回去吧。罗花瞪他,目光里并没有怒气,放心,里外门我都锁了。似觉失口,别有意味地说,儿子不省心,也是儿子。又叹口气,这孩子,唉。又摆摆手,不说了吧……
蓦地,罗花竖直上身,面带惊慌说,听见了什么吗?
郑一全摇摇头,他的耳朵远比她灵敏。
罗花一动不动,像被焊住。突然间,她跳起来,不行,我得回去一趟。动作过猛,几乎将桌子撞翻。
郑一全追出去,但到院门便停住。他没听到任何声音,只有罗花细碎的脚步,脚步声由近而远,却没有由远而近。
没有月亮的夜是黏稠的,像缓缓流动的泥浆,所有的声音都被泥浆覆盖。郑一全不只耳朵好使,视力也好,站了一会,他的目光便刺破泥浆,一条条地拉展伸长,在荒杂的街上蜿蜒。
起风了,郑一全哆嗦一下,缩进院子。
次日,郑一全去拎水,鲁老汉已在井边候着。鲁老汉穿了件看不出颜色的棉袄,扣子早就掉光了,平时用尼龙绳系着,天转暖,他就这么敞着。鲁老汉的脸和他的棉袄一样很难看出颜色。他极少洗脸,冬天胡乱用雪抹两把,夏天就等老天落雨,一个月不落一个月不洗,两个月不落两个月不洗。三户人家,鲁老汉的水应该是最充足的,但他最节俭。牙齿倒是有颜色,因为他从来不刷牙。郑一全把桶放在鲁老汉后边,鲁老汉嘟囔,你们俩,不是你迟来就是他迟到。郑一全说,等等吧,谁还没个事。郑一全掏出烟,丢给鲁老汉一支。
一支烟吸完,各又点了一支。罗顺顺仍没影子。今天罗顺顺第一个打水,他不到,郑一全和鲁老汉只能等。
郑一全若无其事,目光却有意无意地往路口摆。罗顺顺娶了媳妇,睡过头,这有可能,罗花该不会睡过头的。鲁老汉说,不会出什么事吧,他家昨天可是来人了。郑一全的心猛地一跳,我去看看。
半路遇见罗花。她一手抓着扁担,另一手抓着两只桶。罗花个矮,自然挑不起来。两只桶绊着脚,她走得有些跌撞。郑一全接过桶,很认真地看着她。罗花面带歉意,说睡过头了。她双眼泛红,不是睡过头,是没睡好。她没提罗顺顺,郑一全也没问,她睡过头,罗顺顺和媳妇自然更睡过头了。郑一全没让罗花到井台,到了那儿也得他帮她拎。罗花也不客气,说我准备饭去。
郑一全的水向来是手拎,他不用扁担。肩挑容易晃,再者,他的肩有毛病,怕压。另外,手拎可走得更快一些。但那个早上,郑一全走得磨磨蹭蹭。他揣了好奇,想瞅瞅罗花给罗顺顺讨来的是什么样的媳妇。只是想看看。所以得拖延时间。在路上拖延的时间越久,目睹罗顺顺媳妇的可能越大。
进院,郑一全便看见钉在西屋窗户上白花花的木条。没彻底封死,但密密麻麻的。那团模糊的红忽隐忽现,该是贴在玻璃上的喜字。里面还有一层窗帘,所以郑一全看不到屋里,但他清楚,此刻,在白花花的木条内,在新掏的土炕上,睡着罗顺顺,还有他的……女人。
罗花正忙着煎鸡蛋,屋里一片哧啦声。罗花眼圈发暗,脸却亮亮的,被油泼了似的。罗花让郑一全留下吃饭,郑一全说水桶还在井边,罗花让他送了水再过来,郑一全说不了,一会儿还得下沟。罗花便夹起一个煎好的蛋,递到郑一全嘴边。郑一全摇头,罗花瞪住他,吃!声音很轻,却不容置疑和推托。命令,也是亲近。郑一全往后撤撤,瞟瞟西屋的门。
罗花悄声说,还睡着呢。郑一全再无退路,咬了一口,罗花怕煎蛋掉地上,伸出另一只手替郑一全挡住。一只煎蛋,郑一全竟吃出一身汗。
离开时,郑一全又往西屋瞟瞟。在阳光的照射下,木条格外刺目。不是横七竖八钉的,排列有序,间距均匀。显然是罗花的杰作。
几年前,从让他砍树那个时刻起,罗花就谋划好了。一切在她的密谋中有条不紊地进行。他知道她心细,却不知道她的心这么深。那么,她和他好,也是她计划的一部分?
5
郑一全和鲁老汉等了没多久,罗顺顺来了,步子有些摇晃。他喜欢横着挑,两只桶一左一右。村庄没了人烟,角落的蒿子草、老牛疙瘩渐渐向街中央入侵,占去了大片地方,街道成了细瘦的干肠子。横挑容易触碰蒿子草、老牛疙瘩,虽不至于撞翻,但蒿子上的粉尘却容易落在桶里。郑一全说过罗顺顺,但罗顺顺不屑,用牛眼翻他。他对郑一全始终怀有敌意。郑一全不再说,只是看到他横着扁担,心里便有气泡浮上来。
郑一全看到罗顺顺脸上的抓痕,又深又长。还有他的脖子,趴着的血痕蚯蚓似的。指甲很长,郑一全暗想。鲁老汉凑上前,试图去摸,罗顺顺偏偏头,躲开。鲁老汉嘿了一声,又嘿一声。罗顺顺手臂、腕部也伤痕累累。那一夜,或那两夜,罗顺顺怕都是在战斗中熬过来的。罗顺顺虎背熊腰,不发病就不可能吃亏,那女孩……郑一全脑海里有什么东西闪过,他抓了一下,没抓住。
拽上桶,罗顺顺仍旧横挑着离去,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他的眼睛没有任何内容,不是刻意掩饰,他的眼睛常常光秃秃的,像剃过的草滩。鲁老汉冲罗顺顺的背影嘿一声,又嘿一声,说女人不好对付。郑一全怔了怔,鲁老汉看似不着调,其实什么都知道。
那一整天,郑一全心神不宁,下到沟底,没有如往常一样去沟岔里寻找,而是围着杏树林转圈。他暗暗自嘲,还真是驴呢。他给自己的驴取名二全,罗花不解,鲁老汉和罗顺顺也挤眉弄眼地笑话他。郑一全不予理睬,喊得更勤。他们以为他下作得成了驴,其实他还不如驴。转了一上午,脑袋胀着,隐隐地疼,心里仍旧乱糟糟的。
天麻麻黑,郑一全才去牵二全。二全早就等急了,山谷里全是嘎嘎声。二全撞撞郑一全,负气地扬起脑袋。郑一全在二全脖子上拍拍,这是他致歉的方式。二全的嘴唇触触郑一全的脑门,郑一全说行了行了,我知道你渴了,以为就你渴?二全或许是渴得厉害了,走得急躁。郑一全跟不上二全的步子,就把缰绳往胳膊上缠了几圈。过一个沟坎,二全跳跃的幅度有些大,郑一全被拽个跟头,恰好摔在壕沟里。二全听到郑一全的惊叫,自知闯祸,退至沟沿,试图将郑一全拽出来。郑一全哎呀的声音很响。二全不再动,傻傻地定住。郑一全侧翻身子,将挤压的胳膊腾出来,支撑住地,慢慢仰起。大喘几口气,郑一全抻抻缰绳,骂,没良心的东西,想害死我呀。二全不停地蹭郑一全的脸。再往上去的时候,二全亦步亦趋地跟在郑一全后面,像个随从。郑一全气呼呼的,你巴结我也没用,今天罚你渴着。不比别人,他是残腿,经不得跌撞。但刚刚进院,郑一全就舀了水先饮二全。他没有惩罚过二全,从来没有。
郑一全胡乱吃了些东西。还剩半桶水。一天两桶水,郑一全和二全基本够用,当然是节俭着用。偶尔,会剩半桶。罗花日日登门,并不仅仅是和郑一全说话。等了片刻,不见罗花,郑一全便拎着半桶水出门。
两个屋都亮着灯,罗花却在黑黢黢的院里坐着。郑一全走至近前,她站起身。罗花欲接过水桶,郑一全说我来吧。罗花没说什么。堂屋的角上紧挨着放了两只半大缸,均盖着木板。罗花心细,两只缸分别盛净水和污水。她养了猪,养了鸡鸭,污水也得省着用。
郑一全把水倒进缸里,还未退出,西屋传出一声爆响。郑一全惊了一跳,紧接着是稀里哗啦的声音,还有罗顺顺的叫骂,夹着噼噼啪啪的声响。罗花冲至门口,惊慌中带了几分紧张。她伸出手,似乎要阻止什么,但颤了颤,她咬住手指。她的目光不再抖了,轻轻扫过郑一全,反身退至院子里,坐在先前坐的地方。郑一全在她身边站了站,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罗花重重叹口气。两人终是无言。
我走了,郑一全声音低低地说。
走至门口,罗花突然叫住他。她快步进屋,又快步出来,手上多了只盘子。中午蒸的,素馅,不怕凉。郑一全说,我吃过了。罗花往他怀里一杵,带了气似的。郑一全就接了。
包子是干萝卜干野菜馅的。罗花在饭菜上很有一手,又擅长就地取材,能做出很多花样。半坝旱,野菜却多,黄花蕨菜野葱蘑菇灰灰菜……当日吃不了,她就腌了或晒干,留待秋冬季节用。
包子很好吃。罗顺顺讨了媳妇,罗花自然更用心。只是……郑一全没有缘由地叹口气。三个包子,只吃下去一个。
腿疼得厉害,但郑一全仍一瘸一瘸地出了屋。和罗花的院子一样黑黢黢的,郑一全站了一会就适应了夜色。郑一全住在西南角,地势较高,从院子里可以看清半个村子,包括罗花家。但现在看不清,虽然她的屋里有灯光。他不知道是否还有噼啪声,不知她是否还在院里坐着。那与他没什么关系。顺顺讨了媳妇,咱俩就方便了,罗花说。他相信她真这么想。确实,罗顺顺不盯着她了,但她自己把自己拴住了。这个夜晚,她绝不会过来找他。之前有过的,她半夜过来找他。她睡不着了。她烦了。她感到寂寞。在他怀里睡一觉,天亮前悄悄溜回去。那时她既忧伤又调皮。但今天,她绝不会过来,把自己坐成石头也不会过来。他并没有等她,也没打算等她,可他站在黑黢黢的院里干什么?他不知道。他有点烦,他睡不着。这是理由,又不是理由。为什么一定要个理由?这是他自己的院子。
起风了,一阵紧赶一阵,郑一全打个寒噤,缩回屋。他卸下假肢,茬口处红肿得厉害。这一阵下沟上坡,走的路太多,又被二全拽了个跟头。假肢已经用了多年,他一直想换,还去问过,得八万块钱,好的要几十万呢,他换不起。如果说罗顺顺讨媳妇和他有什么关系的话,那就是这个了。借钱给罗花,他换假肢至少得再等一年。他犹豫过,就因为这个。但还是把钱借给了罗花。讨媳妇总归比换假肢重要。他没和罗花说这些,没必要说。
6
罗花几乎是撞进来的,她波光潋滟,光彩照人。吃了,她大声宣告,生怕郑一全不明白。郑一全确实有些蒙,她挥舞着胳膊,用更大的声音说,吃饭了呀,顺顺媳妇!郑一全吸了口凉气。这该是顺顺媳妇嫁过来的第五天,她撑不住了,还是……郑一全想从罗花眼里挖出内容,和罗花再好,有些话也不能直接问。但罗花已转向水桶,她舀了一瓢,灌出咕咚咕咚的声响。顺顺媳妇吃饭,这日子才算正式开始,难怪她这么兴奋。
罗花捶郑一全一下,发什么呆?郑一全笑笑,摸摸罗花的头。她脸圆,是看不到颧骨的,就这么几日,她脸颊被削了一圈。你瘦了,郑一全说。罗花的眼角突然一闪,把头抵到郑一全怀里,拱了拱,又踮起脚亲亲郑一全的鼻尖。郑一全揽她,她却往后缩着,小声说,我得回去了,改天,改天好吗?郑一全故意说不好,手却松了。罗花问杏花开了没。郑一全说开了一些。罗花说,你给我折几枝回来。郑一全迟疑一下,点点头。罗花似乎松了口气,我走了,别忘了啊。
罗花自是看出郑一全的迟疑。郑一全种的杏树虽多,但从来不摘,更别说折花枝了。花开花谢,杏熟杏落。这些,全部,只属于丫丫,属于丫丫和大地,而郑一全不过是管理看护。罗花未必不清楚,但在她心里,现在没有什么比顺顺,比顺顺媳妇更重要。
郑一全转了大半日,想掰几枝野杏树给罗花。沟底的野杏虽然很多,但花开得没那么浓烈。郑一全折了几枝,又丢掉。他硬着头皮回到杏树林,转了一圈,又转一圈,顺顺娶媳妇了,我答应了你罗花姨。我保证,就折一次。郑一全悄声诉说着,小心翼翼地折了一枝,涂了些唾沫在伤口处。
郑一全没等罗花来取,直接送过去。西屋的窗户依然被白花花的木条封着,但西屋的门却敞开着。罗花欢喜着,将花枝插在瓶子里。瓶子早就准备好了,还放了水。罗花心思缜密,大小事均如此。罗花示意罗顺顺端进去,罗顺顺问,这能活得了吗?罗花狠狠瞪他,罗顺顺挠挠脖梗,接了。
风箱坏了,出不了风。郑一全取下,拆开,箱板上的鸡毛快磨秃了。罗花并不是什么都靠郑一全,但有些活她干不了,比如修风箱。折腾了一个多小时,郑一全整出一身汗。罗花递过毛巾,突又缩回去,左右瞅瞅,在郑一全额头猛擦几下,才塞给他。
罗花要包饺子,让郑一全留下来吃。郑一全干活,罗花在罗顺顺面前就理直气壮。郑一全摆摆手,说这么点儿活,吃啥饭呢。罗花大声说,顺顺,把你郑叔拽回来。郑一全本已走至当院,终是不抵罗顺顺的蛮力,妥协了。郑一全边给罗花打下手,边暗暗猜,罗顺顺媳妇该出来吃饭吧,还没见过她呢。
但郑一全想错了,罗顺顺媳妇没出来。罗花和罗顺顺把煮好的饺子和小米粥端到西屋,罗花退出来。郑一全想象不出会是什么样的情景,罗顺顺喂她,还是她自己吃?郑一全的心思自是被罗花猜透。罗花戳戳他的额头,吃饭还走神儿?想谁?郑一全故意一本正经,除了想你,还能想谁?罗花撇撇嘴,鬼话,谁信?她给郑一全夹了一个饺子,说,这是奖你的。郑一全问,就这?罗花瞪他,还想要什么?郑一全嘿嘿干笑。罗花的脸竟然有些红,又给郑一全夹一个,小声说,夜里过来,我等你。
郑一全以为她说笑。幽会过多少次已经无须记忆,除了没有证,和夫妻没什么区别,但因为罗顺顺,两人一直偷偷摸摸,在他那儿或者野外,从不在她屋里。她可以半夜找他,却不允许他过来。可她此时的样子像是认真的。她的目光多了些挑逗,怎么,吓着了?郑一全怔了怔,我怕吓着你。罗花说,顺顺讨了媳妇,什么都顺当了。她要兑现自己的承诺了,她不是逗他,他可以过来。但郑一全明白,这方便里有着另外的不方便,她不会轻易长久地离开这座院子,特别是在夜晚。
郑一全一直撑到午夜才过去。西屋漆黑一片,东屋的灯还亮着。罗花在院里坐着,像一尊木雕。郑一全走至身边,她站起来。然后牵着郑一全的手,轻手轻脚地进屋,掩上门。
第一次在罗花的炕上幽会,并没有意外惊喜,草草的,很快就结束了。郑一全躺了躺,就想离开。他惦记二全,虽然半坝没贼。还有,他得给茬口处涂药膏。但罗花摁着他,让他陪她说会儿话,郑一全就不再动。
真要说话,却似乎无话可说。静默了一会儿,罗花碰碰他,想什么呢?郑一全说,想……想你。罗花掐他一下,黑天半夜,倒是可以说瞎话。郑一全说,还剩半桶水,我明早拎过来。罗花的手掌在郑一全前胸缓缓移动着,我想和你商量个事,你别吓着。郑一全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正好搁在他心脏部位。罗花说,家里多了个人,水不够用,你能不能匀一桶给我?每天。她特意强调,是每天。
郑一全大大吃了一惊。她一下就要去他一半,还是每天。在缺水的半坝,这就是狮子大开口。郑一全没说话,攥她的手慢慢松开。
罗花说,两桶水,三个人,你想想。我和顺顺苦点儿没什么,我不想委屈顺顺媳妇。
郑一全虚虚地笑笑,她一个人能喝多少?
罗花说,喝是喝不了多少,可她是女孩,用水的地方总归多些。
郑一全不知怎么应对,沉默着。
罗花轻轻叹口气,我知道你难,可……女娃不比你们,总是爱干净的。她那个地方不缺水,我不想亏了她。
那么他的二全呢?就能委屈了?在罗花心里,顺顺和顺顺媳妇自然是天,可二全也是他兄弟呢。郑一全忍了又忍,终是忍住。他没言语,没言语就是态度。她邀他半夜过来,幽会不过是幌子,目的是算计他。这令郑一全不快,非常不快。
罗花拱拱他,除了委屈你,我能找谁?
倒是实话。鲁老汉虽是一个人,但惜水如命。鲁老汉是花痴,屋前屋后种了大片西番莲,结余的水都用来浇花。天旱的时候,他宁可自己不喝也要喂花。即使秋冬季节,鲁老汉也照浇不误。浇过了再用成捆的树枝覆盖住,他认为这样保墒。让罗花找鲁老汉?当然不能。
罗花说,女娃不容易,我绝不能亏了她。
……
罗花说,摘星星摘月亮咱没那本事,可水……再金贵,也是水,怎么能委屈了她呢?
……
罗花半伏到他身上,我就是你的,只要你不嫌弃,永远是。
一粒水珠滴到脸上,吧嗒。又一粒,吧嗒。
郑一全的脸很快湿漉漉的,整个人也软下去,似乎被浸透了。他伸出胳膊,揽紧罗花。
(中篇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