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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上草
来源:深圳特区报 | 林东林  2017年05月25日15:34

插画:田威

一片被命名为“盛源 金水岸”的小高层楼盘,基本上已经完工,七八排矗立在河东岸的高楼林立间隔着,在夕阳的照耀下开始呈露出现代城市的气派。

在海拉尔河边,以及把目光移到周边簇新的建筑时所看到景象,让你很难解释从飞机上俯瞰这座城市时的那一幕:荒无人迹的草原逶迤铺展开,云朵在大地上遮出一个个黑斑,看不见城镇、公路和村庄,也看不见想象中的一排排蒙古包。

然而这两个景象却都是真实的海拉尔——现在它是呼伦贝尔市的一个区。

穿城而过的海拉尔河,远远望去是黑色的,因是枯水期,河道中偶尔裸露出河床。曾经长满河岸的野韭菜——在蒙语中海拉尔即为野韭菜之意,现已难觅踪影,替之以草丛、荆棘花和白桦树,透骨的秋风中有人在垂钓。这条发源于大兴安岭西侧吉勒老奇山西坡的河流,全长近一千五百公里,靠夏雨冬雪兼而补之。

沿着海拉尔河,找到了一处名为“菌香原”的餐馆,便宜而好吃的牛羊肉让我们大呼实惠。而更难得的,是吃到了当地种植的薄荷,略甜,也更有薄荷本味。

第二天一早,由海拉尔出发驱车前往阿尔山,中间路过巴彦呼硕草原。

青黄的草原蔓延着山坡,缓缓上升成一座小山包,山顶是号称“天下第一”的敖包。“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据说,电影《草原上的人们》中流传近半个世纪的《敖包相会》就是从这个敖包传唱出去的。

入乡随俗,我们也捡起石子,双手合十放在胸前,绕着敖包转了三圈。

神明无言,但风好像已洞悉心事,把五颜六色的彩条旗吹得哗啦啦响。顺着招展的彩旗,当目光落在山坡的另一侧时,是一副灿烂得不像样子的草原秋景:山坡包围着草原,草原包围着黄绿相间的树林,树林簇拥着九曲回肠的伊敏河。

一只小松鼠在草坡上跑,我刚作势要追赶时,它就已经闻声钻进了草皮下的洞中;而在草坡上捡虫子吃的那只鸟,却在我离得很近时还没发现我的行踪。

从海拉尔到阿尔山,基本上要花费一天的时间,且一路上还要停停走走。

车窗外是广袤的草原,不时闪过星星点点的草垛子和大片的羊群和牛群,放牧人在一旁悠然地骑着马或摩托车。定居下来的牧民,都分到了属于自己的草场,在实现机械化后,已无需再人工割草打捆,一卷卷草垛子可以轻松被收割打包。

一户人家有上千只牛羊,真有钱,我们对着窗外感叹。司机宋师傅笑说,家财万贯,带毛的不算。草原上的人最怕两灾,终年无雪天干地旱的黑灾和一场大雪冻死牛羊的白灾。他的一个朋友,在去年的白灾中就冻死三四百只羊。冻死的羊没放血,真正的蒙古人是不吃的,羊皮也不容易扒下来,只能砍下四条腿。

早上有雨,从阿尔山出城后一路上淅淅沥沥,秋色也暗沉下来。这里地处大兴安岭西南山麓,山峦起伏,莽莽苍苍,层林尽染的秋树从山坡蔓延到山顶。

女导游开玩笑说,这里的人民很不欢迎费翔。在1987年春晚的上,他唱了一首《冬天里的一把火》,结果大兴安岭着火了;第二年他唱了一首《三月里的小雨》,结果又发了大水。往事谐谑,众口附会腾传,也不失一种好玩。

不过真实的是,阿尔山的天气的确越来越不寻常。冬天最冷时,气温可达零下四十度;而到了夏天最热时,气温则能上升到四十二度,“就像下了火”。

路边,是缓缓流淌的哈拉哈河。作为中蒙两国的界河,哈拉哈河发源于阿尔山的摩天岭北坡,上游穿越火山熔岩地段,在茂密的林海中曲曲弯弯地一路向西,经过伊尔施镇流入蒙古国的贝尔湖,而后又折返回中国,最后流入呼伦湖中。

奔腾千里,九曲回肠,流经异国终回头。当地人说,这是一条爱国河。

爱国河的上游是阿尔山森林公园,沿着998级台阶而上,天池就坐落在山顶。四周是黄绿相间的落叶松和白桦林,一池秋水波平如镜,秋色倒映在湖中,美是当然的。但比美更令人以之为奇的,是这里的池水久旱不涸、久雨不溢。

雨水,在我们到达天池的那一刻落下来,水面上顿时泛起点点涟漪,油画一般的倒影混沌起来。很快雨就停了,天清气朗,映现出比刚才更清晰的池景。

哈拉哈火山群久远的剧烈活动,给这里带来了天池、温泉和熔岩地貌。

下午去熔岩台地。一个最大的感慨是,每一处拍下来都是上好的风景,但是无论你拍多少张其实都是同一张,极致的灿烂和极致的重复,让我后来几乎不再打开镜头。白桦林中,有河水,有火山熔岩堆,千万年前那些高流动性的岩浆由一大群裂缝中渗透出,形成了眼前的景象——就像一盆岩浆泼洒在楼梯之间。

在阿尔山,美景遍地,让人置若罔闻。视若无睹的我不断想起路上碰见的那两只狐狸,它们好像就躲在林中,我去拍照、捡火山石,总担心它们会窜出来。

前一天路过红花尔基辉河林场时,一只狐狸跑出树林,走在公路对侧定定地看着我们。扔给它一块面包,跑过来探着脑袋叼走了,吃完后它又跑过来,另一只也从斜刺里跟着跑过来。它们几乎没有惧怕,也许是已经不怕人了,也许是饥饿感已经超过了惧怕。小引说,第一只狐狸是怀孕了的,走路时肚子拖着地。

记得有个笑话说,有人自驾来草原旅行,跟当地人问路,当地人指着草原说:“沿着这条路一直开,开一天一夜之后再往右拐开一天半,就到目的地了!”

即使从小生活在平原地带,我也从来没见过草原这般壮阔无际的景象。

车在草原上奔驰,除了偶尔闪过的蒙古包、牛羊群、树林和河流,几乎再也看不到其他东西。你所能想象到的一切关于辽阔的词语,用在草原上都是恰当无误的,而这种辽阔会让你感到孤单和卑微,也可能会让你想成为一个主宰者。

成吉思汗,曾经就是这里的主宰者。作为乞颜部头领也苏该的后人,他打败了蔑儿乞人,打败了主儿乞人,打败了塔塔儿人,打败了泰赤兀人,打败了乃蛮人,打败了克烈人,打败了西辽国、花剌子模国和西夏国,一直打到多瑙河边。

从甘珠尔寺出来重新上路后,导游就开始播放起电视剧《成吉思汗》来。

于是在此后的几天里,同行的七个人且行且看——主要是两位女性成了成吉思汗和饰演者巴森的铁杆粉丝。或许和过于单调的封闭环境有关,后来我们都看起这部十三年前的电视剧,尽管拍得比较粗糙,情节简单,人物也过于脸谱化。

也速该、铁木真、脱朵、脱黑脱阿、也遂妃、塔里忽台,这些电视剧中的人名也被我们戏谑性地命名为彼此的绰号:英雄之名留给自己,坏蛋则安给对方。

五天后,在从根河返回海拉尔的路上,这部三十集电视剧终于播放完了。放完之后那一刻,车里的每个人都陷入了自己的世界,有人觉得终于放完可以安心睡觉了,有人仍旧沉浸到剧情中久久不能自拔,有人说回去了还可以找出50集的《忽必烈传奇》接着看。断断续续地看过几集,很多内容其实我都忘记了。

窗外的草原茫茫无际,风吹草低,牛羊还在,蒙古铁骑是早已不见了,那位动不动就屠城的可汗如今被家家户户挂在厅堂里,日日夜夜看着他八百年后的子民,那些先前逐水草而居的牧民们也停下了迁徙的步伐,被分片安置而居。

在信奉藏传佛教的甘珠尔寺(又名寿宁寺)里,我拍过一张坛城沙画的照片。

坛城沙画,藏语称为dul-tson-kyil-khor,意思是“彩粉之曼陀罗”,自两千五百多年前佛陀亲授弟子开始,这门精致的艺术修行就历代相承。象征本尊神及眷属众神聚居处的沙城,以从矿石中开采浸染、代表五方佛的五色沙粒为料,在数人艰辛而精细的堆砌和勾勒中完成,之后诵经护持,再毫不犹豫地毁灭掉。

繁华世界,不过一掬细沙。那位即使打到多瑙河边、占据了世界上最庞大国土的成吉思汗,盖世功业,千秋传诵,在佛家意义上也不过是在用流沙堆城。

一切坚固的都会烟消云散,在空荡荡的草原上,只有风吹过来又吹过去。

车尔尼雪夫斯基,陀思妥也夫斯基,十二月党人以及他们的妻子和情人们,普希金,列宁,斯大林,捷尔任斯基,托洛斯基,这个名单可以开很长。

他们命运的共同点是都和流放西伯利亚有关——斯大林甚至被流放七次之多。三百多年来,作为千年苦寒之地,西伯利亚一直是沙俄和苏联流放罪犯的地方——仅从天气预报常见的“西伯利亚寒流”中你也应能感受到那里的气候。

傍晚时来到室韦,缓缓流过的蓝玻璃般的额尔古纳河左岸就是西伯利亚。

作为中俄两国的边界,这里的国境线除了有铁丝网,还有额尔古纳河——两国的真实边界是河流中线。缓缓落入俄罗斯境内的夕阳,撒在长长的国境线两侧,一边是碧绿草原上零星吃草的牛马,另一边是缓缓的草坡和一个俄罗斯小镇。

一排排大雁,飞过中国,飞入俄罗斯;一阵阵秋风,吹过俄罗斯,吹入中国。

我们沿着长长的国境线散步,在国境线、铁丝网和额尔古纳河的上空,是空空如也的蓝天。蓝天下的对岸,俄罗斯山坡缓缓起伏的曲线圈着零零星星的草垛子,那些跟西伯利亚有关的名字一个个闪隐其中。流放,把人放逐到最艰苦最原始的环境中,使之在动物意义上挣扎生存,这实在是人类很“高明”的一种惩戒。

其实,流放并不仅限于对岸,在中国的这一侧同样也有。史书上常可看到,动辄有人被流放宁古塔或伊犁。宁古塔,这个满族的发源地、清皇族的老家,以寸草不生、五谷不长而知名,在清朝时一度也成为流放罪犯的主要场地之一。

虽然是深秋,但到了夜里却俨然成了寒冬,穿着毛衣和外套还会觉得冷。

半夜来到天台上看星星,长居城市的我们,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天上竟然有那么多星星,小的挨着大的,暗的挨着明的,星星越看越多。我们架起三台相机,调成大光圈,用长时间曝光的方式拍出了灿烂的星空——头顶着那么多星星,一时让我恍觉到脚下踩着大地,而一闪而过的那个流星则让我想到天上是太空。

次日一早是好天气,阳光普照,站在阳光之下才感觉到寒意从身上渐渐褪去。但是大地上的寒意仍在——客栈院子里的草丛上结了厚厚的一层白霜,远处结冰的额尔古纳河河面正在升起白雾,而一侧的车窗上也开满了六角的冰凌花。

经过一个寒夜形成的冰凌花,在被阳光融化之前目送我们上车离开室韦。

如果不熟悉鹿,你很容易把驯鹿当成一个动名词,事实上它是一个鹿种。

这种在中国只见于大兴安岭东北部林区的鹿,无论雌雄皆有角,且角的分枝繁复。作为鄂温克族人驯养的一个鹿种,它们曾经长期被用来作为交通工具。

在敖鲁古雅一个称为“中国最后的狩猎部落”的景区中,我们见到了这种鹿。

走进由落叶松和白桦树组成的高大金黄、层层叠叠的树林中,有风吹来会下起一阵阵松针雨,透过枝叶的阳光洒在厚厚的松针上,驯鹿有的被放养,有的被关在铁丝栅栏中。温顺,这是对它们的第一印象,事实上它们也的确很温顺。

景区入口处,摆着很多盛满石蕊的竹篮,十块钱一篮,可以买来喂鹿。喂了两只鹿,一只是栅栏里的鹿王,角枝巨大;另一只卧在路边,肚子上有一道伤口。

但是这些驯鹿,已经不再是真正意义上野生的驯鹿。敖鲁古雅,这个鄂温克民族乡——事实上也是一个驯鹿景区——的行政区划混合着旅游产业,早在十三年前世居山林的鄂温克驯鹿人就已经停止迁徙狩猎,被整体搬迁到此处定居。

广阔的森林中,似乎不会再响起鄂温克人召唤驯鹿时敲响桦皮桶的声音。

十年前,东北女作家迟子建写过一部《额尔古纳河右岸》。这部曾获茅奖的长篇小说,写的就是鄂温克族人和驯鹿的事。鄂温克画家柳芭,带着才华走出森林,最终又满心疲惫地辞掉工作回到森林,在困惑之中葬身河流——当年的这则报道,让迟子建通过追踪驯鹿足迹找到了山上的猎民点和笔下女酋长的原型。

在驯鹿园景区的空地上,有很多用整根木料做成的能旋转的巨大跷跷板——据说是供作息之余的驯鹿人自娱自乐。我和朋友一人一端坐上去,一边高低起伏一边快速旋转,金黄色的森林在头晕目眩中越来越黄,直至在眼前连成一片。

下午去根河湿地,这块“亚洲第一湿地”据说是中国保持原状态最完好、面积最大的湿地。如果站在山顶远观,应可以一览它的壮阔和层林尽染的秋景。

不过对于兴致在于野游的我们来说,远观并不是首选。沿着河边的草丛和树林深入,我们一路披荆斩棘,寻觅着这片湿地深处的幽微之景。河水静流,秋树倒映,我们在河边甚至找到了“世界上最小的摩天轮”——一束兀立的干花。

折返回来的路边,有一排排精致而豪华的度假木屋,就那么坐落在河边的野草和密林旁边。一方面放弃迁徙,一方面又在人造迁徙。一类人的无奈和困窘,在另一类人身上却成了向往和情趣,这也许应该就是现代人的一种吊诡之处。

第二天从根河返回海拉尔,十天的行旅至此结束。是晚深夜,从海拉尔飞北京,次日上午又从北京飞回武汉。第二天天气大好,旅途奔波的我在飞机上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正好飞临黄河上空,隔着舷窗往下看,被田垄和道路分割的大地界限分明,华北平原上低矮的房屋依偎成的村落仿若冢冢蚁穴,众生如蚁。

飞了几千公里,仍然还像飞在草原上。草木一秋——而一切又莫不如是。

● 林东林 作者简介 作家、诗人,著有《谋国者》《身体的乡愁》《线城》《时间的风景》等,曾就职于广州、桂林、上海、北京等地,现居武汉,自由写作、旅行及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