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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美的国王
来源:文艺报 | 张伟劼  2017年04月12日07:16

《卡洛斯三世》,【德】安东·拉斐尔·门格斯,约1765年,布面油画,151.1x109厘米,现藏马德里普拉多博物馆

《卡洛斯三世》,【西】马利亚诺·萨尔瓦多·马埃亚,1783年,布面油画,261x175厘米,现藏马德里王宫

为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三世(1759年至1788年在位)画下这幅著名肖像的,是来自中欧的杰出画师安东·拉斐尔·门格斯(Anton Raphael Mengs, 1728-1779)。画面的构图给人坚实稳固的感觉:国王站在正中,站姿竖直挺拔,左前臂几乎呈水平方向,仿佛画家在画出人物的轮廓之前,先在草图上横平竖直地绘出了一个平面直角坐标系。人物的背景进一步确立了这一完美的十字形构图:与国王身躯平行的,是一根宏伟的立柱,立柱的底座稳稳落在一个水平基底之上。国王左腿一侧隐隐露出镶有珠饰的桌子的一角,这张桌子的桌面想必也是水平的,与立柱形成90度直角。中国人在初识西方绘画时,往往感叹所见画作的几何式精确性,一方面为西方画家状物之严谨、求完美之执著而赞叹不已;另一方面又觉得,西画匠气太重,缺乏灵动,流于呆板。

我们完全可以想象,门格斯是怀着日耳曼人特有的那种工匠式的精心和耐心,久坐多时才描出这些优美线条的。我们再来看这位国王。戴着白色发套,面容和蔼而不失威严。表现得光滑透亮的肤质,正是门格斯的拿手好戏,右手上的青筋清晰可见。在袖口的白纱遮掩及其所造成的阴影之下,皮肤所发生的微妙的色调变化,也被画家精湛地呈现出来。权力总是由武力所维护的,国王身上处处显露出军权的象征:被描出高光的盔甲、剑柄,能感觉到其光滑表面的指挥棒,以及缀有繁杂花饰的绶带和十字勋章。如果说洁白的大理石台柱营造了一种“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的气息,那么金黄色的帘幔和大红色的帝袍则显示出皇家威仪,整个画面是卡洛斯三世宫廷精神的视觉化:专制、理性、勤政、有节制。卡洛斯三世在任上推行了一系列改革,力图以启蒙理性精神结束西班牙的颓势,带领这个拥有众多海外殖民地的庞大帝国重新迎来辉煌。与这样的政治最为相应的艺术风格,就是门格斯所代表的新古典主义。从艺术史自身的发展规律来说,当动态的、充满激情的、富有戏剧性的巴洛克风格走向审美疲劳时,是时候回到它的对立面,回到静态、对称、讲究理性的风格样式上去了,但这种否定和回归并非复制先前的文艺复兴风格,而是在吸收前人技法的基础上做创新,结合对古希腊文化遗迹的新发现、新认识创造新的风格。如果说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特别擅长的艺术风格的话,或许新古典主义并不是西班牙人的强项。究竟是因为西班牙的启蒙运动进行得不彻底,还是因为平衡美、古典美从来就不为率性奔放的西班牙民族所接受呢?总之,当外来画家门格斯在西班牙宫廷如鱼得水之时,西班牙画坛找不到一个可以向他发起挑战的人物。对门格斯的否定和超越,要等到伟大的阿拉贡人弗朗西斯科·德·戈雅去完成。

这幅国王肖像非常成功,不但被多次制成版画,还多次被临摹、复制,送给外国王室,发往西班牙帝国各地的行政机构——励精图治的国王需要在广袤的管辖地域内宣示自己的存在。成功的画作成了经典图式,门格斯的西班牙徒弟马利亚诺·萨尔瓦多·马埃亚(Mariano Salvador Maella)后来也画过卡洛斯三世的肖像,几乎是同样的姿态和神情,未见得有超越师傅之处。这让我们想到一个有趣的问题:这种一笔一笔精心勾勒出的绘画,是易于复制的,而那种快速涂抹、一气呵成的名作则难以临摹,比如戈雅后期的画作就是如此,是不是可以说,后者比前者更高明呢?

西班牙艺术史家拉富恩特就不喜欢门格斯的画,在他看来,门格斯的画只有如同玻璃或陶瓷表面般的光洁外表,没有人物个性,没有生动气息。他指出:“在绘画史上,一直存在着分析性的完美与综合性的生动这二者之间的紧张对立;或许只有在古典主义的短暂而成熟的时刻,才有既生动又完美的画作出现。在这一时刻之前或者之后,也就是说,当这种结合的可能性不存在的时候,画家们不得不在这两种目标之间做选择:要么追求生命,要么追求完美。”拉富恩特提出了绘画中的“生命”(即生动性)与“完美”(即精确再现)这对矛盾,并且倾向于肯定前者。怎样才能在画布上传达生命呢?对于拉富恩特来说,生命意味着力量、运动、不确定、躁动不安、永不凝固,要把生命传达在画布上,就要运笔迅速而不应静心慢描,要综合简练而不应细致分析、繁复勾勒。在他眼中,戈雅就是生命-生动性的代表,他的画面形象(特别是在他的成熟期)如果细看多有瑕疵,多有与现实不符之处,但这些缺点可以为总体效果所掩盖,特别是第一眼看上去时,观者即会为画面效果所震撼,是不会注意到那些细微的缺陷的。如果让戈雅画卡洛斯三世,为门格斯所精心塑造的完美国王形象说不定就毁了,熟悉艺术史的人都知道戈雅是怎么把西班牙国王及其家人画得丑态毕露的。对于戈雅来说,重要的不是表现理想美,而是传达独一无二的生命,不管那生命是盛放在什么样的皮囊里的。

可是,看多了那些一气呵成的生动绘画,人的眼睛同样会厌倦的。中国画在“生动性”方面常常令西方艺术家醉心不已,但如果一味地复制成功图式,以为只要用毛笔按照既定的套路草草刷几下就能“气韵生动”,无疑也会使艺术失去活力。许多西方现代绘画大师的经历足以证明,生动性的传达,仍要仰赖精确再现的功底。先做到“完美”,再试图超越完美。或许,从某种意义上说,艺术永远不会达到“完美”的境地。