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十一
导读:
这是一篇颇有意味的小说。亚静和青兵是“夫妻”,青兵却带着亚静去跟各种男人约会,然后收费。年轻女孩亚静就像个无脑机器人,只会计算约会时间和男人给钱的数额。钱大部分给了青兵,所剩无几,她却十分喜欢网购,尤其遇到“双十一”这样的狂欢节……
一
亚静往镜子前凑了凑。眉画了,腮抹了,唇涂了,她非常喜欢化过妆的自己。
青兵在她背上推了推说,快点!
亚静说好,转身就出了家门。她现在要去见一个叫陈建民的人。之前已加了微信,彼此发了照片,也大致说了各自情况。陈建民生于1983年,郊县人,在出版社当司机,已在城里买了一套六十多平方的房子,首付是家里出的,他自己每个月还按揭,还行,快熬到头了。青兵觉得六十多平的房子虽然小了点,但这年头有房比从前财主有地活得还踏实,算不错了,去见见吧。亚静点点头,就去了。
十一月中旬,按说天应该凉了,却一直凉不下来,太阳还是燥燥的,晃得睁不开眼。亚静套了一件黑色高领打底衫,外披粉色格子薄衬衫,扎着马尾辫,脚上是双白运动鞋。其实她本来平时也这么穿,清清爽爽的。
陈建民不是亚静这几天见的第一个人,前天上午、下午、晚上,还有昨天上午、下午、晚上,亚静做的都是同一件事,就是在离家一百多米外的玫瑰咖啡馆见人,往俗里说,就是相亲。算起来,陈建民是她这几天见的第七个人。日子一下子变得很不一样了,亚静想,那些当红的明星说不定还不如自己,他们只在屏幕上按剧本规规矩矩地演戏,而她则不一样,虽然青兵教她要这样那样,但临场全得靠她,她发现自己天赋挺好。
走进咖啡馆时,陈建民已经在里头了。个子不高,一米七出头,挺瘦的,但瘦得结实,脸红扑扑地泛着油光。亚静向之前约好的七号桌走去,还隔着五六米远,坐在那里的陈建民就站起来笑眯眯地看着她。有些男人坐着看上去很高大,站起来却马上显矮了,青兵其实就是这样的。刚开始亚静弄不清什么原因,细看了几次才发现原来是腿短。也就是说,长着长着,上身发育正常,腿却磨洋工不长了。亚静已经不奇怪陈建民跟青兵身材相似了,随便打量周围,没几个男人腿是长的,大概人种就是这样吧。
亚静走到桌旁后先把手里的包往旁边椅子上放好,再拖开椅子坐下,动作略有夸张,但毕竟成功掩饰了尴尬。陈建民说:“你比照片好看。”亚静笑笑,这也是青兵教的,青兵说对方夸奖时或者遇到所有不好回答的问题,都笑而不答。在一些微妙的场合,女人的笑而不答是最有杀伤力的武器。亚静转转头,眼角很快就搜到青兵的身影。他紧随她走出家门,急步快走,抢在她之前走进咖啡馆,已经坐到离他们七八张桌外,独自捧着一杯柠檬水或者可乐之类的饮料。亚静知道他不喝咖啡,说那味道像尿,也知道他脸虽然埋在吸管上,其实眼睛都在打量这边。
陈建民重复了一句:“你比照片上还漂亮。”
亚静想,没话找话真是折磨人。是青兵用手机反复拍她,然后选中一张,用手机软件P过,腰修小了,脸修圆润了,腿修长了,肩修窄了,皮肤修滋润了,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她就活脱脱像去韩国整过容。青兵把这样一个亚静自己都快认不得的美女放上网,陈建民见了面一对比,居然还不敢说真话,这就应了青兵之前的分析。青兵说,这个人可能挺厚道的。青兵一直最看重的就是厚道,他觉得现在的人都太奸了,那些一肚子都是鸡贼的家伙必须远远绕开,咱们玩不转他们哩。当然他主要是指亚静玩不转,这是实情。
服务生过来,问需要点什么。陈建民看着亚静,问:“你要什么?”
亚静走神了一瞬,她觉得陈建民长得有点像一个人,像谁呢?一时没想起来。她笑起来,说:“柠檬水就好。”在饮食上,她跟青兵的口味非常接近,选咖啡馆这里,不是为了喝咖啡。这一带饭馆不少,但都是巴掌大的小吃店,沙县小吃、尚干拌面之类的,又小又挤,地面上还东一块西一块扔着纸团。最像样的,只有这家咖啡馆了,虽然也不大,装修并没比外面的小吃店好多少,但挂上“咖啡馆”三个字,立即就洋派了。店外有三四十平方米的空地,空地边就是一排橡胶厂歪斜的工棚,厂倒闭了,工棚也早就废弃了,还没拆,砖瓦都破破烂烂萎在那里。再往旁走,就是十几排单层红砖房,以前应该是工人的宿舍楼吧,搭建得很随意,砖缝都没抹上,裸露着粗砺的砂石。工人们大都搬走了,空出来的房间都出租给从乡下来打工的人。幸亏有他们,这一带才热闹着。
柠檬水很快送上来,陈建民让她再点些主食,亚静说不必了。青兵提醒过她,一开始要克制,女人贪婪最讨人嫌。但陈建民还是帮她点了意面和几样小糕点,东西陆续端上来后,还把刀和叉子递到亚静手上,催她快吃,声音挺顺畅的,不像刚见面,倒像已经认识几十年了。
亚静当然就吃了,很好吃嘛,她不能再客气下去。期间她瞥了青兵几眼,青兵还在装模作样低着头,咬着吸管,吸那杯似乎永远吸不完的饮料。咖啡馆里只有他们三个人,有点怪怪的,但陈建民居然一次都没有往青兵那边看。亚静想起青兵曾教她如何识别男人是否对她感兴趣:话多不多和眼看不看。第一条陈建民表现不明显,甚至相反,几乎没说多少话,但一直做出想说的样子。第二条,哎呀第二条太泛滥了,她抬头低头总是撞到陈建民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看,然后一碰上她的眼神,又一下闪开了,脸居然微微有点红。
他说:“你真的比照片上还好看哩。”
他又说:“你嘴唇最好看。”
让亚静公开征婚的主意是青兵出的,整了她资料、照片上传到征婚网的也是青兵——只能是青兵,亚静哪会想到这个?还挺神的,第一天就有五个人发站内邮件让她加微信,第二天又有两个人,第三天一个,第四天三个。亚静嘻嘻笑着,没想到,太意外了,挺刺激。青兵对这事比亚静起劲多了,他把自己的手机丢一边,整天抱着亚静的手机东拉西扯,搜索各种话题跟人家聊天。屋里灌满了叮咚叮咚的微信提醒音,一下子觉得家变大了,人来人往似的。不过有时在叮咚响过之后,他也会故意把手机往旁一扔,好半晌才再拿起,缓缓回复过去。亚静觉得奇怪,问为什么。青兵说:“分寸,分寸知道吗?”亚静撇撇嘴,她当然不知道。
在见到陈建民之前,亚静已经见过六个人了。套路都一样,聊微信、发照片,然后约在咖啡馆见面。每次去青兵也都跟着,坐在不远处,慢悠悠喝着饮料。青兵混成现在这样真是委屈了,他怎么看都像是能成大事的人,一直也不偷懒,不断生着法子去挣钱,但钱却一直躲着他。青兵总结过,说自己命不好。亚静想了想,重重地点点头。人真的有命啊,这没有办法,老天爷脾气古怪,他什么时候把福气降给谁从来是没准的事,福气没到,就发不了财。
对青兵跟去见面,亚静其实稍稍顾虑过。她说:“要是人家看到你怎么办呢?”
青兵把两手一摊说:“看到也没关系呀,告诉他我是你哥哥呗,会怎么样?你们是相亲嘛,又不是偷情。”
亚静咂了咂嘴,她说不过青兵,另外她也没弄清是不是真有必要把它说清。她这样一脑糨糊的人,操心这个似乎本来就不对头,青兵怎么说就怎么做吧,听青兵的反正不会错。这辈子居然还会在咖啡馆里,以相亲的名义见男人,亚静打死都没想到。按上传到网上的资料,她生于1992年,身高一米六三,技校毕业,特长跳舞。有没虚假?除了技校并没毕业外,其他一样一样全部真实。照片虽然P过,毕竟是在她本人照片基础上,又没拿范冰冰的照片冒充。见第一个人时亚静还是慌得够呛,指尖一直抖,舌头都是麻的。到见第三个人时,她慢慢开始习惯,该笑该说都不那么慌乱。现在是第七个,她已经快接近老练了。
“我叫亚静。”没有说谎,她真的叫亚静,一出生就叫这个名字。
陈建民是不是所见的七个人中最帅的?不是。最有钱的?也不是。只是这一场见面时间最长,面食和糕点还没吃完,亚静的手机就响了两次,她接起,嗯嗯应着,然后看看陈建民,陈建民仍然没有站起来走的意思,她也就不走了。
电话是青兵打来的,青兵说:“行了,差不多了!”
二
加微信聊的人并不是都愿意见面,顾虑重重或者居高临下的,问了几句也就消失了。青兵刚开始没反应过来,连发几个微信,问:“人呢?”对话框就跳出一个加感叹号的小红圈,原来已被删除,人家溜了。聊到可以坐进咖啡馆里见面了,见过后立马又有四个删除了微信。从前的女人,甚至仅仅几年前,都活在照片没有P的日子里,现在不一样了,手机那么普及,手机P图软件那么好操作,谁肯让自己白白吃亏?所以见了面,惊讶亚静本人比照片差太远的,亚静也不意外。她问青兵:“那些明星照片肯定都是P过的,他们本人到底比照片丑多少?”青兵对这个不感兴趣,他皱着眉头琢磨的是另一件事。
那四个男的见面后为什么立即删除微信走人?
愿意见面,说明对亚静的其他条件还算认可,见了面就没有下文,说明对亚静长相无法接受。亚静眼睛不大但很细长,有点古代仕女那种类型,谈不上好看,却有特色,笑起来眼睛一眯,萌萌的,很乖巧的样子。问题也在这里,亚静已经二十四岁了,乖巧有什么可夸的?城里这一茬男孩差不多全是在计划生育政策刚开始强力推行时生下的,几千年来女人的肚子原本都可以随便大起来随便生下来,猛然间只能生一个了,很多城里人肯定吓得不轻,心理立即适应过来还是有难度的。一根独苗,几个大人心肝宝贝地围着打转,冷了不行,饿了也不行,结果长到二三十岁,一个个都成细皮嫩肉小鲜肉,即使面相体格粗得像头猪,心里头也跟豆腐似的,一碰就化成一摊滴滴答答的水。他们找老婆是找另一个妈,乖一点是可以,但不能乖成傻子,也不能真像妈一样气场强大,总之心智太成熟或者才智太出色的都吃不消。
青兵把这些想法分析给亚静听时,亚静已经睡着了。
女人都爱吃爱逛街,亚静却不太一样。她不贪吃,也没太大兴趣买东西,她只是爱睡,别人八小时就够,她十二小时都嫌少。从电视养生节目里她知道太贪睡是一种病,具体什么病亚静没记住,大约跟脑部缺氧有关系。亚静没有紧张,因为电视里说这病不会致命。不致命瞎叨叨什么呀,明明瘫在床上烂睡是天底下最舒服的事,管它哩,睡!
青兵跟她正相反,不眠不休完全无所谓,万一困了,蜷在那里打个盹马上又像条活蹦乱跳的泥鳅,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按青兵的说法,一天睡八九小时,一辈子就得睡掉三四十年。闭着眼躺在床上什么都做不了,连知觉都没有,亏不亏?死了以后,反正有的是时间睡,那为什么要把活着的有限时间白白浪费掉?三四十年啊,做什么不好?听起来好像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但亚静就是做不到,不让她躺到床上,她站着眼皮也往下耷拉。不可能天底下每个人都像青兵,青兵一天到晚想的事太多。脑子歇不下来的人,就跟插了制氧机的鱼似的,氧气那么足,哪需要睡哩。
亚静睡觉时谁跟她说事她都不听,反正听不进去,说也白搭,耳朵的开关全关闭掉了。等到她舒舒服服醒来,伸几个懒腰,这时候就成为一个谦虚温顺的人,尤其是青兵的话,她一五一十全当成圣旨听进去。青兵跟她说的还是当下男人的择偶倾向,亚静揉揉眼睛,不知道青兵说这些跟她什么关系。她问:“你要干吗?”青兵说:“你该好好化化妆。”亚静噢了一声,就起来,跟着青兵出去买了几样化妆品。每掏一次钱,青兵嘴里都嗞嗞嗞地连声吸着冷气,亚静也没想到大商场里的东西这么贵。那买不买呢?青兵手一挥:“买!”于是就买下了。把新买的化妆品抹上后,亚静才发现被大多数人流着口水喜欢的好东西确实是非常好的,自己以前不逛街原来并不是真的不爱,而是和睡觉相比,逛街要花钱,她只好选择不用花钱的。
青兵抓住机会强调一句:“这年头,没钱怎么能行!”
亚静点点头,没钱当然不行。
青兵用手机搜出一个传授如何化妆的节目让亚静看。这手艺其实也不太难,怎么才能让自己好看起来,差不多就是女人的本能,何况亚静以前真的在技校跳过舞,虽然她总共只上了一年就辍学了,毕竟还是参加过两次演出,而演出总要化妆。那时年纪小,都是老师帮忙描眉、上粉、涂抹胭脂,乱轰轰的没留什么印象,不过好歹是有过历史的。
现在不过是重新来过。
亚静在镜子前侍弄一番,细长的眼变大变更长,塌下去的鼻梁抹点亮粉一下提高了不少,再有就是嘴唇,她的嘴上唇比下唇厚,看上去像被蜜蜂蜇过肿起似的,但一抹上口红,很奇怪马上就不肿了,变得又饱满又丰润,一下子接近某个做口红广告的好莱坞明星了。哎呀,以前真是白白被自己糟蹋掉了!而且不是一年两年,是整整二十四年。同一个时代,却不是同等竞争,一旦明白这一点,任谁也不会轻易咽下这口气。
连青兵都吓了一跳。青兵说:“妈的,还真是,女人确实靠打扮啊。”
青兵又说:“我就不信这样子还弄不成!”
后来的事实证明青兵说中了,亚静化了妆后见的第一个人就是陈建民,陈建民说亚静比照片好看,尤其是嘴唇最好看。陈建民还说:“有没人说过你嘴唇很性感?”亚静摇头,确实没有人说过。回家后她又站到镜子前,吃过一顿饭后,口红已经没了,又变回原先那种又大又宽又没血色,反正挺难看的。亚静忍了忍,最终还是掏出口红重新抹上。青兵走过来,一把将口红夺去。青兵说:“神经病啊,在家里抹个鬼!你以为口红不要钱买啊?”
亚静撇撇嘴,双手用力抓住青兵的手,掰开他的手指头,把他攥在手心的口红抢回来,扭身又走到镜子前,重重抹到嘴唇上,尤其上嘴唇,面积太大,必须来回多抹几下。她看到镜子中的自己像一朵花慢慢开放了,忍不住笑了起来。凡事都是这样,一直是苦的倒也就无所谓了,但一旦尝到甜头,再要无所谓就没门了。
从咖啡馆出来时陈建民要送她回家,亚静想起青兵的吩咐,就拒绝了。本来亚静只要向左转,走几十米,再拐进一条黑乎乎的小巷就到家了,但她却向右走,走到红绿灯路口,上了天桥,站在天桥上笑眯眯地向还愣愣站在下面的陈建民摆摆手。
这也是青兵事先教她的。
青兵读中学时写过诗,是语文科代表,还是校小记者团成员,曾立志当作家,可惜最终大学没考上,作家没当成,诗也不写了,但脑子终归比别人好使。从把亚静资料放到网上的第一天起,青兵就一招一式设计好亚静相亲的全过程。青兵问:“是不是有点像作家写小说?”
亚静点点头。关于这件事,她现在也觉得挺有意思的。
三
在陈建民之前见过的六个人中,仅剩下两个还有联系,一个叫王新,一个叫徐必广,前者在王子酒楼当服务生,后者是送快递的,都是到南方打工的北方人。打工能有多少钱?亚静说算了吧,别跟他们费时间了。青兵不搭理她,捧着手机给王新发了个表情,又给徐必广发了表情,然后再问:“大哥下班了吗?”
亚静瞥过一眼,心里骂道:“大哥个屁!”
她伸过手想拿回手机,青兵却闪开了。青兵说:“别吵,忙着哩!“
亚静说:“这是我的手机。”
青兵扬扬手让她走开。亚静黑下脸,走开的人应该是青兵而不是她。她说:“把手机还给我!”青兵侧过脸瞪了她一眼:“你干吗?”亚静说:“我要看微信。”青兵说:“看我的去。” 亚静说:“你的有什么好看?我要看自己的。”话音未落,亚静已经一把将手机夺回来。
青兵盯着她的脸几秒,然后猛地吼起来:“给我!”
又吼道:“给我!”
亚静后退几步,虽然仍把手机别在后背,气毕竟没刚才壮了。她紧张地看青兵的脸,又看青兵的手,青兵的手果然动了——青兵正站在桌旁,桌上有只不锈钢杯,杯子很快到了青兵手里,又被举到半空,然后“咚”一声响。亚静虽然脑袋猛地往旁歪去,肩膀还是被砸中。
青兵一直爱动粗,这毛病他根本就改不了。
亚静把手机递过去时,眼泪就跟下来了。青兵讨厌眼泪,看都不看一眼,他急着看的是手机。亚静想出门去,又不敢,只好在屋角坐下,背对着青兵。微信“吱吱吱”的声音不停地从后脑勺传来,亚静双手抱住膝盖,看着墙,墙是多年前用陈旧的红砖潦草砌出来的,连勾缝都没有上,而屋顶覆着的乌黑瓦片已经结了不少蜘蛛网。对,他们住的就是橡胶厂废弃的工人宿舍。三年前刚来城里打工时,市区这种房子还不少,夹在高楼间,像没开化的小野人,周围扔满垃圾,污水东一块西一块。没有厨房,买罐煤气架在门口对付着煮饭;没有卫生间,用痰盂接着,端到附近的公厕倒。总之还对付得下来,而且左邻右舍有不少是老乡,闲时聊聊天打打牌也很方便,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但这两年不行了,房地产商老是看上这样的破房子,拆了,建起高楼,眨眼间就成了高尚社区。只好搬,越搬越郊外,就到了橡胶厂这里。其实也保不准还能住多久,但房东黑得很,租金还是每个月都在涨。
亚静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她脚尖一蹬,猛地转过身来。她说:“你还是去上班吧。”
青兵仍然盯住手机屏幕,呵着嘴,眉眼泛着光。
从老家出来后,青兵先是在家具店当搬运工,嫌挣得少;又去跟人学当油漆工,这挺没谱的,工程结束才能有工钱,往往还没完没了地拖欠;再去保安公司,钱倒是每月固定时间拿到,就是挣得更少了,而且上班不能玩手机,这就要了青兵的命。青兵没手机已经活不下去了,包月的流量不够,他走到哪儿都急吼吼蹭人家的免费WiFi。咖啡馆靠在窗外也可以蹭到信号,青兵对此就差喊万岁了。把亚静资料弄到网上后,他更需要看手机,就把保安工作给辞了。他让亚静也辞,进城后亚静给人做保洁员,说白了就是上门做卫生,每小时三十元,要是工做得勤比青兵挣得还多,但这几天青兵也不让她出去干活,就在家里候着,随时去咖啡馆相亲。总不能坐吃山空啊,亚静说:“你把手机还我,要是有人喊我做卫生,我得去哩。”
青兵眼仍盯着手机,身子这时忽地往上一挺,嘴大张,笑出声来。
他说:“红包!”
他把手指头往屏幕上重重一戳,怔了下,眉头又皱起来了,骂道:“妈的,才十元!”
半个小时后,亚静和送快餐的徐必广在咖啡馆见了第二面,十元红包就是他送的。亚静脸沉着,她真不想来,但青兵在她屁股上蹬了一脚。青兵说:“十元不是钱吗?”他的意思是十元虽少,但跟其他人比,比如在王子酒楼当服务生的那个王新,说了半天话却一分钱都舍不得给,既然徐必广给了,好歹算是慷慨的人。在钱这个问题上,最能看出男人的心性品德,那种一分钱都要铜墙铁壁死死守住的,即使不是精于算计的渣男,至少心胸狭窄得跟老鼠洞似的。
但十元就不是老鼠洞了?
亚静就从这件事下手,她垂下眼睑盯着徐必广给她点的柠檬水,嘴噘起。刚才出来时,她没重新抹口红,上面只残留一点隐约的色泽。够了,她反正也没想花心思对付这个人。她说:“你给红包什么意思?”顿一下她又说:“既然给了,你给十元,打发叫花子啊。”
徐必广眼睛很大,鼻梁挺挺的,要说长得还算不错,个子也有一米七五左右。虽然之前已见过一面,但几个人连着见,亚静很快也就把他们混到一起,她早就想不起徐必广的具体情况。在微信上聊来聊去的反正都是青兵,她哪记得住谁是谁。不过每次出门见面时,青兵都会把对方情况概括说一下,比如这个徐必广,已经三十五岁,离过婚,有个六岁的儿子。亚静最生气的就在这里,这么大年纪了,不过一送快递的,还离过婚有个儿子了,却只肯花十块钱跟她约会。她可没那么贱。
手机叮咚响了一声。亚静往旁瞥了瞥,以为是青兵发的微信,拿起来看,竟是徐必广。她抬头看看徐必广,徐必广也正低头捧着手机,应该是故意不看她。“大吉大利……”一看就是红包。徐必广面对面给她发红包?她正犹豫着该不该点开,手机又响了,这次不是短促的提醒音,是持续地响。亚静整个人都缩紧了,谁会想到陈建民恰恰在这时候给她打微信语音电话。之前没有过,总之是第一次。亚静无措地转动几下脑袋,她在看青兵。但她其实并没看清青兵的表情,心跳很快,没想到自己这么紧张。她把手机竖到脸前,免得坐在对面的徐必广看到,然后关掉了语音。反正这时候不能跟陈建民对话,换了青兵也许仍然可以很从容,亚静却做不到。
放下手机时,她对徐必广笑了笑,这是她今天坐下后第一次笑。
徐必广也笑起来,问:“红包点开了?”
亚静才想起红包的事,连忙重新拿起手机,点下那个橘黄色的方块图标,吓一跳,居然是大包。
手机这时又叮咚了一声,陈建民发来微信,亚静不敢看,把手机放入裤袋里。
徐必广说:“收到了?”
亚静点点头。
徐必广说:“收到多少钱?”
亚静眨几下眼,看着徐必广。
徐必广说:“你说吧,你收到多少钱的红包?”
亚静白了他一眼:“你发的你自己不知道多少?”
徐必广说:“我想知道是不是你收到的。”
亚静更不解了,她说:“不就一百元吗,你就这么嘚瑟?”
徐必广笑起来,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说:“看来误解你了,手机确实是你的。”
亚静说:“什么意思?”
徐必广又笑笑,看上去他似乎不打算回答,不过最后还是说了:“你叫亚静?对,你叫亚静。呵呵,对不起啊,我刚才一直觉得之前微信聊天和面对面见到的不像同一个人……”
亚静吸吸鼻子,抿紧嘴盯着他。
徐必广说:“微信聊时你挺热情的,见了却……好像很不高兴哩……可能是紧张吧?”
亚静支吾着,咳了一声,还是有点后怕。这些天青兵掌管了她手机,出门跟人见面才把手机还给她,这就是青兵的聪明之处,要不这会儿就穿帮了。徐必广问:“‘双十一’你买什么了吗?”亚静摇头。其实她下单买了衣服和裤子,但她并不想说。徐必广很高兴的样子,指节在桌上连叩几下,说:“居然还真有‘双十一’不‘败’东西的女人啊,难得难得。天下傻子真他妈太多了,疯了似的,以为真占了便宜,其实……唉,反正谢谢你啊,你这种人多一点,我们就少累一些。”亚静瞥了他一眼,她有点弄不清徐必广是不是在讽刺。不过讽刺也无所谓啊,她已经不想再坐下去了,徐必广反正也没点其他吃的。她欠欠屁股,扭了扭身子。她说:“我还有点事……”
徐必广看看手机上的时间,说:“我也就中午这一阵有闲。这一阵货都快送死了,从早到晚没完没了地跑。知道我送一件货多少钱吗?一块钱!就是说今天我给你打了一百一十块钱,我得送一百多件货……你要不要跟我去哪里坐一会儿?”
亚静说:“这不就是坐吗?已经坐了这么久。”
徐必广抓抓头皮,还是笑:“不是……这样坐。呃,公园里或者哪里,没有人的地方……”
亚静脑子嗡嗡嗡响着。这时徐必广把手伸过来,握住亚静搁在桌上的手。亚静像被烫了,猛地把他手抛掉。徐必广脸一下子黑了,眼瞪得更大了,还要再去抓亚静的手时,亚静已经站起来,左手举起,在耳朵上揉了几下——这是之前青兵跟她约好的,紧张情况下她就发出这个信号。果然手机很快就响了,亚静接起:“喂,噢,好。”
然后亚静说:“我真的还有事哩,我得走了。”
徐必广却不站起,他嘴抿得紧紧的,眼里瞪出凶光。亚静不想理他,提起包就往外走。她看到青兵也站起了,就跟在身后,心里顿时踏实了下来。青兵跟来当电灯泡看来是必要的。
出门后还是右拐,到红绿灯路口还是拐上天桥。站在天桥上她掏出手机,点开刚才陈建民发来的微信。“公园里菊花展快结束了,下午我开车带你去看看吧。”亚静不知怎么办好,见青兵从后面走近来,她把手机递了过去。
四
下午四点陈建民的车停在咖啡馆外面,是一部桑塔纳。当然不是他自己的车,是出版社的。陈建民已经站在车旁等着了。亚静和青兵一起向他走去,远远看到陈建民有些怔怔的,盯着青兵直看。走到跟前,亚静把青兵介绍给陈建民:“我哥,青兵。他也想看菊花展。”青兵伸出手,问:“一起去可以吗?”陈建民好像还没回过神来,手慌忙和青兵握了握,说:“可以可以。”其实亚静听出来,陈建民明明不愿意。
亚静坐到后座,青兵坐在副驾驶座上。车子看来已经有些年头了,一路嘎嘎响,屁股都颠疼了。
青兵不时打量着陈建民,兴致很高,说个不停。进城几年了?开车几年了?工资多少?有没有外块?家里兄弟姐妹几个?父母做什么?多大年纪……
陈建民答倒是都答了,但声音短促拘谨,脸几乎不转过来看青兵。
下车后,趁着青兵上厕所的间隙,亚静连忙说:“对不起,我哥太八卦了。”
陈建民笑笑:“没关系,他是为你好。”
亚静看了陈建民一眼,还是觉得很抱歉。她哪里想让青兵跟来?但青兵不依不饶。青兵说:“怎么能单独坐他车去?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买卖连周瑜那么聪明的人都干过哩。不行,我一定要去。”亚静想说你去我就不去了,但她确实还是很愿意去。菊花老家就有,多了去了,野的更多,只是像城里人这样集中在公园里,搞得热热闹闹的,她还从没看过。她拗不过青兵,走出家门时,心里堵着几块石头。青兵有时真的挺过分的。
好在陈建民不计较,居然认为青兵是为她好。
公园里人很多,看上去都很爱花的样子,其实不过忙着用手机拍来拍去,自拍或者拍花,然后低着头在手机屏幕上划来划去,估计马上发朋友圈了。亚静也有朋友圈,都是一起做保洁的那些人。她举起手机远远拍了几张照片,好歹也逛次公园了嘛,这是进城后的第一次,回头她也要晒一晒。花确实很美,色彩多,花朵肥大,跟亚静以前在老家屋角田间见到的完全不一样。毕竟是城市,连花命都比乡下好。
亚静站在陈建民的侧面一起看向不远处的公共厕所,那里排着长长的队,看不清青兵到底在门内还是门外。陈建民转过头问:“你不去去厕所?”亚静摇头。亚静说:“对不起,他一定要跟来,我没办法。”
陈建民还是笑笑:“来就来呗,迟早要见大舅子的。”
亚静不敢接话了,她用眼角横向看过去,看到陈建民向外凸起的喉结,居然这么大啊!一时间她想不起青兵的喉结有多大,再看看周围走动的男人,好像都没陈建民的大。她很想问问这有什么道理,但舔了舔嘴唇,终究没敢问出来。大概跟女人乳房一样吧,有的人大有的人小。都说大乳房性感,那大喉结呢?
这时终于看到青兵了,他边拉着裤门,边从厕所内小跑出来。跑几步又折回来,在水龙头前洗了洗手。陈建民说:“你哥有点怪怪的。”他脸没有转过来,声音也不大,亚静还是听清了,她正想着该怎么回答,青兵已经甩着双手到跟前。青兵说:“男蹲坑太少了,偏偏我肚子痛,拉稀了。这中午也就吃了一碗面,居然就吃坏肚子,哗哗哗的直喷水哩,还好里头有卫生纸……亚静你肚子呢?你怎么好好的?”
亚静瞪了他一眼。
陈建民提议绕着湖边走,菊花观景台就是沿湖搭建起来的,走一圈,大致都看遍了。三个人正要走,青兵的肚子又痛了。他再冲去厕所时,陈建民拉了拉亚静,意思是让亚静在旁边的木椅子上坐下。亚静后来眼睛动不动就落到自己左边袖子上,陈建民并没有碰到她肉,拇指和食指只是捏住她袖子。她穿一件红色的薄毛衣,半晴纶半膨体纱的那种,没什么弹性,被拉过之后,那里现出一块锥状,很久都消不下去。
亚静坐下后,陈建民也坐下,没有贴过来,离她有半米远,坐得也很周正,双手压在双膝上,上身挺得很直。亚静把手机攥紧,这时候那几个网上相亲的男人其实都不可能来微信,吸取了中午跟徐必广见面时的教训,出门前青兵已经把他们微信都设置成消息免打扰了。不过亚静还是担心,怕手机突然响起来。
陈建民说:“你肚子真的没事吧?”亚静悄悄吁一口气,她突然觉得胸口有点紧,以前都没这样过。她说:“下午你不上班没事吧?”陈建民说:“没事,下午替单位送了份文件,趁机溜了。本来……”亚静一边琢磨着他“本来”的内容,一边等着他往下说。但他没再说,默默坐着,望着厕所。亚静悄然叹口气,一下子觉得花没意思了,不想看下去,一点都不想看。青兵出来时,她站起来说:“算了,回家吧。”
青兵和陈建民对看一眼,都说那好吧。
亚静想,原来他们也早就打算回家了。
走几步青兵忽然又改变主意,他拍拍陈建民的肩膀说:“要不去你家坐坐吧。”
亚静怔住了,她看到陈建民的脸也僵着。陈建民支吾了半天,还是摇头,又连连摆手,他说:“不好意思,这个……没有准备,我家里太乱了。”
“乱有什么关系?我们又不是精神文明检查团。”说着青兵就开始拉住陈建兵的胳膊往外拖了。
陈建民扭头看着亚静,眼神无助而无奈。亚静就走上前,一把推开青兵。她说:“快回去吧,一会儿你肚子又痛了。”不待青兵再开口,亚静又说:“走吧走吧,你快开车送我们回去吧。”
陈建民把车开到咖啡馆门口,然后就一溜烟不见了。青兵手压在肚子上盯着车子远去,嘟囔道:“这种破车!”又瞪了亚静一眼:“就应该去他家看看啊,你这个笨猪!”亚静不理他,径自快步走去。
刚回到家,微信就响了,是陈建民发来的。亚静正要点开,手机就被青兵一把夺过去。青兵看一眼骂开了,他说:“妈的,花花肠子都来了啊!”亚静问:“怎么啦?”青兵说:“他说下次带你去爬山,让你一个人去,不要我去。妈的,爬山,他到底打算爬什么山啊?”说到这里,青兵往亚静胸前瞥了一眼。
亚静一侧身,走开了。
青兵把消息免打扰设置解开后,亚静的手机一下子进了七条微信。青兵看了看,说都是徐必广的。
没想到,居然把徐必广得罪了。不让他摸手,不跟他去没人的地方而已。徐必广让亚静把一百一十元红包还给他。徐必广说:“街边的野娼搞一次只要三十元哩。你他妈的一百多元了还不知足!”
亚静气得脸通红,她说:“还他,马上还他!”
青兵白了她一眼,青兵说:“弄了半天,总共才挣一百多元钱哩,干吗要还?还个屁,是他自己愿意发红包来,发了还想退?做梦!”
亚静问:“要是不还他,他会不会找上门来啊?”
青兵手一扬,说:“他敢?——咦,你告诉他我们住哪里了?”
亚静摇头,她谁都没告诉,包括陈建民在内。青兵再三交代这个不可泄露,她当然记得。青兵手又扬了扬:“那怕什么?去他妈的!”
看青兵那么淡定,亚静长吁一口气,似乎也镇定了下来,但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不过一百多块钱,徐必广却跟被剥了一层皮似的,渣男。
这一夜亚静没睡好,一会儿醒一下,甚至到底是否睡了都不太清楚,整个人有点恍恍惚惚。她最擅长的睡功,居然说破也就破了。
暗暗地她不免怪起青兵。真是神经病啊,干吗要出这个馊主意啊。网上是个什么地方?根本就乌七八糟的嘛。
(中篇节选)
选自《上海文学》2017年第3期
《长江文艺·好小说》2017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