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乌霍流
童 末 1985年生于江苏,现居北京。小说家、人类学家,曾出版童话集《故事们》。
中尉第一次见到她,是在镇上的医院里。在他那患有慢性肺病、因为生产的辛劳而脸色苍白的妻子的臂弯中,她像一个浸泡过的月亮,被自己分泌出的白色乳脂和淡黄黏液包着,躺在一块褪色发皱的床单凹陷成的天空中,全身涨红地号叫。在妻子的鼓励下,他第一次触摸了她:触摸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那一年,他自己还几乎只是个男孩。在远离家乡的汾河河谷的军营中,他每日饱受失眠和思乡之苦,这两种苦楚又加重着彼此,分不清哪个先找上了他。经过漫长的等待,他终于当上了上尉,转业回到家乡。她已经两岁了。
那时她已经学会了回忆。她向父亲描绘那座军营,松柏站在森严的堡垒里,像钢枪戳入天空。空气好像用旧了的布条,搅入那条浑黄的河。那里和她后来出生的镇子唯一相像的,是不分日夜飘在空中的煤灰。她想告诉父亲这一切,却只是像鱼一样吐出一些泡泡。她急得哭起来。父亲拍着她的背安抚她,她看见父亲的嘴唇也像鱼张了又闭,发出难懂的声音。他永远不会知道她记得这一切:婴儿能知道什么呢。
记忆矿山在垒高,在它的最底层,在那座北方的军营旁躺着另一副画面:一条杏黄色毛线裤,小腿的位置绣着两只小鸭,红色的喙随着她的奔跑上下跳动。一个人怎么能在跑步时看到自己的小腿呢?她后来想;但她同样保存了它许多年。她用躺在床上的大段时间摩挲这两个画面。它们是她稀薄透明的记忆中结晶出的两小粒矿石。那时,病魔还没有掀起海浪。不久后的某一天开始,她一个月里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得躺在床上度过了。高烧是一段黑暗的隧道,她在昏迷中对自己垂危无力的生命保持着平静的观望。当她从另一头钻出时,她不得不出让一部分意识,和记忆。海浪总在夜里将她冲入另一个世界。有时她被冲走很久,几乎一整夜,天亮时,她返回父母的卧室(他们后来在那里架起了一个看护她的隔间),看见床边站着那个祖母请来的女人。她注意到这个女人没有影子。女人很多年前沿着水路来到镇上,这个疍民的女儿,因为没有陆地上的根而游荡在镇子的边缘。但水给了她天赋。她能看见每个人的掌纹、血流和脉搏组成的河,洒落在他们身上的痣交织成星象,挂在河道上空。她握着无数人的秘密,其中之一是她自己的河正在逐渐干涸。她看着面前这个五岁孩子的河,不发一言,在她床边用鸡蛋、银针和纸符布阵,在正中点一簇火焰,抬起孩子的头。火苗静止的刹那,女人朝她的眼睛吹了一口气,她的眼睑瞬间沉重地垂下了。
在她渐渐恢复的头两天里,她总能看到那个魔术师。他从远方来找她,带着一件颇有重量的东西。他要亲手把它交给她。出发前,为了轻装上路,他变了个魔术,让它先消失(到达)了。当他在此处现身时,他对她说:“只要我再变一次,它就出现了。”然而他的魔术失效了。他试了一遍又一遍,还是什么也没有。他在她房间各个角落翻找,“万一它把自己藏起来了呢。”他来了一次又一次,却总是用同样的方式让她失望。他是病魔的好心的双胞胎弟弟,她想,来还给她他的哥哥取走的原属于她的东西。只是他太笨拙了。
矿山没入海水。藤蔓渐渐爬上坍塌的山石,开出淡紫色的花。淡紫色是血管,在她皮肤底下像隐蔽的小巷东躲西藏,消失在深处。针头从血管中不停地滑出,好像她身体里有一种相斥的磁力。雪在医院外下着,很厚了,冰冻的大地在脚下咯吱作响。她的两只手背在父亲的军袄改成的手套里高高隆起,装满药水。……一个个日子泡在药里。她仍能尝到那苦味,它漫到舌尖,进入食物,她的梦,呼吸。傍晚,她翻转身体,她的母亲把一块热毛巾敷上她的臀部。每天晚上,母亲都给她敷,揉,按压,让淤积的药水散开。在台灯制造的一小团光晕的外围,母亲偶尔会坐在黑暗中啜泣起来,任由毛巾在她皮肤上渐渐变凉。她听见母亲的肺隆隆作响。
总是在两个季节的交界处,不管是以温暖的假象诱惑人的早春,还是天空迅速抬高直至透明的秋天,病魔张开陷阱,在角落里等待。她挥霍着短暂的自由,全然忘了病的滋味,很快又一头栽进了陷阱。父亲那时已经成了县城上的公务员。有一天,他从书店给她带回来两本有插画的精装书。在她病愈的日子里,他陪她坐在窗边,教她认那两本书里的字。她随着父亲在书页上移动的手指,在他为她念诵的声音汇成的河流的底部,潜水。她热爱那些故事,蛙人,飞岛国,石缝中的猴子,在迷宫的围墙中写信的俘虏,一夜又一夜给国王讲故事的少女……当她从书上抬起眼睛,她感到这些死去已久的幽灵透过纸页发出的喃喃私语变得那么响亮,在那些字符的召唤下站在她的身旁。从第一天开始,她就更迷恋那些整齐地排列在一起的方块字,胜过欣赏由黑白线条组成的精致繁复的插画。很快她就可以自己诵读整本书。当她到达最后一页,她毫不停顿地又回到第一页,从第一个字重新开始。当海浪再一次把她冲出,一把将她推进一个变形的世界,留她一人在那里和病中的痉挛和幻觉不停搏斗时,她护卫着那些她可以倒背如流的字句——她为自己念诵,这声音像一条锚拴住她,于是她也得到了它们的护卫,不会离开得太远而永远无法回来。她把故事串在一起,和脑中不停铺展、变大、缠绕彼此的无数个线团对抗。它们就这样连成了同一个故事。
白天,从她躺着的地方可以看到窗外的一小块风景。泡桐树遮挡了对面职工学校的女生宿舍,它的一角连着医院的露台,护士和医生在天气好的日子里会带着铝制的餐盒上去吃午饭,抽烟。发白的光线中,人影、植物、房屋的轮廓都显得遥远,透明,在自身的深处晃动、涣散……明亮在正午达到巅峰。那后来成为一天之中她最害怕的时刻。她感到漆黑的海浪正在发光的正午背后积蓄力量,一切将从最明亮的时刻开始不可遏止地坠落。她大张着嘴,沉重地呼吸,肺炎让她和母亲一样胸中隆隆作响。天空越来越幽暗,低俯下来。她加快字符的编织,一点点巩固自己的堡垒。黑暗之中,镇子上方开始拱起越来越多明亮的方块,绒黄,橘色,青紫,好像书页在闪动。这些发亮的窗户是她还不认识的新字眼,她试图阅读它们,让它们加入,扩大她的工程的疆界。可在她认出它们之前,方块一扇接一扇地熄灭了,人们将夜晚拱手让给了梦境。他们如此不警觉,让她感到不可思议。房门虚掩着,祖父在客厅咳嗽,窸窣走动,渐渐像一个陌生人。她撑开眼睛,竭力抗拒着睡神的到来——他的长袍被涌动的海浪掀开,那底下的东西让她毛骨悚然。
接着,突然有一天,她退烧了,痊愈了,和病的到来一样迅速。那是一个街道比屋里先暖和起来的日子,她听到清晨第一拨孩子在楼下职工家属院里的欢笑声。一个多月来,她第一次下床,走出房间。她推开大门,踏进另一重亮度。一阵晕眩,不过很快过去了。她的心脏有力地跳动着;她的眼眶清凉。在她面前是那截久违的楼梯,阳光正透过水泥花窗洒进楼道,在台阶上落下一个小小的尖角。她跨过它,奔下楼梯,站在太阳下。一阵狂喜鞭打她的所有神经,驱使她奔跑起来。她甩动着四肢冲出了院子,身后的伙伴越来越远。心脏骤然的猛跳,气喘,发苦的舌苔,像衣服一件件掉了下来,这儿那儿的余痛和震荡也转瞬消失了,她脱开了自己。
她从没跑得这样快过。她读过的书,终日陪伴她的字符,都被遗忘在了床边。现在,她不再需要它们的护卫了。她跑啊跑,向躺在床上看见的那一小片风景的背后跑去。
现在,她是一名语言学博士。毕业后她工作了几年,之后重返学校,继续原先关于川滇黔地区苗语次方言分布的研究。整个暑期,她都在云南参与世界少数民族语言研究院发起的濒危语言考察项目。她负责的语言社区涵盖两个通婚的村子。这两个村子的人称自己“树林苗”(Hmong Hangd Rongd),三十多年前,他们才从原始森林中迁出,把新的村子建在原来那片森林旁。和这里大部分地区情形一样,村里只剩下老人和儿童。研究院已经找好了发音人,其中一位是上一代的孜能(Zid Nenb,“巫师”)。她的任务是给这几位老人做录音和录像,输入软件,进行分析。为了照顾发音人的身体,加上农忙,每天她只能给一个人录音两小时左右。两个月里,她一共录得了733个词汇,包括Swadesh的100词,用国际音标记录,涵盖了之前学者提出的这个区域可能存在的所有声母和韵母。那位孜能提供了许多专门的祭祀词汇。就取得的资料来看,“树林苗”的语言可以归入第一土语的音系系统,并无太大独特性。
不录音的时候,通常是下午,她会去村里的语言班帮忙,和项目组的其他成员一起,教当地孩子他们的本族语言。因为被划为语言濒危地区,代际之间的语言传承受到严重挑战。这部分工作同样得到了专项拨款。夏天即将结束,导师发来的邮件通知了她下学期的助教工作。也是在这时,她心里冒出了想再待一段时间的愿望。过去,她从来没想在任何地方久待过,任何地点都如同客栈,包括自某一刻起她对家乡也是这种感觉。但她仍然在为离去做着准备。
出发的日子到了。她要从这个闭塞的山谷中翻两座山——几乎要走一天,到南面的县城,第二天再搭巴士到省城的机场。前一个白天,她走到哪里,身边都围着全村的孩子。到了夜里,她没有住学校,在其中一个女孩家过夜。跳蚤咬噬脚踝的阵痒唤醒了她,蒙蒙亮的天光中,下雾了,窗外昨天的山坳不见了。灰白雾气一阵阵从窗口涌入,抽走她们留在草席上的体温。窗外站着两三个孩子在等她醒来。她不知道他们等了多久。
几个孩子一路跟着她走到村口。她摆手让他们回家,继续独自往前走。山路在雾气中湿滑不堪,她笨拙地挪动着。一路上她如此专注于自己的行走和伴随左右的散漫思绪,没有注意到那几个孩子一直默默跟着她。她已经多次见过他们如何穿着拖鞋在山路上如履平地,哪怕是下山时;在山中,他们的脚步永远像鸟一样轻。因此,直到几个小时后,她好不容易登上第一座山头,准备坐下休息片刻,她惊讶地看着那几个孩子从草丛中现身了。最小的孩子大笑着扑进她怀里,其余几个稍大的用漆黑的眼睛看着她,神情坦然而快乐。
雾气消散,日光迸射。他们坐下,她把干粮分给孩子们吃。她用当地话和他们聊天,她说得多,孩子们说得少。最后,她起身要走了。她让孩子们往回走,这样天黑前他们能到家。她让每个孩子做下保证,不再跟着她继续往前。
她的身影没入了对面的山投下的阴影。她转头往山顶看去,孩子们靠拢在一起,向下方挥动着手臂,他们身体的边缘和发亮的大气接触而毛茸茸的。随着日光抽离,山谷渐渐沉入寂静,空气也变凉了。两个月前她沿着同一条山路进的村,现在逆向而行,它却显得那么陌生,漫长,她不记得前面有过这个拐弯,那片树丛也像新出现的。脚下的谷底和四周的山头都那么遥远,她像一只爬虫,在中间缓慢挪动。所幸只有一条路进出,和孩子分别时她确认过,不会有错。过了临界点之后,消失的力气似乎又重新回来了。在山腰的一条岔道上,她拐进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村庄,再次询问方向。走出村庄时,她望见孩子的身影仍然还在山顶。她继续上路。一路上,她又回过几次头,他们还在,像被人遗忘在了天空下的一动不动的小雕像。她几乎以为是自己产生了错觉。但确实是他们,她甚至仿佛还能看见他们衣服上的褶皱,记得起每一双手的触感。她心里在滋生一种柔弱的低语般的情感,让她对自己陌生,无所适从。她故意很长时间不回头。
……昏暗统摄了山谷。月亮升上来了,梯田上的人和牛不见了,山涧,溪流,都沉默了。恍惚中,只有远处一道徐徐上升的白烟表明时间仍在此处走动。她终于攀上了山顶。一阵莫名升起的期待敦促她转回了身。
她的目光在背后的黑暗中摸索,直到万籁俱寂中跑出一个明亮如光线的声音,像一串山中震出的飞石,像树木湿漉漉的呜咽,兽的低吼,雀仔啁啾,针脚从布匹的这面踩到那一面,倏地灌满山谷,当中夹着时断时续的人的呢喃。她随着那细小飘忽的嗓音探向对面的山顶,孩子们所在的方向。就在那儿,声音从那里漫开,如一股透明柔软的细绳拉长,向她过来了。它径直注入了她。她抖动起来,手指,手臂,肩膀,直到五脏六腑——她全部的心神因为孩子的歌声而不住地颤抖——在其中,她听到了一种两个月来她从没听过的东西——它的细节此刻纤毫毕现,似乎每个音都有其自身的重量和可见的轮廓,在她呼吸的范围内转动,起落,她的舌尖甚至尝到了它们的味道。旋律的第二节出现了,语调重复着自己,似乎在等待她的确认。她试图捕捉它的声韵调的特点,音变类型,基本词汇,等待着可辨认的部分出现……她失败了。但很快地,她抓到了带气嗓音的一个新声调,是罕见的古苗语声母的一个腭化鼻音(她很快记起这个音如今只在泰国的绿苗中还保留着)。她一阵兴奋。接下来,她留意到她未曾听见任何西南官话的借词,同时她捕捉到了大部分苗族支系在近几代中消失的卷舌塞音与塞擦音的微弱分别,它出现了三次。几个方向的事实合拢了起来,她不禁绞动双手,举向空中,好像这个动作能帮助她再次确认此刻剩下的唯一一种可能:这是一种之前没有在川滇黔苗语中出现过的古苗语。
就这样,她回到了村里。她写了封详细的邮件向导师解释了自己的滞留,她甚至开始认真考虑要不要改变已经做过开题报告的博士论文主题。奇怪的是,对于那天在山里听到的,当时真切清楚得触手可得,第二天她却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有一种古老而迥异的印象仍在她的记忆中鲜活地跳动。
孩子们对她的回归充满热忱。可每当她让他们再唱一遍那首歌,让他们教她“那个话”,孩子们却总是模仿她念着“laib yab,laib yab(那个、那个)”,一哄而散,好像她提出了一个十分荒谬的请求。有一次,她成功地让和她亲近的一个女孩说出了几个词。她在笔记本上快速地记下了发音,然后她重复其中一个词的发音,问那女孩它的意思。那女孩似乎随意地朝着远处一指,她循着空中的轨迹望去:山?那女孩却摇摇头,指了指屋后的水塘。
她决定去拜访孜能。他是她的发言人——那位老孜能的儿子。之前,她在老孜能家里见过他一次。孜能是“能烧火的人”,他们都被认为是“相告”祖先的后人。几年前,孜能接任了父亲在村里的工作。而在村里人的口中,年轻的这位孜能比他的父亲、祖父更有本事。人们也说,他将是最后一位孜能了。
孜能结婚后把房子盖在政府几年前修建却很快废弃的一座水塔旁。她到的时候,孜能正在烧饭。他掸着手从厨房走出来,和她一起坐在一块黯淡的红色灯芯绒布罩着的沙发上。她感到孜能已经知道她是谁、来做什么。于是她直接问了最想问的问题。孜能对她所听到的东西大为惊异。然而他也没有对此多加解释,似乎陷入了沉思,又好像这不值一提。对她的许多问题,孜能只是简短地回答“是”和“不是”,但最后,终于,他确认了这种语言的存在。她觉得这是一个巨大的进展。自第一次听到孩子的歌唱以来,她终于放下了心。她还得知这种语言只在树林苗的内部使用,它没有名字,也从没有像她这样的人来做过研究。不难预测,这一个小小的苗族分支今后必定会消失,随着最后一批老人离开这个世界,这种语言也将萎缩,甚至消亡。这或早或晚总会发生,她如此断定,心中涌起新的急迫。孜能邀请她留下用晚饭。他们坐在低矮的小板凳上,在暗中用餐。逆光中,她看见檐下飞来一只她从没见过的鸟儿,它长着青色的喙,在细如牛毛的雨雾中扇动羽毛,和她一样,等待着。她深吸一口气,提起Swadesh的100词汇表。加以解释后,她便问孜能那种语言今天留下来的部分的规模,还有多少词在使用。
“这取决于你。”
“这是什么意思?”
孜能突然大笑起来。
“你们总是问‘这什么意思’‘那什么意思’,听到几个字眼就满足了。那只是用一个说法替换另一个说法,就像用一盆水洗另一盆水。”
“这是一套成熟的研究方法。”她反驳道,“如果它行不通,就没有办法研究语言了。”
“不,”孜能直摇头,“你要忘记词汇表。没有什么词汇表。”
“那还能怎么做?”
她像老人一般忧心忡忡。孜能却像孩子一样咧嘴笑了。
“有许多方法。不过每个人只能用一种——自己的方法。”
……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花城》201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