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夜归人》问世与反响
《风雪夜归人》是吴祖光的第三部话剧,于1942年春完成。写的是一个“与抗战无关”的故事,描写了京戏名伶魏莲生与官僚宠妾玉春追求“人应当把自己当人”的理想殒灭的悲剧,尖锐地揭露贫富对立的社会现实。该剧以写实主义的手法表现了人性的觉醒,从而实现对于那个黑暗时代的批判。该剧最先连载于《戏剧月报》(1943年1月创刊于重庆)第1、2月号上。这个戏的名字,来自唐诗“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的最后一句,并以此构成了整个戏的意境。在这部戏中,吴祖光把笔触对准了他自少年时便非常熟悉的京剧艺人身上。整个剧本便是以魏莲生和玉春两人爱情的萌芽、爆发、发展和失败为主线而展开的一个悲剧。
作品的男主角魏莲生,其原型是吴祖光少年时代的艺人朋友刘盛莲。正因为如此,他才能把魏莲生的形象塑造得有血有肉。莲生虽红极一时,受到各种戏迷的捧场,但其实他在戏台上尽管红,在台下可是个苦孩子。莲生的艺人世界和现实世界是不统一的,他生活在戏台的幻象中。他出身于穷苦的铁匠家庭,却不敢正视这一现实,在玉春面前竟承认自己是读书人家出身,莲生的矛盾和他内心的复杂性借他在台上台下的言行对比得以展现,又通过玉春的层层逼问被一一剖析,塑造了一个性格丰富的艺人形象。玉春这一角色也很鲜明。她虽然贵为法院院长苏弘基的四姨太,极受宠爱,但是出身贫苦、被卖为青楼女子、又被苏弘基赎身的经历使她对自己的真实地位有着清醒的认识——我就觉得我是天下顶可怜的人。正是因为如此,她才能理解莲生并因相同的命运而产生爱情。作者曾说过:“向来我不愿重读自己写过了的东西,那总会给我以无限的后悔与愧怍,然而今天我是多么惊奇,重读这部《风雪夜归人》却破题儿给了我前所未有的亲切的感觉;我惊奇于那些人物对我如此熟悉,有我,有你,有他,竟是一些同我熟悉的人再现。”
这部戏剧写作于作者寓居四川江安时期,因怀念北方及北方的朋友,想到写一个有别于从前所写的《凤凰城》和《正气歌》中的英雄,开始写他自己他的朋友他所爱的和他所不会忘记的平凡的人和平凡的事。作者在《再记〈风雪夜归人〉》中具体交代了该剧作的酝酿构思过程:于是我常在想了,把那些模糊不清的意念重新刷洗清楚,把时间同地点重新组织起来;我再借重一点书,借重一点人间的另一些现实;再加上了我看到的,和我正在作的;我整整想了一年半,又写了八个月,才把这又一个习作写完了。就是我借用了一句唐诗,叫它作《风雪夜归人》的。
这是一个包括序幕、第一幕、第二幕、第三幕和尾声的五幕话剧。剧作的结构极其匀称,序幕和尾声部分发生在同一时间和同一地点,序幕是在苏府的后花园,尾声则在紧挨着花园的佛堂,即二十年前玉春的“金房”(她和莲生相会的地方)。这两部分形成了整个戏的象征性气氛——风雪夜归人。在第一幕,所有人物纷纷登场,场面则错落有致,后两幕的情节,都已埋好了伏线。不仅如此,剧本内部充满了细微的对应,并衍生出丰富的意味。如莲生和他的同门师兄李蓉生,后者依稀成了他的影子、他的戏子生命的一种象征——蓉生也曾红极一时,有“神童”之誉,但因演戏时的意外事故不得不离开舞台而导致命运陡转,如今只能做莲生的“跟包”。正如剧作家自己所说的:“请恕我的大胆与狂妄,这本戏里没有主角与非主角之分。所有人物,甚至于全场只叫了一句‘妈’的二傻子,都是不可或缺的主角。我的原意是要写一群‘不自知’的好人和几个‘自知’的坏人在现实人生中的形形色色。”此外,作家在剧本中还有机地融进了传统戏剧的内容:苏家拜寿、莲生唱《尼姑思凡》同“金房相会”主题,以及第三幕《红拂传》同“私奔”主题,形成了典型的“戏中戏”的互文效果。吴祖光的艺术涵养与才情同他纯熟别致的京白结合起来,使《风雪夜归人》成了一部诗情盎然的佳作。
《风雪夜归人》在《戏剧月报》刊载前,就被中华剧艺社拿去排演。经过两个多月的排练后,1943年2月25日开始在重庆抗建堂正式演出。为了扩大影响,演出消息连续在《新华日报》刊出。该剧导演贺孟斧,舞台监督卢业高,演员有路曦、张立德、项坤等16人,五幕剧。该剧是“国立复旦大学为筹募复旦号滑翔机敦请中华剧艺社第十二次公演”的剧目。尽管该剧与抗战无关,但在重庆戏剧界还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由于该剧以“戏子和姨太太恋爱”为主要剧情,被当局以“诲淫诲盗”的罪名禁止演出(剧本也禁止付印),该剧演出至3月12日后就再无机会上演。沦陷区上海因不受重庆当局禁止演出的禁令影响,《风雪夜归人》受到了上海一些剧社的青睐。上海同茂演剧社于1944年1月1日把此剧搬上了上海的舞台。导演吴仞之,参演演员有丁力、丁川、司徒霖等十余人,此剧在上海演出持续20余日,上海的《申报》几乎天天有该剧的演出消息披露。抗战胜利后,重庆政府迫于社会舆论的压力,被迫开禁此剧。1945年9月15日,新中国剧社以“纪念贺孟斧先生”的名义在抗建堂再次公演此剧,演员有路曦、项坤、伍必端等15人,几乎场场爆满,公演一直持续到3月中旬才告结束。
1946年春,吴祖光来到上海,担任《新民晚报》副刊《夜光杯》主编。1947年秋,他的剧本《嫦娥奔月》上演后受到国民党的警告和威胁,被迫避难于香港。在港期间,大中华电影企业公司鉴于《风雪夜归人》问世后产生的广泛影响,委托吴祖光把此剧改编成电影上演。1948年1月8日,吴祖光亲自编剧和导演的电影《风雪夜归人》同时在上海的卡尔登、巴丽、新光、虹光、文化堂会、沪光六家电影院同时上映,借助《申报》等报刊持续刊登该电影的上映广告,打着“舞台大名剧搬上银幕”、“红伶末路,豪门奥秘”、“捧角儿的赔了夫人又折兵,当角儿的丧了名节又丧生”等口号吸引观众观影。演员有孙景路、吕玉坤、王斑等,持续放映时间达两个月之久,轰动整个上海滩。
《风雪夜归人》发表以及随后在重庆、上海等地上演之后,在戏剧界引起了较大的轰动,重庆、上海、成都的报刊上不断有批评家对该剧及上演加以评论。该剧连载时,陈白尘就对《风雪夜归人》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他从社会阶级对立的角度出发,认同剧作家在剧中所表达的看法,认为奴隶的牢狱之门并没有完全打开。所以风刮得还不够!还不够,雪也要下得更大才好……人间的罪恶多么需要这无边的风雪来洗刷啊!该剧在重庆上演后,《新华日报》(1943年3月1日)刊出了《做一个自由的人——〈风雪夜归人〉书后》的剧评,尽管作者认为吴祖光没能写出更进步更积极的典型,但该剧还是取得到了较高的成就,体现了一个忠实于生活和现实的剧作者的良心。3月15日,《新华日报》又破例用一整版的篇幅发了《评〈风雪夜归人〉》《风怒的雪花——〈风雪夜归人〉书后》《观〈风雪夜归人〉后灵感》《〈风雪夜归人〉的演员与导演》四篇文章,对该剧表现的主题、结构、演出等进行了评论,都以肯定为主。李健吾(刘西渭)也对此剧给予好评,认为“《风雪夜归人》的力量在含蓄,它的成功完全由于孕育。全戏正文只有三幕,前后共总四天,第一幕在戏园的后台,第二幕在阔人的小楼,第三幕在戏子的家。序幕和尾声发生在同一时间,全在二十二年后,前者在小楼外边的花园,后者在小楼里面,内外相映,前后呼应,正文用倒叙手法,紧凑,贴切,蔚然成一有机的结构。这里有穷人的哀愁,小人的得意,阔人的风雅,学子的荒嬉,而动人的更是传奇的场面,同病相怜的会晤,命运的坎坷。”
与肯定为主的评论相反,否定贬低的评论也不少。如在《女声》上署名“兰”的戏评《风雪夜归人》中,尽管论者在主题上同情该剧,但认为这个戏似乎并没有独特的性质,这个剧本似乎就是《秋海棠》的前半截。对于该剧的序幕,作者认为在剧本的编制上是必要的,但由于编者处理的松懈和不适当,似乎就变成不必要的了。紫剑的书评《风雪夜归人》则更为严厉,他从四个方面对该剧进行了批评。第一,戏剧的主题是几个概念拼凑起来的。第二,故事的结构也露出勉强硬凑的痕迹,特别是序幕完全没有意思。第三,剧中情节也有说不通的地方。第四,作者对于人物个性的描写都不能使之固定成型。若非在评论该剧时,认为该剧主题不明。“全剧仿佛很难找出一个主题,读完全剧,我们的感觉是茫茫然,他没有告诉我们什么,除了二十年中的一个小小的平凡故事以外。”尽管剧作家着力于平凡的人事的描写,但是他并没有成功,按常情说,最平凡的也往往是最典型的。但他认为作者在《风雪夜归人》中所描写的人物,却“只有‘平凡’,没有‘典型性格’。作者刻意欲写平凡,只是他对现实发掘得不够,观察得不够,因此所写的不过是平凡,而非‘典型的平凡’”。对于男女主人公的结局,“我只觉得这个处理使全剧多了一点哀愁,可是也多了一点虚幻”。
《风雪夜归人》问世及上演产生的巨大反响,印行单行本自然是势在必行。由于该剧1943年在重庆被禁,导致《风雪夜归人》竟然印行了三种初版本。第一种是由李健吾经手,经作者在初刊本的基础上作了一番细致修改后于1944年4月由上海开明书店推出的初版本,列为“吴祖光戏剧集之一”,此版本印行最广,到1949年1月印行至第6版;第二种是重庆新联出版公司1944年10月推出的初版本,有出版广告(载1945年1月12日《新华日报》),文词精当,值得一录:
本剧讽世贬俗,哀愁凄艳;叙一旧剧红伶与一风尘女子的一段平凡的因缘。藉旧时代的社会群像描画人的觉醒;于笙歌丝管,轻颦浅笑的底面,写出世人体会不见的心酸与贫苦。缠绵悱恻,低徊呜咽,深刻隽永,光彩逼人。在渝演出,哄传遐迩,博得评论界之至高评价,群许为可传之作。荏苒三载方得出版,必为畅销之书无疑。定价一百五十元。新联出版公司印行。
第三种是纳入“开明文学新刊”丛书,由重庆开明书店1945年9月出版的初版本,叶圣陶还特为重庆版《风雪夜归人》撰写了宣传广告(载复刊《中学生》第91期),完全可看作一篇微型评论:
《风雪夜归人》这个五幕剧,作者吴祖光先生自己认为是最满意的一部。这因为在这个剧本里作者写的是他最熟悉的事,是他最爱好的人;并且在这个剧本里作者自己也参预了进去,隐藏在这个剧本的每一个角落里。这个剧本里,作者写一群不自觉的好人在现实的人生里的形形色色,他们受屈辱,遭鄙视,他们贫苦,穷困……但是尽有些帮助朋友,帮助跟自己一样受苦受难的朋友的。在卷首作者引了安徒生的话:“高贵和光荣埋在尘埃里,但真理总有一天可以显出的。”这个剧本虽说是有个悲惨的结尾,作者却有真理总有一天可以显出的信心。定价一元二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